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幕
2019-04-02王侃瑜
王侃瑜
他是在蜂群例行巡逻的时候被发现的。
自从蜂型辅警的成本下降到可负担范围内以来,我们便很少亲自外出巡查,更多时候不过是坐在局里接收蜂群通过云网传回的图像。大多数时候,蜂群会主动报告异常状况,人工筛查不过是多一重保障,鉴别出一些机器视觉无法觉察的异常。蜂型辅警本已掠过他,画面中那一块与周围水泥不甚协调的灰色吸引了我,我接入那只蜂型辅警的视觉系统,戴上头盔,它捕捉到的全景画面立刻呈现在我眼前。
那是城市河道绿化带边缘的一个桥洞,阴暗而潮湿,桥洞内壁常年遭到水汽的腐蚀已开始脱落,颜色斑驳,那一块灰色却规整划一,像是刚刚粉刷过一样。蜂型辅警靠近那里,我才发现那灰色并非平面,而是立体的,微微闪着光的,一圈环形的光幕。我知道那是什么,链幕,经由项链型发射装置投射到使用者周围的光幕,三百六十度把使用者围住,色彩、透明度、覆盖范围都可以根据需求而调节,受到不少崇尚个人空间的用户欢迎。这位使用者将链幕的透明度调到最低,色彩尽量与周围的水泥拟合,覆盖范围也调至最广,光幕一直向上延伸到桥洞顶,在缺乏光线的条件下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与周围的不同。半空中的蜂型辅警穿越链幕,进入被遮挡住的内部空间,底下是一个人形,短发在头顶心形成一个旋,他低着头,所以看不见脸,只能从俯视所见的手臂、膝盖和脚的相对位置判断他的姿态,他坐在地上,双臂抱膝,头埋在其中。蜂型辅警等了几分钟,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没有呼吸应有的起伏,过了一会儿,几只苍蝇飞出来,他早已死去。
尸体被运回局里以后,我们没费多少工夫就确定了死者身份,这年头所有人的信息都被存储在云网上,将他的DNA信息录入警用数据库后不久就有了结果。陈淮,男,二十七岁,本市人,不久前刚从一家中小型互联网企业离职,这是他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持续时长足有五个月。再之前他的工作没一份超过一个月,更多时候是待业在家。他没有案底,资料很干净,只有一处不太寻常,他两岁时就被确诊为有自闭症谱系障碍,智商和语言能力完全正常,却有显著的社会交流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问题。数据分析显示,与他在云网上产生社交联系的人只有个位数,而且交往都不密切,他父亲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母亲则在一个星期前刚刚于医院病逝,他还有一个姐姐叫陈渊,她的社交网络正常得多,以她为核心延伸出去的线条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看来没有弟弟那样的自闭问题。我立刻派人通知他的姐姐,同时开始着手进行尸检。
他的尸体已严重浮肿,并开始腐烂,考虑到深秋较低的气温,死亡时间在六到八天左右。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瘀伤、擦伤、磕伤,更没有刀伤、烧伤、枪伤。胃内容物已全部排空,说明死前有至少七到八小时没有进食。他的直接死因是心源性猝死,未见明显心脏疾病或中毒迹象,可能是过度劳累或情绪压抑所致。他身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全身上下唯一的电子设备就是链幕。他为什么会死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桥洞下面?为什么用链幕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难道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所以故意藏了起来?
