挽歌
2019-04-16李唐
李唐
在之中没有什么多余东西的房子是贫穷的……
——贺拉斯
1
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海浪声。传入耳中,以一种波动的曲线的形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将那些原本没有形状的东西具象化。比如说一声咳嗽,一个念头,一种触感。它们从外部世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我,甚至影响着我。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脑海中赋予它们形状或色彩。就像是这永远延续的海浪声(海浪会停止发出声响吗?世上是否存在某个时刻,所有的海浪都静默下来,不再发出声音,每一朵浪花都是如此。一片汪洋从未有过的死寂。但是我的父亲曾跟我说,没有声响、不流动的水,是“死水”,也就是死去的水,只有死去的东西才会如此死寂。他说的对。)在我的脑子里是一连串的波动的线段,它们朝我一波波扫过来,扫过我的身体,我身体的躯干。我仰面躺在这间房子的地板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平放在地面上,闭着眼睛,任凭脑海中抽象的波浪形式一阵阵冲刷着我。
按理说,这里不应该听到海浪。海离这里有十公里远。但我不想再说海的事。
这是这样一间屋子——四周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外加我坐着的椅子。除此以外,就只有墙上的斑驳的霉菌和墙角处浓密的蜘蛛网。墙壁和天花板都刷着白色油漆,年头久了,大片的油漆不时剥落,露出里面灰色水泥的本色。地板铺着劣质木材,并不平整,走起来嘎吱嘎吱,就好像在抗议我的身体对于它的压迫。我的重量。我的存在。
海浪声有时会静止,就是当我专注地思考某件事物的时候。此时此刻,在我面前的床上——也就是在房间里仅存的两件家具之一——躺着一个老人。我面对着他,并且现在还在试图描述他,但我经常会将他遗忘。而当我终于将他想起来,就像是从一处久远的回忆中忽然回过神来,他的显现便出乎意料地强烈。他躺着,双目紧闭,干瘪,头发稀疏,双手握在一起,放置在小腹上。手背上布满皱纹与棕色的老年斑,和他脸上一样。他的呼吸是如此轻微,根本觉察不到。每当他睡着,我都无法确定他是否死了。我会拿一面小镜子,凑到他的鼻息处,看着镜面是否凝聚水蒸气。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用一种孩童似的狡黠目光望着我,意思是:我还活着呢。仿佛他刚刚自导自演了一出精彩的恶作剧。
我来到这里,时间并不长。刚来时,我就收到了一个绝对命令:寸步不离。指的当然是床上的老人。这意味着我要整日待在他的身邊,至少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签署了一份合同,报酬不菲。如果我违约,我会被赶出去,什么也得不到。作为一名护工,此前我没有任何经验。一切从零开始。对任何一个人都不容易。
屋子里总是弥漫着难闻的味道。那是从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像是死鸟的羽毛,我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这个。或者是马匹晃来晃去的尾巴。总之这味道是动物性的,并且是濒死的动物。但隐约间,我又觉得它异常稳固,具有强大的力量。难道不是吗?屋子里充斥着这种老年人的味道,它统摄一切,覆盖了其它味道,没有哪种味道比它更强。即使我打开窗子,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片刻后,这种味道仍会占据上风。新鲜空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变得衰老不堪。这是空气不畅的味道,积攒在老人的身体内部。应该通通风,但我无法像开窗一样把老人的身体打开。他的身体就是一间紧闭的老宅子,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坍塌了,就等着那最后一击。可能是一片羽毛,缓慢而轻盈地落在屋顶。最后的重量。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没有海,当然,海在十公里以外。外面是一片荒芜的石子路,房子是建在一座小山丘上的。更远处,能看到一些低矮的树林。偶尔会有鸟飞过。天空阴沉,风吹下来,小石子便呼啦呼啦地滚动,贴着地皮,堆积在房子下面。没什么可说的。这座房子既可以是在中国,也可能是德国的,南极的可能性更大。但这小小的坐标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2
寸步不离。这便是我接到的命令。我想我拥有做一名优秀护工的品质。就像现在这样,我坐在一把漆成白色的木头椅子上,与那张简陋的床距离大约一米。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床上老人的肩膀。他可真够老的。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人的年龄到了一定程度,便失去了意义。我们只能称呼他为一个“老人”。他总是这样睡着,像是昏迷了一样。但有时,他也会醒来,睁开眼,对我眨眨眼睛,好像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处。这是很正常的——我们经常搞不懂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如同我在这间房子里,坐在这把椅子上,盯着这位老人。可我在哪里?我完全说不上来。四周的空间包裹着我,四面的墙壁。我偶尔会想,如果房子突然倒塌,或者忽然间消失不见,那这里的空间自然也就泯灭了。那时,我们只是置身于大地之上,我坐在大地之上的椅子上,而老人躺在大地之上的床上,我们彼此凝视,打量着奇异而陌生的世界。
我为什么会想这些事情?我讨厌那些灰色、黏连的念头。说到底,我跟老人还根本不熟悉。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从我进门的第一天起,就表现出了对我的亲密感。那天,我是由一个身材健壮的女人领进门的。后来我知道,她负责老人的饮食。她跟我讲述了我要做的工作,并且似乎是无意识地提及了我签署的合同。如果我没有达到合同上的要求——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么合同就会取消。她的那种语气——就像取消合同,就是取消了我存在的意义似的。而我点了点头,像是一个老手,告诉她对于这类挑战我早已成竹在胸。
渐渐的,我开始熟知了老人的日常起居。早上六点,老人会醒来,摇响床头的一串小铃铛。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总是睡得很熟,尽管我是坐着入睡的。老人必须摇很久,我才会从梦中惊醒。我看到老人不满的神情。他示意我扶他起来,因为他要上厕所。每天早上这个时候他都要撒一泡尿。于是我慢慢地将他扶起身,让他先坐在床上,然后我背过身,蹲下,让他的双臂搂住我的肩膀,我则用手紧紧地托住他的双腿和臀部。我就这样背着他来到隔壁的厕所,与卧室只有一墙之隔。
到了厕所,我放下他,让他暂时靠着墙用以支撑身体。我与他变换位置,让他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正对着马桶。我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腾出一只手,解开他的裤带。最开始的时候,这件事我总是做不好。老人的裤带绑得很紧,我怎么也解不开。我越着急,解得就越慢,到最后,老人的裤子变得湿润了,尿液滴滴答答地从裤腿顺流而下。我精疲力尽,充满绝望。老人却发出孩童似的笑声。他是在嘲笑我吗?嘲笑我的笨手笨脚?
