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救赎:《艰难时世》的异质空间书写
2019-04-15王敏
王敏
摘要:《艰难时世》是19世纪英国生态文学的代表作品。狄更斯在其中有意识地將异质空间书写作为生态表意的重要手段,一方面通过虚构生态恶托邦“焦煤镇”对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进行富有预见性的批判,另一方面通过创造与焦煤镇恶托邦并置抗衡的异质空间“史里锐马戏团”探索精神救赎的可能。解读作品的异质空间叙事手法,不仅有利于深化对作品社会批判性的理解,更重要的是能够揭示作品作为生态文学文本的核心价值,从而在生态文学发展进程的层面上为理解狄更斯这名伟大作家的先进性与前瞻性提供启示。
关键词:异质空间;批判;救赎
doi:10.16083/j.cnki.1671-15 80.2019.03.042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9)03-0178-04
一、引言
《艰难时世》中的生态因素早已引起评论界的注意。李美华将《艰难时世》中对环境污染问题的批判作为19世纪英国生态文学的重要例证。[1]作为第二波生态批评的代表人物,劳伦斯·布伊尔在探讨环境决定论话语时指出《艰难时世》中人物的精神景观与外在环境之间形成一种映照关系。[2]虽然布伊尔对《艰难时世》着墨不多,但是他的论断启发了对作品生态意蕴表达方式的进一步思考。狄更斯为什么没有像惯常那样将故事发生地设置成伦敦?小说灵魂人物西斯·朱浦与狄更斯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小圣母”形象有何异同?本文聚焦于《艰难时世》中夸张甚至极端呈现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弊病的虚构城市焦煤镇,以及与焦煤镇形成抗衡态势的史里锐马戏团,力图挖掘环境污染问题的表象之下,作品更深层次的生态内涵。
二、异质空间的内涵
“异质空间”( Heterotopia)(又称“异托邦”)的概念来自福柯,指的是一些特殊的、非常规的空间,处在空间的特殊、界限和极限的位置。[3]“异质空间”往往与常规空间相对立或者相互关联,游戏、反讽、抗议甚至颠倒了某种“正常”的逻辑,也就在呈现、反映极限的意义上反映了这种逻辑所掩饰的“真实”。“异质空间”一定是在常规空间中拥有一些集中表达个人、文化和意识形态特征因素的特殊的空间。
同顾生态文学的发展历程,其现实批判的属性与异质空间具有天然的耦合性。以虚构和幻想建构的异质空间叙事正好契合了生态文学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想象和批判。总体上,生态文学中的异质空间主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种是对规约性现实社会空间的恶性或负面效应进行放大,指向未来的“邪恶之地”或“灾难之城”,因而具有现实预警机制的“恶托邦”;另一种是与当下世俗空间形成阻隔性并置,与不和谐、不平衡的现实相反,指涉美好的理想生活图景的“乌托邦”。[4]作为19世纪英国生态文学的代表作品,《艰难时世》有意识地将异质空间书写作为生态表意的手段,既对危机四伏的现实社会与文明进行批判,又为突破危机探究救赎创造可能。
三、《艰难时世》的异质空间书写特征
与狄更斯的大部分作品不同,《艰难时世》以虚构的城市焦煤镇为背景。焦煤镇为工商业家“事实哲学”所掌控,不仅机器遍布、烟囱高耸、污染严重,而且人情冷漠、精神异化,是一个淫浸着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的生态恶托邦。与此同时,史里锐马戏团游走在焦煤镇事实法则之外,以想象力和同情心与乌烟瘴气的焦煤镇形成“抗衡态势”,[5]并最终促成焦煤镇“事实哲学”的失落与精神异化人物的救赎。
