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绣技法“金刀劈发”真实性考辨
2019-04-02北京服装学院服饰艺术与工程学院北京100029
王 薇(北京服装学院 服饰艺术与工程学院,北京 100029)
发绣起源于我国唐宋时期,是一种以头发绣制的艺术品或工艺品。发绣《东方朔像》据传是现今所知最早的一件存世发绣作品,为南宋皇帝赵构之妃刘安绣制,藏于大英博物馆。(这件作品与现存于故宫博物院的一件明代发绣作品有很多雷同之处,二者的关系尚待进一步考证。)中国历代都有重要发绣作品传世,从内容来说,这些作品多以表现宗教信仰题材为主,如元代发绣《观音像》,清代发绣《水月观音》《达摩渡江图等》等;另外一部分发绣则带有显著的个人情感,如相传东台晾网寺的《发绣佛》、清代刺绣大家沈寿的《谦亭》等。发绣因不追求经济目的而是以表达信仰和个人情怀为主,因而具有极强的私人性和私密性,往往不流通于市场,数量稀少且较少为人所知。目前仅有少量收藏于各大博物馆、收藏机构和私人藏家手中,近几年的拍卖市场偶有出现。
中国古代关于手工艺记载的文字向来匮乏,其中关于针线刺绣的记载就更加少见。而在这极少的记载中,关于发绣的描述却时有出现。这些关于发绣的文字记载多用于佐证孝女贤妇之贞孝以及刺绣名家的高超技巧。例如晚清宣鼎的《夜雨秋灯录》中有一篇描述孝女叶蘋香为救其父摆脱冤屈,在佛前发愿,拔发绣制佛像并最终得到神佛庇佑,脱离困境的故事。“东海晾网寺藏有绣佛一帧,绫本,长二丈四尺,横八尺,佛像科头披发,面如满月,……其上绣金经全卷,蝇头小楷。粲如列眉,末注嘉靖某甲子,优婆夷女弟子叶香蘋盥沐发绣。……公女号蘋香,貌温婉,性至孝。闻公陷死地日夜祷于神,得感应,……自摘头上发,以金刀薄如稻芒者擘作四缕绣佛像与金经,两载始成,功德满日,而公亦邀天恩以金鸡诏出狱矣。……女自绣佛,目力已竭,双瞳遂盲,……”[1]这段描写对于发绣的绣制者、绣制目的、艺术特点等方面做了总结。它的写作目的更多是为赞扬古代女子忠孝礼仪的道德标准,但同时却为今天的发绣研究提供了有利资料。
古代文献中关于发绣的文字中时有发绣绝技“金刀劈发”技法的描述。上文中对金刀劈发所用工具描述较为详细:“以金刀薄如稻芒者擘作四缕”。同时文中更进一步描述了这种技法损耗精力,对身体带来伤害的事实:“女自绣佛,目力已竭,双瞳遂盲……”“金刀劈发”是指发绣绣制者使用薄如蝉翼的金刀将头发“劈发为四”剖为更细的发丝,用于刺绣的精绝工艺。
实际上,除了古代小说、话本外,“金刀劈发”发绣技法在绣谱、地方志等古代文献中多有提及。由于这一技法过于精绝玄妙,看似人力所不能,再加上发绣较少为人所知,并且更少有机会能够看到实物,因此这些文字记载的真实性一度成为争论的焦点,在研究中普遍被认为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文学性叙述,对于“金刀劈发”技法的真实性是存在质疑的。
本文观点倾向于认为,“金刀劈发”发绣技法是真实存在的,并从六个方面进行了论证。
一、文献寻绎
在中国历史上鲜有手工艺类书籍流传,而刺绣、发绣隶属于女红类范畴,则文字和记录更加少见。就内容而言,古代文献中此类文字多侧重于对于刺绣于“艺”的一面的评述,对于刺绣“技”的范畴的描述则所涉不多、不详。古人对于发绣的描写文字多是为刺绣名家和绣品的介绍充当一种有趣的补充,借以反映绣制者手艺高超、修养深厚,以及重仁义礼信等素质。此外还有一部分关于发绣的描写是以神话故事和话本小说的形式出现的,也可以与绣谱中所记载的内容做一对比和互证。
