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宝石(散文)
2019-04-09杨春
杨春
那日的天出奇地蓝,蓝得像一匹刚出厂的蓝布,蓝得没有一丝瑕疵,蓝得令人心醉,路两旁的房舍,近处的树林,远处的山峦、如同五颜六色的图画,剪贴在蓝布边上。
那日,我和闺蜜田燕天不亮从乌鲁木齐出发,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午后到达可可托海。
天有些风,但风是看不见的,看得见得是小镇内外尽情出没的树林——傲然挺立的白杨、风姿卓绝的额河杨、亭亭玉立的欧洲黑杨,那浑身长满美丽大眼睛的白桦树,在秋光的映照下,闪现金碧辉煌的光芒。
可可托海以它无与伦比的秋季迷人风采迎接着我们。
树林早已识得风情,在午后的阳光下哗哗啦啦唱着金色绚丽的歌,连续不断地扑向我们的汽车。田燕下了车子,张开双臂,环抱路旁的一棵老白桦,白桦叶瀑布般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眼泪很快就染成了金色。
家已不在原处了,原处低矮的土坯房已被高大新颖的俄式建筑取代,宾馆、商场、邮局、车站……大手笔的城镇规划让慌慌张张搜寻儿时记忆的田燕不知所措。
终于在街道尽头拐弯的地方寻着一处旧屋,也是俄式建筑,虽然是平房,却也高大敞阔,有拱形的屋顶和门廊。房屋外墙在一轮又一轮的霜风雨雪交替中,一层又一层地剥落了色彩,变得斑驳,却还是田燕记忆中的模样,只是进出的人再没有相识的面孔了。
另一处老式俄式建筑是可可托海地质陈列馆,田燕儿时相识的可可托海,一部分变成黑白老相片贴在陈列馆的墙上,另一部分乘着额尔齐斯河的流水远去了。
没有被河水带走的可可托海旧貌变成了旅游景点,素有“地质矿产博物馆”之称的可可托海三号巨型稀有金属伟晶岩脉矿坑是游客必去的地方。
“你爸妈就是在这里工作的?”“这里出产了数不清的宝石?”“你见过最大的宝石有多大?”我把问题丢给田燕,也丢给气势恢宏、状如古罗马斗兽场的三号矿坑。
记忆之泉本已浅了,又被岁月的积尘重重叠叠地覆盖,几乎静止了。我轻言细语地一问,泉眼开了,流出来的是汩汩的活水。
活水里隐现着数不清的宝石:海兰石、紫罗兰、石榴石、芙蓉石、水晶石……
家属院里的小路用透明漂亮的石头铺成;镶嵌窗台的装饰是美丽花纹的紫罗兰、芙蓉石;女孩子玩游戏抓石子用的是色彩艳丽的玛瑙石、圆溜溜的石榴石、通体透亮的水晶石。女孩子都很挑剔,颜色不鲜亮的一律不要,不浑圆光滑手感不好的一律不要。这些石子抓抓玩玩,过几日不知丢去哪里了,再去矿坑捡一些玩。
相比之下,男孩子打鸟雀的子弹就不那么讲究了,棱形可以,柱状也行,不必鲜亮,也不必圆滑。小石子满地都是,随手捡拾,挥手射向天空,射向树梢,惊起一片鸟声。却不知那随手捡拾,又挥手一射的石子可能是海蓝宝石,可能是黄玉,可能是碧玺,也可能是水晶块、石榴石、红玛瑙……
妇人们用来压咸菜的石头也不讲究,只要块大光滑有分量就行,大多是从河道随手捡来的额河石。但那额河石上,可能天然是一幅中国地图,一个可伶俐的白狗,一头荒原求生的戈壁狼。
那时候,在可可托海谁家的妇人、女孩儿没有佩戴宝石耳环?谁家客厅里没有放一盏天然的水晶树?谁家窗台上没几块闪亮的玛瑙石、芙蓉石做装饰?就连放盆碗的底座都可能是含有绿柱石晶体的石块,就连堵花盆眼的石子儿都可能是一块海蓝宝石。
后来,那些用来铺路、镶嵌窗台的漂亮石子,那些女孩子抓子玩的漂亮石子,那些男孩子打鸟雀的漂亮石子,那些用来压咸菜、堵花盆眼的漂亮石头,都丢进了岁月,被风带走了,被河水冲走了,没影了。连那些天然的水晶树、女孩儿耳朵上的宝石也跟随着岁月一起流逝了。后来,田燕母亲回忆起自家压咸菜的石头是一块天然红玛瑙,田燕就赶快翻自家的咸菜坛子,坛子里是有两块石头,也圆润光滑,却只是表面布满白色斑点的额河原石。
却有一事例外。田燕家在乌鲁木齐的邻居,年过八十岁李阿姨,丈夫原是可可托海的工程师,同田燕的父母一起从可可托海搬来乌鲁木齐居住。李阿姨的女儿周女士已从有色局退休了。一天,周女士收拾屋子,不小心打破自家的花盆,丢掉破瓷片,又扒开泥土,一块大过拇指的蓝色石头落入手中。周女士只当是堵花盆底眼的普通石子,随手丢在地上,石子在瓷砖地板上打了一个滚,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再捡起,拭去浮土,那半透明的浅蓝石头,让人联想到可可托海秋高气爽的蓝天,又联想到额尔齐斯河流经可可托海的一处蓝色河湾。
