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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春色在玉壶

2019-04-02宇秀

上海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茶具绿茶玻璃

宇秀

茶具之于茶,一如霓裳羽衣之于女人。

我这么说显然不合“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的俗话,但不妨也可以看作是与时俱进、融中西文化于一炉之说吧。

当中国烧瓷技术随着瓷器一并输入到荷兰、英国等西方国家后,茶具作为瓷器中既是日用品、又具有文化含义的器皿,其样式也不再只是传统中式的古拙素雅,而有了更多设计和装饰性,这设计里充分融入了与西方社交文化相关的女性审美意识。但凡一款器物、一类事相成了女性世界里的一种风尚,那其表重过其里、其形大过其义也就跟着发生并常态化。我在这里并无褒贬之意。

品茶,是中国古代文人的雅趣之一,在西方则与上流贵妇的社交活动相关,最典型的要数如今被当作小资情调的下午茶了。虽然下午茶不只是茶,然而在松饼、马卡龙、芝士蛋糕、迷你三明治之外,茶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轴心。这与上流女性搭界了的事情,自然就花哨许多,必有种种绰约。又想到香茗的色相与气息在冲泡过程中的呈现与四溢,就如美女在

沐浴之中。同是美女,若在农家的木澡盆里,就是搓灰擦背、清除污垢而已;若是在唐宫华清池里,即使千年之后还令人遥想那肤若凝脂。可见在盆子与在池子,身价可是天壤之别!由此想到,同一款茶在不同茶具里呈现的姿色与身价,真是有點像美人的际遇。

苏东坡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中有这样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后一句谁都能接上:“浓妆淡抹总相宜”,自然说的是女人,而我联想到他的另一首《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此诗句句写新茶佳茗,却又字字以美人喻之,最后一句更是总结性地断言“从来佳茗似佳人”。可见,无论是水光潋滟的西湖,还是仙山灵

草的新茶,都让苏东坡联想到美人佳丽。既然苏老先生将佳茗喻为佳人,那我略作延伸,把茶具之于茶,相提并论到霓裳羽衣之于女人的重要,便亦可顺理成章了。这不仅仅是我得以将此文写下去的“国学”依据,更是当初我在自己经营的地盘施行中式茶革新的一点来自祖国传统诗词美学的文化底气。

2001年初到温哥华时,中餐基本上就是粤式酒楼和港式茶餐厅的一统天下,少有的几间大陆人开的餐厅都简陋不堪,而粤式酒楼稍有模样的均自香港移植而来。每到午市人声鼎沸,满耳粤语,恍若就在香港、深圳或广州,置身其间似乎个个“乐不思蜀”。

每到周末,去中餐厅喝早茶成了本地华人一大娱乐和社交活动,当地人称为“饮茶”。说是饮茶,茶却是不讲究的,但又是必须的。客人一落座,侍应点单前一定先问你:“饮咩茶?”(粤语:喝什么茶)通常无非乌龙、普洱、铁观音这类色浓味重的,大概是这类茶特别刮油脂,使得食客能不停地消灭一笼又一笼的虾饺、烧卖、凤爪、豉汁蒸排骨等等。这些茶叶就好像老烟枪们自己卷的烟丝一样特别劲儿大,杯子里的茶汤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酱色,与江南人绿茶的清淡绝然两重天,若是饮者要讲究品茗,那无异于小资去吃农家乐,却挑剔人家没情调。记得那种场合你若问有没有龙井或碧螺春,人家眼皮翻翻,知道你肯定是刚下飞机的大陆客。于是,以后一坐到中餐馆脑筋不动就脱口“乌龙”,想要清淡点的就是菊花茶了,粤语听上去菊花就是“国发”。那些茶也都是碎碎的茶末,餐馆从杂货公司叫货时几块钱一大包跟着酱油蚝油等作料一起来,真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排行老末的,食客也不计较好坏,毕竟是免费的。那茶具就更不考究了,材质、造型一概不论,断掉把手豁了口的杯照样上桌,一点也不稀罕。记得有一次叫侍应换一个截肢一样断了把手、两头岔口已磨出岁月的杯子,侍应就换了一个依然是断了把的,只是那岔口较新。听说餐馆里杯子的“耳朵”之所以多有“残疾”,乃是餐馆故意为之,以免茶杯不断流失。对此我并未验证虚实,心想这瓦片似粗厚敦实的茶具谁要啊?

