麈尾的起源及功用等诸事杂考
2019-04-02张清文太原师范学院历史系山西太原030600
张清文(太原师范学院 历史系,山西 太原 030600)
麈尾扇是中国古代在扇面周围加装兽毛等物的一类特殊扇。一般认为麈尾产生于魏晋时期,是魏晋名士清谈用物,有学者甚至认为,诸葛亮羽扇纶巾所挥的“羽扇”其实应是麈尾。但笔者从文献及考古实物等方面深入研究后认为,学界对于麈尾的一些通常认识还应再进一步商榷,有必要通过对相关文献及考古资料的整理,从起源、形制、功用、发展、演变等方面,重新对麈尾扇进行探讨和研究。
一、麈尾扇起源新探
通常学者认为麈尾扇产生于魏晋之时,甚至有传说具体到为梁简文帝所制。[1]但是据笔者查考,麈尾的起源时代应该至少为东汉时期。笔者通过对临沂市吴白庄汉代墓葬出土画像石(图1)观察后首次发现,画面中官员的手中便已经持有麈尾扇,这应是目前所发现的最早的麈尾扇图像,证明了至少在东汉时期便有麈尾扇产生,其形式与后代麈尾扇差别不大。除了画像石的实证之外,文献中也有麈尾扇在汉代使用的记载。如东汉中期的文学家李尤《麈尾铭》称:“撝成徳柄,言为训辞,鉴彼逸傲,念兹末兹”。
图1 吴白庄汉墓出汉画像石(临沂市博物馆藏)
最早论及麈尾扇起源的是宋代学者司马光。司马光在《名苑》中称:“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视麈尾所转而往,古之谈者挥焉。”其观点为麈是头鹿,因此古人用麈尾装饰扇子用来表示领袖群伦之意。但司马光所处时代已是北宋末期,距麈尾扇起源时期已相隔约八百余年。司马光显然是以麈尾扇的功用来倒推麈尾扇的本源,有主观猜测成份,可信与否,值得商榷。无论麈这种动物是麋还是驼鹿,均是指某类鹿种,而非头鹿之意,并不存在群鹿跟随着麈这一现象,所以“鹿大者曰麈,群鹿随之”可信程度并不高。更何况撰写《说文解字》的许慎所处的时代与麈尾扇产生的时代相近,许慎对于麈的解释远远比司马光更可信。
图2 正仓院所藏唐代麈尾
另外,从功能上说,虽然梁简文帝作《麈尾扇赋》称:“(麈尾扇)既可清暑,兼可拂尘。”但事实上,从实用角度而言,在扇子上安麈尾或兽毛显然是有画蛇添足之嫌。麈尾及兽毛无助于扇风,另外麈尾扇上饰的兽毛很容易脱落,拂尘的功能有限,实用性并不强。《世说新语》中《孙盛殷浩清谈忘食》一节有记载称:“孙盛与殷浩对食时,挥掷麈尾,兽毛多落于饭中”,可见麈尾上兽毛的稳固程度并不高。从现存麈尾文物来看,也是如此。日本正仓院所藏的两件唐代麈尾扇虽然保存精心,且置于黑漆盒中,但是其上的毫毛也已经脱落殆尽①关于日本正仓院所藏麈尾数量,国内资料多有四柄、三柄之说,但是据杭州大学王勇老师亲往考察证实只有两柄。 可参见:王勇:《日本正仓院麈尾考》,《东南文化》,1992年第Z1期。。(图 2)。
麈尾扇这种形制怪异的用物因何而生,至今仍未有可信服答案。笔者认为,麈尾扇能突然兴起,必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其源流和文化影响。前面已论及麈尾扇产生于东汉,那么对于麈尾扇的产生研究还应从汉代的物质文化及类似物品的比较入手。
通过对当时物质文化研究和对比后笔者认为,麈尾的起源或受古代旄牛尾使用的影响。
据《山海经·北山经》载:“(潘侯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节生毛,名曰旄牛。”旄牛身上有长毛,在古代常系于旗上,以作为行军打仗的前导和指挥之用。《说文解字注》称:旄是旌旗之名。据《尚书·牧誓》载,牧野之战时,周武王便右手持白旄以麾。另外,古时帝王乘舆上的旄纛,亦是用旄牛尾制成。此外还有朱旄、文旄、彩旄等都是用旄牛尾所制成。
星雨向李离扑过来,作势要撕他的嘴:“你这个死妮妮,宇晴姐姐刚才要打,也应该来打你,在你头上敲出三个熟板栗分给我们三个吃!”