现在,对于这件工作我已然很娴熟了。只用几秒钟,我就解开了老人的裤子。我准确地握住他柔软的阴茎,让它对准马桶。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老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直到尿液全部排干净。我会重新为他穿好裤子,将他背回床上。
除了上厕所,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床上。中午,那个身材健壮的女人会送来我们的食物。食物是放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并没有分开成两人份。“这是为了让你们更亲密。”她这样解释道。亲密是为了使我更好地照顾老人的需求。甚至连勺子都只有一把。我只能先喂老人吃饭。他咀嚼得很仔细,甚至过于仔细了。他的牙齿还算健全,这点很难得。他的食量不大,吃饱后,他会抬起手,轻轻地推开饭盒,或者说,将饭盒推到我这里。他总是会把肉留给我。或许是他的消化系统适应不了这些肉类。
一天之中大多数的时刻,我们都沉默着,即使是在他醒着的时候。夕阳的光照进房子,那是一种血红色。老人扭过脑袋,望着窗外的景色。他在想什么?我总是很好奇。但我当然明白,没有人能够探知到另一个人的想法。没有人能够读出另一个人的心,即使每天朝夕相处,我也永远不会了解老人到底在想什么。
同樣,别人也无法了解我。这个念头使我莫名恐惧。我拥有幻想一切的自由,因为我的心无人探知。每个人都要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因为这很便利,很有效。夕阳沉没后,天空便陷入黑暗。一天又结束了。我不记得自己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天。
3
是的,除了照顾老人外,对我而言更加迫切的是如何应付剩余的无所事事的时间。这项任务并不比照顾老人来得更轻松。我拥有的是无边无际的时间。我拥有的是时间的重负。我坐在椅子上,屁股牢牢地镶嵌在椅面上。大多数时间我都这么坐着,相信过不了多久,当我有一天起身,会发现椅面上出现了一个屁股的凹印。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现实的处境是,我双腿时而靠在一起,时而分开,时而翘着二郎腿。当我实在不耐烦时,我会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或者躺在地上,舒展一下四肢,做一些简单的锻炼,否则我害怕我的身体会逐渐萎缩。做这些事时,我必须小心翼翼,不能打搅到老人的休息。好在他醒来的时刻并不多。
时间是一种虚无。我就这样置身于时间的涡流中。我坐回椅子,盯着床上那具平躺的身躯。空气中弥漫着枯萎与粉尘的味道。如果时间真的留下了什么,那它带给那具身躯的一定比带给我的多。它使那具身躯渐渐褶皱、变形、萎缩与坍塌。当我轻轻地抬起那具身躯的一只胳膊——我的动作非常轻盈,不会影响到他的睡梦——我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仿佛是空心的,血管覆盖在薄薄的布满皱纹的皮肤之下,而我每隔三天就要清理一遍这样的肌肤。这也是合同里规定好的。
三天一次,老人要洗一回澡。我将他背到厕所(同时也是浴室),放下马桶盖,让他坐上去。接着,我打开水龙头,在一只硕大的洗脸盆中接满热水。我脱掉他的衣服,全部的衣服。老人赤裸裸地坐着,像是某种虚弱的动物,唯独不像人。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肚脐眼,那神态倒是有几分庄重。我浸透毛巾,然后开始擦拭他的身体,从后背开始。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赘肉。苍白,死气沉沉。我用毛巾仔细地清洗那堆肉。后面结束了,换前面。他依然一动不动,任由我的摆布。头发、脸庞、脖子、肩膀、前胸、腋窝、肚子、阴茎、大腿……我按照顺序,不遗漏任何角落。
擦拭完毕,我在毛巾上打肥皂,再次清洗一遍。我用热水冲刷掉老人身上的肥皂沫,最后用干毛巾擦干净。这需要十分的专注,因为如果擦不干净老人身上的水渍,他很有可能感冒、发烧,甚至引起更严重的病症。时间也要掌握好,要在热气还未完全消散之前擦干身体,为他穿好衣服。
至此,我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护工了。洗完澡,我背着老人走出来,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他变得很干净,但我知道不久之后,他的皮肤上又会不停地掉落鳞屑,身上又会出现难闻的味道,等待下一次清洗工作。
那个健壮的女人依然每天都会来,端着做好的饭菜。可以说这是我一天之中最愉悦的时刻了。她拖着一个小木板,上面放着碗和勺子。她走进来,径直走到床头前,将小木板放在老人的被子上。而我负责叫醒他,扶他起来吃饭。
“今天情况如何?”她有时会问。
“还是一样。”除此以外,我还能回答什么呢?
吃完饭,我要清理老人的口腔。女人走后,我轻轻掰开老人的嘴巴,用牙刷一点点清洗牙齿上的残渣。老人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它们好像已经风化了,模样活像是从地底挖出来的化石。嘴里臭气熏天,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臭。
我感觉我要做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了。比如给老人剪指甲、挠后背、用痰盂接住他咳出的痰,有时还要扶着他下地走一走。最让我担忧的是他的便秘症。他会坐在马桶上很长时间,憋得难受却拉不出来。每当这时,我就必须按摩他的小腹,鼓励他,让他放松。终于,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落入马桶的声音,而他已经满头大汗。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是在庆贺一场胜利。
我不再感觉时间难捱,而是觉得不够用。总是有很多零碎的小事找上我,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似乎开始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从最初的慌慌张张变得驾轻就熟。我知道自己已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在这间房子里,这把椅子已经真正地属于我。
4
在最初的谨小慎微、担惊受怕过后,我感到了厌倦。我相信这厌倦并非是我独有的,正如在此时此刻,在成百上千间类似的房屋内,一定也会有一个年轻护工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床上的老人。他们或许有过快乐欢欣的时刻,或许有某种深厚的感情将他们维系在一起;他们有共同的美好回忆,没有人愿意伤害到彼此,哪怕一丝一毫。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厌倦还是不可避免地滋生出来。这是一个悲哀的时刻,因为无论厌倦者还是被厌倦者,都会感受到虚无,切身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最初,这里的时间是陌生的,尽管取之不尽,但我还是要学习去接纳它们,或者是让它们接纳我;之后,我必须要去运用它们,于是时间一下子变短了,因为我只是一个时间的学徒,它们巨大的体积似乎只是一种迷人的幻象;而现在,时间重新涣散起来,因为我适应了它,将自己彻底编织进了这里的时间之中,不再是一个从外部而来的嫁接器官。我的任务是要去分配它们,没错,它们任由我分配,就像是我要去使用一双新长出来的手臂。我凝视这对崭新的手臂,它光洁、有序,可是我真的能够信任它们吗?——当我凝视某物太久,它就失去了我的信任。