直至自己在西温哥华鲜有华裔居住的主流社区开了一间以玫瑰为主题的泰餐厅,才终于有了机会至少尝试一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为中式茶正名。

2007年的夏末,西温哥华在整个大温哥华地区鲜见华裔面孔,更无一间可以“饮茶”的中式餐馆。而我开的是一间泰式餐厅,如何引入中式茶艺又显得自然贴切?当时几乎所有亚洲人餐厅提供茶水跟普通中餐馆一样是点餐附带的,因免费,自然无人追究品质。在客人眼里西式袋泡茶收费毋庸置疑,而中式茶若收费,就相当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而我却想另辟蹊径,别开生面,让本地的主流消费群将中国茶的感觉,从不修边幅的村姑晋升到大家闺秀,即使没有那么高贵雍容,也至少得有小家碧玉的清秀可人。现在想来可谓“无知无畏”。

其实普通西人对于中国茶基本上是没有概念的,特别是绿茶,你跟他们说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黄山毛峰、信阳毛尖等,就如同喝了一辈子二锅头的同胞听人家报出一长串法国、意大利红酒的名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拿大本地人对中式茶的概念大多来自当地中餐馆的就餐经验,与他们在西餐厅或咖啡馆喝茶最大的区别:一是free(免费);二是cheap(廉价,在此并非指价格,而是劣质的意思)。中国茶被人家如此轻贱,真让我觉得如同王昭君被那个心怀鬼胎的宫廷画师丑化了似的糟心。但是,如果在茶具这个外观视觉上不做改变,即使给客人品尝顶级的龙井、大红袍也类似瞎子点灯。虽然我们也讲“色香味俱全”,但相对西人,我们在餐饮上还是更实惠些,而西人对于餐饮视觉感上的注重甚至远远大于味觉,这一点,他们是非常形式主义的。因此,让他们眼睛欢喜是首要的。英文把餐具叫作Tableware,直译中文就是“桌上穿戴的”;茶具是Tea set,set就是成套的意思。沾上成套,显然就考究了,你不能茶杯茶壶茶盘茶碟张冠李戴随便凑合到一起,起码得是一个姓的,属于一家子的,所谓同款同系列。

品尝中国茶,眼前首先浮现的不是茶汤,而是茶具。那些茶壶身上刻着书法诗词或一两株兰草的褐色紫砂壶,又或是驼色、铁锈红、黄沙色的陶土、彩釉茶具,还有白瓷、青瓷、黑瓷、彩瓷、玲珑瓷等或精致秀美或富丽堂皇或典雅素朴的瓷器茶具,另有漆器、金属等不同材质,林林总总,选择哪一种,才能为东西方客人都喜闻乐见?

首先,我放弃了紫砂壶那类传统色泽造型的陶土茶具,尽管它与中国茶是绝配。喜欢紫砂壶者讲究养壶。无情无感的器物在主人的泡养摩挲中,便以器面的日渐温润来回报主人的恩泽,蕴含着器物与人互动的曼妙与禅意,因而紫砂壶也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存在。但凡具有独特个性的器物,也如同具有独特秉性的人,是不肯随便和迁就的,因而也是难以操弄把握的。养好的紫砂壶如谦谦君子,光泽内敛蕴积,却不适宜众手亵玩。这也是我首先放弃在餐厅选用紫砂壶的原因之一。

本地西人对于泰餐与西式餐饮元素包括酒水、餐具等的结合欣然接受,却对任何中式元素出现在泰餐厅特别警惕,(即使他们中有的人也喜欢中餐),至少在形式上不能有中式的影子。我忍痛割爱了所有显而易见具有中国风格的茶具,如我个人特别钟情的青花瓷。虽然泰式餐具中也有青花,但图案和胎质不同于中国青花瓷的精细雅致。类似景德镇出品的骨质细腻轻盈的瓷器,属于中国瓷器融入了西方审美的演绎,在英式下午茶中屡见不鲜,对于西人也无新意了。

