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散文)
2019-04-09黄毅
黄毅
人的味蕾在发育的初期,对味道的敏感是超乎寻常的,那些充满了热望的颗粒,分布在整条舌头和口腔内,仿佛是鹅卵石铺就的一条条小径,通向咽喉的深处,所有快感都是踮着脚在味蕾上行走的脚踵,匆匆而过的一般不会留下深刻的记忆,徐徐缓行的通常会遗落下些许涩苦,而唯有涩苦才永难忘却。
我经常诧异我的童年,味蕾怎么会如此发达,对一切滋味都有着疯狂的渴望,尤其是对甜味的向往,完全可以和现在一个瘾君子对毒品的需求相媲美。
那是一个物质与精神同样极度贫乏的年代,我家兄弟姐妹四人,正到了长身体的年龄,配给的口粮根本不够填饱永远处于饥饿状态的肚子。我们的眼睛时刻搜寻着所有可以吞咽的东西,地上长的,树上结的,只要放进嘴里不出问题,都会被我们坚硬的牙齿嚼碎,哪怕不能下咽,也要榨干其中的滋味,因此那些植物的块根和枝头的果实,在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被我们偷偷摘下,大嚼特嚼,于生酸涩苦中汲取那微乎其微的甜来。也许是太过艰难的生活,才会对甜格外向往,对甜也分外敏感。
那时对春天的盼望,与现在的内容大相径庭。现在更强调这个季节的花红柳绿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而那时对我们来说,春天到了,就意味着上天将要给我们送来各种各样的零食。最先来到的是榆钱和槐花,那是可以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的鲜嫩之物。经过一个冬天的煎熬,几近僵木的唇舌一下子就被它们激活了,想一想那些美丽的花瓣和多汁的花蕊,在我们的口中翻搅起的是怎样的波澜?最难忘的是那些灿若星辰的沙枣花,金灿灿的,馥郁浓香,花型虽小,却密密匝匝,一个枝头总是挤满了数不清的花蕾。沙枣花和沙枣一样,虽香甜却略显干涩,如果像榆钱槐花般大把塞入口中,肯定会呛得背过气去。
维吾尔人对沙枣花有着特殊的解读,老人们认为,女孩子最好不要接近沙枣花,因为它经久不散的甜腻腻的香气会令怀春的少女把持不住,容易堕入某种情境中难以自拔。而其实是沙枣花过于外露的性情和过于张扬的表现,有种不管不顾的气概,香就香出点名堂,甜就甜出点魅力,用不着委屈含蓄,直截了当,干干脆脆。作为我们的零食,我们才不管它是否有催情的作用,我们更在乎它甜到了什么份儿。
春天短暫的花期之后,各种青果便占据了枝头,果然是“花褪残红青杏小”,实在忍不住向往,也会偷偷摘那么一两个青果解馋,只是酸多于甜,白生生的果核还是一包浆水,嚼着酸涩,脑子却早已到了果实压弯枝头的六月天,那储满了蜜汁的果实,一个个沉甸甸的,屈指一算,离那个可以大快朵颐的季节还有不短的时日,便禁不住吧嗒几下寂寞的嘴。
不过我和哥哥发现,所有蔬菜长在地下的部分,埋在余烬的炭灰里,都能烤出热腾腾的甜味来,像老白菜根、青白萝卜、胡萝卜、洋葱、大蒜之类的统统都能如法炮制。如果运气好,弄几个土豆,那就算过年了!面目生硬的土豆在炭灰里渐渐变得松弛,吹掉表面的黑灰,便露出些许焦黄,烫烫的在手中倒着,刺啦一声撕开一道皮,冒着香气的沙白内瓤便露了出来,还没有吃,牙根里的酸水已经横流,先是甜,从舌头接触的一刹那,猛然的灼烫带来的是甜丝丝的气浪,紧随其后的才是铺天盖地的香,从唇齿两侧一直汹涌到咽喉深处。
