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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答剌欺在中国

2019-04-02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北京100020

关键词:织金中亚

尚 刚(清华大学 美术学院,北京 100020)

撒答剌欺本为中亚的传统彩丝锦,因原产于布哈拉附近的撒答剌村而得名。布哈拉在今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的历史名城。

尽管撒答剌欺织造的历史更早,但已知对它最早的记录出自10世纪的阿拉伯语著作《布哈拉史》,其作者纳尔沙希(Narshakhi)是布哈拉附近的纳尔沙赫村人。书里说:“撒答剌欺是一种地方特产,是一种在撒答剌村制造的衣料。衣料甚佳,曾大量制造。尽管许多这种布料是在布哈拉的其他村落织造的,但是也叫做撒答剌欺锦,因为它最先出现在这个村落。”[1]撒答剌欺这个名词,被俄译为Занданачи,英译为Zandaniji。

对于撒答剌欺的研究,欧美学者自20世纪60年代已经展开,[2]二十多年后,中国学者对撒答剌欺也十分关注,并且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可惜,对其命名却多存缺憾。常见的做法是依从英译,将英语学者笔下的Zandaniji音译为“赞丹尼奇”。不过,在汉文载籍中,这个语词有对音,如《元史》作撒答剌欺,[3]《元典章》作撒答剌期。[4]根据学界通行的做法,倘若有对音,就应遵循汉文载籍。鉴于《元典章》糟糕的文字状况,依从《元史》应该更妥当,因为在元代文献里有记录。近年,又出现了一种折中的混搭命名:将元代以前的称为“赞丹尼奇”,元代的却称“撒答剌欺”。不言而喻,这个折中难以为训。

俄罗斯学者捷露萨莉姆斯卡亚的杰出研究表明,从6世纪末到9世纪,撒答剌欺在粟特地区的织造颇为兴盛。由于6到8世纪中期,东西方交往频繁,撒答剌欺不仅织造在中亚,还出现于西欧、北高加索和中国以及蒙古。[5]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都兰热水墓葬、敦煌藏经洞等的发现都昭示了它在中国西北的流行,其主题图案包括了一些联珠鸟兽纹样与形象较单纯且程式化的植物几何纹样。

中国西北出土的撒答剌欺产在何地、出自谁手是个问题。吐鲁番文书、敦煌文书都证实了粟特人在当地的居留,因此,它们不是都皆来自中亚,还可能产在中国的西北。又因为粟特人与当地百姓的共同生活,相互濡染,中国西北出土的撒答剌欺还不必都出自当地的粟特织工梭下,织造者还有可能是当地的其他民族百姓。即令织工仍为粟特人,其工艺、图案等也难免吸收东方因素。显例是联珠对羊纹锦,这种花纹即见于西欧的教堂(图1),又在敦煌被裁为幡头(图2)。它们的图案相似而不同,配色差异明显,工艺也有区别。前者的中亚特色鲜明,后者却同中国内地的风格更接近。应当说明的是,前者曾被认为带7世纪的粟特文题记,自名为“撒答剌欺”。但是,近年英国学者辛姆斯·威廉姆斯等证明,锦上的墨书题记乃是用阿拉伯文书写的物主和物价,内容与撒答剌欺无关。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尽管出土丝绸的阿斯塔那墓葬时代较明确,但它们大多属于8世纪中期以前。都兰热水墓葬和敦煌藏经洞却几乎没有纪年资料,固然可以判断由此获得的一些西方风丝绸的时代更晚,不过,判断基本仰仗或然性很大的比对。这样,撒答剌欺在中国8世纪中期以后的情形又成为问题。理应鼓舞的是,以现有的其他资料也能梳理大致的脉络,并且,时间可以延伸到更晚。

