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主题探究兼论鲁迅与《新潮》
2019-04-02罗伟
罗伟
摘要:《明天》是鲁迅在《新潮》杂志上发表的唯一一篇小说。这个历史的偶然,成就了鲁迅与新潮社同人师生两代之间的一段佳话。从《明天》的创作意图来看,鲁迅所说的“听将令”只是一个幌子,“俯首甘为孺子牛”才是实际行动所指。通过对《明天》研究史的条分缕析,我们可以看出,在主题探究方面,《明天》寄托了对妇女解放和鲁迅最深沉的思索:那种终其一生的国民性批判。两相结合,鲁迅其实对《新潮》同人寄望颇为深远。
关键词:鲁迅;《新潮》;《明天》
《明天》写于1919年6月至7月初,发表于1919年10月《新潮》杂志第2卷第1号上。后收入小说集《呐喊》。这篇小说只有三千余字,没有过于复杂的情节。大略地看上去,只是一个寡妇失去儿子的普通故事。这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细碎的故事,没太吸引众多鲁学大家的关注。也许这正是理论的悲哀,就如伊格尔顿所说,“并非所有的方法都同样经得起不同特殊目的的考验”(1)。就文学而言,也不是理论与文本之间可以完全对号入座。总有一些作品超出理论的适用范围之外,《明天》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如此。把《明天》投给《新潮》是否鲁迅有意为之?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一点。是大有深意,还是一个历史的偶合?鉴于此,我们必须追问:
一、《明天》的创作意图:是否为“听将令”之作?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称这部作品为“听将令”的“侥幸”之作,因为当时的主将不主张消极,“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2)。这里的主将当然不需要实指,可以虚化为主张以文学革命拉开民族启蒙大幕的五四一代学人。《新青年》就是他们驰骋的战场。《呐喊》中的前三篇小说都发表于《新青年》杂志,而紧接着的《明天》最初发表于1919年10月《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号。之后不久,《新青年》同人就分道扬镳,《新潮》上却涌现出了一批青年作者,叶绍钧、俞平伯、杨振声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正是《新潮》给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一代的新文学作者提供了平台。
从各类资料都表明,鲁迅曾经寄厚望于青年一代。《新潮》正是一份青年学生创办的刊物。在创办之初,鲁迅就曾关注过这份刊物。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鲁迅给《新潮》下了“颇强人意”的评语(3)。对向来吝啬嘉言的鲁迅而言,这评语不可谓不高。若干年后,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有针对《新潮》小说创作的评价:“自然,技术是幼稚的,往往留存着旧小说上的写法和语调;而且平铺直叙,一泻无余;或者过于巧合,在一刹时中,在一个人上,会聚集了一切难堪的不幸”。在鲁迅看来,这些青年学生的创作实在是有些幼稚,只是当时出于一种对新生事物的保护,没有过多地苛责。(4)那么该如何促成他们尽快地成长进步?首先是鼓励,在信中鲁迅评价青年们的小说创作,虽有微瑕,“这样下去,创作很有点希望”(5)。在鲁迅的鼓励和支持下,新潮社成员中有多人和鲁迅过从甚密,比如罗家伦、孙伏园、李小峰等。
早在1918年1月罗家伦就曾在老师们的阵地《新青年》上发表了《青年学生》一文。该文从“主义”、“结婚”和“学风”三个方面对当时“暮气沉沉”的青年们当头棒喝。1918年6月胡适主编的《新青年》易卜生专号上发表了《娜拉》的剧本,其前两幕的译者也是罗家伦。鲁迅给许寿裳的信中特别表达了对《新潮》的赞赏:“其内以傅斯年作为上,罗家伦亦不弱,皆学生”(6)。鲁迅在日记中关于罗家伦的记载就有近十处之多,这些内容主要包括二人之間的书信往来和罗家伦的拜访。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二人书信的内容并未为学界所见。
地缘政治或者罗家伦的一再拜访终于产生了积极的结果:鲁迅给予《新潮》稿件支持,一篇小说《明天》和一则译文《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鲁迅日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晚钱玄同来,夜去,托其寄交罗志希信并稿一篇”(7),这里的稿即小说《明天》。只是很显然,鲁迅不太可能把罗家伦看成“当时的主将”,而是出于对青年的爱护和关心,才给予了这份支持。结合鲁迅后来评价,可以看出鲁迅对这帮年轻人的创作技巧实在不甚看好。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捷径,或者说提升技艺的一个很好的方式就是临摹经典。《明天》在《新潮》上发表,在某种程度上就完成了一种示范意义。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如此看来,“听将令”只是一个幌子,俯首甘为孺子牛才是实际行动所指。
二、《明天》的研究史:从妇女解放到心理分析
