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歪了
2019-04-02姬中宪
姬中宪
她戴上额镜,绿色的带圈束在额头上,眉眼上翘,让人想到异国女子。她说:坐吧。声音随意、家常,似乎刻意为了和她所属的行业区分开来。我在她面前坐下,感觉右耳后面有光源。
她歪着身子看桌上的电脑屏幕,不看我。她说:33号?你预约了吗?
我说:预约了。
她说:怎么那么大的号?你预约完了就直接进来了?
我说:我到护士台,护士就让我进来了。
她没说什么,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我想我大概捡了个大便宜,这城市有两千四百万人口,有多少人排着队想见她,只为了让她翻开鼻孔瞧一眼,然后请她留下几行潦草的字,好捧回家照办。我才注意到她没戴白帽子和口罩,大概正要去吃午饭。
她说:你在哪里预约的?
我说:自动挂号机,一个志愿者帮我约的。
她把屏幕推到一边,转向我,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要接我这个单子了。我坐直身子,问她:要摘帽子吗?
她眉毛挑一下,大概刚注意到我的帽子,然后就飞快地说:不用。
我大概还是太郑重了些,毕竟她不是治疗头皮癣或脱发的。
她把额上的凹面镜翻下来,立刻有一束光向我射来,像矿工额头上的那种光。此刻在她眼里我像一座废矿,正等待她施舍式的勘探。同时,镜面遮住了她的右眼,她在狐媚中添了些匪气,像海盗或女特务了。
我凑上去一点,将鼻孔交给她,她不知从哪儿抄起一把不绣钢的扩鼻器,举到我脸前。像所有精美的刑具一样,那扩鼻器泛着冷光,手柄像翅膀一样展开,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它就像一只金属鸟一样,将长喙啄进我的鼻孔。
她说:放松,头往左边偏一点。
扩鼻器在我右边鼻孔中张开,我被一点点撑大。并没有预想中的不适,甚至还有一些彻底打开后的轻松,似乎我可以被无限地撑大。隔着额镜,我能看到她的眼球在动,此刻,她的瞳孔、额镜的镜孔、我的鼻孔,三孔成一线,我鼻孔里的沟壑与丛林叫她看了个遍。我有些负罪感,鼻科专家,这可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职业。
因为离得近,我对她的脸型有了新认识,她颧骨还是太高了些,面相中带有鲜明的地域特性,真担心有一天她会把头发堆高,染成红黄二色,彻底变成一个刻薄的老女人。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手上加力,把我的鼻孔撑得更大些。其实,五官都是心灵的窗口,不单眼睛。我刚才可能被自己的鼻孔给出卖了。
她说:不要动!鼻孔放松!
我一动不动,整个人被她提捏着,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让我想到牛鼻钳,一种针对牛的头部保定器,夹在牛鼻子上,可转移牛的注意力,好给牛打针。
她优雅地夹着我,像吃火锅时拿一双长筷子夹起一块肉。她说:不太舒服吧。
我说:没、没事,你高兴就好。
她说:早晨起来是不是容易打喷嚏?
我说:是。
她说:是不是经常擤鼻涕?
我说:是。
这种情况下的对话就像刑讯逼供,不可能对等,她问什么我都得承认。她点点头,脸上是连续蒙对两道题时的那种神情。
她松了扩鼻器,换到我的另一个鼻孔。我的两个鼻孔被她交替撑大,我能想像自己在她眼中是怎样一副滑稽的样子。她说:流过鼻血吗?
我说:流过,经常流。
她说:哪个鼻孔更容易流?
我回忆一下,觉得它们不分上下,很难说谁更容易惹麻烦些,但是听她的口气,好像我必须把要其中一个供出来才行。我说:要么……右边吧。
这就对了。她取出扩鼻器说:你鼻梁歪了,鼻中隔偏向右边,造成左右鼻孔不对称,右边更窄一些,空气进出右边鼻腔时,摩擦更厉害,所以右边容易流鼻血。
从小到大,关于流鼻血的解释我听了七百多种,她的最有新意。空气摩擦?就像陨石穿过大气层吗?
她好像看出我的疑虑,停下手里的操作,说: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那我感冒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左边鼻孔先堵?
她说:正常,鼻中隔下方偏右,根部就偏左,所以左边鼻孔根部狭窄,要堵就先堵那里。
我说:行吧,你说了算。
她瞪了我三眼(她像杨戬一样有三只眼)。我得说,她瞪眼的时候格外好看。
她在病历卡上写字的时候,我说:那么,你是说我鼻子歪?
她说:别紧张,里面歪,外面看不出。
我说:有办法矫正吗?毕竟都是我的鼻孔,我想让它们感冒时被堵住的机会不要相差太多。
她沉吟一下,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扔下笔转向我,两眼放光,她说:有,但是要先打点麻药。
我说:手术?