如果我不主动做点什么,那我本身也会涣散掉。我将融入这间房子,成为墙壁的一部分。一具人形墙壁。但我并不愿意这样。在这里,能够供我做点什么的事物如此之少,不过,因此也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迫使我穷尽眼前所有的可能性,而在此之前,所有这些可能性引而不发,像是盖在一个厚厚的壳下面。它们互相抵消,展现着彼此的不可能。那么多的可能性,它们一边勒住我的脖子,一边紧紧拽着我的脚踝,还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托举着我的腰身和脖颈。我们就这样被展示在众多可能性之中却动弹不得。就像是我曾在某个博物馆看到的一匹被细致切割的马,它看起来非常完整,但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它的每一部分都被剥离了,只是悬置在那里,拼接出一匹马的模样。
我说的有点多了。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可能是房子里急于让我分配的时间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许多。而思考过多恰恰证明什么事也做不了。我能做的,只是站起来,重新观察这把椅子。白色的椅子,椅面是圆形的,四只细长的椅腿则是长方形。木制。闻起来没有味道,也可能是我感冒了。当四只腿同时着地,椅子总是非常稳固的。而我微微往后仰起,讓前面的两只椅腿抬升地面。这时,椅子将不再稳固,我必须要尽力保持平衡,如果不想仰面跌倒的话。椅腿和我的双腿都在悬空中,到达一个程度。在这个程度中,我再次体验到了自身,因为是我保证着平衡,一旦我稍稍偏移自身的方向或者力量,平衡就会被打破。美妙的时刻。我与墙壁有了区别。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种娱乐。夜晚,老人入睡了,我自娱自乐做着这项活动。很快,我就学会了如何用一只椅腿着地又不使自己摔倒。我像是一名杂技演员那样,摇摇晃晃稳住身形。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次我的身体失去控制(由于呼吸太过急促),连同椅子重重倒地。我急忙站起身,扶起椅子(完好无损),紧张地望向老人。他没有醒来,依然睡得很熟。那瞬间,我竟对他产生了一丝憎恨——他完全不会在乎我的情感和安危,更不会在乎我的所思所想。他只是需要我的照顾,在他感到疼痛或瘙痒的时候,在他想要吃东西、拉屎、撒尿、吐痰的时候。我只是工具,我的思想对他毫无意义。正如对四面的墙壁没有意义,对天花板也没有意义。那我对手中的这把椅子有意义吗?没错,我可以随时毁掉它,也可以选择保持原状。选择权在我手中,可我体会到的只是匮乏。正是在我寻求意义的过程中,我被取消了一切意义。最高明的做法倒是什么也不去寻求,因为没有寻求,意义就保持着未来的可能性。我一次又一次地做错了。
我疲惫不堪,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不再让它抬起又落下。过了一会儿,我来到老人床旁,俯身看着他。他睡得很安静。没有磨牙,也没有梦话。他的脸部没有任何明显特征。太普通了,哪怕是此刻我转过头,马上就会忘了他的样子。我正是被这样一具毫无特点的躯体所消耗,想到这里,时间暂时隐退了,它们留出了幽怨的空隙。
5
我不想描述夜晚,因为夜晚使人感性。作为一名护工,我面对的是再确切不过的事物,再确定不移的问题。感性对这份工作并无益处。然而,我已经厌倦了,并且觉察到厌倦正在摧毁一切。令我更加恐惧的是,我对此竟然乐观其成。我不再小心翼翼地面对床上的老人,甚至,我开始了报复式的行为——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粗暴,有一次,背他上厕所时,他的腿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很快就肿了起来。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我故意为之,但我确实感到了一种恶毒的快感。按摩时,我会故意很用力,直到他疼得呻吟起来。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行为。或许,我是对那份合同——那份契约——的憎恨转移到了老人身上。契约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深知,我无力承受违背契约而降临的惩罚。我必须永远履行下去,直到契约自行终止——老人的死亡。
当初,我为什么会签这份契约?鬼迷心窍吗?还是说受到了巨大的诱惑?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以前我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内心混混沌沌。或许那正是我毫不犹豫地就签署契约的原因。我企图让契约管辖住我,不使自身涣散,同时又能得到报酬。不过,我隐约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也是更为本质的原因,就是这份契约是我必须要签署的,它一直在等待着我。并不是我受到了诱惑,而是我履行了必须要签署这份契约的约定,因此这份契约之上或许还有另一层契约的存在,而在那另一层契约之上,还存在着更为深远的契约形式,直至无穷……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我住进精神病院是迟早的事。怪不得我曾听人说过:“护工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发疯的职业”。当时我还觉得这是笑话呢。
我不想描述夜晚,所以我描述白天。白天,我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那个健壮的女人。她每天中午来两次:一次送饭,一次取饭。
“今天情况如何?”她问。
“很好。”我说。事实上,昨晚我把他折磨得不善。我故意上了好几次厕所——按照合同上的规定,我必须与老人寸步不离,这就意味着在我上厕所时也要跟老人一起去。于是我无数次叫醒他,强迫他跟我一起上厕所。他睡眼朦胧,显得更加虚弱。而我只是去厕所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我只是不想让他踏实睡觉,并且我想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停地将他叫醒、抬起又放回。可以看出,他在默默忍受。当我最后一次将他放回床上(我也有些累了)时,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那是我此前从未见到过的悲伤的目光。说实话,这目光吓了我一跳。我到底在干吗?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迷失,可恻隐之心只能持续短暂的时间。当我为他握住阴茎,当我按摩他的小腹,当我看到他皮肤上的鳞屑,当我闻到他身上沉闷的味道,当我想到自己不得不伺候这具躯体,任何怜悯心都消失了。我要惩罚他,正如我要惩罚我自己。
我看着她端着盘子的手(年轻,充满活力,好像刚刚在冷水中浸泡过而微微泛红),那双手利落地将吃完的碗和勺子都放在木板上,准备端走。就在这时,我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光洁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丝冰凉。
“那个人不该这么做。”她说,仍端着木板。
“我知道。”我说。
“可那个人并不明白。”她喃喃说。
“我知道我并不明白。”我说。