粮食不够吃,一个星期中总有几天有那么几顿要以瓜菜代饭。最常吃的是煮一锅胡萝卜,全家人每人碗里几根被煮得已经蜕皮的红红黄黄的东西,吃得多了,便没了胡萝卜的清香,一股子烂菜根的味道,幸好还有点甜味,否则真不知该如何下咽,只是胃里常泛酸。有一天母亲照列要煮一锅胡萝卜,只是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丑陋的大个儿萝卜——那是用来榨糖的糖萝卜——我们称之为“甜菜”。母亲把甜菜洗净,切成指头厚薄的片儿,把胡萝卜放在底下,把甜菜片儿码放在胡萝卜上面,等煮的时候甜菜熬出的糖汁就会把整个一锅胡萝卜都弄甜。
我们几兄弟围在灶台边,从来没有为一锅胡萝卜这样期待,大家都瞅着从锅盖边钻出的热气,从热气中捕捉着熟稔而又有些特殊的味道。二哥说他闻到了甜菜的甜味。我没有闻到,却开始咽口水,很响的几声,引得大哥、二哥都忍不住咽口水。这是个漫长而难耐的等待,柴火比往常塞进炉膛的要多许多,却总觉得火不够旺,不觉间一股甜味已弥漫整个屋子,且愈来愈浓重。那种深入肺腑的气息让我记忆了多年。终于可以出锅了,掀开锅盖,几个头都扎进热气蒸腾的锅口,只见甜菜片儿软塌塌的,被逼出糖汁之后纹理显得很粗糙,而它之下的胡萝卜则裹了一层橙黄色的糖汁,尤其是锅底的那一层,焦黄且灿烂,如同冰糖葫芦一般。也不顾它有多烫,张嘴就咬,接着就一声“啊”,原来糖汁黏住了牙,一张嘴竟扯出满嘴晶亮的丝来。
那些年我们家的病号饭非常特别,几个孩子中不管谁病了,玉米糊糊里加一勺糖便是最高的慰劳,每次母亲从紧锁的柜子里取出那个铁罐子,我们都会格外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铁盖被撬开,鸡蛋大小的铝勺子伸进去,舀出来的只有拇指盖那么一小坨白亮白亮的东西,它叫白砂糖,在牙齿间被粉碎时,的确有点沙砾的感觉,但却甜得要命。每次进沙漠里打柴看到沙丘,都在想这些砂砾如果都是糖粒那该多好,我不敢想象整个隆起的丘地都是砂糖,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疯狂?那一小勺砂糖倾倒在玉米粥上,很快玉米粥的表面便出现一层薄薄的液体,我知道那是糖融化的结果。它非常甜,但不够我两口吃,我必须将其慢慢搅匀,让那些甜味扩散到碗的每一个角落,尽管稀释下去的结果会是甜味愈来愈淡,但整整一碗白糖玉米粥看上去多让人舒服,而吃掉一碗粥是需要一定时间的,慢慢享用是一种过程,唯有这个过程才是最令人心生快慰的。
童年时最高兴的事是在别人的婚礼上凑热闹,一群半大不大的毛头小子乱哄哄地跑进跑出,大人也不管,反而增加不少热闹喜庆的气氛。而我最期盼的是看大人们闹洞房,特别是那个用嘴叼糖的节目,一根细线从中间绑着一块水果糖,从上面垂下来,那糖块晃晃悠悠的,被灯光照得晶莹剔透,然后新郎和新娘面对面站着,不许用手,只能用各自的嘴将其衔住,一人咬下一半,往往新郎主动些,新娘大多羞红了脸,半推半就的,看着让人着急,一群大人开始起哄,有的甚至上手把两个脑袋往一起推,两张嘴只要碰在了一起,便会引发一阵阵狂笑。我那时不懂,这个游戏的关键,是让他们在咬糖的时候嘴和嘴碰在一起,就相当于接吻,大人们其实想看的就是让他们当众互吻,那个年代全面抵制资本主义西方腐朽生活,合法合理地看男女接吻,除了在闹新房的时候,还能在哪儿看到呢?而我那时更在乎的是那一块被一根垂下的细线绑缚的水果糖,就仿佛是水中鱼钩上的鱼饵,那晃晃悠悠垂下的样子,绝对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我那时就想,如果换了是我,还没等那糖块停稳当,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一口咬下吞下去,当然如果糖块能再大一点就最好了。