旄牛尾的指挥作用还体现在“节”上。节是发兵信物,一般为竹制,上面装饰有旄牛尾。节上的旄牛尾共有三重,最初为赤色,汉武帝时因太子矫节发兵,于是汉武帝乃加黄旄于首重之上,以示区别。
以上几例可看出旄牛尾尊贵及重要,起到彰显帝王或统帅身份及指挥全军的作用。从功能及形态而言,麈尾与旄牛尾多有相似之处,似可推出麈尾或由旄牛尾发展而来。古代文人及权贵既期盼领袖群伦的风采,又羡慕指挥千军的气概,因此,便借鉴“旌旗”“节”等使用旄牛尾的形式,于扇上加装麈尾。之所以选用麈而非其他动物,笔者猜测可能有两个原因,首先麈尾大而毛长,更适合饰于扇上。其二是相比于旄牛尾而言,麈尾愈更加名贵,更能显示贵族及名士身份。
旄牛尾与麈尾的联系在文献材料中亦可寻到。左思《蜀都赋》:“屠麖麋,翦旄麈。”刘逵注:“旄麈有尾,故翦之。”可见旄牛尾与麈尾应用相似。另外《格致镜源》卷八三:“讲僧执麈拂子”。而在《南史》卷七八《婆利国传》:“其侍女持白旄拂。”《太平御览》卷七百三《陈嘉妇与嘉书》:“今奉旄牛尾拂一枚,可拂尘垢”拂子可由麈尾做又可由旄牛尾做成,而拂子即是由麈尾扇演变而来,亦可证旄尾与麈尾的同源性。
麈尾扇源于旄牛尾,这种推论在绘画上也有所显现。如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中洛神骑凤时所持的为装饰有旄牛尾的节(图3-1),这种节亦见于顾恺之《列女仁智图》中使者所持(图3-2)。在《洛神赋图》其他场景中,洛神手中所持之物已经变成麈尾(图3-3)。与洛神骑凤相类似的浙江余杭出土画像砖上的骑龙仙人手中持物却由旄尾节变成了麈尾扇[3](图3-4)。这些都可以推出麈尾与旄尾的同源性。
图3 绘画上的麈尾与旄牛尾
二、何人能执麈尾?
通常认为,麈尾扇是魏晋高士清谈用物[4],依此而推执麈尾之人似乎应为文人高士。但是笔者通过文献和考古实物的查验,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从文献上分析,两晋时期是麈尾使用的高峰时期,因此仅以《晋书》及《世说新语》两书为例,经笔者翻阅,所记执麈尾者人数并不多,仅殷浩,孙盛、王衍、乐广、王导、庾法畅(余嘉锡先生认为应是康法畅)、王濛、庾亮等七人而已。这七人除庾法畅外,其余六人皆为高官权贵,他们的职位包括尚书令、丞相、司徒、中军、长史、征西将军等职位,却无一个寒门高士。只有庾海畅是唯一一个执麈尾的非权贵特例,但他身份亦非普通,他是高僧,在当时僧人地位很高,常为门阀权贵的坐上之宾,甚至对帝王可不行跪拜。
再从考古发现及文物上看,前面已论临沂汉画像石中就有东汉官员手执麈尾场景。洛阳朱村曹魏墓出土的壁画《宴饮图》中墓主人身份较为高贵,一男仆代墓主手执麈尾。[5]朝鲜安岳郡十六国冬寿墓壁画中墓主人手持麈尾扇,冬寿是前燕时的一名将军。[6]云南霍承嗣墓壁画中墓主人持麈尾,霍承嗣是东晋持节都督江南交宁二州诸军事。[7]在绘画上,麈尾表现则更多。持麈尾之人简列之便有:东晋《列女图》中楚武王、《洛神赋图》中曹植和洛神、唐代《历代帝王图》中孙权。
以上例证均可说明在中唐之前,无论是文献还是文物图像实证,执麈尾者都是帝王、权贵及一些神仙僧道,并无高士执麈尾的例证存在。这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值得注意的是,在已知的图像资料中,麈尾扇实际应用中却并不见有任何清谈的迹象。画面中手持麈尾的楚武王、曹植、孙权、洛神、冬寿、霍承嗣等均非清谈之士。魏晋高士的早期相关图画中反而没有手持麈尾的形象存在。如南京西善桥竹林七贤及荣启期图中,各位高士手中均无麈尾。在南北朝隋唐墓葬中出土大量“树下老人图”之类绘画中,树下老人这种高士形象的手中均无麈尾。这亦与我们通常对麈尾的认识相矛盾。