古今对发绣有所描述的书籍包括:徐蔚南《顾绣考》朱启钤《女工传征略》《存素堂丝绣录》;清代姜绍书《韵石斋笔谈》、清-彭蕴璨《画史汇传》、清代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平原县志》(清代卷)、清代沈复《浮生六记》;近代明清史专家邓之诚的《骨董琐记》、柴萼《梵天卢丛录》、清宣鼎小说话本《夜雨秋灯录》、清代王渔洋《池北偶谈》等。
而比较有趣的是在这为数不多的关于发绣的古代文献文字中,对于“金刀劈发”技艺的描述却屡屡出现,且细节描写较为具体。以下举例说明:
1、朱启钤在《女工传征略》中记述了宋代孝女周贞观为解丧亲之痛,刺舌血书经文,劈发绣制经文的故事——“宋有孝女周氏法名贞观,六岁而孤,……未几母卒痛无以报乃于佛前矢心精进刺舌血书妙法莲花经七万字,手劈发而绣之,历二十三年而竣,遂结跏跌坐而逝。”这段描写较详细的从时间上突出了这一技法的耗时性,“历二十三年而竣”,更描述了这一技法对人的精力的严重损耗:“遂结跏跌坐而逝”。
2、《女红传征略》中同时还有一则清代的刺绣名家王琼劈发绣制的发绣故事:“王琼高邮人,进士李炳旦室,通经史,工书画,女工奇巧,尤精发绣,因亲疾发,愿以素绢绣璎珞大士像,拆一发为四,精细入神,宛如绘画不见针迹,观者叹为绝技……。” 这段记载中,提到了“拆一发为四”的劈发技术,更进一步描述经此技法处理过的发丝所绣作品“精细入神,宛如绘画不见针迹”的艺术特点。
3、地方志《平原县志》始修于明代,后经过历代补修和延续。其中记载了一位刺绣能手赵氏劈发绣制发绣的事迹:清代邹涛妻赵氏,“……承祖父家学,能诵经传,绘白描人物极工,又能劈发为观音像。”
4、民国柴萼所著的《梵天庐丛录》,是一部专门记载清末史实的笔记体读本。其中有对浙江人叶蘋香金刀劈发绣制佛像的记载:叶蘋香,“年十四,工刺绣。市巨绫,自摘头上发,以金刃擘作四缕,绣佛与金经,长二丈四尺,横八尺。绣佛跌坐鼍背上,鼍口吐楼阁、台榭、日月、山河,其下则飞鱼、水怪争来朝拜;其上则《金经》全卷蝇头小楷,两载始成……”
其中的细节描述与宣鼎在《夜雨秋灯录》中的“发绣佛”描写记载可互相呼应,更具可信性。
此类文字的存在并不是偶然现象,文字中不仅对绣制者的家庭背景、绣制的艺术特色进行了详细描述,还针对“金刀劈发”的技术的工具、难度、用时,以及对身体视力的伤害等方面都做了阐述,甚至提到观者的态度和反应,可谓描写细腻。再者,这些描述多出自“绣谱”或“地方志”一类的文字中。这类文字具有记录性质,很少使用夸张手法,因而其中所描写的“金刀劈发”技术的可信性较大。
二、手工艺者的技术习惯分析——丝绣的劈丝和发绣的劈发
古籍中所提及的古代的发绣名家皆是于当时享有盛誉的丝绣高手,她们在绣作中非常注重技法与品质,为了获得“和色无迹、均匀熨贴”的刺绣效果,她们往往不计工本和时间的投入,除了追求精湛的针法技艺外,“劈丝”技法也是被普遍应用的重要技法。古代绣谱文字中对刺绣的用丝纤细的程度皆有专门的重点记载。
劈丝就是将一根丝线劈为若干份用于刺绣,一根丝线劈为1/2称“一绒”,1/16称“一丝”……用更细的丝线刺绣,会带来更加细腻的光泽变化和更加微妙的色彩过渡。劈丝的细致程度直接影响着绣品的品相和价值,因此劈丝也被视为最能体现绣艺高低的重要标准之一,且这一技法和标准一直沿用至今。
