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意象的演变
2019-04-02倪炜琦
倪炜琦
摘要:杜鹃是一个极为人熟知的诗歌意象,是一种代表悲戚哀怨的鸟类。今日人们说起杜鹃,就不免要提到望帝杜宇,二者成为人们心中紧密关联的形象,甚至可以相互指代,而杜鹃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显露踪迹,它在后世文学中的含义也早早地就打下了基础。杜鹃意象内涵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文人们对它的态度和运用也不斷地演变更新,这其中又伴随着杜宇神话的影响。本文以唐前诗歌为核心,梳理杜鹃意象的在唐代,尤其是杜甫以前的演变过程。
关键词:杜鹃;哀鸣;杜宇;杜甫
一、杜鹃意象的源起
杜鹃,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意象,在对这一意象进行梳理之前,须先将它的定义做出明确的辨析。从《楚辞》中就有杜鹃的踪迹,然而现代学者的研究中却常将杜鹃追溯至《诗经》中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此处的鸠是布谷鸟,《曹风·鸤鸠》一篇中的“鸤鸠在桑,其子七兮”亦为布谷鸟,虽然民间常将布谷也归为杜鹃一类,但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布谷和杜鹃其实是区别清晰的两种鸟类,《埤雅·释鸟》曰:“杜鹃,一名子规。”(1)《禽经》中记载:“江介曰子规,蜀右曰杜宇。”(2)《本草纲目》也记录了杜鹃的别名:“杜鹃,释名杜宇、子嶲、子规、鶗鴂、催归、怨鸟、周燕、阳雀。”(3)而其中并没有布谷。杜鹃最早以“鹈鴃”之名出现,后来又名子规,古蜀杜宇失位后,子民皆闻子规鸣而思望帝,《路史》记载:“适二月,田鹃方鸣,因号杜鹃以志其隐去之期。”(4)而未见将布谷与子规并提的记载,《禽经》《尔雅》等也将二鸟分列。虽然此二鸟有习性上相似,例如借巢生子,春秋鸣叫等,但事实上,它们的鸣叫声和习性上有着细微的差别,布谷体型更大,叫声为两声一度,而子规的叫声则是四声一顿,又常在田边鸣叫,声音更为凄切。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异还是在于历代文人对它们的使用倾向不同,总体而言,布谷的意义范围要比子规小得多,布谷是农事诗中最为常用的意象之一,所谓“日出布谷鸣,田家拥锄犁”,进而推演出了代表春天、情感较为积极快乐的意义,而子规则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被刻上了深深的悲戚的烙印,这和杜宇神话的传播有着极大的关联。学者们将二者混淆,把布谷意象的内涵加在杜鹃的身上,造成了对二者的误读。文人们对于这两种鸟类的区分用法,不失为一种长期的习惯行为,而这种惯性的思维,必有其来源可溯。
如今我们所熟知的杜鹃往往代表着离思、悲愁的情感,事实上这些内涵在早期就已经显现出来。杜鹃第一次出现即是在《离骚》中:“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5)王逸注曰:“言我恐鹈鴃以春分先鸣,使百草华英摧落,芬芳不得成也。以喻谗言先至,使忠直之士蒙罪过也。”(6)杜鹃的习性是在春分、秋分时节鸣叫,声音哀苦,《蜀志》中提到它的叫声“闻者悽恻”,故而它又名怨鸟,《禽经》中也说它“夜啼达旦,血渍草木”,《广韵》记载它:“春分鸣则众芳生,秋分鸣则终芳歇”,除了百草凋零,秋季又可喻指人生之暮年,仕途之末路,因此杜鹃的鸣叫也就成了一种不幸到来的前兆,带上了凄苦哀伤的意味,屈原用杜鹃的鸣叫来暗示小人的谗言,由此,屈原在情感和关联的题材两个方面都为杜鹃打下了基础,在此后的历代文学中,杜鹃总是难免同政治产生联系,杜宇的神话是最直接的关联,后代的文人则沿着这条道路,一步步地加深了杜鹃在政治隐喻意义上的运用。距《离骚》时代不久,宋玉的《高唐赋》中也提到了杜鹃。赋中讲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登高远望,有这样一句描写:“王鵙鹂黄,正冥楚鸠。秭归思妇,垂鸡高巢。其鸣喈喈,当年遨游。更唱迭和,赴曲随流。”(7)《尔雅》曰:“思妇,亦鸟名也。《地理志》曰:‘夷通乡北过仁里有观山,故老相传云:昔有妇登北山,绝望愁思而死。因以为名。”(8)宋玉将秭归与思妇并列,可知在当时这二者有着相似的情感意蕴。张衡在《思玄赋》中又说“恃己知而华予兮,鶗鴂鸣而不芳。”(9)这是承袭了屈原的写法,利用杜鹃来表明心志、隐喻遭遇和仕途黑暗。
杜鹃与节令的关联不仅仅在于秋季,南朝乐府中也有用杜鹃写春季祥和惬意的诗句,如“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又有“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然而这一内涵在后来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诗歌中象征春季的鸟类众多,杜鹃却未能在其中脱颖而出,正如前文中所述,与其相似性极强的布谷鸟更多地承担了此种意义。
二、人文内涵的加深
早期由屈原、张衡等人奠定的情感基调一直深深留存在人们心中,杜鹃的哀怨意义源自杜鹃无可改变的自然特性,到了魏晋南北朝,杜鹃叫声的意义开始更广泛了,它进一步可以指代单纯的悲秋,年华的老去,还可指悲喜交加的相思。
江淹作《效阮公诗十五首·其二》说:“一旦鹈鴂鸣,严霜被劲草。”(10)萧衍在《紫兰始萌》中说:“羞将苓芝侣,岂畏鹈鴂鸣。”这两首诗中的杜鹃叫声都是意味着年华凋零和美好事物的逝去,与《楚辞》《思玄赋》一脉相承,江淹以此感叹青春的流逝,人生多不如意,而萧衍则将其反用,称自己不畏惧杜鹃的鸣叫,以表乐观和坚定的意志。