只觉得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又穿过砖头水泥墙壁击中了自己,又觉得银河系下了一阵陨石雨,其中的一块恰好落入自家门前,分明是一块天然海蓝宝石,天降福运般地落在周女士手中。海藍宝石又称之为“蓝晶”,被人们奉为“勇敢者之石”,象征沉着、勇敢和聪明。
心脏就要跳出胸膛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走路的脚也飘起来了,像是走在云朵里。周女士赶快去母亲那儿询问。李阿姨虽然年事已高,记忆也如一床用旧了的棉絮千疮百孔,还好花盆这事落在尚未裂开的一根棉线上。
母女齐力把这根棉线抽出,放在亮光下细细观察,找出了1951年这个年份。1951年,中苏合营成立新疆有色公司阿山矿管处,在可可托海大规模开采种类繁多的稀有金属。就在轰轰炮鸣和工人敲打矿石声中,很快崛起了一座“小上海”城。从此,大批苏联职工进驻,成为可可托海居民;从此,可可托海成为中国西部的矿业重镇,可可托海三号矿脉也惊现于此时。
花盆栽种的第一株绿色植物是君子兰,放置在一位苏联工程师家的壁炉上。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木柴,烧暖了屋子,也映红了壁炉上的君子兰。
君子兰开花了。
李女士说,在她的家乡湖南,君子兰开花象征多子多孙多福。
苏方的主妇说,在她的家乡莫斯科,君子兰开花寓意好事将近。
中苏两方的妇人,远离故土到可可托海安家落户的女子,通过各自丈夫的翻译,因为一盆花的盛开,相聊甚欢。
告别已是深夜,风也紧了,落了一天的雪花,竟是横着飞起来。男人们都醉醺醺的,君子兰花盆抱在李阿姨的怀里,用矿工棉衣裹着。
用矿工棉衣裹着,是怕君子兰冻着。冬天外出,可可托海人都要包裹成粽子的模样。可可托海的冬天有多冷,田燕早已体验:吐一口痰,痰从嘴巴里出来是液体,落在地上是硬邦邦的冰块;男孩子在户外尿尿,尿到中间冻成了冰柱,啪嗒一下落在坚硬的地上,摔得粉碎。
君子兰自然不能永久开花,也不能一直活着,花盆又栽种过哪些绿色植物,李阿姨记不清了,只记得把它搬上了去乌鲁木齐的汽车,又在乌鲁木齐的家种过仙人掌,也种过牡丹花,却一次也没想着把花盆里的土整个翻出来。
如果不是周女士的失手,那块纯天然海蓝宝石还不得见天日。
“妈,蓝海宝石是不是有人特意藏在花盆里的,后来忘记?”周女士问。
“私藏宝石?那阵子的人不会,想都不会想。”李阿姨坚定地说。
那时候,人们心中只有一个“公”字,“公”字是航船的灯塔、是汽车的方向盘、是引领人们思想前进的一根线索,人们被这根线牵引着,便不屑一顾地把一切私利狠狠踩在脚下了。
李阿姨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作为家属工的她每天和姐妹们去三号矿坑捡宝石,黄玉、碧玺、水晶石、石榴石、红玛瑙都有,当然也有海蓝宝石。各种各样的宝石用尼龙袋子装着,交到库房去,没谁想着私留一块两块。
“妈,那时的人可真傻!”周女士撇着嘴说。
“傻吗?真傻!可那时心是透亮的,就跟这海蓝宝石,透明透亮的。”李阿姨喃喃地说。
记忆在这里突然被掐断了尾巴,八十多岁的李阿姨没能回忆出海蓝宝石为什么会藏在花盆里,唯一的解释是“无意”。让我们稍稍想象一下,1951年春的一天,一位美丽的苏联女子跟随丈夫千里迢迢来到可可托海,超重的行李中,有一株君子兰青翠欲滴,她要把这株象征好事将近的绿色植物栽种在可可托海,栽种在她的新家里。她取了一只空花盆,随手从窗台、或者八仙桌上、或者从堆积在门口,准备用来修路的石头堆里捡了一块大小适宜的石头,堵了花盆的底眼,栽种上君子兰。就这样,一块天然海蓝宝石经过六十多年的时光,辗辗转转来到乌鲁木齐,出现在周女士手中。