有一天逛街,我被橱窗里的透明玻璃茶具吸引了。店主是一位中年白人女性,她揭开一只茶壶的玻璃盖,取出过滤器说茶叶放在这里,就泡出清澈的茶汤,不用担心茶叶的困扰。西人也越来越多喝茶叶茶,而不是袋泡茶,但一定要用把茶叶和水分开的茶器,不能想像像我们喝茶时喝到茶叶再噗噗吐出来。在那位女店主给我讲解玻璃茶具的使用时,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它们在餐厅的情形,和客人们欢喜欣赏的笑脸。但这家店的玻璃茶具很贵,每个壶都在三十到五十多加元,而且每一单品也就几个,在橱窗摆摆样子而已。之后我跑遍温哥华各种餐具店、茶具店,偶尔一两家有玻璃茶具的,和之前那家差不多情况。经过好一番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从中国进口玻璃茶具的供货商赵女士。她听说我要将玻璃茶具用在餐厅里大为惊喜,说整个温哥华、包括北美的餐厅都不曾将玻璃茶具端到餐桌上去,“你是第一个!”

虽说玻璃产品最早从西方传入中国,但是据记载中国早在唐代就出现了玻璃茶具,那时叫琉璃。唐朝诗人元稹就有诗赞誉琉璃:“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进入现代,琉璃早已从古时珍稀的艺术品演变成百姓家的日用消费品。但我想在餐厅推出的玻璃茶具则是将玻璃杯的实用性提升到了觀赏性,如一件原本只是御寒蔽体的衣服,华丽转身于T型台上走秀。由于玻璃制作在外观造型上有很大的可塑性,得以突破传统茶具的固有造型,因此成为茶具器皿中的时尚宠儿。

然而,第一壶用玻璃茶具沏好的茶,我并未端到客人桌上。

那天晚餐前,我给自己预定了一张台子。我将红玫瑰干花和白色茉莉花混搭,再与绿茶相配,定名为“时尚丽人”。红白相间的花色围绕着壶心里悠悠浮动舒展的绿茶,那绿茶被置于透明的过滤器内,壶底的烛光把壶里缤纷的花茶映得分外妖娆,如一幅波动的水粉画。几小碟坚果小食闲适在茶壶旁,我在波动的水粉画边翻开一本闲书。不一会儿,服务员来问我可以给客人也上同样的茶吗?人家要和你桌上一样的茶。有的客人索性走近来观赏……这一晚,好几张餐桌上都有了“时尚丽人”的相伴。

白天,玻璃茶具冲泡的茶在铺着白色台布、插着玫瑰花的桌面上,其通透、简洁的直视效果,尽显壶中茶色,与餐厅的玫瑰主调十分融洽。玻璃茶具没有明显确定的地域、民族特色,于是也少了限制,如此呈现的中国茶艺与东南亚风格的菜系毫无违和感,反而倍增时尚气息和浪漫情调。越来越多的客人在日间用餐时以点茶替代了可乐、雪碧等碳酸饮料,致使可乐等饮料订货直线下降,令本地可乐供货商很不乐。而事实上,我也被提醒过一笔账,以玻璃茶壶冲泡的茶,虽然一套茶定价是一杯可乐的两倍多,但是材料成本和人工成本远远大过简单地出售可乐,实际利润反不及销售那些现成的饮料。首先茶具的这一透明,对茶的质量、品相多有挑剔,茶叶的优劣一览无遗。通常色形俱佳的茶,口味也一定不辜负舌头。但是这一来成本就大幅提升了,不光是茶品要好,而且玻璃易碎损耗自然大,洗涤也不能马虎,全部都要手工洗涤,并且要擦得透亮,不能有雾气和指印。