算不上手术,没有创面,不用动刀,只是动动手,掰直了就好。
就像胳膊脱臼一样,被医生捏一下就好?
比那个要复杂一些,不过你非要那样联想也不是不行。
那个……会影响这里吗?我指指我的脑袋:我可是靠这里吃饭的。
不会,局部麻醉而已。她好像急于做成这单生意:你快点决定要不要做,要做马上就做,下次再掛号可能要几个月以后了。
我说:现在就做?这个不要预约吗?有床位吗?
她说:要什么床位,你现在坐的这个座位就够了——她把病历上的字写完,把医保卡递给我:去缴费吧!
我交完钱回来,发现她已经全副武装——不但戴上了蓝色的丁腈手套,还换了一套紧身防水服,很显身段的那种。我觉得她有点防卫过当了,又不是潜水,至于吗?她是怕治疗过程中有什么体液溅到她身上吗?
我躲在屏风后面换病号服,那病号服太肥大了,能穿进两个我。我觉得这太不公平,她给自己倒是挑了件挺合身的。
椅背调低了一些,我刚坐上去,她就举着一个巨型针头走过来,像个凶悍的渔民,正举着一根鱼叉,对着我这条大肥鱼……耳内却一阵温热,她伏上来,像哄孩子一样附在我耳边温柔地说话,我明白过来,这可能是美人计或是别的什么圈套。她说:别紧张,就像蚊子叮了一下一样,然后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大概十分钟后……
我醒過来,世界仿佛重启,还是那样的房间,那样的陈设,但是又好像有些本质的变化——比如房间和陈设的内部分子结构发生了对调——已经发生了。身体凝重,有莫名的饱腹感。前世的记忆还在——我记得我还没吃午饭。
我猜她说的是:十分钟后,世界将大不一样。
眼前的一个变化是:她不在了,那个女医生不在了。从麻醉中清醒,睁开眼,一左一右满是家属和医生俯瞰的关切的脸——这样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天花板底下,只有我一个人坐着——也可能躺着——我感觉不到自己的体位,想起身,身体山一样沉。
我说话,喉咙有些堵:喂,有人在吗……我好了,有人帮帮我吗?
我想起小时候上厕所没带纸,无助地蹲在茅坑上,也是这样喊人的。茅厕四壁的水泥墙光光的,吸音效果差,声音听起来很凄凉。
我……在呢……在这里呢。
是她的声音,是那种被歹徒从背后勒住脖子捂住嘴时发出的声音。似乎从很近的地方发出,然而方向不明。我猜她在刚才的操作中伤到了自己,而且伤得不轻,我得帮帮她。
大夫,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我也动不了,你能先试着自己爬起来吗?然后我记得门口有个电话,你可以爬过去打120,不过我不确定在医院内部打120是什么效果……
你先保证自己……不害怕。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你……
如果你不怕……我就告诉你……我在你体内。
你在哪?
在,你,体,内。
我得说,今天是个倒霉日子,早晨出门开车就被人加塞,现在又被医生……然而千真万确,她的声音是从我体内发出的,每一句都和我的身体引起共鸣。我和她,正共用一条喉咙。我想挣扎着起来。
别动!她在我体内命令我。
我感到一阵恶心,就是那种晚饭吃得太油腻又没运动整宿不消化的感觉。
不要动……一动,我俩都有危险。她好像在我体内翻了个身,不那么憋屈了,语气也缓和些:不过呢,你其实想动也动不了。
我说:我还活着吗?
她说:你活得好好的。
我说:可是我的头抬不起来,我看不到我的样子,我现在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她说:总体上和原来差不太多,比例略有失调,如果你现在特别没有存在感——这很正常——你可以试着抬抬胳膊,你的胳膊可以动。
我忘了我还有两条胳膊了。我试了一下——太神奇了,那两条长胳膊,居然和过去一模一样。
我摸索身体,想摸到她的脖子,掐死她。然而一想到还得想办法把她拖出来,我放弃了。我试着平复自己,尽量降低身体的排异反应。我伸手向两边摸,说:这附近有镜子吗?
她说:没有,你别想了,我不会让你看到自己的样子的。
我说:只是矫正一下鼻梁啊大夫,犯得着这样以身试法吗?毕竟我们也不是很熟,这么私人的事情,也不征求下患者意见?
她说:你知道,有时候只是离合或者手刹坏了,工人也要钻到车底下去维修。
我说:那你你你还要修到什么时候?
她说:其实早就好了,本来可以赶在你醒过来前就出来的,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结果有点事耽误了一下下,呵呵,抱歉啊。
我快哭了:这种事也能耽误?你忙什么呢?你在我里面接了个长途电话吗?还是你堵车啊?那你现在不是弄完了吗?为什么还不出来?非要我叫个助产师来吗?