(一)焦煤镇:生态恶托邦之殇
严重工业污染下的焦煤镇蔚为奇观,颇具画面感与震撼力。一色的红砖房蒙上厚重的烟灰,“像生番所涂抹的花脸一般”。[6]无穷无尽的浓烟像长蛇般一直不停地从高耸的烟囱里冒出来。镇上的水渠和河流被染成深紫色。许多庞大的建筑物上面开满了窗户,里面整天只听到嘎啦嘎啦的颤动声响。蒸汽机上的活塞单调地移上移下,就像一个患了忧郁症的大象的头。盛夏时,整个市镇像在油中煎熬,四处是冲鼻的热油味。又黑又脏的河中,船所过之处引起一道泡沫,浆一摇就带来一股臭味。工人们“像蚂蚁和甲虫一般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窝里爬进又爬出”。[6]恩格斯曾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一书中真实详尽地描述了伦敦、曼彻斯特、伯明翰和利兹等工业城市的严重生态问题,包括空气污染、河流污染、城市布局混乱、卫生条件恶化等各个方面。[7]而小说中的焦煤镇作为一处虚构的市镇,无疑集中并强化了工业污染造就的各种典型景观,不仅影射了当时英国的重要工业城市,其极端化的污秽破败又具有荒诞性与陌生感,呈现出生态恶托邦的基本特征,在发展趋势的层面上对工业化的环境恶果具有预警作用。
恶托邦书写的另一标志性特征是“主宰性的社会意识形态与环境景观的映照关系”。[8]虚构空间的建构由物质层面深入到社会和精神层面。在焦煤镇严重环境问题背后是奉为丰臬的“事实哲学”,即功利主义。“在这个镇,在物质方面,四处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事实、事实、事实;在精神方面,四处所表现出来的,也都是事实、事实、事实”。[6]作为工商业家葛擂硬·庞得贝集团贯彻“事实哲学”的首要工具,工厂和机器遍布焦煤镇。它们在不顾一切地高效运转的同时,也在无形中控制了工人的身体与心灵。“长蛇”、“大象”、“童话中的宫殿”的比喻使得机器和工厂仿佛具有了生命力,而工人则退化成了工具般机械被动的“人手”(hands)。不仅人和机器构成鲜明的对照,而且彼此的属性都被颠倒了。煤烟被约瑟亚·庞得贝称之为“衣食父母”、“最有利于健康的东西,特别是对肺部”。[6]镇上居民常年难见天日。晴天空气污浊炙热,雨天空气肮脏黏腻,令人难以呼吸。全镇上下笼罩着一种沉闷阴郁的气氛。建立在事实原则基础上的工人居住区七拼八凑、拥挤不堪;因为缺少空气,难以通风,烟囱造得千变万化,奇形怪状。迷宫般的狭窄街道白带幽闭性,让人无从进退。“大自然被结实的砖砌墙拦在外面,正如有害的空气和煤气被拦在里面一样”。[6]功利主义主宰着焦煤镇的一切,在造成严重污染的同时,也造成了异乎寻常的环境气氛,是焦煤镇这一虚构空间的特殊性与异质性的罪魁祸首。
在精神层面上,焦煤镇的人或盲从或驯服或压抑。“事实哲学”如“集体主义梦魇”[9]一般泯滅了个人情感和想象力。葛擂硬用事实原则教育子女;以婚娴作交易,强迫二十岁的女儿露意莎嫁给比她大三十岁的庞得贝,以年轻美貌抵消财产地位的差距。露意莎的弟弟小汤姆被事实哲学教育得瘟头瘟脑,敦促姐姐露意莎牺牲个人幸福,换得其到庞得贝的银行做事。庞得贝捏造自己白手起家的谎言和弃儿的身份,禁止亲生母亲露面;用卑鄙手段娶到露意莎之后还厚颜无耻地说“我看着她长大,我相信她配得上我”。[6]身处事实哲学教育中心的露意莎,成为最突出的受害者。露意莎首次出现,作为十五六岁的少女已然表现出消极厌世,但是并未引起父亲葛擂硬的注意。之后,她仍然常年待在摆满书架、标本、学术和科学用具,像理发厅一般的书房里,浸润于事实哲学的教化中;眼睛盯着炉子里的火星慢慢熄灭,脸上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父亲事实原则的诱导下,虽然对庞得贝厌恶至极,露意莎仍然冷静克制地接受了庞得贝的求婚,因为“关于兴趣和幻想,希望和热情,关于可能滋生出这类轻浮情绪的我的这一部分的天性,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又有什么办法逃避那些可以证明的问题和那些可以掌握的现实呢?”