记得刚开始用玻璃茶具服务客人时,一位熟客带了三位衣着妆容非常精致的白人女子,她们在阳光洒满白色台布的窗边坐下。花篮造型的工艺花茶在透明的玻璃壶里正徐徐绽放,那花球先是轻轻触到壶底再弹跳一下浮上来,缓缓上升之际把美丽的身体打开,突然一个亮相变出花篮的造型,令客人“哇”的一声惊叹。那壶身下的烛火更把壶里的花容照得明艳温暖,我自己都被那透明茶壶里富有动感的玲珑春色惊艳了。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揭开玻璃盖子,一层晶莹剔透的水珠冒出腾腾热气。我把茶盖递到客人面前晃晃,像香水柜台里的小姐把喷洒了香水的试纸在客人鼻子前扇一扇那样,而那几位女客人竟把尖尖的高鼻子主动伸到茶盖上来闻香,然后很享受地深深吸口气,她们说从未闻到过这么香的茉莉茶!当我正为自己选择玻璃茶具推出市场的成功暗自庆幸、正要往小小的玻璃杯里斟茶时,一位鼻头格外尖锐的女人突然说No,同时用她涂了精致蔻丹的指头勾起杯子的耳朵,在隔了层玻璃窗的阳光和橘色的吊灯光圈里分别照了照,我心一惊,幸好每个杯子我都要求服务员洗净擦干时再用白色口布一一抛光,而这过程中两只手都不能碰到杯子。开始那几天,每个上桌的茶杯都经过我亲自验收。那女人把杯子从光线里放回到杯碟里,点点头,另外几个女人便不约而同把她们前倾的身子退回到椅子靠背上,那位熟客更是如释重负地朝我微笑着说“You did very nice job!”

餐厅很快因茶而在整条街乃至整个西温哥华主流社会出了名,越来越多的西人、日裔、韩裔、印裔、伊朗人等,来到我的餐厅就说:我想要你的漂亮的茶!而玻璃茶也意外地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从中医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到的中草药知识得以发挥出来,创意、调制各种花草茶、养生茶,并且让客人可以看到我即时调配的过程,就像西式的调酒师在客人面前调鸡尾酒一样。原来中国茶也可以这样美,这样有趣!然而,不少客人误以为这样的茶艺也是泰式料理中的一个特色。我赶紧说明:这是真正的中国茶艺。

既然是泰国料理,为何是中国茶艺,而不是泰国的?不止一次面对客人的质疑,我还不得不向客人“科普”一把。首先说明如果喜欢冷饮,你可以品尝空运的泰国新鲜椰子,还有泰式冰茶、冰咖、青柠苏打水、芒果汁等,但是你若想喝茶,尤其是绿茶,中国绿茶便是最好的。泰人喝茶的习俗也是源于中国的,就连泰国菜也是深受中国饮食文化影响。追溯历史,泰国地处海上丝绸之路的要冲,中泰陆路交通便利,自唐代以来泰国人便和中国的汉族交往频繁,公元9世纪到10世纪,中国广东、福建等地大批居民移居东南亚,不少人在泰国定居,自然带去了中国的餐饮文化和烹饪技术,如糖、茶、豆制品等加工生产技术,以及腌鱼、腊肠、挂面、豆豉等;甚至在中国陶瓷传入泰国之后,泰国人才得以用精美的餐具替代蕉叶盛饭,当然也包括了饮茶的器具。如今中国茶也早已融入了泰国饮食文化中,无所谓彼此了。

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我在为中国茶艺正名时,一不小心就捎带“弘扬”了一番祖国饮食文化,客人们听得入神,连连点头,这实在要归功于中国文明历史的悠久和文化的巨大辐射力。

越来越多的客人用餐喝茶之后,要求买走玻璃茶具,尤其到了母亲节、情人节、圣诞节,玻璃茶具成了客人们送礼的佳品。有的日本客人还专门买了带回日本去,说是比在日本买划算。还有一对准新人,各自瞒着对方来买他们用餐时发现的玻璃茶具,想在新婚蜜月给对方一个惊喜。当他们拥有了这些玻璃茶具,就对中国茶有了特别兴趣,顺便会买一袋他们在餐厅刚喝过的绿茶、铁观音或工艺花茶,有的甚至让我帮他们调配好花草茶打包回去。他们觉得这些玻璃茶具,只有配中国茶才是最适合的,就像旗袍是中国女性特有的衣着。