杜鹃本已凄凉哀苦,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则与杜鹃紧密相关的神话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杜宇的故事最早记载于扬雄的《蜀王本纪》,而后又由《本蜀论》《蜀志》《华阳国志》等转引,《太平预览》《路史》也对它倍加重视,直至清代还被众多文人辑录。古蜀望帝杜宇失去王位,他的人民每每听到子规鸣叫便开始思念他,虽然望帝失位的原因历来有所争议,《蜀王本纪》记载“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11)然而《太平寰宇记》却说他“欲复位不得,死为杜鹃。”(12)从后世的文学作品来看,文人们大多还是持杜宇有冤而失国的态度,唐人在吟咏杜鹃时,多是“望帝春心托杜鹃”“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之语,对此,袁珂在《古神话选释》中说:“所谓杜宇和鳖灵妻私通的说法,其中当包括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他还认为:“杜宇所属的民众对杜宇的被逐,尤其不能不有故君之思。因而通过爱情的线索,产生了化鸟的离奇神话以寄其哀思。经旧时文人在记录时有意无意涂饰修改,就更增加其迷离惝怳。”(13)通过记载可以看出,除去失国的悲哀,杜宇能够备受人民的爱戴和怀念,更是因为他教民务农,是一位贤德爱民的君主,他死后,每至春季,农事开始时,百姓都要祭祀他,《华阳国志》记载:“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14)。一直到今天,四川成都地区还保留着望丛祠,以此纪念杜宇。《十三州志》更记载了他建设国家的功绩“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磊峨眉为城关,江潜绵洛为池泽,汶山为畜牧,中南为园苑。”(15)。随着故事的进一步丰富,在《说文解字》《蜀志》中,又增添了望帝死化为鹃的情节,将杜宇和杜鹃结合在一起,甚至以杜鹃代指杜宇,可以肯定的是,到魏晋时期,这一母题已经得到了确立。从此以后,杜鹃的身上就带上了望帝的影子,使它又多了一重悲伤愁怨和亡国之恨。
当这个故事在中华大地上传播开来,也就得到了文人们的注意,在汉代和魏晋初期,还仅仅是以记叙的方式对故事进行转述,或如左思在《蜀都赋》的最后一段写道:“若乃卓荦奇谲,倜傥罔已。一经神怪,一纬人理……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左思为蜀都作赋,在结尾处写到蜀地的神怪奇谲之事,只是为了猎奇,并未寄托个人的感情,然而可以看出,此时的故事已经为人所熟知。
从政治和王权更迭的角度来看,魏晋六朝是极动乱和苦痛的时代,然而却也是文学缘情而生,更加注重个体生命和感性认识的时代,此时的文人们更擅长用文学作品描写内心的情感和个人的志向,鲍照是第一位引用杜宇的神话来表达心志的诗人。
鲍照在他的《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七》中说道: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樽樽。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意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16)
关于本诗的写作背景,目前说法不一。一说鲍照意在写晋恭帝司马德文将皇位禅让给刘裕,被封为零陵王,却不得善终。一说是写南朝景平二年,宋少帝被徐羡之、檀道济等人废为荥阳王,不久即被杀之事。鲍照将杜宇传说和杜鹃啼鸣使人悲恻的特点结合到一起,而杜鹃哀鸣这一现象也是从此开始进入诗中。以杜宇隐喻被夺位的帝王,他们遭遇相似、结局悲惨,昔日高高在上的蜀王如今只能在林间哀啼,羽毛憔悴,再加上鲍照本人多年疾病缠身,更加引发对世事无常、人生难料的慨叹。
自此,杜宇的故事正式进入了诗歌的写作中,使得它所涉及的作品题材更加广泛,不再是作为猎奇传说,而是成为重要的典故,在描写哀伤、思乡、亡国等情感的作品中,都有着子规的身影。不仅仅丰富了诗歌的创作,也使得杜鹃的形象越发地深刻。杜鹃成为了少数的具有深厚人文内涵的诗歌意象,中国文学是一种含蓄内敛的文学,文人们运用大量的隐喻来申明自己的心志,而悲剧精神更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要素。
杜宇的故事与诗歌的结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魏晋南北朝由鲍照开端后便沉寂了下来。及至初盛唐,这样一个哀怨凄苦的意象也没有被太多的诗人记起,在杜甫之前,唐诗中的杜鹃主要有三种内涵:春季的象征、哀怨的代表及蜀地的象征,主要的几位诗人有沈佺期、王维、苏颋、李白等,这些诗歌主要继承了汉魏六朝的遗风,也有诗人们新的解读,但总体不脱前代留下的框架,到了杜甫,才开始对杜鹃这一意象有了更多的探索。杜甫写杜鹃,承袭自鲍照,他作《杜鹃行》,将杜鹃奉为鸟中之王,昔日曾是蜀国的天子,诗以望帝喻玄宗,句句是写望帝,实际都是玄宗事。他写道:“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17)在诗中写望帝化鹃哀号的第一人是鲍照,杜甫继承了他的写法,同时杜甫也有他的创新。杜宇神话在魏晋南北朝曾比较集中地被记载、转述,杜鹃啼血的说法也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它最早见于三国时的《临海异物志》,那时望帝、杜鹃、啼血三条线索还是分开的,它们第一次在同一文本中出现是出自张华注《禽经》,却也并不是连贯整体的故事,望帝在叙事性的记载中,并不曾有啼血的行为,直到后代,文人们将这两件事联想生发结合到了一起。通过对现有文本的考证,杜甫极有可能是首位或是较早将杜鹃啼血写入诗中的,将杜鹃的哀鸣和啼血组合到一起的写法使这一意象的悲剧色彩更为浓郁,也使得他所要写作的本事更为沉痛和发人深思。