北京的故宫博物院收藏着一批特殊的丝绸,它们出土在新疆阿拉尔的干尸墓,其中的三种锦纹充溢着浓郁的西方风情,即联珠对鸟纹锦袍、双头鹰攫羊纹锦夹袍和联珠对羊纹锦片。其中,联珠对羊纹锦(图3)的异域色彩最明确,不仅织出阿拉伯文,主纹和还同一片被判定为8世纪的拜占庭织锦上的辅纹(图4)十分相似。8、9世纪及其以后,中亚撒答剌欺深受拜占庭艺术影响,这早被捷露萨莉姆斯卡亚指出了。因而,起码可以判断此锦同中亚撒答剌欺大有渊源。早年的研究认为,阿拉尔干尸墓的年代为北宋至南宋绍兴年间,[6]但这个年代判断似乎过晚,从图案看,应属安史之乱以后,即晚于8世纪中叶的唐代。

在黑龙江阿城的金齐国王墓(1162年)里,出土过一件锦袍,其肩袖和前后襟下摆都有不可释读成句的织金阿拉伯文字(图5),为1/2平纹纬重组织,经纬均加Z向的弱捻。[7]文字装饰为伊斯兰艺术的常见形式,以异域文字为装饰断非中国传统,Z捻又是众所周知的西域做法,故此袍装饰的西方渊源不证自明。但西方装饰出现在中国式锦袍上,又提示其产地必在东方,应是由金朝驱役的西方工匠织就的。可惜,浩瀚的中国文献却不能为此提供直接的证据。

好在既有文献还残留着间接的证据,这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陈彦姝从《三朝北盟会编》读出并做出解说的。据《会编》载,1126年秋,宋朝遣李若水等前往榆次,向金朝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粘罕)求和,和议虽未达成,但使臣仍收到赠礼,在副使得到的丝绸里,就包括了“赞叹宁”20匹。①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55:“国相传语,使副承远来,无以为谢。白马一匹、并银鞍衔一副、将花罗三十匹、香药一盒,上正使侍郎;乌马一匹、并银鞍衔一副、将花罗三十匹、赞叹宁二十匹、香药一盒,上副使观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页411。按“赞叹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做“纳奇实”,“纳奇实”当即纳石失的异译。显然,“赞叹宁”就是撒答剌欺的异译。1126年,距灭辽仅一年,金宋战争正在进行,金人尚无力组织高档丝绸的织造,故所赠“赞叹宁”应为灭辽所获战利品。

倘若如此,辽朝便应有撒答剌欺的织造。文献透露,这类工匠辽朝确实拥有。辽祖州城内就有“供给内府取索”的绫锦院,它役使着番、汉、渤海匠人三百。[8]其中的番匠显然就是西域人,应即织造撒答剌欺的中亚工匠,其后裔当为完颜宗翰所赠“赞叹宁”的织造者。辽亡后,这些人应继续为金朝官府效力,齐国王织阿拉伯文字的锦袍当出自他们或其后裔梭下。

倘若以上推测不错,那么,隋唐中国的撒答剌欺产地尚局囿在西陲,属于民间产品,而辽金的撒答剌欺织造已经深入中国东部,并成为官府产品。蒙元的情况与辽金类近。

元代最少有一所官府作坊织造撒答剌欺,即工部随路诸色民匠都总管府属下的撒答剌欺提举司,它设置于1287年,最初的长官是著名的回回科技家札马剌丁。[9]提举司或许设在大都(今北京),应当规模不小、产量不低。[10]此外,在蒙古国时期,还有个由布哈拉工匠组成的局院,起先,它设在首都和林,后迁西京(今山西大同),织造起码是这个局院的主要工役,[11]布哈拉一带为撒答剌欺的原产地,故这个局院大约也织撒答剌欺。