我们那个地方,后来因为糖的事,还闹出过几件大事。
彪子是我们公认的孩子王,他有一双眼白特别多的眼睛,他在想点子的时候,眼仁朝上翻,几乎看不见瞳孔,眼睛只剩下两块白,闪着骇人的光泽。
不能否认的是,彪子的号召力无人能敌,而他的号召力则来自于他能不断地带给我们惊喜。他的腿粗短有力,奔跑速度也是这群孩子中最快的,人们总能看到一群孩子跟在彪子的后面像荒原上的一群野蜂,呼啦啦地掠过每一块他们认为有必要去的地方。
让这群孩子佩服不已的是,不管出了什么事,彪子总是一个人扛着。有时事太出格,彪子的父亲便把腰间的宽牛皮带抽出来,劈头盖脸一顿乱打,而彪子从不躲避,也不哼哼一声,昂着头直视着歇斯底里发作的父亲,这更激起了父亲的怒火。父亲认为,不能被打服的彪子,总有一天会捅破天的。
果然,彪子捅破了天。
快六月了,麦子将黄未黄,正是灌浆的关键时节。眼见着麦穗一天天肥胖起来,麦粒鼓胀胀的,由青转黄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喜欢。麻雀一群群飞来,田间地头多出了不少麦草人,穿着破衣服,扣一顶烂草帽,一阵风麦草人便晃晃悠悠的,惊飞的麻雀在半空叽叽喳喳不敢下落。如此几次,麻雀便窥出了猫腻,毫无顾忌地直扑麦地,有的居然落在麦草人的头上站岗望风。
为此人们费尽了周折,这可是从我们的口中夺粮啊!有个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出了一招,那是学校书本上的应对方法,曰:诱捕法。整一口大锅,用甜菜熬出糖浆(孩子们都称之为“糖稀”),再把敌敌畏混合其中,将糖稀盛放在小碟子里,在地头搭一些木架,置于其上,那些专吃麦芯的青虫还有麻雀,经不住糖稀的诱惑,会首先光顾,而糖稀里暗藏的农药则会轻易让它们毙命。
谁也没料到,彪子发现了地头上的糖稀,他带给大家的惊喜总是让他仿若有神相助一般。一群孩子围着木架上那一小碟糖稀,你一舌头我一指头,一分钟不到就全部解决了,盘子底都被舔得明晃晃的。十几个孩子,就那么点糖稀,虽然每个人的唇舌上都有了点甜味,但怎能满足他们对甜的幻想?深褐色的糖稀,黏在手指或唇舌间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很快彪子发现不远处的木架上还有糖稀,彪子奔跑的优势彻底显现出来,他第一个冲到另一个碟子跟前,在其他孩子还没赶到之前,端起小碟子就往嘴里扒,等其他孩子赶到,他把所剩无几的小碟子扔给他们,然后又朝另一个木架冲去。然而,彪子冲向第四个木架时,却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睛朝上翻,一点儿黑眼仁都见不着了。
几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也陆续倒下。经抢救,其他孩子都脱离了危险,唯有彪子中毒太深没能抢救过来,彪子的黑眼仁再也没见过阳光。
那时缺油少肉,每家的日子都过得十分寡淡,得肝炎、水肿病是常见的事。有个才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得了肝炎,谁也没更好的办法,听说肝炎要多吃糖,糖是可以养肝的,而糖是定量的,不是你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每年每人才能分到两百克。除非有关系,找领导批条子,去门市部买个一公斤两公斤的,这就算是天大的神通了。
新媳妇得了肝炎,当老公的自然焦急万分,但他和领导没啥特殊关系,领导自然不会待见他,弄两包七分钱的黄金叶香烟,尽管他已肉痛不已,但领导哪能入眼?