劈丝作绣已成为刺绣中的一种常规的技术手段和审美标准,也是刺绣者衡量技艺高低的重要标准之一。绣制发绣较之普通刺绣具有更加重要的情感意义。中国古人珍惜身体发肤,重孝重生,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发绣”的绣制更多倾向于精神性的寄托和表达,被寄予更多的情感因素。而当这些丝绣名家为表达宗教情感和个人情感而使用发绣绣制时,未经“劈丝”处理的原发则显得过粗,而不符合她们的工作习惯和对于材质的要求。对于精于刺绣的名家,在绣制中使用“劈丝”技术早已成为她们刺绣工作中的惯性步骤。以较粗的原线或原发绣制的绣品被看做技术低下的粗鄙绣制,这样的作品既不符合她们的审美习惯,也不符合她们的劳作习惯。因此,技艺精湛的古代刺绣高手在绣制发绣时,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处理充满弹性且比丝线粗的多的头发,使其在绣制中熨贴而均匀。头发代替丝线时所存在的材质局限性,以及刺绣者的工作习惯和审美要求,都使得刺绣者对“金刀劈发”技艺有客观的要求。
三、分析元《观世音像》和清《水月观音》两幅发绣上头发的保存状态
图1 元代发绣《观音像》及局部
由于发绣作品数量稀少,又带有很强的私密性,因此极少有机会得见原作,这也是发绣研究的难点之一。本文所引的元代发绣《观音像》、清代发绣《水月观音》两幅作品,是现今所能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发绣原作中的两件。经过对这两件作品的对比研究,可发现清代发绣《水月观音》中“金刀劈发”技法的使用痕迹非常明显。
图2 清代发绣《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绣制于清道光五年,距今约190多年,为当时的陕甘总督杨延春之女发愿绣制,藏于四川省文殊院。作品的布局构图极具画意,线条流畅,人物刻画肃穆传神,不同于一般的佛像画,可看出绣制者的艺术品位与追求。
目前,《水月观音》绣品上所使用的发丝已经失去原生头发的弹性,彼此靠近的发丝呈现粘连现象,甚至互相挤压粘连,结成片状。显现出经过技术处理的痕迹。整个作品中60-70%的发丝呈细小片状剥落,露出绣作下面的笔墨痕迹和密集的针孔。而所遗留下的部分,发丝因柔软粘连的原因,而更加牢固地压实残留在绣底绢面之上。整个作品中头发所呈现的细软状态明显是经过处理,破坏了头发本身原生物理性状。
图3 清代发绣《水月观音》局部1
图4 清代发绣《水月观音》局部2
将它与早于其600多年,使用原发绣制的元代发绣《观世音像》对比分析,前者所使用的发丝经过“劈发”处理的特征更明显。元代发绣《观世音像》出自著名书法家、刺绣家管仲姬之手,作品采用发绣、丝绣相结合的方法制作,观音的头发、眉毛、眼睛等部位使用发绣表现;面部、身体、服饰以丝线绣制。这件作品画幅巨大,用丝用绒不追求劈丝的纤细效果,符合元绣粗犷豪放的审美风格。元代发绣《观世音像》虽早于清代发绣《水月观音》600余年,但作品中绣制人物眼、眉、头发等部分因使用了未经“金刀劈发”处理的原生头发,因此今日所见发丝极少脱落,且保持着原始性状,呈现弹性鼓起的状态,根根分明,彼此之间并无粘连。
绣制时间相距六百余年的两件发绣作品,保存状态却与所经历的时间完全相反。元代的《观世音像》使用原发绣制的部分,至今还保持着头发的原有性状。清代发绣《水月观音》却因使用了“劈发”技艺,破坏了头发的原有物理属性,发丝纤细柔然,画面风格细腻但不易保存,呈小片状黏连损坏脱落。再从针法考究,元代发绣《观世音像》绣制头发部分时使用了较为粗放的“戗针”和“滚针”针法,这是一种针脚较大,固定点相对较少的针法,实际上不够坚固和不利于保存;而与此相对,清代发绣《水月观音》大量使用针脚细腻、牢固耐久的“缠针”针法。即使如此,但因所用的发丝经过了“劈发”的处理,头发角质发生了改变和破坏,而导致了其保存程度远不如元代发绣。而在清代发绣《水月观音》这件作品上使用细腻针法绣制的粗线条部分尚有保存,使用较粗针脚的“滚针”绣制的装饰花纹部分,则早已经全数脱落。