我的手开始顺着她的腰际抚摸,接着攀援向上。她的身材正如我想象中的饱满,她的乳房又大又圆,垂挂在胸前。她打掉了我的手。
“我只是不想让那个人进行得太顺利。”她说,“否则游戏就不好玩了。”
“我知道。”我说。
“那个人还需要再进行试探,以确定我的意思。如果我有意,我会提供给那个人暗示的。那个人也知道,我每天只是中午来两次,一次送饭,一次取饭。可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的话,我甚至晚上还会再来一次。”她说。
“你为什么总是称呼我为‘那个人?”我问。
她恍惚了一会儿。
“可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摸了我的手,但可能并没有什么意思,仅仅是一次玩耍而已。我不能轻易让自己陷进去。唉,我总是容易想入非非。”她叹息着,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她就这样自言自语着,端着木板离开了。
6
所有人都在重复同一件事情,所有人都在表达同一种爱欲。她来了。她走了。有时我无法分清开端和结果,因为我只能被固定于“此时此刻”,像是一株植物固定于大地之上。然而还是会有恍惚的时刻:当我抬起头,看到她的背脊,我一时无法分清她是刚刚走进来,还是正准备离去。这样的时刻是难得的时刻,因为过去与未来合二为一了。两张胶卷底片合在一起,人影重叠。
我不想再思考这么多。如果我要追求一件事情的意义,那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忘掉追求这回事,否则它会使我动弹不得。思虑的胶状液体层层包裹,琥珀中的昆虫只能在最低限度内摇晃它们瘦弱的躯干。恼人的昆虫,它唯一自救的方法就是忘记自己本身。
是的,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夜晚时前来的场景。门悄悄地开了,她的手中没有餐盘,没有木板,没有与碗沿相碰、叮当作响的不锈钢勺子。她两手空空,却让我感到害怕——并非恐惧,于我而言,害怕是一种本能式的反应,而恐惧则意味着更多深远的层面。她两手空空,目光茫然,显然也由于剥离了送餐女工的身份而有些手足无措。
老人就躺在床上,可能入睡了,也可能醒着。我知道,每个人都不止有一双眼睛,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法逃离他的视线。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想要的不就是这样吗?如果没有这视线,反抗也丧失了意义。
她走过来,到我身边,站住。我腾出半个椅面。她领悟似的坐下,紧紧地挨着我。我们都在用半个屁股坐在同一把椅子上。
第二次她来的时候依然是夜里(也有可能是同一天,人影重叠了,我必须努力分辨哪张属于同一副画面)。我们用半个屁股支撑住身体,坐在椅子上接吻。她的嘴唇又厚又滑,接吻时会发出很响的声音。
在我们停下来、对着彼此喘息的片刻,我问她:“在你的房间里,也有一把椅子吗?”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天花板的一角。“那个人的房间里有种很难闻的味道,”她对着那块墙角说,“可以看出来,他很悲哀,对自己没有信心。正是这副样子打动了我,当然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他期望得到我的拯救,而我要做的就是拯救者的角色,当然也是装出来的。否则呢?难道我们还能指望更多吗?”
我们爱抚彼此,很快就成了两具一丝不挂的身体。椅子仰面倒下了,我们也跟着倒下,但没有关系,我们躺在地上拥抱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太美妙了,我享受着这空白的时刻,没有任何思虑的侵入。
经过这些夜晚,当她再来送饭时,我们彼此相视而笑。这一切都是在老人眼皮底下进行的,我体会到一种十足的快感。
有一次,我们甚至躺在了床上——我在老人左边,她躺在右边。我们越过中间的老人,伸出胳膊,缠绕彼此的手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故意让老人难堪吗?似乎并不仅仅如此。我们是处在同一种境遇中,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嘲讽这境遇。
“你爱我吗?”我问。
“我爱那个人吗?”她背对着我,脊背上布满雀斑似的斑点,“我想,我们爱的只是各自的处境。不对,我们爱的是各自处境中挣扎的自己。没有那样一种处境,爱也就不成立了。我很想提醒那个人,他屋子里充满了霉味,墙皮有坏死的征兆。可我却什么也没说。爱的本质就是一种对于对方关注的投入。我要抑制住自己投入的倾向。我是自私的,或者说,我是自爱的。”
我们昏昏睡去。第二天早上我醒时,她已经离开了。
屋子里的霉味越来越重了。我背着老人到厕所洗澡。这一次,我洗得很认真,超出了平日里的时间。我像是失了神,盯着挂在厕所瓷砖上的水珠,直到我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攥住了。我低下头,看见老人赤裸着身体而冻得浑身颤抖。他攥着我的手肘,眼神里尽是乞求。啊,他一定以为这还是我在报复他的一种方法。那一刻,我难过极了,我紧紧地抱住他,抱住他苍老、冰凉的身躯。等到体温渐渐恢复,我为他擦干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滴,为他穿好衣服,背着他返回房子,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
老人蜷缩在被子里,睡着了。我坐在他旁边,像泄了气一般。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沮丧。
7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窗外的阳光亮起又熄滅。房子里,我感到有什么正在簌簌作响。老人依旧躺在床上,姿势单调,颜色晦暗,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我低下头,看着我的双手和手指关节,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变得突出、粗糙,使我联想起树皮和瘤子。我的头发和胡须也已经很长了,我懒得去刮掉,任由其自在生长。我一动也不想动,沉浸在夜晚房间里的暗影中。
面对这些幽暗中的事物,我突然产生了恐惧。它们的本来意义从我的认知中像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什么?赤裸的空无。它们向我呈现的是什么?我无从解释,更不能理解。所有这些事物,在我眼中渐渐变成异常神秘、无法解答的存在,就连我原本无比熟识的东西,也变得不可捉摸。为什么会这样?当我看着房间的四壁,它们成为了垂直、平整、灰色的体积与面积,而天花板则是一块悬置在我头顶的巨大的盖子。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我走过去,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光滑的墙壁。墙面散发着寒气,有些地方起皱、皲裂了,泛起了脆弱的墙皮。我不放过墙壁的任何一处角落,用眼看、用手摸。我只是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探知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我失败了。这似乎是必然的。所有事物都在向我呈现着自身的不可解。中途,我停了下来,借助微弱的光线,我看到自己的双手。此时,它们沾满了墙灰。我看到从一团肉中延伸出五根长短不一的肉棍。它们就是我的手指吗?上面生长着皱纹、毛发、关节,尖端还有薄而透明的壳。没错,这是我的手指,可我想知道的是,这到底是什么?