陈渊已经联系上了,在她赶来警局之前,我决定好好研究一下陈淮的链幕。
链幕面世大约已有三年,期间不断改进推出新款,搭载的功能也越来越丰富。最基础的功能是在使用者周身投射出光幕,将其隔绝在光幕围成的空间中,这是链幕被发明的初衷。初代链幕的目标受众是性格内向、喜欢独处、需要个人空间的人群,有了这一道三百六十度的环绕式光幕,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在人群中拥有自己的一片独立天地。后来,链幕逐渐拥有了更多功能,新生代的链幕可以拍照、录音、录像、播放影像等等,项链投射出的光幕也从一层变成了两层,面向内的那一层只有链幕佩戴者可见,面向外的那一层则只有外面的人可见。就像智能手表和眼镜一样,链幕形成了一个技术生态圈,有自己的应用商店,也有稳定增长的用户,想要拥有个人空间的人多得超乎想像。像其他的移动智能设备一样,链幕也有自己的物理载体——一条形状奇怪的项链。
陈淮的项链是黑色哑光面的,一圈尖齿状的项坠连在一起,中间那枚最大,那是链幕主芯片的所在,其他的更加细小,每个项坠上都有多个投影装置,以确保投射在使用者周围的光幕是完整无缝的。我们查不到陈淮这款链幕的具体型号,似乎是RY2450-i型的改装产品,不少懂技术的人会对链幕做改装,以便自行开发新的功能。
我戴上警用链幕,伴随项链锁扣的“咔哒”一声,我的周围出现了一圈半透明光幕,光幕中央是链幕的操作界面,我使用超级管理员权限接入陈淮的链幕,将里面所有的数据都复制过来,他的文件整理非常有序,一类是写满代码的工程文件,一类是图像和视频文件,其中一个文件加了密,我把它拖进解密程序的任务列表,又把未加密的第一个文件夹拖曳到视域中央,里面的图片开始滚动播放。
那是一张张人脸,哭的、笑的、皱起眉毛的、龇牙咧嘴的……每一张图下面都有对应的说明,伤心、开心、忧愁、愤怒,越往后表情越微妙,到后来,连我都无法分辨那些表情到底代表什么情绪。底下的说明也越来越复杂,中了百万大奖后想起自己早已将中奖彩票给了妻子的表情、以为自己吃的是抹茶口味蛋糕咬下去却发现那是芥末的表情、在国外做完整容手术回来却发现最近的流行趋势是自己原来脸型的表情……起初那几张基础的表情都是同一张人脸,被刻意模糊了性别的毫无特色的脸,正因毫无特色,五官和眉毛的组合反而特别突出,让人很容易就能分辨主人的情绪,而后面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情都属于不同的人,像素和精度也各不相同,有些甚至像是从什么地方截图下来放大后整理归纳添入表情库中的,只是这归纳做得真不怎么样。
退出图片放映后,我打开第二个文件,那是一段视频,从质感来看是用普通的旧款相机或手机录的,那时候的影像都是平面的,经过处理后才能贴合链幕的环形光幕,导致背景边缘有些微变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到镜头前,在沙发前坐下。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淮淮,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爸爸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来不及教你更多了,所以把这些录下来,希望你能反复看,慢慢消化,不,不是肠胃的消化,是脑子的,慢慢学习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东西。之前给你讲的那些你还记得吧?其实社交没那么难,把自己想像成一个人工智能,记住不同的场景下应该用什么方式应对就行,你不用理解背后的道理,记住该做什么反应就好,就跟之前记表情判断情绪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相对单一静态的,一个是相对复杂动态的,无法靠直觉你就靠记忆,明白了吗?下面我就讲几个基本的场景……”接下来,视频中的男人演示了在街上遇到熟人要如何打招呼并停下交谈、被请求做某件事但自己卻无能为力时要如何拒绝、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要怎样表现才能显得风趣。最后这一项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我心想。看得出来,男人的身体很虚弱,整个过程中他都陷在沙发里讲话,到最后已是气喘吁吁。他说今天就先到这儿,接下来会抓紧时间把一些别的情况录了。但是我没有在陈淮的链幕中找到任何其他来自这个男人的视频。
第三个文件是一段直接由链幕录制的视频,播放时用到整个链幕的内屏,可以完美再现当时使用者所见到的情景。此刻链幕的透明度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十,从里往外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好像笼罩着一层浓雾。一个女性的身影由远及近,大声叫着:“你还在这儿坐着干吗?妈快不行了,快跟我去医院。”链幕使用者没有动,也没说话,女人在对面坐下,说:“你到底听不听得见我说话?陈淮,妈就要死了,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能行行好关了那玩意儿跟我走吗?”链幕这边的人依旧没有说话。女人站起来,走向这边,边走边说:“你装聋作哑是不是?