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赋》中的“诗缘情”
2019-04-02赖凯婷
赖凯婷
陆机“诗缘情”的主张是从论文体开始的。相信学文学的人对《文赋》并不陌生,它是中国文艺理论长廊中非常典型的作品。学文论,必然不能略过它。而“诗缘情”正是他在这一著作中提出的文学理论之一。在《文赋》中,他提出各种文章体裁的变化,并用简练的笔触绘尽各种体裁的特征与艺术特色: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1)
我们重点论述“诗”这一类文体。“诗缘情而绮靡”,历代学者更倾向于将“缘情”拆开来解释,“缘”释为“因为、由于”,“情”就是情感,“缘情"是指诗歌的艺术之美源于情感的萌动,称为“任情而动”。或是将“缘”释为“顺着、沿着”,“缘情”即“依我之真情”(2),“‘缘情而绮靡则是诗歌能够使情感顺应万物的变化表现出绮练华丽之美”(3),此为“顺情而发”。关于“缘”,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从它的本义入手。《说文·糸部》云:“缘,衣纯也。”段玉裁注:“缘者,沿其边而饰之也。”(4)可见“缘”的本义是装饰衣边,引申为边饰、花饰。点缀文章成绮丽之美,要通过“情”的作用,使文学表现为一种含蓄蕴藉的美。正所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文章辞藻华美,文情的作用必不可少,如此才能够使创作达到极致的状态,使文章“配藩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成就经国大业、不朽盛事。这就是说,我们写文章,要有“真情流露”。我认为可以将以上这些解释结合起来,多角度理解“缘”。因为这些释义是有密切的顺承关系的,我们应该抽取其精髓,整体地把握这句话的意思:诗源于情感的触发,是真情的流露,并顺着情感的发展变化而表现出“绮靡”之美。
笔者以为,诗的特点是抒情,这比“言志”的提法更符合诗歌本身的实际。当然,也有将“情”等同于“志”的,如李善:“诗以言志,故曰缘情。”但其实无论将“情”理解为情感、真情,或是“志”,它们的关系都是十分密切的。“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福焉尔。人享七情,应物斯感,感悟吟志,莫非自然。”可以看出,“情”与“志”都是发乎性情、源于本心的。
陆机在指出诗歌的个体抒情性的同时也强调了文体审美性。同样的,人们喜欢拆分词汇的理解方法,认为“绮”状颜色,“靡”绘声音。“绮靡”则指辞藻华美艳丽。但我们汉语有很多词汇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可意译而不可直接拆解来理解的,古汉语词汇尤其如此。如果字字句句都抽离开来解释,那么我们对词语的整体意蕴反而更不好把握。“绮靡”也同样如此,正像王运熙教授所言,“绮靡”即“诗歌应该美好动人。它并非仅仅指辞藻华丽,更无须解作‘绮指文彩,‘靡指声音,而是就作品的体貌而言,指诗总体上给人以美丽动人之感,其中自亦包括情感的动人。”(5)余老师言,“绮靡”是精致微小之意。徐复观也认为,“诗歌的“感情之真”与“形式之美”是融合统一的。”(6)结合上文对“缘情”的理解,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含义:诗源于情感的触发,它的内容和体制应该是浓缩而精致微小的,感情是自然真挚的流露,在整体上给人以美好动人之感。“缘情”说虽然是陆机在论述有关诗的审美特征时提出的,但其实在当时,这一特点概括了几乎所有文学艺术的特征。不仅仅是诗,所有文学作品也如此,这才是对“诗缘情而绮靡”最贴切的理解。
“诗缘情”是对文学发生动机的一种描述,但与陆机的美学美育思想是分不开的,“缘情”是生活中情感的追求在美学中的表现,是美学历史上一次大变革。文以情而生,诗缘情而美。就诗人流注于诗中的情感来说,诗歌是“温柔敦厚”的。对这一概念进行进一步的把握,关键在于一个“温”字,也就是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感情。这就需要诗人在充满激情之时,需要适当的时间与距离“冷却”一下,而之所以强调“适当”,是因为距离太近会因情感热度的燃烧而作不出诗来,距离太远则会因为完全冷却而失掉作诗的动力。
过去,儒家美学一直提倡赋诗言志,不管在什么场合,个体的生命感受都是不重要的,都要服從群体的利益。所以在正统的儒家美学观里,是不允许有个体的情感存在的。而“诗缘情”则不同,它不再只承认儒家的群体规范,而是要求个体人格的独立;不再只遵循儒家的伦理人格规范,而是强调个体的情感意志。西晋时期,随着情感的自我发现,随着士人人格的独立,和他们在生活中所追求的任性适情的情调相适应,他们在美学上表现出强烈地抒发一己之情的愿望。陆机的弟弟陆云在写给哥哥的信《与兄平原书》中言“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悦泽。尝忆兄道张公子论文,实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兄前表甚有深情远旨,可耽味,高文也。”(《陆云集》卷八)可见,在当时,士人的诗文中已经开始强调和崇尚个人情感的抒发,而不再是把自我的情感欲望约束在虚伪的礼教中。这种情感的抒发与当时士人的美感心态和感物咏怀的审美心态是分不开的,士人的审美心态觉醒了,士人的美感成熟了,有感于物之美,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咏以心中所怀。