越来越多的神秘,越来越多的不可解释,每个细节中都充满了奥秘。念头攫住了我。我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我想要坐回椅子,可我再也不敢坐下。因为我无法解释眼前的这把椅子。与众多的事物一样,它再也不仅仅是一把椅子,而是一团陌生。我甚至连碰也不敢碰一下。
接下来,新的症状出现了:我感到了窒息。我意识到,我自身也是不可解的。“我”究竟是什么?我的头、身子、双臂、双腿……都构成了我,可是,“我”就意味着这些肢体的堆砌吗?又或者是无数念头的堆砌?无论是否如此,对我而言最亲密的东西——我的身体,我的念头,似乎也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之外。我总是习惯性地说“我意识到”、“我想到”,可这“意识”本身不正是复杂难解的吗?我又如何能用一个谜团去认知其它的谜团呢?
我跌倒了。双腿已无法再支撑我的身体。我躺在地上,紧紧地闭着眼,不敢再继续观看。我真的是害怕极了。我生活在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世界里却浑然不觉。长期以来,我都认为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从未有过质疑。现在,质疑来得如此强烈。并非是我召唤了它,而是质疑将我召唤到它的面前。只有在这一刻,我才体会到厌倦是多么可贵,因为即使是厌倦,也是基于对于事物的某种认知之上,可是目前,我却丧失了对于事物的认知。我无法解答任何东西,甚至没办法吐出任何一个简单的词汇,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复杂可怕如无穷迷宫。我仿佛又回到了出生的那天,口腔里含混着模糊不清的怪响。
从此,我绝望地想,在这间房子里,或者这个世界上(二者有何不同吗?)再也没有不言自明的东西了。我只能从头开始学习与周遭的事物相处。
从哪里开始呢?首先,我要先学会睁开眼睛。我强迫自己忍住恐惧。眼皮剧烈地抖动。终于,我的眼睛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接下来呢?我要学会活动身体上的一些部位。那就先从手指开始吧。这可真难啊。我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东西,尽管它是连接在我身体的某部分。我尝试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我的食指动了动,接着是大拇指。就这样,我好像恢复了一些知觉。最显著的进步是,我可以爬行了。但是我还没学会走路。不急,不急,慢慢来,我必须要小心翼翼,切不可大意,更不能骄傲自满。我还没有学会说话。我缓慢地爬行着,撞到了一件东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件东西,说出了第一个词:“椅子。”对我来说,它是一个陌生而崭新的概念,需要我用自己的感知去填充。
椅子是什么?我相信如果可以清楚地解答这个问题,那么,我就能解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疑问。
8
我一动不动,坐在初生的光晕之中。我相信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这么几次,自己把自己给生下来。我们将重新打量这个我们置身于此的世界,因为除此之外我们无处可去。而这个世界最大的魅力之一,就是我们每个人——比如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护工——也不得不去思考世界与我自身的关系。是的,有什么在强迫着我们思考。不急。我们慢慢来。
而现在,我最迫切的问题是,为什么我要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当然可以动,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运动我的四肢,以及剩下的可以活动的部位。但我仍旧处于某种恍惚的状态。墙皮脱落的墙面上,一只蜘蛛慢慢地爬行着(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只要一束就够了,立刻照亮了整间房屋。从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摇曳的树枝,由于天气原因,树枝上没有叶子,光秃秃的,被风打磨得油亮,就像是某种细小的硬皮革制品。有时会有鸟落上去,机敏地转动它们的小脑袋,过了片刻,鸟飞走了,这时我可以看到树枝开始轻微地晃动,富有弹性和韧劲。这样的动作迷住了我,因为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体验,仿佛我就是那树枝,是我在鸟离开的一刹那,开始了那清晨的微风中的摇摆。我如何确认,我就是那棵树枝呢?有什么证据表明,我不是那棵树枝呢?或许,我是那只离开的鸟。放心吧,我没有发疯。我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我是如何知道自己不是那只飞走的鸟呢?)由于窗户边框的遮挡,即使是在白天,墙面的很大一部分仍处于昏暗中。蜘蛛慢慢从昏暗中显现,又重新回到昏暗内。我等待着它重新出现。与此同时,我在想象自己爬行在墙面上,贴着皲裂的墙皮,用细小的足上上下下抓挠着墙壁粗糙的表面。
这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是任何东西,或者说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比如这只蜘蛛,它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在爬动,只是不受我的控制。还有窗外的树枝,是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在随风摆动。当然,这与笛卡尔式的怀疑并不一样(作为一名护工,我是否应该读过笛卡尔的著作?这在日常生活中真实可信吗?)并非他所说的,除了思索,一切皆可能是幻象,而是相反,一切对我都太真实了,真实到它们完全可以取代我,成为我的一部分,或者我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就這样沉浸在我对世界的沉浸中。
还有床上的老人。在沉浸中,是我躺在床上,衰老不堪;是我无力地抬起手臂,想要喝水;是我的口中嘟囔着听不懂的抱怨,在不可救药的衰老中回味清水的甘甜。我的小腹肿胀,肌肉萎缩,头晕眼花。我看着他艰难地翻过身,想要支撑住身子坐起来。我走过去,把他扶起来,让他的后脑勺轻轻地靠在垫在床头的枕头上。我几乎是怀着柔情在做这些。他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满含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我的内心激荡起了一种洁净的情感。我背着他,来到厕所,满含柔情地按摩他的腹部,充满耐心。因此,他的排便比以往都要更加通畅。我用纸为他擦了屁眼,将他背回房间的床上。真是神奇,我对他的怨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像有一种纽带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初生的震荡渐渐平息下来了。我好像拥有了不一样的目光来看待周遭的事物。然而我依然心怀恐惧,害怕这其实只是幻觉,只是短暂的安慰——像是婴孩终会衰老,药物也有它的半衰期。崭新的目光将在生活中慢慢被折叠、褶皱,被玷污,直到重又变得陈旧。
那个送餐女工仍然每天按时前来。她目不斜视,从不多看我一眼,也不主动搭话,好像完全遗忘了之前的事。只是菜量比以前更少,而且还要分成两份,我不得不经常饿肚子。但我从来没有抱怨过。饥饿感使我头脑清醒,无暇顾虑太多。后来,我又看到过几次墙上的蜘蛛,不过我不再将它当成我的一部分了,完整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只要我看着床上的老人,我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我认识到,当我触碰到他时,他同样也触碰着我;当我背着他时,他同样也趴在我的身上。我们就是这般彼此依存的关系。他那看似瘦弱、苍老的身躯,正是我抛下的锚钩住的东西,不至于使我偏离出自己太远。