我来帮你关。”一双手从光幕外面插了进来,画面一阵晃动、扭曲、不稳定,手退了出去,画面重新趋于稳定,透明度却更低了,女人的身影已看不清了,她的声音却依旧清晰,“你这个怪物!爸当年那么宠你,他死的时候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流;妈袒护你二十多年,你连她的死活都不在乎。他们都死了以后谁还能护着你,啊?你可别指望我养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和人情,你不懂也要学,那些机器都学得会你有什么学不会的?要是连机器都比不上还不如去死,还活着做什么?你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越来越远的脚步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关门声。链幕的视域不再有变化,很久很久,都只是那一片浓雾一样的、不透明的空白。
我已经隐约有了猜测,陈淮的死亡时间与他母亲的差不多,母亲的死可能对他造成了很大打击,再加上由于自闭症谱系障碍,他无法理解人们口中所说和心里所想之间的区别,他把姐姐的气话当成了真话,以为她真的想让他去死,于是独自离家出走,不吃不睡,最终死在河道旁的桥洞里,死前还不忘用链幕把自己遮住,这样可以不被她再看见。考虑到陈淮的自闭症谱系障碍,以及陈渊对他这一障碍的知情,她可能犯了过失杀人罪,甚至故意杀人罪,毕竟她不会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能对他产生的影响。云网传来的进一步资料显示,他们的母亲死后留下一处房产,还有银行户头里的五十万存款,这足以成为杀人动机。
蜂群提醒我陈渊已经到了,我让它们先带她去认尸,一会儿在审讯室我得好好和她聊聊。
资料显示陈渊才刚三十出头,可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憔悴不堪,微卷的头发呈枯褐色,间杂几根白发,整个乱蓬蓬的,似乎烫过染过,却疏于打理,她脸上不施粉黛,眼睛肿肿的,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眼角和嘴角都有细纹,皮肤也没什么光泽,说她四十多岁我都信。
“陈渊是吧?我们有些事情要请你配合调查。”我问。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确认过了?死者是你的弟弟陈淮吗?”
她再次默默点头,表情里没有多少伤心,更多的是疲惫和麻木。
“刚刚我的同事应该已经向你说明了陈淮的死因,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仍不说话。
“你和弟弟的关系怎么样?”我决定直接问。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陈淮生前和你的关系如何?”
她撇撇嘴,“不怎么样,他和谁的关系都不亲近。那种毛病,你知道的。”
“什么毛病?”
“自闭啊,没法和人进行正常交流。”
“我们的资料显示陈淮有自闭症谱系障碍,智力和语言能力没有问题,你能详细说说他的情况吗?”
“医生的诊断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后来都统一归到自闭症谱系障碍里了,他的脑子跟普通人不一样,类似于缺根筋吧,沒有正常社交的回路,他理解不了别人的表情和话里的意思,也缺乏同理心,除了他自己和他感兴趣的东西之外很少关心别人。天生的,小时候就查出来了,没得治。聪明是挺聪明的,可没什么用,跟人相处不来,在哪儿工作都难,谁愿意在办公室里放个怪胎呢?”
“这种病……这种障碍对于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呵,根本性的影响啊,我好不容易有个弟弟,人却不正常,从小跟人不亲,不乐意被人抱被人亲,老一个人瞪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光开门关门就可以玩一下午,说起他那些技术方面的事儿就滔滔不绝,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可爸妈偏偏还特宠他,什么都给他好的,说姐姐就得让弟弟,何况是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弟弟。你说这对我们的关系能有什么影响?”
“所以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
“我说了,他跟任何人的关系都不怎么样。爸妈对他好,他也不见得跟爸妈亲近。爸死的时候,那是十几年前了,我刚二十,陈淮十五六岁吧,他一滴眼泪都没流,站在病房里跟个机器人似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一样。妈死的时候,”说到这里,陈渊眼眶一红,但她马上忍住了,“她一个礼拜前才过世的,妈临死前想见陈淮一眼,可他愣是不肯见,一声不吭,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你们母亲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你向陈淮明确传达过你母亲想见他的愿望吗?”
