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敞视与“规训社会”
2019-04-04罗家枝
罗家枝
摘 要:由对刑罚变迁的解剖来探究权力运行和变更的轨迹,并以此展示权力实现方式由显性向隐性转变的过程是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的重要创造。福柯指出全景敞视建筑的发明是权力——技术学的创造,权力运用全景敞视的机制,使惩罚趋于“合理性”,在理想的能见度中使置身其中之人变得灵巧、配合和服从。当社会建立起一整套规训体系,对权力运行方式的转变开辟了一个“惩罚的自我节制的新时代”,而在福柯看来,这只是权力运作技术的高明之处而非社会性质的实质之变。
关键词:全景敞视主义;规训社会;权力-技术学
一、取消酷刑——肉体的解放
福柯权力技术学的高明之处在于:认识到刑罚并不是减少犯罪的最佳手段,也不应以追究责任为最终任务,刑罚有其积极层面的内容,即关注罪犯的更好发展。在18世纪晚期,西方社会存在三种并存的权力形式,“君主时代作为公共景观的酷刑;启蒙思想家和法律改革家提出的注重法律程序和人性化的惩罚;监狱监禁和教养。”酷刑作为公共景观淡出民众的视野,在欧洲历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标志作用。在《规训与惩罚》的开篇,达米安——企图谋刺国王者,应“乘坐囚车,身穿囚衣,用烧红的铁钳撕开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燒焦他持着弑君凶器的右手,然后四马分肢,最后焚尸扬灰。”这是一场类似屠宰的酷刑场面,正是君主至高无上权力的彰显。人类在19世纪之前,国家法律对囚犯施以酷刑和仪式化的处决,以显示囚犯确有罪行,以此证明君主权力的至高无上和不可侵犯性。但诸如肢解、车裂等血腥的酷刑及其残暴的处决方式,在展示统治者权力神圣的同时,也在参观展示的民众心中煽动了强烈的仇恨和不安情绪,使处决一类的场所演变为“非法活动的中心”,诱使打架斗殴,酗酒闹事等暴力事件频频发生。
在这场刽子手、罪犯、民众的博弈中,其实质是君主权力的显露。公开惩处有其独特的政治作用,但其内里同样潜伏着巨大的不安因子:公开景观式的惩罚,一方面展示了君主权力的不可侵犯性;另一方面,在这种刑罚执行过程中,刽子手复制和再现了犯罪过程,并力图将更多的痛苦施加于犯罪者的肉体。犯罪者的哀嚎和忏悔以及在施刑过程中的痛苦模样和宁死不屈的顽强精神,甚至会引起一部分民众的同情、怜悯和钦佩等情绪。此时,正义和非正义的角色被颠倒,罪犯变成英雄,施刑者则变得面目可憎,而这显然是上层统治者所最不愿看到的情形。酷刑作为公共景观在欧洲历史上存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并随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兴起逐步宣告终结。但作为公共景观的酷刑的终结,并非由于观者对酷刑所提供的视觉体验失去观赏兴趣,而在于人类的理性进步逐渐难以容忍这些盛大而残酷的惩罚仪式。19世纪中期,欧洲刑罚还未完全摒弃对肉体的摆布,只不过此时肉体已不再是制造罪犯痛苦的载体,其主要目的是剥夺由肉体所产生的财富或权利。究其实质,这一转变是刑罚对象由犯人的肉体转向灵魂的一种手段,是权力对肉体另一种形式的隐秘征服。
二、全景敞视——惩罚的“人道主义”
相对于公开景观式的酷刑,全景敞视建筑的发明是规训权力由公开变为隐秘的转折点,它通过建筑设计的巧妙,来表达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通过高效率的空间组织,部分的实现对其肉体的规训。在这里,高耸的瞭望塔是整个“透明监狱”的中心;在这里,监督者(总管)居高临下、暗中俯视和观察着一切被监督者,而任何一个人都有权利来进入瞭望塔的顶层,监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这使得每个人彼此之间关系透明。从监督者的角度看,严密的监督被一种可以计算和监视的繁复状态所取代;从被囚禁者的角度看,严苛的酷刑被一种被隔绝和被观察的孤立状态所取代。在这里,权力的行使不再以沉重镣铐和残酷刑罚为标志,而是以一种在监禁者身上的有意识的、可持续的监督状态取而代之。“挤作一团的的人群、多重交流的场所、混在一起的个性、集体效应被消除了,被一种隔离的个性所取代。”由于被监督者的有意识和监督状态的持续性,使得权力可以自动的发挥作用,这无疑是权力运作天才般的发明!
