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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已去何处望

2019-04-02赵路平

北方文学 2019年8期

赵路平

摘要:在《望春风》“乡愁”式抒情的面纱之下,是格非在其文学世界中所建立起的独特的主体意识与历史意识。在这部小说中起着关键作用的人物,是叙述者的父亲赵云仙。他的自杀既是叙事层面上小说情节展开的线索,又是意义层面上格非阐释个体与历史之间关系的手段。然而,同以往的尝试一样,格非在这部作品中也未能通过消解过往来实现历史的重构。

关键词:《望春风》;自杀书写;历史主体

如果说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宛如一首为革命乌托邦所做的悼亡诗,那么《望春风》则是在为中国乡村,或者说是作者心中的故乡唱挽歌。叙述者“我”出生在一个名叫儒里赵的江南乡村,不满周岁便被母亲遗弃,十一岁时父亲又悬梁自尽。成人后,“我”被当上了“首长”的母亲接到南京城,在城外一家工厂当图书管理员,可惜尚未与母亲见面,便传来母亲去世的噩耗。之后,“我”又经历了离婚、下岗、车祸等多种磨难,受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多次更换工作。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随着工作的更换,“我”距故乡儒里赵村的空间距离越来越近,就像鲁迅《在酒楼上》那只飞旋的苍蝇,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不同的是,吕玮甫的悲剧性在于他的理想和抱负被时代和社会消磨殆尽,他的回乡充满了讽刺意味;“我”的悲剧则是一个满怀思乡之情的孤儿,在饱受颠簸流离之苦,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时,却发现昔日的乡村早已在商业浪潮的冲击下变为一堆残破的废墟。

一、神秘的“自杀”

在这个人物众多的故事中,叙述者的父亲算命先生赵云仙则因其特殊的死亡方式——“自杀”——而格外引人注目。虽然赵云仙在小说中早早退场,但他却是整部小说的灵魂人物,对故事的发展起到关键性甚至决定性作用。

探究“我”父亲自杀的原因,是小说情节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同格非大部分作品一样,《望春风》并没有采用整体的、线性发展的叙述方式来讲述一个跨越了半个世纪的乡村史,而是将一个个的人物故事片段拼凑在一起来呈现乡村的变迁过程。这种冒险的叙述方式,恰恰最能体现格非在小说技艺上的高明与老练。他在读者心中种下了许多个疑问,引领人们在貌似杂乱无章、支离破碎的片段中寻找答案,体验阅读快感。而这部小说最容易引人发问的,便是“我”的父亲为何会自杀,因为这个人物形象实在难与自杀相联系。

首先,赵云仙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责的好父亲,对“我”十分的疼爱。有一次他被抽去青龙山开矿,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竟然连夜走了十多里地给“我”捎回一碗萝卜烧肉白米饭——他一天的伙食。“我”偷偷地将仅有的两块肉埋在了米饭底下留给父亲吃,父亲发现后肩膀剧烈地抖动抹起了眼泪。这是他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因为“我”吃了伴着龙糠的油泥而不能排便。其次,他还是一个活得很明白的人,虽生性温和、怯懦,却机智敏锐,看人看事透彻明了,为人处世又比较圆滑。这样一个既疼爱自己的孩子又不会得罪人的人,怎么会舍得离开人世呢?

在散乱的片段和母亲留下的书信中,答案慢慢浮现出来。原来父亲的算命师傅在解放前曾组织过一个特务组织,父亲和他的八个师兄弟都是其中的成员,但是他们从未采取过任何行动。父亲在新婚之夜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母亲。某个时期,母亲担心事情败露,会牵扯到她,就写检举信将父亲告发。事后母亲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又托人给父亲寄了封信。父亲自知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刑讯逼供,为保全他那八位师兄弟和他们的家人,父亲冷静地选择了自杀。

二、历史主体的消逝

父亲的死颇有孤胆英雄的意味,究其根源,就在于父亲是一个不被时代认可和接受的人。父亲活在时代和历史之外,他想将自己隐藏在历史的阴影中不被发现,但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他预料到了,并且也冷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终局。但是,他自杀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表现个人命运在历史洪流中的被动与无奈。若将《望春风》中“我”的父亲的自杀及其与历史的关系放置于格非整个创作脉络中进行考察的话,我们还可以发现,这其实是格非在其文学世界中建立其独特主体意识与历史意识所需的一块砖瓦。

格非对“自杀”这种死亡方式有特殊的偏爱:在他已创作的31部短篇、15部中篇和7部长篇,总计53部小说中,约有三分之一的作品涉及到了自杀问题,有近二十个小说人物或死于自杀,或自杀未遂,或与自杀存有某种密切联系。在其早期作品中,频繁出现的“自杀”也许是其文体实验的一种结果: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主体被语言主体取代,个体经验脱离了集体经验,同“他者”关系犹豫不决的“自我”只能在语言层面进行不可能完成的自我形象的追踪,于是“自杀”同无法确立主体地位的“自我”构成了互为表征的关系。进入新世纪之后,格非开始了一种近乎“史诗性”的创作,但是他笔下的历史叙事与注重整体性、理性和线性发展的现代历史宏大叙事截然不同。他将历史与记忆置于错落散乱的境地,在取消个人主体地位的同时,还取消了人的历史主体地位。如赵云仙般丧失了历史性的人无法继续自我的言说,“自杀”成为一种必然的结果。

在《望春风》的结尾部分,春琴认定了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父亲的手中,事实也的确如此。在小说的开篇,父亲带“我”去半塘走差时说,“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①“我”当时认为是父亲要办一件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大事,结果却是给春琴说媒,将她嫁给了比她大一二十岁的赵德正。当五十多岁的“我”最终和春琴搬到一起住的时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为自己安排好了一个可以相伴终老的人。而“我”和春琴最后居住的便通庵,也是父亲悬梁自尽的地方。“我们”兜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父亲早已安排好的轨迹上。

但是,当“我”与春琴摆脱世事纷扰,在便通庵里以写作为乐时,与当年那个发誓决不踏上新社会土地,躲在蕉雨山房二楼弹琴作乐的赵孟舒又有多大区别呢。与其说《望春风》是在同半个世纪以来的中国乡村作别,不如说它依旧是在同时代与历史划清界限,在时代与历史之外唱着主体消亡、历史解构的哀歌。格非在小说的结尾写道,“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②。可是,春风已去何处望?历史的重构无法在幻景中实现。

注释:

格非:《望春风》,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7页。

格非:《望春风》,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3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