四、文献《纂祖英华》所载发绣《弥勒佛像》《倚琴伫月图》与“金刀劈发”技法
《纂祖英华》彩色珂罗版两巨册,厚11cm,重44斤,(满洲国立博物馆座右宝刊行会,伪康德元年1935年),限量300部,定价四百大洋。其内容收藏历代緙丝、刺绣珍品,来源均出朱启钤所藏的历代刺绣和缂丝名作280余件,分为79个种类,并附有专家的研究记录,被誉为迄今为止最精美的中国缂丝刺绣出版物,素有“民国第一书”的雅称。
朱启钤先生自幼受到家传和家藏的影响,对锦绣緙丝颇为爱好,不惜巨资丰富藏品,其收藏素有“朱家刺绣甲天下”的美誉。后来在中日战争期间,这批价值连城的緙丝刺绣,因战乱流落,几经辗转、易主,最终流落至当时的伪满洲国政府之手的,并成为伪满洲国博物馆(奉天满洲国立博物馆)的重要馆藏。得到这批藏品后,日伪政府十分重视,将其鉴定为国宝,并以此为基础出版了重要文献资料《纂祖英华》。其中关于《弥勒佛像》《倚琴伫月图》这两件发绣藏品的记录和研究资料,为本文关于发绣技法“金刀劈发”的论证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弥勒佛像》和《倚琴伫月图》两幅均为明代绣作,现藏于辽宁博物院。其中《弥勒佛像》又名“顾绣董书弥勒佛像”,上有董其昌题赞,传为韩希孟所作,高57厘米,宽28厘米,作品中人物眼眉部分以头发绣制而成。《倚琴伫月图》高64.1cm,宽22.4cm,全幅以发绣白描人物二人,画轴上有五言句,绣“七襄楼”白文方印。
当日本研究者在众多藏品中发现这两件是使用了头发进行刺绣的作品时,感到非常惊奇,发出“然用发绣以完成绘画之表现者是于世界染织史上全未见及”[2]的感叹。随后,日本研究者使用显微镜观察,发现绣像上的头发仅为成年男子头发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粗度,这一现象又令他们倍感疑惑。《纂祖英华》对此记载如下:“至此发绣之所称为发者其果属发与否颇有疑议,盖细微之白描线一支用三支乃至四支之毛发且不及男子头发一根之粗,若必强求其类似者只可比作五个蚕茧缫出之五支生丝,但用此生丝若加以如本图之染黑则必被染料成分之侵蚀,决不能保存三百年岁月之久……”很快,日本研究者“满洲奉天医科大学教授医学博士森繁春氏”用显微镜分析作品上的发丝,确定了作品中所用的是细胞组织被破坏了的毛发,并排除了作品中的毛发是兽毛或婴儿毛发的猜测。《纂组英华》对此也有记载:“此发一支之粗为 0.3 乃至 0.4密克伦,并谓其细胞组织也已破坏,关于此点虽难断言,但若果系毛发或即为初生婴儿发,另一方就其黑色考察则又似兽毛等语。虽故老相传有裂发之事,但此图绣用发尺寸较长,非如兽毛之短。故其究为婴儿发、男子发姑可置之不论,然其确系发绣则又毫无可疑者。”
图6《顾绣董书弥勒佛像》局部
图7 明 《倚琴伫月图》
日本研究者对于中国早在唐宋时代就已经产生的发绣艺术知之甚少,更加不了解同时传为神迹的“金刀劈发”技术,因此留下“以人工为如是之精巧实有不可能者”的困惑。而我们苦苦追寻的古代绝技真实与否的答案却随着他们利用现代科学仪器的一系列近距离的观察和研究而呼之欲出。这些研究和记录为“金刀劈发”的分析和证明提供了重要依据,至此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金刀劈发”技法的可信性,可以确认,明绣《弥勒佛像》和《倚琴伫月图》在绣制过程中使用了“金刀劈发”的技术。