图6

图7

通常认为,蒙古时代之前,中亚撒答剌欺已变为棉织物,②如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页213。1987年,在艾尔米塔什东方部,作者曾面询安·阿·捷露萨莉姆斯卡亚女士,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复。但从转译的波斯史籍分析,倒未必如此。③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征讨算端诸地的原因》记,三名中亚商人携织金料子、棉织品、撒答剌欺到蒙古高原,见何高济汉译本页91,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这里将棉织品同撒答剌欺并列,透露出两者不同。此事也见于拉施特《史集》,在汉译后的俄译本里,三种织物做“咱儿巴甫埸、曾答纳赤、客儿巴思”,注称“咱儿巴甫埸(直译“织金”)——锦缎;曾答纳赤:彩色印花棉布,由不花剌曾答纳村而得名,该村几乎直到最近还生产棉布;客儿巴思:素白棉布”。见余大钧等译本第1卷第2分册页258,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而撒答剌欺提举司里,撒答剌欺与较粗厚的“丝紬同局造作”,显然仍是丝织物。元代文献里,“西锦”出现频繁,并且,往往是帝王的赏赐物,这个名词恐怕至少与撒答剌欺有重合。若帝王常常以之充赏,那么,就不大可能都从西方获得,元代的官府作坊该有织造。

在已知的出土织锦里,起码有三片可以同蒙元撒答剌欺建立联系,它们都出土在内蒙古。其中的两片得自达茂旗明水的墓葬,为异文锦和团窠对人面狮身纹锦,时代约在13世纪初。[12]还有一片收获在元集宁路故城窖藏,为团窠对格力芬纹锦被面,[13]其入埋当在14世纪中叶。

团窠对格力芬纹锦被面的主题装饰形象为对称的异兽(图6)。这种禽兽合一的题材源出西方曾经长期是那里风行的装饰主题。它们也曾出现在中国,但各种样式的初传都在东西交流频繁时,若以锦纹为例,典型便是7世纪中国西北的翼马、翼羊、翼狮纹锦,其中的不少可判定为撒答剌欺。将集宁被面视为撒答剌欺还另有工艺和构图的原因,专家指出,它属于蒙元新出现的特结锦,[14]这种织法来自西域。至于构图,两只格力芬扭头相对,蒙元时代,采用这种构图的丝绸大抵伊斯兰风浓郁。

明水墓葬里异文锦(图7)的情况与前述金齐国王墓中织金装饰相似,均属1/2平纹纬重组织,其夹经和明经都加Z捻,图案依然是不能释读成句的阿拉伯或波斯文。除去文字形象不同外,主要区别就是未见织金痕迹。尽管同样“并无金箔残留”,但明水人面狮身纹锦(图8)仍被判定为织金锦,技术鉴定为1/3Z斜纹纬重组织。人面狮身的主题西方风尤其明确,这种题材不仅出现于10世纪波斯东部的丝绸(图9),还在蒙古时代的中亚——伊朗陶器(图10)、铜器(图11)上屡见不鲜,甚至传布到处在东欧的金帐汗国。[15]人面狮身纹锦是辫线袍的用料,仅仅间断地出现在右衽底襟、左下摆夹层及袖口,而此袍的面料主要为装饰效果更佳的联珠宝相花纹捻金锦。因此将“并无金箔残留”的它判断为织金锦应当再议,若视之为不织金的撒答剌欺,显然更加恰当。

1368年,元朝灭亡。在以后的资料里,未见中国东部织造撒答剌欺的痕迹,这应是生产终止的证明。究其原因,当在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厉禁胡风胡俗。

图8

图8 a

图9

图10

图11

最后应当说明的是,撒答剌欺在中亚和中国生产了近八百年,在其时间漫长、空间广阔的发展中,装饰、技术都会因时因地而殊。比如,同样产在中国,年代相去也近的异文锦可以织金,也能够纯丝质。又如,同为西方图案风格,不仅有织金与否的差异,还会有1/2平纹纬重组织、特结锦组织、1/3Z斜纹纬重组织的区别。因而,只能判断典型的作品取用何种图案、哪种技术,非典型的作品可能杂揉当地的文化因素。尤其是在东西文化大交流的背景下,非典型的作品一定不在少数。中国长期是丝绸王国,历来有“先吸收、后改造”的传统,因此,特别是中国东部织造的撒答剌欺、纳石失等融入中国的因素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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