明确了“听将令”与做“孺子牛”之间的分野,我们就要探讨一下《明天》的主题。在分析这篇作品的时候,很多论者都会把它和封建礼教、妇女解放之类的宏大主题结婚起来。曾有识者谈到,长期以来学术界大体上把它归为鲁迅深切同情底层劳动人民特别是劳动妇女悲惨命运的一类主题(8)。所以我们看到的往往是把单四嫂子与祥林嫂和爱姑等人物形象放在一起。比如一篇上世纪80年代的文章中,作者这样论述道:“《明天》、《祝福》、《离婚》是鲁迅反映劳动妇女命运的三篇小说,主题都是写在黑暗的宗法制度和吃人的封建礼教的迫害下,中国劳动妇女的苦难、挣扎和奋斗的悲惨遭遇”(9)。这就是很典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论断方式。而这种方式直到上世纪90年代,仍然有其市场,有论者说她们由‘安分走向‘不安分,由不觉醒走向觉醒,必然能走向斗争解放之路。“斗争”作为阶级分析法的标志之一,仍不鲜见。
进入新世纪以后虽然评论者还是喜欢把单四嫂子和祥林嫂、爱姑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探讨她们身上背负的不可承受之传统重负,认识到她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并进而承认“她们身上的弱点在现在的人们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10)。如此认识,更见到鲁迅对传统认识之深刻。通观这些评论,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印象,他们首先把单四嫂子看作是一个需要解放的妇女,然后是一个需要被启蒙的落后农民。可以说,这两个角色就是对单四嫂子的基本定位。要知道,鲁迅反复强调的是“人”,“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玩赏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11)准此,我们就要怀疑:把单四嫂子从“人”当中析离出来,完全突出其妇女解放的意义,是否使之狭隘化了呢?
诚然,单四嫂子是个寡妇,生活在旧社会,有这样的关切也是无可厚非的。单四嫂子是一个完全失去反抗力的妇女形象。她的命运极为悲苦,一连串的不幸和打击接踵而来,但她没有任何的不满和反抗的表示。她只是一味地以迷信、对命运的顺从和屈服,幻想改变或减少自己的灾难和痛苦。作者在小说中着力提示出,由于社会的黑暗,群众的落后、麻木,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淡,而这正是造成单四嫂子不幸的社会根源之一,也更加剧了悲剧气氛。但是比起祥林嫂的突出形象,单四嫂子在《明天》中的表现就略显平淡。与其说这种平淡弱化了作家意识形态,不如说作品的真实意指不在于此,而是更为隐密的旨归。
还有从心理分析角度对《明天》进行解读的,比如施蛰存。他分析《明天》的结论是:“在这篇小说里,作者描写了单四嫂子的两种欲望:母爱和性爱。一个女人的生活力,就维系在这两种欲望或任何一种。母爱是浮在单四嫂子的上意识上的,所以作者描写得明白,性欲是伏在单四嫂子的下意识里的,所以作者描写得隐约。……”(12)。施蛰存是擅长写心理小说的,他很大程度上是用自己创作心理小说的体验来感受《明天》,来揣摩鲁迅的创作意图和手法,在这一过程中间,有没有夸大的因素和成分,也是值得存疑的。但無论怎么说,施蛰存打开了对鲁迅《明天》这篇小说的理解空间,他以心理批评方法丰富了这一作品的内涵。可惜后来的批评者没有沿着这个方向进行开掘。
三、《明天》的主题旨归:从现实主义到象征艺术
鲁迅在《<十二个>后记》中曾称许俄国象征派诗人勃洛克,说他用他的“诗底幻想的眼,照见都会中的日常生活,将那朦胧的印象,加以象征化”(13)。这其实也是鲁迅写作《明天》的艺术。故事情节和人物本身对小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作家对日常生活的印象加以象征化,变成鲜明的意象,以暗示的方式,表达一种“心事浩茫连广宇”式深刻的真实,传达出意蕴丰富、哲理浓郁的人文关怀。
“明天”这个词是伴随着五四启蒙精神在中国文坛上作为一种理性理想话语存在的,它代表的是希望、未来、美好的乌托邦想象。而在鲁迅笔下,我们看到的是却是命运对单四嫂子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捉弄,她所渴望的和她所得到的安全悖离,她是想做奴隶也做不得的。她的明天在哪儿呢?只有梦里。“明天”作为意义的反讽讲叙的是没有明天的黑夜。独自穿行于无光无爱的人间里!鲁迅确实试图肩住“黑暗的闸门”!以理性的光芒!烛照黑暗和愚昧控诉罪恶的灵魂。
《明天》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完美,他不仅是《呐喊》中,也是整个鲁迅小说创作中的杰作之一。遗憾的是,由于不理解它的象征艺术,这篇小说一直未能引起应有的注意,因为按照现实主义的标准衡量,它只能算是平平之作,所以几乎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都不曾提到它,这实在是不公平的。其实《明天》的象征性和鲁迅对象征艺术的偏爱,倒实在值得我们重视,因为这从一个方面表现了鲁迅的现代意识和他的恢弘的“拿来主义”的敏锐眼光,“标志着他对二十世纪新思潮的一种可贵的精神联系”。(14)
小说的题目——“明天”——是一个鲜明的象征性意象,它是理解小说全部的象征内涵的关键所在。
单四嫂子抱着病儿等待“明天”:
“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希望;
但宝儿却在“明天”中死去了——失望。
单四嫂子哭着死去的宝儿,盼他“明天醒过来”——希望;
但宝儿却在“明天”进了棺材——失望
单四嫂子确信宝儿已经死去,只希望“梦里见见”,结果呢?……——不得而知。作家用一个悬念终止了小说的情节发展。