五、现代发绣作品《寒山寺》与遗存至今的发雕艺术
(一)《寒山寺》与“发雕”
随着社会的发展,传统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发绣进入了一段消沉、转型和调整期。六七十年代,苏州刺绣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从古籍上认识了这一特殊的工艺并将它重新介绍和发掘了出来。这一时期,发绣以工艺制品的形式被绣制和销售。在当时的众多发绣制品中,有一件绣制于70年代的发绣双面绣《寒山寺》,运用了特殊的发雕工艺,对于我们研究“金刀劈发”技艺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图8《纂组英华》(上海博物院收藏)
图9 现代发绣《寒山寺》
图10 郭克杰在其微雕摊位前
《寒山寺》是一件小型的发绣台屏,高27厘米,宽33厘米,绣制年代是在1977或1978年左右,由中国第一位刺绣工艺美术大师,现已90多岁的李娥英指导,高明明、周春英绣制。这件作品刚被开发和绣制出来,即参加对外交流展示并被销售,目前已经难寻踪迹了。所幸当年的主创人员还都活跃于中国刺绣业界,经过调查走访,本文幸运地收集到发绣《寒山寺》的作品信息和图像。
发绣《寒山寺》这是一件体积很小的发绣台屏,以苏州的名刹寒山寺为题材绣制,用头发以双面绣的技法绣制而成。主创人员李娥英回忆:当时寒山寺门前立一石碑,上面刻着张继的名诗《枫桥夜泊》,因此设计者在石碑处做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设计——以发雕的方式表现诗句石碑。当时请了著名的微雕艺人在几根头发丝上刻下了《枫桥夜泊》这首诗,并将这些刻有诗句的头发以粘贴的方式固定在发绣石碑处,发绣加发刻的工艺技法成为整个作品的一个亮点。
这里所出现的新的技艺形式“发雕”在材料和手法上与古代发绣中的“金刀劈发”有非常大的相似之处,可以从技术角度证明“金刀劈发”技法存在和被运用的可能性。
(二)现代没落的发雕技师与发雕技艺
中国的手工艺者在技艺层面素来求奇求精,并为此不惜工本,付出大量劳动和时间。在民间至今残存着的发雕技艺中,这种发雕艺术的神奇效果和制作过程与“金刀劈发”技艺可互作佐证,并可以此推测“金刀劈发”技艺在不惜工本、精益求精的中国工艺美术界是有可能存在和达到的。
发雕工艺师能在毫发上雕刻文字、诗句、图案等内容,因为其技术难度极高,目前几乎处于消亡状态。调研中笔者有幸采访到微雕和发雕艺人郭克杰,这位以追求手工技术的高度为目标的手工艺人拿出他最为骄傲的是一件作品——发雕《龙凤呈祥》,作品用一根不到一厘米的头发雕刻出一龙一凤的形象。作品封闭保存在一个透明的微小玻璃管中,需用专门的仪器观看。仪器经过一番调试,便可见发雕龙凤呈祥活灵活现跃然于眼前,令人内心充满震惊并难以置信。(只可惜这样的作品无法以常规拍照的方法留取资料。)
图11 郭克杰微雕作品(在方寸之间雕刻6000多字的金刚经)
发雕艺人郭克杰介绍,发雕艺术对制作者的天赋要求很高,制作者必须具有良好的目力、耐力。其中锻炼目力的方法是盯着天空中一只飞鸟追随着看,直到它从视野里消失,然后再寻另一只。为保持握力,雕刻艺人每天都要举重物练手劲……在正式雕刻时,周围环境必须非常安静,作品须在一鼓作气的工作状态中完成。郭克杰本人即在午夜之后进行创作,状态好的时候,能连续雕刻两个多小时。发雕作品《龙凤呈祥》就是他在午夜连续3个小时雕刻而成的。