难以置信,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现在才明白。
9
好了,愚蠢的自述应该停止了。我应该多讲讲眼前的事情,那些实实在在的事物。我的耳边出现了一种声音,准确地说,并不是出现,而是它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我由于太习惯而忽略了。它一直徘徊在这间房子里,试图再次引起我的注意,试图经由耳朵眼钻入我的大脑,触碰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但它很快就会发现,这是怎样一颗大脑啊,就像患了结核病,每根神经都在痛苦不堪地咳嗽。
时间不早了。我不想再这样兜圈子,我必须直接说出声音的来源。一旦说出,它就是无比明晰的。我围绕它作出的任何叙述都是无关紧要而且浪费的。它是怎样一种声音呢?它缠绕在我的脑海中,充满起伏,还带着涌动的触感,好像可以漫延到我的手指尖。它轻轻拍打着我,仿佛是心灵的节奏。但我知道,它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幻觉或类似的东西。
我要说的是,外面的风很大。风声几乎盖过了那个声音。风刮得树枝不停击打着窗玻璃,好像它们要急急忙忙地躲进来。风还刮散了天空的流云,一下子就干干净净,而我还打算像往常那样盯着云朵一看就是一整天呢。现在,我只能去看空荡荡的天空了。想必我的脸上会映照着颤抖的树影。我站在窗前,看着通往山丘下面的土路。风吹得小石子四处乱滚,有的甚至飞在半空中,好像有人使劲投掷。
可是无论如何,那个声音还是穿透了层层阻碍,准确无误地抵达我的耳朵。我知道,老人一定也听到了,尽管我以为他老眼昏花,听力早就不顶事了。但是,我看到他微微侧过脑袋,抿着干裂的嘴唇,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态。他的手紧紧扣住床的边沿,为的是抑制住身体不时出现的痉挛。他不希望牙齿间的碰撞阻隔那声音,毕竟他找到它还是费了一番力气。他眼皮翕动,好像身体的痉挛恰恰来自那声音的作用。
现在,我必须要确定无疑地、充满勇气与希望地说出那声音。我将不带任何修饰,直截了当地说出那声音。我将停顿片刻,为的是让词语在我舌尖上多待一小会儿,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我将说出那个声音:它是海浪声。
在这间房子里,它一直都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正因如此,我们后来才听不到了。永远存在的声音相当于不存在,就像我们永远敞开的耳朵也近乎于聋。海浪声一直都在我们身边,等待我们重新将它挖掘出来。我和他面面相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有时,当你第一次听到某个声音,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而当你再一次听见(可能过了很久,甚至意想不到的久。你走在路上,突然间,你捕捉到了这个久远的声音,它使你想到了很多早已遗忘的东西。你站住聆听,或继续往前走。你将回想起你第一次听到它的场景,以及那时在你身边、而如今消失不见的人;你还会想起那时的自己。你茫然地打量两旁的景物,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你便知道,性质完全不同了。
我们决定去看海。
这个决定我和老人心照不宣。只需一个眼神,我们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自从我来到这里,时间不知已过去了多久。我们早已培养起了默契。中午还没到,我们决定在送餐女工到来前离开。他浑浊的目光望着我,里面有什么在闪烁,那意思是:他要自己走。
我扶着他站起身。起初,我必须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托举着他的手臂和肩膀,用以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萎缩的双腿艰难地直立着,接着,他的左腿朝前挪动了几公分,另一条腿跟上,然后,再挪几公分,继续跟上……我们就这样走到了房屋门口。到门口时,我已经基本可以放任他自己往前挪了,我只需在一旁注意,当他体力不支快要跌倒时扶住他就行了。令我奇怪的是,没有人出来阻止我们。确切地说,我们没见到任何人。走廊上有专门用于行动不便者行走的横杆,这可帮了大忙。他抓住横杆,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当横杆走到尽头时,我们也就站在大门外了。
外面依然刮着剧烈的风。刮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先走出去,在布满石头的地面上寻找一根坚固的树枝。我找到了,它就躺在那里。我握在手中,试了试。看起来,它似乎不会轻易折断。我返身来到老人身边,把树枝递给他。
就这样,我在前面,老人稍稍在我之后。我们两个慢吞吞地走在飞沙走石的土路上。
10
房子就在我们身后,但我们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我忽然想到,至今我还不知道我住了这么些日子的房屋从外面看到底是什么样子。刚来的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情去观察这间建在山丘上的孤零零的房子。它给我的印象就是很破旧,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我走进去,签了那份合同,或者说契约(现在我不想提这个),便一头扎入工作之中。我只能从内部观看这间房屋,但我知道,这跟在外面观察它是完全不一样的。
此时,我当然有机会转过身,好好看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有观看的欲望,就好像看过之后,会有什么东西发生改变。我继续往前走,走出大约五米,发现老人正趴在地上。他直挺挺地趴在那里,眼前有一朵蓝色的野花。他这副样子,仿佛是为了近距离观看那朵花才趴在尘土中的。不过我知道,他是跌倒了。我走过去,扶起他。有鸟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黑色的,或许是乌鸦,或者乌鸦的变种。
总之,我们继续往前走。他不想让我搀扶(真是奇怪,好像搀扶就不算走路似的),用那根坚固的树枝,支撑着身子。他将树枝牢牢地插进土地里,然后开始扭动身子,同时迈动那虚弱无力的双腿。他就这样一点点挪动自己的方位。他再一次跌倒了,倒在了一堆铁丝似的杂草前。我再次扶起他。那時我们已经走出十米远了。
海的声音并没有更近一些,但也没有更远。它就在我们耳边,似乎抬起头,我们就能看到,似乎我们用手遮住眼睛,再拿开,海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而海浪声是明确的,它一定就在某个地方,否则我们也就没必要继续走了。我们可以随时停住,待在原地,等其他人找到我们。正是这样的念头促使我们继续走。
他再一次跌倒,是撞在了一棵树上。前面就是小树林了,我们想找到海,就必须穿过它。而他却撞在了第一棵树上。那棵树没什么可描述的,但既然是第一棵树,我想说的是——它简直算不上一棵树。它的树干已经被闪电劈成了两截,遍体焦黑,没有哪怕一片叶子。很明显,它死掉了,树心空洞。或许会有蚂蚁、蜘蛛之类的昆虫在里面筑巢吧。这次,他是仰面倒在地上。手里的树枝却从来没有扔掉。我再一次扶起他。
我们走入树林。他好像被迷住了。这么多的树!他眼花缭乱,想在每一棵树的面前停留。我提醒他,还是赶路要紧,毕竟时间已经不早了,路程还有很远;太阳落山后,我们没有住的地方,外面却很冷,而且我们没带厚衣服;更重要的是,我们也没带任何食物。不利条件已经够多了,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走。老人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情愿,他好像在质问我: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自己选择了走路,现在却成了不得不走?事物的变化为什么这么快?海浪声为什么从来不会停止?