花盆惊现天然海蓝宝石的事情,像可可托海的雪一样,被风吹着,一瞬间落进了所有可可托海人耳朵里,也落进了可可托海人心里。那些可可托海老人,还有如今已在奎屯、乌鲁木齐定居,或者调到全国其他矿区工作的老可可托海人,都把家里的花盆倾倒出来,一寸一寸的花土被仔细捏过,却没能找着第二颗海蓝宝石,连水晶、玛瑙也没在花盆里出现。
海蓝宝石风波之后,田燕就有回可可托海看看的愿望。她在可可托海出生,又在可可托海长大,读初中了才跟着父母亲来到乌鲁木齐,就再也没能回去。
在田燕的记忆里,有三号矿坑每日轰隆隆的爆破声,有额尔齐斯大峡谷四季常变常新的美丽景色,有可可托海冬天的寒冷、夏日的风情……
而那时的田燕不知道,可可托海贡献了共和国的“两弹一星”,被誉为“英雄矿”“功勋矿”。
那时的田燕不知道,在共和国最艰难的时刻,可可托海承担起了归还前苏联债务的任务,挺起了共和国的脊梁,被誉为“脊梁矿”。在可可托海,人们采到过十六公斤重的海蓝宝石、十七公斤重的黄玉、六十公斤重的钽铌单晶矿、五百公斤重的水晶块、十二吨重的石榴石、三十吨重的绿柱石晶体……
那时的田燕更不知道,1967年之前,在共和国的地图上,找不到可可托海的名字,它被“111矿”代表着。1981年之前,可可托海矿区周围还设有三道关卡,任何人进出矿区都必须持有自治区开具的边防通行证。而这一切,只为两个字——保密。
待田燕知道这一切时,她已读完大学,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了。
成为文字工作者的田燕无数次描述过上学路上的故事。尖利的哨声、拉起的警戒线、轰隆隆的炮声、腾起的烟雾、吱吱嘎嘎车轮碾过矿石的声音、哗啦啦矿石从汽车上倾倒下来的声音……充斥着田燕的上学之路。
上学须路过父亲工作的三号矿脉,再跨过额尔齐斯河老桥。矿坑每日中午两点半点炮,有时会晚一些,可三点半是学校规定的上课时间,不可以更改,很多小学生愿意在哨声响起之前到达三号矿坑附近,他们有的喜欢看放炮的热闹,有的喜欢闻火药的味道,待警戒消除之后,小学生们就一窝蜂地跑去学校了。田燕总是走在最后,她要听到爆破手父亲的哨声,确信父亲安全了才肯离开。
三声哨声,一声悠长,两声短促是田燕与父亲约定。
田燕很为父亲骄傲,在众多同学中,父亲虽然也只是普通矿工,但父亲是爆破手,工作最有技术含量。
放学之后,田燕又回到三号矿坑等父亲下班,夕阳下,父亲穿着矿工服,戴着矿工帽,手提一只沾满灰尘的饭盒,疲倦地向她走来。虽然站在远处,田燕还是看到父亲矿工帽底下的脸,很黑也很瘦,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辨。
父亲用火柴点烟的动作很是娴熟,火苗亮起来的时候父亲的嘴角一动,那是一个笑,是对田燕的奖励。
矿工工作期间不可以带火,田燕等在父亲必经的路上,把火柴交给父亲,看着父亲的第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来,舒坦地长出一口气,也跟着舒坦快乐起来。
又是一阵哨声把田燕从少女时代拉回现实,哨声自然不是“一声悠长,两声短促”,不是少女田燕与父亲的约定,而是声声尖利的催促,是导游在招呼游客。
混在如织的游客中间,坐着景区小巴,我们走进了可可托海国家地质森林公园无边的秋色里。
田燕走在我前面,如一只野兔子半走半跳,疾步如飞,我气喘吁吁勉强跟上。我们终于攀上神钟山对面的高处,坐在光滑的石头上休息。
这里离人很远,离天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着太阳。
银白杨、银灰杨、额河杨、欧洲黑杨、白桦树在风里无休无止地翻着金色的浪花,旧的末平,新的又起,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从何处终止。
可可托海在我一个外乡人眼中是风景区,是阿尔泰山莽莽苍苍的“绿色丛林”,额尔齐斯河穿流而过的“蓝色河湾”。而在田燕眼里,可可托海是故乡,是童年,是遺落在记忆深处的一块海蓝宝石。
“可可托海,我回来了!”田燕朝着山谷的方向一遍一遍地呼喊,山风把她的喊声撕成许许多多的碎片,嘤嘤嗡嗡地丢过去又甩回来,最后化成一阵幽深的带有长长尾音的嗬嗬声,仿佛一整座山都在欢迎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