2008年金融风暴后的一个午后,正是餐厅休息时段。突然一位白人老太太推门进来拥抱住我,原来是久违的芬兰老人露西娅,她的样子有点像陈香梅,每次来餐厅都是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散发着浓浓香水味,而且每次带客人都是她买单,在西人中难得的豪爽。有次请了一桌娘子军七八个人,红酒要了两瓶,每一款菜品都点三份,我悄悄让服务员每一道菜都减去两份重复的,结果还是剩了一堆打包装了好几盒。自金融风暴开始,她有好久没来了,这次是当晚要请客,特地来和我商量菜单。她坦言自己的股票和退休金买的基金都血本无归,现在没钱了,所以晚上请客,她不会点红酒,因为她必须控制在预算里,但是臺面上要有模样。她想到我这里的大玻璃壶冲泡的中国茶,又香又好看,她相信她的客人从未见过。她说着比画了一个开花的动作,我知道她要的是“富贵花开”,这是一款三个层次叠加造型的工艺花茶,一朵千日红和一串白茉莉在沸水中徐徐绽放于绿色茶叶围成的基座之上,十分养眼。那天晚上,露西娅的三位客人一落座,我便亲自送上一整套茶点,当我把正在绽放中的“富贵花开”那一大壶茶放到燃着烛光的心形水晶烛台上,露西娅的三位客人同时鼓掌,引得邻桌也跟着掌声四起。我看到露西娅笑着笑着拿起纸巾擦拭眼角……

此类的茶事雅趣不胜枚举。但是在餐厅使用玻璃茶具,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一直觉得中国茶的精髓和魅力在于绿茶,而西人多喝红茶和有香型的口味茶。有了工艺花茶打开的局面,便有了进一步推介中国绿茶的资本,当他们看到你的手会弄出美的东西,他们就愿意听你的了。

刚过了四月,一位家在杭州开茶城的朋友送来了雨前和明前龙井,朋友叮嘱,这看上去没有华丽包装的乃是真品,如此品质的龙井市场上千元一斤的也比不得,一再叮嘱我留着自己喝哦。朋友一走,我急忙打开,一股淡远的清香已扑鼻而来,每一片茶叶扁平光滑匀称削尖挺直,嫩绿中带黄,找不到一片对夹叶,虽然尚未入水冲泡,即可感觉其味之淳,真是应了明前龙井的四绝:色翠,香郁,味甘,形美。忍不住给自己泡一壶尝尝鲜,看那尖尖翠叶在水中上下旋转沉浮,片片嫩芽直立像踮着芭蕾脚尖,想到古诗云“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明前龙井又叫“女儿红”,据说古时采摘必须由未婚女孩子来完成,而且不能用手,只能用双唇采下,茶叶不可在手中滞留,以免手上的温度令嫩叶变色。

古时的传说令眼前色泽翠绿、形如雀舌的龙井茶平添了一份西湖春天的诗意。我忍不住“炫耀”之心,想给西方的客人看看中国十大名茶之首的西湖龙井到底有多美。

然而,龙井茶第一泡很清淡,对于习惯了一泡见色、像速溶咖啡一样一冲即有香味溢出的本地食客,他们并不能欣赏上乘中国绿茶的妙趣,那是慢雅的事儿,明前龙井的清香要慢慢地细品,而他们往往没有耐心等待渐入佳境。亏得那些像跳芭蕾舞的茶叶在玻璃壶心里婀娜多姿,迷住了客人们的眼睛,使他们并不急于要往杯子里斟茶,那翠绿的迷你雀舌在轻雾飘缈中上下舒展的美感,水色渐渐清绿的变幻,使客人观赏到茶叶舒展的身姿和茶色渐变的细节,等到汤色渐浓,茶味俱已释放,正好享用。

当然,玻璃茶具对于嗜茶的老茶客,并不能入眼,毕竟不像紫砂壶那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也不像青花瓷等精美细瓷那样高贵典雅,相对于中国深厚的茶文化终归是少了些斤两。如果说,紫砂壶是一幅餐桌茶几上的立体水墨,值得反复品味;那玻璃茶壶不过是一袭薄纱裙,轻盈时髦而已。另外,紫砂壶的身价矜贵还在于它对于茶味具有吸附性,故一壶不二茶,就是一只壶,只能固定冲泡一种茶,不可今日龙井,明日铁观音,可谓从一而终。相反,玻璃茶具纳百家茶,清洁之后不留“旧情”,完全焕然一新,适宜做各种茶的展示推广,而且它的简洁、通透,让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茶本身,茶色尽收眼底。如果说,茶叶有灵魂,那玻璃茶壶便是可以用来透视“灵魂”的媒介,它在传递中国茶的美好过程中本身也成为一道风景了。