“当然了,不止一次。”
“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说过好几次,都匆匆忙忙的。那阵子我忙得团团转,一边要跑医院照顾妈,一边还要上班,妈生病以后,我光陪她跑医院做检查就请完了年假,单位里再请假要扣工资的,呵,这种时候弟弟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还要担心他吃没吃饭,睡没睡觉,那些平时都是妈管的。我应该就是在回家的间隙跟他说的,他每次都在忙自己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你记得最后一次跟他提是什么时候吗?”
陈渊想了想,说:“妈走之前的七八天吧,那时候妈的情况特别不好,医生以为当时她撑不下去了。我回家去找陈淮,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还用光幕把自己围起来不让人看见,哦,你知道那是什么吧?叫链幕,陈淮可喜欢用了。当时我就很气,妈都快死了他还不动身去医院,我跟他吵了几句,想要把他的链幕关了然后拖去医院,可他不让,力气大得要命,我只好不管他又急急忙忙赶回医院,担心妈出什么事,幸好那次她挺过来了。可没过多久还是走了。”
讲到这里,陈渊小声啜泣起来。我递上餐巾纸,她接过去就用。
“我真的很抱歉。那之后呢?陈淮知道你们母亲过世以后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那天之后我就没怎么見他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几乎日夜陪在医院很少回家。妈走后我给他发了条消息告诉他妈没了,不对,我说的是妈死了,他理解不了没了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老是不带手机。后来我一直在忙妈的身后事,办死亡手续、通知亲友、操办葬礼,也没顾上他。”
“发现陈淮失踪,你没有去找他?”
“我顾不上,妈死后各种事情就已经够忙的了,哪里有闲工夫管他。再说了,他也不是第一天玩失踪,以前有好几次,他莫名其妙就出走了,过一阵子才回来,也不说去哪儿了,时间有长有短。”
“以前他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呢?时间一般是多长?”
“谁知道啊,他从来不说,我们也没人问。以前妈问过一次,结果他就歇斯底里起来,又是摔东西又是大叫。时间的话几天吧,最长一次好像有将近两个礼拜。”
“这些年来,你和陈淮都一直跟母亲住在一起吗?”
“陈淮一直和妈一起住,我念大学的时候住的宿舍,毕业后在外面住了一阵,后来又搬回家。”
“冒昧问一句,陈女士,你结婚了吗?”
陈渊的眼球快速翻起狠狠剜了我一眼,“结过,离了。”
“可以说说这段婚姻吗?”
“大学里谈的恋爱,毕业前就领证了,毕业后我发现那是个人渣,然后就离了,没有孩子。跟陈淮的事有关系吗?”
“抱歉,只是背景调查。陈女士,你母亲死前立下过遗嘱吗?”
陈渊猛地抬起头,“遗嘱?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那你可知道她留下了一套房产和银行里五十万存款。”
她舔了舔嘴唇,说:“知道,知道个大概吧。”
“这笔遗产本应由你和陈淮两人平分,可他现在死了,遗产也就全归你一个人了。”
“你什么意思?”陈渊挑起眉,脸上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神情,我想我或许也需要陈淮的人类表情图库。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从没想过遗产,没错,我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还是够的。除了陈淮我没别的亲人了,爸妈留下的房子够我们两个住,钱也够陈淮花一辈子,他没什么消费习惯,对我来说无非是多做一人份的饭而已,我怎么可能为了夺遗产害死他呢?”
“据我们所知,在陈淮出走前,你曾经叫他去死。”
“我?我怎么可能叫他去死,即便有类似的话也不过是气话罢了。你以为我跟他一样没有感情吗?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啊。”
“有没有这种可能,你当时在非理性的状态下说了气话,却被陈淮当真了,以至于他真的去执行,选择了自杀。”
“不可能。他虽然有社交障碍,但也不是个傻子啊,不至于把生死这么大的事搞错。再说了,要是他真听我的话,我叫他去医院看看妈他怎么不去?”
“好的,我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对链幕有什么看法?”