“诗缘情”不仅有丰富的诗学意义、美学价值,还有很重要的文论价值。《文学原理》中提出文学的创作过程的概念,“它是指创作主体的心灵物化的过程,是作家凭借自己的生活积累,展开复杂的艺术构思并且借助语言文字这一物质载体得以传达自我精神结构的完整过程。”(7)这告诉我们,要完成一个文本的创作,必须要有作家生活经验的积累、文字的表达与语言艺术技巧的积累。“诗缘情而绮靡”也符合这一公认的文艺理论规律。作者的主观生活经历是坎坷不平的,他的心路历程是也有可能是非常艰辛的,因此他一定会抱有过细腻、敏感又脆弱的情思,再经过一定的艺术处理,“颐情志于典坟”,才使“缘情”成为可能。有了生活积累就有了情感,情感是文学创作冲动的来由和起点。正所谓“情因物感,文以情生。”诗是缘着情的,即本心,用心去发现和创作。在艺术想象过程中,作者的情感起着重要的作用。
有了情感,就进入了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即这情与物化的艺术构思阶段,这是一种难以莫测,甚至是难以名状的“迷狂”状态。陆机言:“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开始创作时,要精心构思,保持内心的宁静,心外无物,潜心思索,旁搜博寻。神飞八极之外,心游万刃高空。这是一种神奇的想象活动,大脑将展开想象的翅膀去神游,寻找所能依傍之辞藻,用以表达心中情之思。“诗缘情”说也具有此种性质,顺着情感的延发而至无人之境,沿着情感的波纹去寻求文思的源泉。这是情感的飞扬与迷狂,对艺术的构思、传达具有很好的推动作用。
最后,作家运用文字、词采来完成作品,表现作品的美。“诗缘情”带有字字真情、款款深情的含义,而形式对情感的表达也是有重要作用的。短句能表达激昂、急促奋进的情感;长句则能表现悠长、缓慢的情感。形式包括对文学语言的选择,情感内容借助形式则能更好地表达,“缘情”而美的特点与之相应和,同样符合艺术的规律。
“诗缘情”强调诗的情感性和审美性,它的提出标志着晋人在诗学理论上对情感的尊崇与标举,摆脱了儒家义理对诗的束缚和牵附,使诗歌的抒情不受“止孚礼仪”束缚,反映了诗歌理论新的进展,在中国诗学史上具有开一代风气的重要意义。但它也并非完美无缺,它所包含的偏颇性,轻视诗的思想性和政治功用这一点也是不能忽略的。普列汉诺夫:“说艺术只表现人们的感情,也一样地不对的。不,艺术既表现他们的感情,也表现他们的思想,但是并非抽象地表现,而是用生动的形象来表现。”(8)但就像上篇“中和”之美所论,作为中国古代较为早期的文学遗产,尽管它们都有缺点,但我们不会过分苛求。况且,关于诗歌创作,诗人个性情感的快意自由的抒发与酣畅淋漓的表达,才是我们读者读诗时所希望看到的,这才是吸引我们往下读的动力,而不是诗歌的政治功用性。瑕不掩瑜,“诗缘情”值得每一位文学创作者用心、用生命去体会。
注释:
(晋)陆机著;张怀瑾译注:《文赋译注》,第29页,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下文所引均出自该版本。
王祖琪.徐复观的“诗缘情”论[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36(06):86-91.
马若环.陆机“诗缘情”说新探[D].山东师范大学,2009.
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编著:《汉语大字典》,第3662页,四川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
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第10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王祖琪.徐复观的“诗缘情”论[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36(06):86-91.
赵炎秋主编:《文学原理》,第181页,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年版。
刘勇.论中国现代文学史诗意识的建构[D].武汉大学,200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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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安祖.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含义辨[J].求是学刊,2006 (06):88-91.
[5]管仁福.“詩缘情而绮靡”说的历代接受与误读[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 (05):82-85+128.
[6]洪树华.20世纪“诗缘情”阐释之述评[J].社会科学研究,2004 (04):136-140.
[7]詹福瑞,侯贵满.“诗缘情”辨义[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 (02):11-19.
[8]马若环.陆机“诗缘情”说新探[D].山东师范大学,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