全景敞视主义是一种使权力自动化和非个性化的重要的机制,权力不再体现在某个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对于肉体、表面、光线、目光的某种统一分配上,体现在一种安排上。“惩罚被一种看似更加温和、可接受的方式取而代之,资产阶级将现代社会控制方式演化成为一种支配的艺术,而这种隐性奴役的本质就是规训,即形成以一种自觉被遵守的纪律为生存原则的自拘性。”在这里,被大肆鼓吹和赞扬的统治权力开始变得悄无声息,在这种设计巧妙的社会权力关系网之下,权力的冲突变得不再明显,很多直接的冲突转为更加隐秘的征服与被征服关系。无论人们出于何种目的来使用全景敞视模式,都毋庸置疑的产生同样的权力效应,它使“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地产生出一种真实的征服。”福柯认为这种刑罚的温和方式并非出于“人道”情感或者慈善意识的初衷,而是统治者权力运作方式和刑罚由显性的野蛮向隐性的驯服发展的取向,是权力运作朝更高明的方式转变的标志。
全景敞视建筑不仅具备全方位的监视功能,它还是一个对人进行特定“改造”的实验室。“它可以被当做一个进行试验、改造行为、规训个人的机构;可以用来试验药品,监视其效果,可以进行教学试验,尤其是可以利用孤儿重新采用有重大争议的隔绝教育。”细致入微的规则,将人的个性分解得支离破碎,一切活动和言行必须遵照既定程序和规则来完成,全景敞视的权力运行技术变成社会需要的、培养驯顺公民的“练马场”。在福柯看来,全景敞视主义的权力运作机制是“规训社会”权力运行的缩影,这种日益社会化与宽松的惩罚程序背后,萌生了一个新的对象领域,一个新的事实真理体系以及一大批在刑事司法活动中一直不为人们所知的角色,进而形成一整套社会运行机制。
三、“规训社会”——“惩罚的自我节制的新时代”
全景敞视模式是资本主义权力运行的新发明,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这一模式注定要传遍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机体,生成一种全景敞视主义,并创造全新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态——“规训社会”。福柯指出刑满释放者在自由和回归正常生活之间存在巨大的难以跨越的鸿沟,与社会和正常生活秩序的格格不入,迫使他们不得不或者是只有承担起规训——监视机构代理人角色,这是权力运作的艺术,是权力行使者将权力无限扩大化的杰作。规训机构不再仅仅限于全景敞视模式之下的严密监视,而是在全社会范围内加以扩散,并且摇身一变成为一种让人毫无察觉但却能够无限循环地在全社会范围内运转的新模式。福柯认为,全面普及的教育和严格的惩罚及监狱系统,是对民众进行“规训”的最“合理”和最“科学”的方法。对社会公民的“规训”不再以一种体制或者一种机构的形式出现,而是成为一种虚拟却真实有效的权力行使机制,一个规训的社会在这种悄无声息的运作中得以形成并坚不可摧。
在全景敞视主义之下,权力的效应能够抵达最微小、最偏僻的角落,权力关系真正实现了社会范围内的、细致入微的散布。社会上的个人被安置在统治者精心编制的权力网络之中,形成无形的镣铐,人们无从反抗,更难以挣脱。他们只能心甘情愿被打上印记,被区别对待,被监视记录,被评估审判,其最终目标是将社会公众变为能够控制的群体,使充满个性的个体变为统一模式之下的“驯顺”公民。当纪律被无形地渗透进全社会,便使得权力的运行变得易于接受和隐秘化,同时使权力的行使以及对肉体自由的限制变得理所当然。虽然在福柯看来,肉体的解放和惩罚的“人道主义”并非是出于资本主义人道主义的初衷,而是权力运作方式更精密设计的结果。随着文明时代的到来,惩戒权力的行使方式在演变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强调对个人精神层面的治理和规训,而不是对肉体的直接折磨与苦痛。通过一系列的权力技术,个人被无休止地编织进一种社会秩序中,为的是恢复人格,即重新生产出个体被削弱的力量、被取消的技能以及被遺忘的道德。
全景敞视主义形成了一整套知识、技术和科学话语,并且与惩罚权力的实践日益纠缠在一起,使得整个惩罚机制都发生重要变化:法律的惩罚机制不再限于酷刑、暴力和“镇压”,惩罚行为变成一种复杂的社会工程;惩罚行为变为一种依靠多种知识和技术领域相互合作的权力方式和政治策略;权力——技术学变为刑罚体系人道化和对人的认识这两者的共同原则;在使灵魂进入刑事司法舞台和一套科学知识进入法律实践之后,权力关系干预肉体的方式真正地较以前发生改变。全景敞视主义在整个社会的运用以及法律合理性的深入人心,是纪律和规训的胜利。野蛮酷刑和对肉体的摆布作为一种时代节点退出历史舞台,开始了一种用精心设计的惩罚政治学、惩罚经济学和权力意识形态来控制犯罪的自拘性、现代国家培养“驯顺公民”的“惩罚的自我节制的新时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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