“链幕?我能有什么看法,陈淮给我买过一个,在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就连送礼物都只会送自己喜欢的,我总共只用过两次,不习惯。陈淮倒是老戴着链幕,吃饭睡觉都不关,我们看他就好像隔了层纱,他自己很享受的样子。”
“谢谢你的配合,陈女士。如果案件有进一步的进展,我们会尽快联系你。”
“警官,陈淮……我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抱歉,我的同事应该有说明吧?直接死因是心源性猝死,背后的原因还在调查中,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谢谢。他……心里压力大,过得不开心,”陈渊失神了片刻,随即又恢复正常,“可谁又过得开心呢。”
陈渊对于她弟弟的死好像没那么伤心,却也不像在说谎,可能是母亲的死已经让她流光所有眼泪,而且如她所说,她和弟弟也真的没那么亲近。如此一来,我先前的推论也就站不住脚。送走陈渊后,陈淮的最后一个加密文件也已解开,他用的密码竟然是陈渊的生日,这让我大感意外。这是又一个以链幕录制的视频,我佩戴好项链,展开光幕,开始播放。
链幕的内屏上出现的是陈淮,一个活生生的陈淮,他站在一面全身镜前,将链幕的透明度调到最高,镜子的反射和链幕的双重折射让影像看起来有些重影。镜子前的陈淮右手握拳又松开,握拳又松开,最终保持握紧的状态,他把视线抬高,触及眼镜便又掉下去,定在镜中鼻尖的位置。他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话——
姐,姐姐,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
陈淮的拳头又松开了,视频一黑,再次出现的陈淮握紧了拳头,他说——
姐姐,抱歉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跟你讲话,我必须借助链幕。我正在对链幕做一些改装,功能上的拓展,RY2450-i型是最适合这种改装的,稳定且牢固。硬件方面不需要改动太多,投射装置、动作捕捉装置、通信系统和处理芯片都很完美,双屏显示的功能早已实现,我只需要做一些加工,解开Q8芯片锁的同时确保不伤到PRO3安全级别的主蚀刻面板,这次得动到硬件,比之前单纯的应用修改要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办到。一旦我成功的话,就能去看母亲了,新的功能应该能够帮我。
陈淮的右拳松了松,又继续握紧。
对,现阶段我没办法去医院看母亲。不是我不想,我想不想无所谓,我知道母亲和你都想让我去看她,可是我做不到。你还记得父亲过世时的情景吗?我从不敢当面问你,甚至不敢在你面前提到父亲,因为我记得你当时的反应。这是我为什么不能去看母亲的原因。接下来,我不得不向你复述我眼中父亲临死前的场景,或许这样你就能理解我当时的行为了,毕竟你的理解能力比我强多了。这些年来,我反反复复琢磨这段记忆,因此你尽可以相信其中细节的真实性,因为我都记得。
那天父亲躺在病床上,母亲站在床头,你和我站在床尾。我以为和往常一样,那不过是个普通的探视日,你和我在父亲的病房里待二十分钟到三十分钟,然后便各自离开,你会用电动车把我先送回家,再回你的寝室,母亲则会多留一会儿,到临睡前或者第二天清晨再回来。过去的三个月,每隔一周我们便会来一次医院,后来的频率提升到三四天一次,再到每天一次,我对于规律很敏感,我喜欢有规律的生活。那天,父亲闭着眼睛,眉头紧皱,牙齿咬着下唇,我对照记忆中的面部表情图库,判断出他正在忍耐。我得很用力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父亲的脸上,他教过我,无法通过直觉分辨人类表情的话,就用记忆力记住,观察眉眼、嘴巴和脸颊,鼻子和耳朵能透露的信息较少,不同的组合对应着不同情绪,反应不出来的话背出来就好。父亲不说话,你和母亲也不说话,你和母亲的眼角有液体流出。我不知道父亲在思考或忍耐什么,也不知道你和母亲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我心里很烦躁,人类拥有语言,为什么不完全借助语言来传递信息,为什么还要依靠模糊不清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父亲突然睁开眼睛,鼻孔张大,嘴巴一开一合,你和母亲朝他扑过去,凑近他的嘴边。我再次搜索自己的记忆,这个表情意味着他呼吸困难,需要氧气。我用力拉开你和母亲,伸手够到床头的呼吸面罩往父亲口鼻处罩,但是来不及,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和嘴巴。我被推开,氧气面罩垂在父亲床头,你和母亲扑到父亲身上。