等待“明天”,即等待“希望”;“明天”里永远交织着“希望”和“失望”;人们永远等待“明天”,等待“希望”;“明天”却常常让人“失望”;“明天”仍然会有,所以人们照旧等待……这是单四嫂子最大的不幸,是人生永恒的真实。“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15)。这种不断重复的呈现与再现的象征性意象,还表现在小说里单四嫂子心灵里所感觉到的外在环境。这意象在文本中一共出现了四次:“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这象征性意象的四次出现,又集中在小说的后半部,即宝儿死了三天后。唐弢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认为这是象征手法在小说中的巧妙运用,(16)这是苦难现实的象征,是“失望”的象征,是包括单四嫂子在内的人们一次又一次等待“明天”后的失望所造成的心灵创伤的象征化。
“明天”作为一个意象,还是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的象征。数千年的文明史造就了这个民族明日复明日的文化惰性。这种惰性又多少与它自自居于中心地位的优越感有难以割舍的联系。同样,“明天”也寄托了作者对已经过去的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缅怀,希冀它早点“明天”再来。茅盾早在1927年就约略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在评价《呐喊》与《彷徨》中的人物时说:“这些‘老中国的儿女的灵魂上,负着几千年的传统的重担子,他们的面目是可憎的,他们的生活是可以诅咒的,然而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并且不能不懔懔地反省自己的灵魂究竟已否完全脱卸几千年传统的重担”(17)。可以说茅盾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们鲁迅小说中这些人物与传统之间的关系:“他们”来自传统,代表着“我们”。在“他们”身上寄托了鲁迅最深沉的思索:那种终其一生的国民性批判。
《明天》的结尾不仅十分完美地完成了小说的整体象征结构,而且以其含蓄、朦胧、混茫的特征无限丰富地表达了小说的象征内涵:“明天”永远是会有的,所以人生充满着希望和期待。但这希望的达成却需要“中国的脊梁”们前赴后继地努力,因为文化启蒙之路也同样“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希望的最终达成,鲁迅也寄希望于如《新潮》同人一样的“新青年,”希望他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最终可以完成“国民性”改造的终极任务。
注释:
[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页。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鲁迅:《190116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页。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頁。
鲁迅:《对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见》,《新潮》,第1卷第5号,1919年5月。
鲁迅:《190116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370页。。
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页。
刘勇:《围绕鲁迅<明天>的一场心理批评论战——兼论施蛰存心理分析的理论价值和实际意义》,《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5期。
马竞:《鲁迅反映劳动妇女命运的三篇小说琐谈》,《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83年第4期。
臧秉武:《中国传统妇女的悲歌——<明天>、<祝福>和<离婚>之比较》,《岱宗学刊》,2003年第4期。
鲁迅.我之节烈观,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页。
施蛰存:《鲁迅的<明天>》,原载《国文月刊》第1卷第1期。转引自刘勇:《围绕鲁迅<明天>的一场心理批评论战——兼论施蛰存心理分析的理论价值和实际意义》,《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5期。
鲁迅:《<十二个>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1页。
唐弢:《一个应该大写的文学主体——鲁迅》,《唐弢文集》(第7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526页。
[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4页。
唐弢:《一个应该大写的文学主体——鲁迅》,《唐弢文集》(第7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524页。
茅盾:《鲁迅论》,见查国华、杨美兰编:《茅盾论鲁迅》,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7页。原载1927年11月《小说月报》第18卷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