新媳妇只好自己去找领导。新媳妇毕竟是新的,好看,且生得白净,加之患了肝炎,捂着腰腹蹙着眉,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看了就让人心生怜爱。领导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绕着弯子讲自己的不容易,最终话题自然落到了根本,反而哀求新媳妇可怜可怜他寂寞已久的肉体,新媳妇明白,没有付出,休想得到。
新媳妇握着领导批的条子,如愿买回了两公斤古巴红糖。她明白,领导手里的糖多得是,要几十几百公斤都有,只是每次必须用自己去交换,就好像身体变成了钞票,被别人一张张地花去。
后来在她又一次成功买回两公斤古巴红糖的时候,她的老公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没有动声色,隐忍着巨大的屈辱和伤痛,在新媳妇又一次找领导批条子时,拎着一把刀冲了进去,不由分说先劈了那个领导,然后闭上眼对新媳妇挥起了刀。
据说那个男人做完这一切,从领导的屋子里搜出了半面袋子古巴红糖,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然后就疯掉了……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物质的确如马克思的辩证法所言,决定着我们的意识。我这个1960年代出生的人,不知是悲催还是幸运,几乎经历了这个国家所有重大的事件,苦挨过最困苦的寒冰时代,也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暖春,当有一天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它所满足的不止是我们的需求,而是对我们永无止境的欲求的拷问。
在最想得到的時候而不能,是一种煎熬,也是一种等待中的积蓄,此刻的苦求其实已经埋下了希望的种子,所谓苦尽甘来、否极泰来是一种翻转的极致,只不过有时来得太过突然,让我们猝不及防。
改革开放初期,我被分配到一个大型石油企业的技工学校任教。
七月,戈壁滩上建起的石油基地绿荫难觅,酷热难耐,屋子内的所有家具物件都是有温度的,触之仿如火上。学校通知去领防暑降温糖,知道是福利,但不明白何为防暑降温糖?排了队,每人领回大半面袋子白砂糖,老实说,我还从没有一个人面对和拥有这么多糖,记忆中自己曾拥有过一小袋真正的上海奶糖,那是父亲当连长时他麾下的上海知青因为探亲超假贿赂父亲的“糖衣炮弹”,那包上海奶糖名义上是送我的,实际上是我们所有孩子的,从那时起大白兔奶糖的滋味让我记忆了一生。
面对这样一面袋子糖,我有些不知所措,这差不多是当年我们那个小商店所有砂糖的总量了,而现在它归我一个人所有。探手伸进面袋子,满满地抓了一把,那些细小的颗粒坚硬而有棱角,密密匝匝地嵌进掌心,是那样的真实和奇怪,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一面袋子糖了。
倒是我的同学干脆利落,糖一扛回宿舍,他就拿了一个大搪瓷缸子,狠狠舀了下去,只留下不到三分之一的空余,然后把开水倒进去,徐徐用铁勺搅动,原以为糖一遇水就立马融化,但没想到糖太多水太少,糖融化的速度比想象得要慢许多,最后竟成了异常黏稠的液体。同学说这是一缸子饱和液体,他端起大搪瓷缸,准备来个一饮而尽,可是还没到一半,他就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的,全身瘫软,站不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醉糖”,如同醉酒、醉茶一样,是一种物极必反的反应,这症候虽是人体的自我保护,属正常,但极伤人。
据说那同学从此以后再没吃过糖。
如今,我也极少吃糖。对那个贫困年代甜味的回忆却时时浮现。那时候的甜是被贫穷加工、提纯的,更多想象的成分。而今,当甜已回归本来的面貌、品相,当甜成为真正的甜,无处不在,身处甜中不知甜的人真该品尝回味一下苦。
责任编辑: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