靠近父亲时,我听到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但我无从辨明他话里的意思,音节之间缺少必要的关联。我很专注地思考他到底想说什么,直到有医生进来,请家属不要太伤心,我才反应过来你和母亲正在伤心,没错,你们刚刚流了眼泪,现在又嚎啕大哭,我听不明白你们在叫什么,你们的声音和父亲刚才的一样含混不清。我想告诉你们,讲话吐字要尽量清晰,不然我听不明白,我没有其他人的联想能力。接着我又想起,父亲告诉过我如果有人伤心应该进行安慰,于是我掏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你和母亲,对你们说别哭了,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你转过身来推我,冲我喊话,你的声音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但我至少听明白你在讲什么了。你说,都是因为你,我们连爸爸说什么都没听见。我说,我听见了,但是他的发音很含糊,我没有听懂,他说HUA-I HA-O HA-。我努力模仿父亲刚才发出的声音,我想我的记忆没有错,你却开始用拳头砸我。你这个怪物,那是你爸爸啊,你说。母亲拉开你,抱住你,你们两个脸上都有很多泪水,我更看不懂你们的表情了,我很困惑,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那是我爸爸,我们共同的父亲,但我显然不是怪物,电视里的怪物可以喷火,可以一脚踩平高楼大厦,我顯然不行,我和你、爸爸、妈妈一样都是人类啊。
后来,父亲被推出去,母亲和你都跟着走了,我只好也跟着走。我们进了一架电梯,到地下二层,经过一条潮湿狭窄的通道,最后到了一个很冷的房间,房间里的每一面墙都装着金属柜。另一个人从隔壁出来,叫死者家属过去签名。死者?听到这个词我才觉得不对,父亲从刚才起就没动过,我伸出食指凑近他的鼻下,等待了十秒,没有呼吸。爸爸死了,我说。你抬起头瞪我,似乎又想朝我扑来,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带着你一起和刚才问话的人去了隔壁房间。我这才有机会一个人仔细看父亲,他变得不像他了,我摸了他的脸,那是一种介乎硬和软之间的感觉,皮是松软的,肉却是僵硬的。原来人死是这个样子。
姐姐,你听完就应该懂了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按照理性的逻辑来行事,按照父亲教我的方式来判断,我觉得我没有做错。后来你足足有半年没跟我讲话,在家里迎面碰上也当我不存在,如果不是母亲叫你跟我讲话,你恐怕会一直不理我。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你是在生我的气,但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不能像往常那样给我分析和解释,告诉我是哪里不对,应该怎样做才更好,我又不敢在你和母亲面前提父亲,因为一提你们就会流眼泪。
母亲住院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十几年前父亲躺在病床上的场景,两者有很多相似性,我可能要面对类似的情况,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或许该哭,可我哭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我应该把洋葱带去医院?但那样谁都能闻到洋葱味。如果做不对,你可能又会生我气,而一旦母亲死了,就没有人劝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你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想让你生我的气。
说到这里,陈淮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右拳又开始交替松开与收紧,就这样过了三四分钟,他才重新开口讲话。
为此,我要找一个解决方法,链幕可以帮我……姐姐喜欢我送你的链幕吗?我很喜欢。被链幕包围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安全感,出门对我来说没那么难了。我给自己的链幕加了一个迷彩功能,简单的代码修改,只要打开这个功能,我就是隐形的,链幕的外屏会自动调节到与环境色近似的状态,虽然成像比较粗糙,但不仔细看的话也分辨不出来。我喜欢打开这个功能出门散步,没人看得见我,我最喜欢河道旁的那块绿地,倚着栏杆或者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观察路过的行人、锻炼的老人和嬉戏的小孩,那里人不太多,音量也恰到好处,是观察普通人的绝佳去处。