我告诉他,我也在思考这些问题。例如海浪的问题。如果说每一道海浪都注定从产生到消隐,那么,它终归是要归于安静的。每一道海浪都是这个过程,前赴后继,当前面的一道消隐了,后面的声音就会补充上去,因此海浪声是连续不断的。可是,难道真的没有这样的时刻:所有的海浪恰巧在这个时刻同时消隐——哪怕只有最短暂的时刻——再没有后续的浪花去补充消逝后的寂静。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了,整个大海没有半点声响。
他再次跌倒时,可能是撞到了第二棵树,要么就是第三棵,我扶起他。他再次跌倒时,可能是撞到了第四树,我扶起他。他再跌倒时,可能是撞到了一丛灌木,我扶起他。他然后又跌倒时,可能是左腿撞到了右腿,我扶起他。他下一次跌倒时,可能是因为前一次跌倒的惯性,他还没回过神来,我扶起他……最后,他滚进了一处干涸的水沟里。水沟很窄,正好能够容纳他瘦弱的身躯,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再也走不到海边了。我们的旅途结束了。完蛋了。
我扶起他。可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完了。我们并排坐在水沟旁,等待寻找我们的人。如果没人来,我会主动去找。我将迎着我们走过来的方向,看到那间丑陋的房子。我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也有可能,我会发现它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破旧,相反,它建造得很好,富有美感又不轻佻。我震惊地站在它面前。
一切都结束了。
11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房子。不然又能怎么办呢?他躺在床上,喘息着,入睡了,或是累了个半死。我依然守在这里,站在床边,双手下垂,腰身佝偻。一个灰色的人。我失去了椅子,是的,这是对我私自带他外出的惩罚,他们拿走了我的椅子,从此我只能站着,或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现在我俯下身,看着老人的表情。他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当然,在五官与皱纹的沟壑之间,或许掺杂着某种遗憾,由于抵达不了远处的遗憾,由于只能躺在房子的遗憾。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我只是看出了我自己的遗憾。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海。我们该如何描述它呢?尤其是当我们还没见过它时。无穷无尽的水,汹涌着,泛起大堆泡沫。云层低垂,阳光平淡无奇地照在上面。海面的波涛无休无止,是谁启动了它们?那些泡沫就像是某种生灵在活动,仿佛是他们搅动着大海。恰恰相反。是海浪创造了这些生灵,是他们在随着海浪奔腾不止。”
说完这些,我很累了。失去了椅子,我只能坐在地上。生活又恢复如常。老人的双腿由于那一次远足,彻底废掉了,没法再走哪怕一步。无论到哪里,我都只能背着他,让他结实地压在我的身上。老人变得越来越沉重,有时我体力不支,身体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跌倒。我的脑子好像也逐渐蒙上了一层雾,稍微思考什么就会很疲倦。
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气上升,包裹住我。我怀念我的椅子,可我已经不太能记起它长什么样子了。过去的很多事恍如隔世。我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怀念中。好几个夜晚,我冻得无法入睡,就站起身,屈起双腿,假装自己还坐在那把椅子上,直到浑身酸痛。当我坐在不存在的椅子上时,我知道自己想起了许多。
对于很多事,我只剩下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那具体的事物已经被我遗忘了。我只能回忆起它们带给我的味道、触觉或是情感。我站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感觉到世界正在渐渐缩小。黑暗围拢过来,四面的墙壁不知不觉间也离我愈加靠近。有时我猛地抬起头,墙壁便已触碰到我的鼻尖。
那天夜里,我实在寒冷难忍,便摸索到了床上,与老人躺在一起。他背对着我。不知为何,我对这具沉陷在黑暗中的死寂般的身躯充满了感情。我想要抱住他,摸摸他萎缩的手臂,摸摸他干枯的脸庞,还有骨瘦如柴的肩膀与肋骨。我们总是与这个世界不断地分离,到最后,唯有我们相依为命;我们总是会考虑太多,企图把自己编织进某种进程,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能够抓住的唯有眼前的事物。
我轻柔地抚摸他稀疏的银白色的头发,和他凸起的后脑勺。此时,他在我的眼里释放着难以阻挡的神圣之光。我想要他像父亲那样搂住我的脖子,爱抚我的脸庞。我想要和他亲密无间。夜晚太寒冷了。我想要跪在他面前,全身心地服侍他,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亲吻他的脚掌,如果他愿意我这么做。
我不再有奢求,我将全心全意把自己余下的生命奉献给护工这项工作。我会仔细地清洗他的身体,用棉签一点点掏出他的耳垢。我会每天为他的双腿做康复练习,那单调、重复的运动我也不会感到厌烦。我必须这样做。
有一天傍晚,当我怀着深情为他洗脚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再也听不到海浪声了。那种声音不知在何时消失无踪。海是不会消失的,这点我非常清楚,所以只可能是我听不到了。我的听力在退化。因此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慌。我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前。一如既往的心跳聲,生命的搏动。我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
于是,我产生了新的恐惧:他早晚会死去。如果老人死去,我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我无法想象。每个夜晚我都担惊受怕,不敢入睡。我听着他的呼吸,一旦听不到了,我会立刻起身,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孔下面。然后,我感受到了那鼻息轻微的吹拂。我放心了,重新躺下,又重新开始担惊受怕。
12
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觉自己少了一颗牙齿。我用舌头舔了舔,有个地方确实出现了空缺,就在上槽牙里面的部位。牙齿到哪里去了?是被我梦中吞掉了吗?原本我就是这么想的,直到我无意中在枕头下面发现了那颗遗失的牙齿,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玩笑。老人坐在床头,笑嘻嘻地看着我,阳光照耀在他身上。我为他按摩肩膀,真间假装随意地问了他关于牙齿的事。他依旧对我笑着,还拍了几下我的手掌,好似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从那天起,我发现我的牙齿开始松动了。它们没有脱落,但已在脱落边缘。舌尖稍稍顶一顶,它们就会整个掀起来。维系牙齿与牙床的,只剩下一点点肉和神经。
我的手上开始出现老年斑。棕色的斑点。我的皮肤变得松弛,布满皱纹。有时,我起身需要老人的搀扶才行——哦,对,我也算是一个老人了。准确地说,是两个老人互相搀扶,去上厕所、洗澡,互相按摩和抓痒。