三、结语
本文总结了它从先秦到唐前诗中杜鹃意象的意义变迁过程,可以看出,杜鹃意象在这段时期内主要有以下几种内涵:
首先是报秋,杜鹃啼则百花凋零,也被用来喻指小人谗言,使正直忠臣遭受迫害,用杜鹃啼鸣来隐喻政治,是从屈原开始就出现的写法,后来渐渐发展为以杜鹃鸣作为哀伤不幸的征兆,以此来营造哀怨氛围,寄托诗人本人的愁思,一直延续了下来,而以杜鹃啼来比喻小人谗言的写法,渐渐被抛弃了。
其次在望帝神话出现以后,杜鹃啼鸣的哀怨则与望帝失国的痛苦交汇在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杜鹃在杜甫及以前诗歌中的表现,也往往伴有着啼鸣的动作,似乎诗人们并不在意它的羽毛、迁徙和繁衍,唯独将眼光落在它的哀号不已上。这一点一方面是由于杜鹃叫声的独特性,另一方面也实在与杜宇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起初,杜鹃还是鸣叫着预示秋天的到来,从鲍照开始,索性就大声号哭了。尤其是到了杜甫的作品中,更有了啼血这一惨烈的行为,在这样的情形下,杜鹃的叫声更具深意,这是望帝的心声,声声泣血,何其惨痛,而望帝的悲剧也在杜鹃的叫声中愈发令人感到凄恻悲凉,诗人们常以此来发家国兴亡之叹。
由此可见,具有悲剧色彩的典故对一个意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为一个单纯的自然意象增添了人性的色彩和人文的内涵,使它在众多文学意象中具备无可替代的价值,尤其是当它关联到家国兴亡、人生际遇时,它带给人们更深的触动和反思,影响更为深远,所表现的情感层次也更加丰富。一直以来,文人们对杜鹃的政治隐喻功能都相当重视,甚至在杜宇的神话未产生前就已经奠定了基础,这一特点在鸟类和其他自然意象中极为少见。
杜鹃的第三种含义是报春,春天的杜鹃常常是活泼朝气的,透露出少年的相思之情,杜鹃的爱情内涵相对其他含义比较薄弱,在唐代以前也未曾留下重要的作品。
总的来说,杜鹃意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不论是烘托气氛,传递哀思,还是隐喻朝政,借古讽今,亦或描摹春景,寄托相思,都有杜鹃参与其中。杜鹃意象在杜甫之后,被运用的越来越多,它在后代作家和作品中的转变和发展,也是有待進一步考察的内容。
注释:
[宋]陆佃《埤雅》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227页。
[晋]张华注《禽经》,辑入《四库全书》,第84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83页。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四十九,辑入《钦定四库全书·子部》,14-15页。
[宋]罗泌《路史》卷三十八,辑入《四库全书》,3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566页。
《宋尤袤刻本文选》卷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215页。
同上。
《宋尤袤刻本文选》卷五,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110页。
同上。
张震泽注《张衡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5页。
[明]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中华书局,1984年4曰,第122页。
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245-247页。
[明]陶宗仪《说郛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2794页。
袁珂《古神话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489-490页。
[晋]常璩《华阳国志》,齐鲁书社,2000年,27页。
李昉《太平御览》卷一六六,中华书局,1985年,808页。
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2页。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四,中华书局,1999年,第837页。
参考文献:
[1][晋]常璩撰.华阳国志[M].济南:齐鲁书社,2010.
[2][南朝梁]萧统撰.昭明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清]仇兆鳌撰.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
[5]袁珂.古神话选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6]张震泽.扬雄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7]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