我曾经以为通过观察就能学会普通人的社交行为,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不过观察的习惯就这么留了下来。隔着链幕看世界不甚清晰,可我享受这种朦胧的感觉,好像我与世界的距离本该如此,我身处其中,却不完全融入其中,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没有实体的光幕,向前伸手就可以触碰到链幕之外的世界,抱紧自己则可以独守自己的空间。更重要的是,有了链幕之后,我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异不再明显。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跟我一样不想百分百融入外界的人,有很多跟我一样不擅长社交和判断他人情绪的人,无论是由于先天性障碍、性格因素还是单纯的不喜欢,在链幕的掩饰下,我们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再需要靠模仿来显得普通,我不再特殊。
但这仅限于静态的环境中,一旦陷入真正的社交互动中,我又会变成那个特殊的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病床上的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你。你昨天的话提醒了我,如今机器都知道如何进行社交互动,我为什么不能跟机器学呢?还有很久以前父亲说的,把自己想像成一个社交方面的人工智能,我为什么不索性让人工智能替我社交?手机、电脑、智能音箱……早在本世纪初,电子产品就开始搭载智能助手,它们能够根据用户的问话做出应答、辅助一些生活场景的需求,后来大数据和深度卷积神经网络的引入更是使得这类智能助手的应对能力突飞猛进,我为什么不能把这应用到链幕上呢?语音识别模块需要加在本地,数据分析和行为筛选可以通过云网完成,最后把社交提示投射到链幕内屏上,使用者只要按照提示做就行了。不难的,应该不难。GitHub上应该能找到2020年代智能助手的开源代码,我只要做一下智能反编译,让它的函数库与通用的UniversAL语言环境兼容就好,或者做一个适配模块,以借用G5区的算力……
陈淮的语速越来越快,右手张开握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最后已是满头大汗。他终于停下来,用手背抹去汗水,语速恢复了正常。
一定可以的,只是需要些时间。姐姐,我会尽快的,睡眠与进食都可以尽量压缩,我希望能够在母亲死前完成,这样我就能遂你们的愿去看她了。抱歉,这几天我必须集中精力在这个项目上,没有办法去医院。等我成功了之后,我答应你,我会去医院的,甚至能够帮上一些忙,在链幕的帮助下。
视频结束了,案子也破了。这段视频的录制时间是陈淮母亲去世前的六天,他与陈渊发生争执之后的第二天。为了尽快实现他的解决方案,陈淮连续高强度工作了很多天,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可能已取得了成功,又或者只是压力太大想出去透个气,于是他出门去最爱的河边绿地散步,一如既往用他自己开发的链幕迷彩功能遮住自己。走到桥洞附近时,他可能突然觉得胸闷和心悸,于是钻进桥洞里坐下想歇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淮应该把这段视频发送给了陈渊,只是她忙得没时间看,或者没有猜出密码,或者根本没有收到,毕竟她很少使用自己的链幕,也从未设想过弟弟会以这种方式向她倾诉。
刚离开没多久又被叫回来的陈渊脸上满是怨气,嘴里嘟囔着跟单位只请了两小时的假。我没有理会她的抱怨,把警用链幕围在她脖子周围扣拢,告诉她输入自己的生日。
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光幕,我看见她的眉毛从紧促到舒展到下垂,嘴唇从抿紧到颤抖,她的面部表情开始崩溃。从外面也能看到陈淮略微带着重影的影像,我这才意识到,他的这段视频是在内外双屏上同时显现的,他或许没有把视频发出去给陈渊,因为他知道陈渊很少用链幕,他也许想等她回家的时候当面放给她看,可那阵子她却总在医院很少回家。我很好奇如果陈渊在陈淮死之前看到这段录像,是否能对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善。我也想知道假如陈淮在他母亲去世之前就实现了他的想法,在母亲的病榻前他又会如何表现。只可惜,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站在陈渊的正对面看过去,她与陈淮差不多高,两个人的身影几乎重合,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流下,看起来就像他也哭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