来餐厅的本地西人,越来越多对中国绿茶青睐有加,比华裔客人更多地喜欢先叫上一壶“Chinese Green Tea”(中国绿茶),作为午餐或晚餐的前奏,或在餐后滋润着甜品与闲谈。每每看着各个不同族裔的客人围着一壶中国绿茶、或铁观音、或茉莉花茶谈笑风生,怡然享受的样子,便觉此乃“文化互融”最生动的注解。当然,也有另一种故事发生。

四五月份的温哥华正是赏樱季节。而一张张台面上晃悠着烛光的绿茶、花茶在玻璃壶心里却展示着中国的春色,与窗外水粉画似的景致相互映衬。一些路人隔窗望进去,被玻璃壶里的玲珑春色吸引了。

这天,有个在餐厅门口张望过多次的意大利老頭儿,终于第一次推门进来。他点了份午市套餐之后,也点了一套中国绿茶。我特别向他说明本餐厅的茶有中西式的不同选择,西式茶包选用的是加拿大最好的品牌。但他看看几乎每张桌上都是烛光幽幽的中国茶,便坚持要和其他桌上一样的茶。我特意给了他一壶私藏龙井,但收的是本店普通的绿茶价格:$5.99。凡点中式茶,均配有葡萄干、红枣、小松饼等与茶配套的小食。这位老意从落座到用完午餐,我至少给他续了三次茶水。他满意地跟我说笑,说以后要多来。没想到服务员送去账单后立刻变脸,气哼哼地奔到吧台找我理论。

“你的茶怎么敢收我一杯红酒的价钱?没搞错吧?”他眼睛瞪到额头上。

没错,本餐厅一杯零卖的红酒也确实只有六块加元!

他提高了嗓门说他在中餐馆喝茶从未付过钱,喝茶一概是免费的,你怎么敢收我红酒的价?我说,你今天第一次喝到真正的中国绿茶!这壶茶实际远比你说的一杯红酒贵!红酒有十元一瓶,也有上万一瓶,中国茶也一样,好茶贵如黄金呢!

他一时语塞,两个腮帮子像青蛙似的一鼓一鼓。他愤愤地嘟囔着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这里卖的中国茶有多贵,让人家都不要来!哈哈,我说,谢谢你替我做广告!最好别忘记把烛光里的透明茶具,和茶壶里的中国春天也一并晒到网上哦!

虽然我回击得够爽,但心里却堵得慌,那天一下午闷闷不乐,直到晚上露西安娜和她丈夫索林先生的到来。八十六岁的露西安娜夫妇是我的老主顾,但有一阵没见他们了。俩人说现在医生要他们少喝酒,也就减少来餐厅的次数了。

露西安娜穿着米白的丝绸衬衫,她拥抱我的时候,一股香奈尔香水淡淡晕染了我。她说今天是他们夫妇结婚六十四周年纪念日,特意来我这儿庆贺,因为不能喝酒,他们想到我这里有富于仪式感的茶可代替红酒庆贺他们的钻石婚。

哦,My God!我在心里说,这实在是对我,更是对玻璃壶展现的中国茶艺莫大的奖赏啊!

第二天,当地英文周报上登出一篇文章,结尾说:到这家玫瑰花盛开的餐厅去,即使你不吃饭,at least for tea(至少为了茶)!

此刻,我坐在家里的后院,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回想起茶与茶具的种种往事。六月的温哥华,空气里飘溢着丝丝缕缕的花香,我给自己冲泡的一壶隔年的龙井,在遮阳伞下静静地伴着我的回忆,而这只玻璃茶壶,仿佛一件被女伶穿过的戏服一次次风光在舞台上,曾经有多少惊喜、欣赏的目光落在它的身上啊……

突然,我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是当初提供玻璃茶具的供货商赵女士。我们早已从生意关系变成了闺蜜,她说她刚去我家附近的茶店送完货出来,顺便过来看看我。我说还是那家台湾店?她说,不,现在跟我要货的两家都是洋人,他们指定要咱中国绿茶和茉莉。

挂了闺蜜的电话,我赶紧起身去沏一壶新茶,再烘两块蓝莓松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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