黄昏的时候,我们坐在橙红色的日光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时间,”我说,“每时每刻都在流逝,仔细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可是,‘时间又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没有计算时间的公式,如果将时间的最小单位扩大为‘年而不是‘秒,我们看待时间的方式是否有所不同?而实际上,时间某种程度上是人造之物,我们被框定在时间的范畴中,就像是填履历表一样一个栏目一个栏目地写上去,我们所经历的,所拥有和失去的。一只朝生暮死的昆虫的一生,与人类的一生,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在昆虫的世界中,或许也有不同的时间范畴。比如说,呃,一秒就相当于人类的一天,以此推类。当然,我只是猜测。如果人类失去了时间范畴,是会过得更好,还是更糟呢?失去了时间,所有的事物都变成静止的,我们将在突然之间变老。这将不再是一个悠长的过程,而像是某种病变一样,是突然发生的。我们逐渐感到四肢无力,头脑晕眩,记忆减退。但我们不知道原因。我们不会说‘我的年纪太大啦,因为已没有了时间。我们只是走着走着,坐着坐着,就渐渐变虚弱了,哪一天就死去了。可是没人会说,‘他活了很久,因为已没有了时间。我曾幻想过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人只活在‘此时此刻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语无伦次。
我们互相扶持着去上厕所。他的粪便坚硬得像石头,一小颗一小颗。他的眼神告诉我:很快,他就一点屎也拉不出来了。饭量也越来越少,每天吃的东西近乎于无。他好像靠着空气就可以过活。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袖子。
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不得不过几分钟就用小镜子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以确定他还有呼吸。
窗外流云的阴影映照在他脸上。有一刻,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是的,异常清醒。他双眼奕奕有神,像是要向我阐述他的一生。不过,他的双唇剧烈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注意到他胯间的器官挺立了起来。真是奇观啊。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房子里的光线变得黯淡。黄昏湮灭了,黑夜降临。显然,他急于说出什么,或许是为了揭露某个真相。可是他太久没说过话,舌头和口腔都退化了。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我还记得我刚刚来到这里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房子里的味道令我无法忍受(而现在,我什么味道也闻不到了)。我懵懵懂懂,对未来一无所知。好了,回忆到此为止。我想为他唱一首我曾经最喜欢的歌。如果我忘了歌词,哼几下曲调也可以。但是我却连调子也哼哼不出来。那么,我准备告诉他那首歌的名字,可我马上意识到我连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曾经我最喜欢的那首歌,我已然完全忘记了,我甚至无法确定它确实是一首歌,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有些难过地望着他。我站起身,关上了房里的窗户。不是由于刮风了,而是我急需做点什么,因为我发现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这个夜晚早点过去,它早晚会过去,可是早一点和晚一点就大不一样了。有的时候,夜晚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我们会对最爱的事物失去耐心。
13
我躺在床上。在上一秒,以及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确信自己是纹丝不动的。一种水流声旋绕在我耳畔。时断时续。我坐起身子,伸出手,就抓到了一件什么东西。房子在我几近失明的视线中总是像飘浮着一层雾气。我左手抓着那件东西,右手摩挲了片刻,终于认出手中的东西是一根树枝。我把它凑到眼前看,非常近,就快要贴在我的鼻头上了。我的眼睛还有一点点光,在光照的范围内,我确信那确实是一根树枝。除此之外它不会是任何其它的东西。我把它重新丢进迷雾中。
“该吃饭了。”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循着声音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脸。我让她离近些,因为我什么也看不到。她听话地凑近我。我看到了她的面容,尽管仍不是很确定。我开始忍不住地嘀嘀咕咕起来,至于嘀咕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总是会这样痉挛似的突然低语起来,就像有时我会小便失禁一樣。我知道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包括我自己。我能感到她正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我闭嘴。
之后,她把餐盘送到我手上,准备转身离开。
“你不是那个人。”我急忙说。
“哪个人?”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直到她消失在雾气中。我想要下床走走。我还能自己站起身。脚面贴在地板上,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光着脚掌。我听到餐盘打落在地的声响,可我没办法同时顾及两件事。我要先找到袜子,然后是鞋。或许它们本来就在一起,袜子就塞在鞋子里。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化了,我要先找到鞋子。我用腿四处探了探,只触到冰凉的地板,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只好俯下身,趴在地上,用手和眼睛摸索着。我的视力帮不上手什么忙。床底下漆黑一片,巢穴般幽深。我把胳膊伸进去,四处乱摸。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我的手上沾满了细细的粉末,我在衣服上蹭了蹭。灰尘除了是灰尘外什么也不是。
看来,我注定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我向前走了几步,床立刻隐没在雾气里。我有点慌张。世界早已变成了这样:当我想要放弃一样东西,它马上就会消失不见,不留余地。好像害怕我似的,一切都巴不得从我手边立马逃走。我只能继续往前走。水流的声响仍不时响起。唉,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去追寻什么了。我原地坐下。
这时,我无意中摸到了我的鞋。这使我又有了精神。不是吗?无论如何对我而言这是一种鼓舞。我提着鞋,重新站起身,慢慢地走。我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没有人扶住我,是我自己稳住了平衡。水流声又一次响起,仿佛在催促我。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今天这样走出屋门外。雾气仍在走廊里涌动。还好,我记住了声音的位置,并且目前为止还没有岔路。我相信一直走我就能找到那声音。
不过我很快就气喘吁吁了。我再一次原地坐下。这次,我想看看我还能摸到什么。我还真的找到了一件东西。是一把椅子。我坐上去。我感觉很庆幸,能找到一把椅子。直到我又想起了鞋子,我把它留在原地了。此时,它已在雾气中消失。我为什么不穿上它呢?可能我已经忘记了该怎么穿鞋,忘记了左和右的区别。我站起身,托起椅子的两条腿,把它背在身后——我可不想再让它被雾气夺走了。
我背着椅子来到走廊尽头。之所以说尽头,是因为前面没有路了。水流声是从旁边一扇门里传来的。我走进去,闻到了强烈的尿臊味。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您要上厕所吗?”我听到那个人这么说。不等我回答,那个人便脱掉了我的裤子,扶着我的身子转过来,让我坐在马桶上。我仍然举着椅子,警惕有人把它抢走。
雾气,再一次涌来,吞噬着我周边的空间。我想要站起来,可我想到我将面临两难的局面:如果要自己提裤子(那个人还不知在不在),就必须放下手里的椅子,也就是主动把它交给雾气,这当然是我不愿意的;如果仍拿着椅子,我就没办法提裤子,怎么说也很难为情。我只好继续坐在马桶上。我赤裸的大腿在寒冷中瑟瑟发抖。谁能告诉我,人究竟还要面临多少选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