发雕工艺制作者的素质要求和工作状态可以用来帮助了解“金刀劈发”技术对实施者的素质要求。一直以来,关于发绣技法“金刀劈发”的描写,由于难度太大,很难为今人想象,因此今天对其真实性存疑,认为这只是一种文字的书写方式。但是只要我们把注意力从对文字描述的想象中转移出来,转向真正的手工艺生产中,就会发现能工巧匠们早已在实践中将很多难以想象的不可能,变成令人称奇和叹为观止的手工艺术品,他们的存在是中国工艺美术精绝技艺的活标本。
六、对“金刀劈发”技艺的工具考证
古代文字中关于“金刀劈发”技术的最早描述是在宋代,古籍记载:“以金刀薄如蝉翼者拆发为四……”而在更加久远的文字中,韩非子在《显学》篇有“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揊痤则寖益”的记载,描述了东周时期为初生婴儿剃头的社会风俗。但是在生产工具尚处于青铜时期的东周,人们是用什么工具剃去婴儿娇嫩头皮上纤细柔软的胎发呢?而负责给婴儿剃胎发的人员又需要怎样的技术手艺呢?在对工具和技术进行深入思考和想象的过程中,我们联想到文字记载中的“金刀拆发”技术。既然在青铜时期我们的先祖就已经解决了在婴儿娇嫩的头皮上剔去柔软的胎发的问题,那么一千多年以后,被能工巧匠使用剖开头发的一片锋利的金刀实际上是有可能存在的。
中国古代文献资料中关于婴儿剃胎发的风俗多有记载且历史久远,此处不再一一赘述。这一系列的时间参考和工具考证可以用来佐证“金刀劈发”在工具和技术上的可能性和可信性。
在文献记载中,早在东晋王嘉的《拾遗记》中,就曾记述孙权赵夫人织绣绝技,用头发剖成细丝,织为罗幔,编织成一种视之如青烟一般的幔帐,在夏日里习习生风,且轻便,携带便利,它作为孙权行军幕帐,可解孙权在行军中备受天气潮湿闷热和蚊虫困扰之苦。
“权居昭阳宫,倦暑,乃褰紫绡之帷,夫人曰:‘此不足贵也。’权使夫人指其意思焉。答曰:‘妾欲穷虑尽思,能使下绡帷而清风自入,视外无有蔽碍,列侍者飘然自凉,若驭风而行也。’权称善。夫人乃片发,以神胶续之。神胶出郁夷国,接弓弩之断弦,百断百续也。乃织为?縠,累月而成,裁为幔,内外视之,飘飘如烟气轻动,而房内自凉。时权常在军旅,每以此幔自随,以为征幕。”
这段文字是对早期“金刀劈发”技艺的详细描述。
七、小结
综上所述,本文的观点认为,“金刀劈发”技法为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极大。
1、在为数不多的介绍古代发绣的文字文献中,关于“金刀劈发”技术的描述却经常出现,且细节描述清晰可信。
2、结合几件传世发绣原作的观摩和研究,发现了疑似“金刀劈发”技法运用的痕迹。
3、刺绣中的“劈丝”工艺及其带来的效果已成为刺绣行业的普遍做法和审美倾向。在此基础上,同一制作人群制作发绣时运用“金刀劈发”技艺,符合其劳动惯性和审美追求。
4、就技术层面来说,种种手工艺绝技并不是一直得到顺利的传承和发展的,由于种种原因,甚至有很多手工艺技法呈现倒退和失传的迹象。所以“金刀劈发”的技艺在手工艺的传播过程中因为种种原因而失传是有可能的。
5、在今天的民间依然有与“金刀劈发”技术异曲同工的民间“发雕”技术遗存,这佐证了“金刀劈发”技术的可能性和可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