她说:你先别着急,情绪稳定点,听我说……
我说:很多孕妇要用十个月时间才慢慢接受自己是孕妇这一事实,可是你呢,你只给我了十分钟……
她说:你听我说——我在等麻药,麻药不上来,我硬出,你得疼死。
我说:你是说无痛人流?看这样子我得先给自己再来一针麻药?
她说:不用,我刚才给你打的是间歇性麻药,每隔十分钟药效发作一次,一次持续十分钟,本来我可以在第一个十分钟内就出来的,结果迟到了,现在我在等第二个十分钟,别着急,马上就到。
我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然后随便她干什么。但是在第二次昏死之前,有几件事情我还是要问清楚,我说:能问你个隐私的问题吗,你打算从哪儿出来?
鼻孔啊!她说。
那你刚才也是从鼻孔进去的?
嗯呢!她用鼻音回答,几乎有些得意了。
女人真是擅长改变男人的世界观啊——大夫姐姐你知道吗,你刚才毁了我的三观,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鼻孔可以撑得那么大,然后可以像双向隧道似的一个管进一个管出……
呵呵呵,其实没有了,我说的通过鼻孔进出,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这样说也不对,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反正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把鼻撑大再撑大然后钻进去,那样也太不卫生了,我们的方法是——远距离瞬间传输、空间折叠、时空旅行,这些你知道的吧,就是通过一个虫洞,一下穿越到宇宙另一头的方法,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鼻孔就是身体的虫洞,是连接身体内宇宙与外宇宙的纽结点……
意识如浅景深的图像,一部分模糊的同时,另一部分被突显:一个女人在我体内(从前这种事情只可能反过来发生),然而那巨大的异物感在消退,身体如潮水一波一波退下去,海的总量却并未减少,身体依旧深不可测。我不断刷新着自我,每一刻都是重生。在一股由内而外的瘙痒中,我无端想通了许多古老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疑问:圆周率的一次偶然例外,贪吃蛇有一条永恒的捷径,孙悟空和铁扇公主,二者必有奸情……
我醒过来……嗯,这一次感觉好多了,是生命本该有的状态:轻松,开阔,自由,无限量的自由,然而不太有撒欢奔跑的冲动,只想静静地悬浮;视界宽广,不用转动眼睛,已是三百六十度的凝视。
我看到大夫从屏风后面出来——她换上一身碎花短打,头发打散了披下来,唇间衔一枚皮筋,楚楚动人。
大夫,你还好吧?
我很好,谢谢。她拿皮筋扎起头发,说:你该关注一下你自己。
我也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发现了,一眼就发现了。
什么?
我不见了。
空气中有消毒液的味道,这一点甚至不是被我闻到的,而是首先被我看到的。感官被打通,物我界限不清,如今,我用来表达自我的每一句话都是通感,用来描述事物的每一句话都是拟人。
我的外套、背包、我心爱的帽子,都在桌上摆着。它们虚张着,保持着我身体的轮廓,像遗物,再不会被一具肉身穿戴起来。
不觉得惊奇吗?她问。
理性上讲,应当惊奇,比刚才你钻进我肚子里还惊奇,但是在感性上,在身体体验上,又觉得这一切无比正常、妥帖,没有一点挑剔的欲望。从这一刻起,心眼一体,六根清净,感性一统天下,理性再不可能战胜感性。
你刚才提到了身体?
原谅我的习惯性表达,身体是一项陋习,意识还没来得及将它摒弃——这样说吧,我本该“吓了一跳”,然而发现没有跳的主体。
贼心贼胆都有了,贼没了。
是的,因为没有贼,心和胆空前壮大——不过大夫,如果您不着急吃午饭的话,还得劳您解释一下——技术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刚在你脑神经上贴了一个微型感官模拟集成器,一次性的,不贵,你刚才付费时应该看到了。
那么我现在不是通过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在和你交流,是通过集成器?
是的,等于你人不在这房间里,但是你在这房间装了一个探头,现在你通过探头看到我。
我人不在这里,那么——我人在哪里?
我把视线降到她的脸部高度,盯着她的眼睛。当然,我同时也在盯着这房间里的一切。
你刚才不是说了,你不见了。她说。
是,我是不见了,我的身体消失了,但是我其实还存在着我还在和你说话不是吗?我不是有意找茬,我也知道魔术道具从没有质问魔术师的权利,但作为一名医保人员,我还是有资格代表我的身体问您一句——您是怎么把我变没的?您把我的身体藏到哪里去了?
