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托海,牧民的天堂(散文)
2019-04-09李佳怡
李佳怡
新疆,于我来说无疑是陌生的。过去,它出现在影像里,别人的描述里,抑或在某位作家的笔下。所以,当飞机降落乌鲁木齐机场的那一刻,我便开始有了幻想,它的神秘犹如巨大的磁场牢牢将我吸引。
忽然忆起作家红柯在《作家的自然成长》中,对心灵家园新疆与肉体出生地陕西,于他生存图景与地理位移辩证关系里的一段描述:“1995年底回陕西后,我过两三年就会回一次新疆,去跟群山、草原、大漠幽会。在西域大地上动辄七八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巨大的时空交错,以至于我把故乡美丽富饶的关中平原也看成了绿洲。”
不到一个月前我坐着大巴车,经过了近十个小时的车程后,在夜幕降临时抵达了目的地可可托海。一路上,我追寻着他所描绘的足迹。大巴在一条狭长的壁画中疾行,车窗外是不断消失和倒退的事物。远处巍峨的雪山令人惊觉,这本是荒芜的北疆大地,却爆发出了最富饶的生命迹象。这里,是大地的边缘,是人间的抽象哲学,我开始把它想象成“绿洲”,期待会在某个转瞬即逝的画卷中绝处逢生。
我们都是陌生人,只是因为同一个愿景抵达了同一个站点。新疆,便是那个强势的引力之源。它激活了人体内灰暗的开关,打开尘封已久的枷锁。而我,在偌大的矩阵中扮演了一回天外来客。我想,我该换个身份了。从一个城市的梦游者,变成进入自然的异乡人。一路从都市走进自然、从当下走进历史、从现实走进神话的通道。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展示着它的生趣,成为我们旅途上不经意的惊喜。一条供人类通行的公路,顷刻变成了牛、马、羊的天堂。它们成群结队在公路上漫步徜徉,路上的车辆,只好随着它们的步伐时快时慢,山羊摇晃着巨大的臀部在车辆前缓缓走过,仿佛在宣告自己才是这条路上的主人。那些营养过剩的身影,足以装下整个秋季的美好。短短几分钟的偶遇,震撼人心。
可可托海的秋,雍容华贵,宛若天成。惬意地会让坏情绪都找不到发泄的理由。由三号矿坑沿额尔齐斯河逆水上行,一座灰白色的巨型花岗岩体从地面冲天而起,犹如一口雄奇的巨钟扣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神钟山巨大的花岗石看起来更像一口大钟,这富有钟鸣鼎食的文化底蕴的地域特色,多有佐证。有诗人这样写道:残矿余坑,深百丈,断面九层绝壁。身上伤痕,心中苦水,几代留神秘。瘦骨撑天,掏空犹奉献。让我意犹未尽地想起这个“大坑”的沧桑史诗。它曾忍受伤痛,偿还苏联巨债。如今沧桑凝滞,遥临凭吊,又多了几许赞叹。它俨然是一部断代史,像一座迷宫,见证了时间的打磨。
顽石竞相玲珑在额尔齐斯大峡谷中,墨绿色的河水清澈深邃,打着旋儿,翻着白色的浪花,肆意纷飞。“一河隔两岸,自有两重天。”额尔齐斯大峡谷宛如画卷中的一根纽带,串起了翠绿的湖泊、奔腾的河流、奇险的峡谷,还有处处可以称奇的美景。时常,我们会为旅途中某些不期而遇的事物感到欢喜或意外。四处可见奔跑的“荒野猎人”为留下某个精彩的瞬间血脉贲张。前方是传说中的天路,一直连到天边,没有尽头。也许你穿越过峡谷,也遥望过彩虹,却未必见过在峡谷中间架起的一道红橙黄绿青蓝紫。峡谷两侧的山峰在夕阳的斜射下显得更加耀眼夺目,黑压压的乌云原本在峡谷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酝酿着,我们的打扰,使它们胆怯起来,全都消失不见,还原了天空原有的蔚蓝色。河流旁边有几座哈萨克人的毡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哈萨族人居住之所,若能住上一夜多好,枕着潺潺的流水声,做无数斑斓的梦。