[6]这种压抑与倦怠的精神状态在下嫁庞得贝之后进一步恶化。与詹姆斯·赫德豪士首次见面时,她“面部的自然活动受到那般压抑和束缚,因此看起来似乎无法猜测它真正的表情”。[6]露意莎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筑起高墙,将情感、想象力等本性压抑阻隔在内,在待人接物上则竭力遵循事实原则。她既是功利主义的执行者,同时又是其受害者,因此处于分裂异化的状态。她常态化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正是内心矛盾与压抑的外化。
焦煤镇这一虚构空间的建构,不仅以集中、夸大的手法对工业污染问题进行了具有预见性的批判,而且将视角深入到意识形态层面,追根溯源地挖掘出工业文明与功利主义的共生关系。与此同时,功利主义压倒一切的气势又与焦煤镇沉闷封闭的环境气氛互相映照,与人物之间人情味的缺乏、主要人物露意莎的精神异化构成因果关系。因此,焦煤镇成为一个被功利主义所主宰,自然、社会和精神各个方面都极端呈现功利主义负面效应的生态恶托邦。
(二)史里锐马戏团:精神救赎之源
在建构焦煤镇生态恶托邦的同时,狄更斯颇有深意地创造了史里锐马戏团。马戏团的概念本身白带想象、白由、欢乐等内涵。而史里锐马戏团更是被赋予了同情、互助等富有人性的特质。就其空间存在形式而言,史里锐马戏团流动不居,活跃在焦煤镇核心区域之外,也较远离焦煤镇污浊的空气,且无封闭位所限制。就其组成方式而言,马戏团的成员实际上是几个家庭,包括“三两个漂亮女人和她们的三两个丈夫,三两个母亲以及八九个孩子”。[6]与焦煤镇功利、疏离的人际关系相反,马戏团成员既能分工协作,各司其职,又能“随时不厌其烦地互助或相怜”。[6]就其氛围而言,不同于焦煤镇被事实原则主宰的沉闷阴郁,马戏团内无甚忌讳,无拘无束,成员“异常厚道并且像孩子一般率真,对于欺骗人或占便宜的事,都显得特别无能”。[6]因此,从各个方面来看,史里锐马戏团是一个明显有别于焦煤镇的流动“异质空间”,代表与事实哲学截然相反的原则与价值观,其存在本身即与乌烟瘴气的焦煤镇构成鲜明对照。
史里锐马戏团不仅在静态层面与焦煤镇构成对照与反衬,而且在动态层面不知不觉地将其特有的想象力与同情心等因素渗透至焦煤镇的核心部分。这种渗透主要通过马戏团的代表人物西丝·朱浦完成。不同于狄更斯笔下的众多“小圣母”形象,西丝·朱浦在《艰难时世》中作为史里锐马戏团的代表、想象力与同情心等人本价值的继承人,[5]其作用超越了接纳、感化这一精神层面,被赋予了更强的主观意识与行动能力。在小说中,马戏团与焦煤镇事实统治集团仅有两次交集。两次交集或因西丝·朱浦而起,或由其促成。两次交集之间,西丝·朱浦作为一个鲜明的异质元素一直存在于焦煤镇恶托邦的核心部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首次交集时,与事实教育格格不入的西丝·朱浦险被逐出焦煤镇的学校,后由于其父失意出走才被葛擂硬一家勉强收留,继续接受事实教育。但是,孤身一人的西丝·朱浦不仅没有被无孔不入的事实教育改造,反而给知识理性的葛擂硬一家带去了情感的熏陶。首先,西丝·朱浦对父亲的思念激荡起了露意莎尚未泯灭的“同情心”。[10]其次,她对葛擂硬夫人的用心陪伴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事实知识的贫乏,竟然为其赢得了葛擂硬的认可,“他实在太喜欢西丝”。[6]再次,露意莎的妹妹珍在西丝的陪伴下长大,潜移默化间受到了爱和感激的影响,整个人“容光焕发”,[6]避免了露意莎走过的歧路。