她往手上擦护手霜,十指翻转,像立体几何图形一样富于美感。我从她的指间穿过去,灵巧地躲开她的挤压与揉搓。我看到她的体香,听到她的肤色与掌纹,吸食她用手语传递的讯息。我不想回去了,想一直这样悬浮着,无处不在着。
她说:很简单,你试过把一只袜子不停地卷最后卷成一个筒吗?或者如果你不喜欢袜子这个比喻,那你知道一条蛇吞下自己的尾巴,再不停地吞下自己的身体,吞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我做的比它们更彻底——我刚才把你的鼻孔翻转过来,然后不停地翻,把你的整个身体内宇宙翻转过来,然后,你就没了。
卷袜子是为了节省储物空间,卷我是为了什么?我碍着你了?
刚才因为我操作失误,你意外得知我在你体内,虽然这不影响治疗效果,但我需要在医学伦理上做出弥补,弥补的办法:与其让你忘掉一个可怕的事,不如让你升维到更高的认知上——你现在是不是对于你我同体这件事完全不在乎了?
是的,如果你敢再給我更大的惊吓,我会把我变没了这事也忘记的。
没有了,这已经是身体的极限,也是认知的尽头。
好吧,女人总有迟到几分钟的权利,因为这几分钟的迟到,你把一个男人变没了。
从三维的视角看,你没了。七尺之躯,敌不过三寸之鼻,我将你抽丝剥茧,然后通过一个鼻孔大小的虫洞,把你的身体一点点塞进另一个空间里。你现在在更高的维度里,对我而言,你是神一样的存在。所谓男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好吧,男神表示很受用——我在她发丝间穿梭,如同行驶在密林中——可是可是,把我变没,这么大的事,你们动手前也不用家属签字吗?
回头你可以跟他们说说,这么新奇的体验。
对了,这么高科技的事,不怕我说出去?
尽管说,但是你觉得别人会相信吗?
我会绘声绘色地说,赌咒发誓地说,我会手按在胸口上保证:我要是瞎说,鼻子会歪。
你鼻子是歪了。
我意识到此时我该生气,然而集成器中没有生气这个选项。
好吧,你说了算。
你也是,你高兴就好。
我停在她内衣的边缘,犹豫要不要进去。她似乎感觉到了,整个人定在那里,身体一寸寸收紧。
有时候,当一件事情太过容易时,你反而懒得做了。我重新回到她眼前,看着她。
最后问一个问题——接下来我该干什么?是不是应该飞出这房间,用新的视角重新打量一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感官集成器的信号范围有限,出了这房间,你的模拟眼睛耳朵嘴巴全都失效,你将彻底迷失自己,只剩下一缕意识流。对你的身体来说,这房间就是你的全宇宙。
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试试?
然而这事还是太过容易了,我仿佛陷入了史前的巨型懒惰中,坐视天地混沌亿万年而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不喜不悲,不不不不……
我说:那你的建议是?
坐等。
等什么?
第三个十分钟……
我醒过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在这房间里醒了三回了。人生不过睡睡醒醒,我也习惯了。我一醒过来就关心一个问题,刚才没来得及问,现在可以问了,我说:大夫,这项技能——就是通过鼻孔把人变没了这项技能——我可以掌握吗?我觉得这是一项十分实用的技能,应该大力推广,比方说哪天我无地自容了,想地上有个缝钻进去但是地上没有缝,我就可以揪着自己的鼻孔把自己变没,或者我看某人不顺眼了,希望对方立刻消失……
她从屏风后面出来,直接将一个针头扎进我胳膊,我才认出来,她不是那个大夫,她是护士台那位护士。她说:不要说话。
我等她打完,说:刚才那位大夫呢?
护士说:拿手摁住棉球,摁五分钟,刚站起来可能会有点晕,一会儿就没事了,一星期内不要擤鼻涕,不要抠鼻孔,不要吃刺激性食物,回去多休息,多喝水——大夫吃饭去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站起来——嗯?我能站起来了,低头看看,身体完好,走两步瞧瞧,有点晕,可以忍受。我穿戴整齐,外套、背包、帽子,都还合身。
我说:我就这样……好了?
护士说:对啊,不然呢?
我有千言万语要对人说,然而护士不像要听的样子,她已经招呼门外病号进来,那病号脸上缠着绷带,鼻头处渗血,他一进来,立刻带进来一群亲朋好友,互相簇拥着吵闹着,把房间铺满。我被挤到门口。
隔着人群我问那护士:护士,你刚才给我打的什么药?
护士百忙中回我:解药,不然你隔十分钟就得睡过去一次!
我往外走,外面人都很忙,没人像要停下来听我讲话的样子。我想去找找那个大夫,然而人海茫茫。
肉身沉重,世界拥挤,宇宙是一间大医院。
我决定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