以自然保护区、矿区为主体的富蕴县,县如其名。各种珍稀鸟兽:难得一见的棕熊、雪豹、马鹿、旱獭;北面阿尔泰山夏牧场有冰峰雪岭、高山湖泊、原始森林。山区和戈壁既有戏剧性地联想也有人迹罕至的客观现实。唯有时而目光低垂,时而情绪高昂的放牧人,方可挥舞着白色的鞭影,响亮的鞭声震彻山谷,诉说着他们迁徙中的似水流年。而这雄浑的、钟灵毓秀的土地自古尘烟未绝,战争年代横穿其中的铁骑和英雄消失不见。它也曾千疮百孔,也曾遍体鳞伤,古典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交替登场,伤害它的也曾愈合它。在期盼与失望中,人类文明走过了伟大的历史进程。令人欣慰的是,它在时间的缝隙中得以自我修复。时光的掩埋和沧海桑田的变迁何时与之协商过?它毫无怨言。现在,它依然为人类举证自己得天独厚的资质,神性存在是它对这个世界的伟大馈赠。
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人,游客或是守望者。我总在想,自然的美,何必要人类去领略?我们只是学会了拍照、脚踏、游览和感喟。可可托海,守望家园就像是扶稳和平,这绝不是一句简单而空洞的语言。对于可可托海的穿越、亲近,也需要建立在不违背其意愿,尊重和照顾它自然流露出的情绪表达之上。可可托海小镇,一颗透明的蛋倒立在地平面上,额尔齐斯河从其腰部穿过,从试探性的温润到逐渐蔓延、彻底覆盖……它体会到的是肉体的按摩与精神的鼓励。一向以高冷示人的可可托海是极寒之地的代言,几天的相处,我却熟悉了它面冷心热的秉性,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也会充满生机。
再一次想起红柯。他像一匹“飞奔的黑马”驰骋在天山广袤的疆域上。他的小说《可可托海》《金色的阿尔泰》《额尔齐斯河波浪》都如北疆鬼斧神工的景色般闯进我们的大众审美視域。“一匹大灰马突然蹿上来,奔到车门跟前,鬃毛刷刷打着车身,跟风里的细沙一样……”这是《奔马》第一章《疾驰如飞》展示出的第一个场景,有声有色的快速动态画面,让我记忆犹新。此时此刻,这种情景就发生在我面前。虚实交接,情景相融。我还没有完全适应或是找到身临其境的感觉,而时间是厚道的,让我体会到了隔岸观火的巨大落差。蓦然回首,那些疾驰的骏马,已经在我心里落地生根。我仿佛瞬间变成了归乡的老水手,缓慢叙述着旅行中的欣喜与失落、决定与彷徨。这不再是地图索引的行走考验,不再是尽信书而惊险万分的阿尔泰山之旅。此刻我丢掉了复杂繁复的旅人心境。
天地独行,恰有伴侣。可可托海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段旅行,却仿佛开启了崭新的旅程。曾经没有到过的所在,我们一直存在过分的怀疑,或是不合情理的想象,那些美好与梦幻的,也有惧怕失望的隐隐担忧。这里浸润着阳光与人情的温慰,远离城市周遭纷扰的困顿,把被钢筋水泥、噪音、灰尘包围的都市鸽群沉重的叹息过滤,转换成婉转而悠扬的小夜曲。在心灵静谧、闲定、平和稀缺的年代,我们出生在逼仄的都市现实环境中,对于可可托海的面部表情必将无力把握。此时,湖面与天空连成一线,结成联盟。这姿态就是一种光亮,使得动与静、虚与实、明与暗、远与近渐变成和谐、优雅与从容。这里就是该发生故事的地方,从问候开始,从仰望开始,从心动的那一瞬开始。“势不可使尽,山水有相逢。”迎面那个骑马人,手边垂着鞭子。他心中还有什么遗憾吗?世界就在手边,躺下便可睡眠。我上前去迎他,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同时转过身去。碧绿的山谷,闪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