“所有的一切表明,西丝的存在保全了(葛擂硬)这个家,滋养了这个家里的人”。[10]史里锐马戏团与焦煤镇核心统治集团第二次交集时,潜移默化的渗透升级为力量格局的反转。西丝·朱浦不仅以忠诚友爱抚慰几近崩溃的露意莎,而且白发出面劝走了对露意莎纠缠不休的赫德豪士,将露意莎这个事实教育的最大受害者拯救出绝境。与此同时,小汤姆盗窃案发、葛擂硬一家六神无主之际,西丝·朱浦又主动出谋划策,指引小汤姆前往马戏团暂避。待到毕周循迹而至,意欲堵截捉拿小汤姆的关键时刻,马戏团团长史里锐不动声色地调动马戏团成员帮助小汤姆顺利出逃,成功排除葛擂硬的最大困扰。这几件大事之后,西丝·朱浦这个在事实教育中备受鄙薄的异类俨然成了葛擂硬眼中“保佑他家的护家神”,[6]而史里锐马戏团这个起初为其所不齿的群体则成了让葛擂硬“感激涕零地谢个不停”[6]的恩人。最为重要的是,露意莎精神崩溃、小汤姆盗窃嫁祸皆为事实教育种下的恶果。束手无策的葛擂硬仰仗西丝·朱浦以及马戏团这股与事实哲学背道而驰的力量才最终解除困扰。这促使其进行切切实实的反省,发生价值观的转变。小说最后一章预见道,葛擂硬“不再死守着那些他认为是一成不变的理论,而注意到具体情况,拿他的事实和数字服务于信心、希望与仁爱”[6]
对抗性与流动性是史里锐马戏团这一异质空间的两大突出特征。马戏团与焦煤镇恶托邦的对抗进一步强化了小说的现实批判色彩。在此基础上,马戏团特有的流动性使得其存在价值凝聚于精神层面。以想象力与同情心等人本价值立世的史里锐马戏团最终实现力量格局的反转,清理事实教育失败留下的残局,促成了葛擂硬这个事实统治集团头目的由衷反省。随着精神救赎使命的网满完成,马戏团这一异质空间的精神价值得以最大程度的升华。
四、结语
作为狄更斯的后期作品之一,《艰难时世》既体现了其创作思路的延续,也体现了其创作手段的突破与创新。生态因素在狄更斯各个阶段的作品中并不鲜见,但多停留于单一、表面的层次。伦敦作为惯常的故事背景地,其肮脏破败的物质环境与金钱至上的社会关系让读者印象深刻。《艰难时世》另辟蹊径,虚构了陌生城市焦煤镇,一方面对工业污染问题进行集中与放大,另一方面则将问题的根源指向功利主义,由外而内、由现象到本质地完成了对现实社会与工业文明的批判。与此同时,狄更斯一贯的人道主义理想在《艰难时世》中得以新的方式表达。友爱互助等情感元素不再是某个别人物的象征性品质,而是一个白在强大的群体的联结方式。如果说焦煤镇是作者虚构的生态恶托邦,那么反功利主义的史里锐马戏团则可以看做是以焦煤镇为参照的另一个异质空间。这一空间与焦煤镇恶托邦同时存在,相异相悖,由界限分明、潜移默化到此消彼长。而空间位置流动不居、空间形态变化不定、空间位所开放不羁的存在方式又使得马戏团的精神价值格外突出。精神救赎的主题经由异质空间的书写水到渠成。
《艰难时世》曾是狄更斯生前颇受评论界攻击的小说之一。狄更斯在作品中反映的焦煤镇以及事实哲学教育被认为是“夸张变形的”。[11]然而,小说问世后一百多年的文学发展史证明,这种写法不仅不是偏离与失误,反而体现了作家生态意识的不断发展以及由此具备的先进性与前瞻性。焦煤镇与史里瑞马戏团的想象性创造,可以看做是《艰难时世》作为生态文学文本的核心价值所在。随着全球生态危机的加剧,异质空间书写越来越多地出现在20世纪、21世纪的生态文学创作当中,成为生态表意的主要手段。英国作家赫胥黎、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等的作品或以对社会现存问题的夸张夸大的效果图示未来生态的破败与荒诞,或以与规约空间衰弱停滞、局促束缚的极大反差隐喻精神救赎的欲求。与当代生态文学中的异质空间相比,《艰难时世》中夸张荒诞的事实王国焦煤镇与友爱互助的力量之源史里锐马戏团不失为文学文本中异质空间的早期雏形。而在这个意义上,狄更斯在作為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同时也成为异质空间叙事的早期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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