直到晚唐五代之时,孙位《高逸图》中才开始有高士持麈尾的形象出现(图7),这应是第一次在图像上真正将麈尾与高士相结合。《高逸图》之名为宋徽宗所题。长期以来,一直做为此画人物定性。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开始有学者推测《高逸图》为《竹林七贤图》的残卷,持麈尾高士或为阮籍。[8]但此图绘制时距竹林七贤时代已约600年,画家已无法真实表现当时场景,所谓阮籍持麈尾应该是后世画家的猜想,不能代表阮籍在世时真有持麈尾的身份或可能。而且《高逸图》中人物是否为竹林七贤,持麈尾之人究竟是谁尚有争议。
由此可见,麈尾的实际使用人群并非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高士,这一发现对于麈尾用途的进一步研究也有所助益。
在魏晋时期持麈尾者最主要需要有一定地位和身份,普通人即使是才俊高士一般也难执麈尾,这在文献上同样是有佐证可寻。如《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三十八》载:寒门出身的南齐名将陈显达,虽然已经官到太尉之职,但是仍然告诫其子称:“麈尾蝇拂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意即麈尾是王、谢这类门阀贵族才能资格持,你们没有资格拿。可见麈尾非凡人所持之物。
麈尾扇身份尊贵,其装饰则更为豪华,尤其是扇柄常用玉、玳瑁、金铜、漆等名贵材料制作。这些豪华的扇柄也成了晋及南朝文人显示才学、寄托情怀、修身警己的刻铭之处。据文献记载六朝文人许询、王导、张悦、徐陵等都有《麈尾铭》传世。他们笔下的麈尾包括有白麈尾、黑麈尾、瑇瑁麈尾等。
三、麈尾功用再议
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八《清谈用麈尾》中称:“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这一说法被广泛引用,并成为对麈尾功用的主流观点。但是结合以上分析及文物实证可知,这并不符合事实。
从现存相关图像可以看出,麈尾扇的功用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通过临沂市博物馆所藏的画像石(图2)可以看出,在麈尾扇产生之初的汉代,尚无清谈功用,麈尾只是单纯做为身份的代表。画像石上执麈尾之人头戴梁冠,身上佩剑,应为有身份的官员,旁边有文士弯腰向其施礼。这幅图像被博物馆方命名为《执刑图》,或不确,画面内容应为某一故事,因这一问题为与本文主题无关,因而对此不做展开讨论。
洛阳朱村曹魏墓中《墓主人夫妇对饮图》中男仆代墓主人持麈尾,这同样是与清谈无关,而是其身份的代表。
东晋顾恺之《列女图》中楚武王臂挟麈尾,他的另幅作品《洛神赋图》中男主人公(曹植)手持麈尾。根据二人身份可看出,持麈尾与高士和清谈无关,麈尾只是他们身份的代表。但是值得思考的是,《洛神赋图》中的洛神虽然是女性,其在大多数场景中仍手持麈尾。甚至在龙车之上两女子同时持麈尾。沈从文先生对此认为:“麈尾扇在北朝时候成为进香人及飞天的手中之物,代替飞天的翅膀。《洛神赋图》成图于陈、隋之间,因此上面的洛神持有麈尾。”[9]但经笔者对《洛神赋图》仔细观察后认为,沈先生观点还应商榷。《洛神赋图》中的洛神持麈尾时,并非是在腾飞。即使是敦煌飞天形象之中,绝大多数亦不持麈尾,可见麈尾扇并非替代翅膀之用。飞天、洛神等持麈尾现象,应该是麈尾与宗教结合及神仙形象世俗化的结果。神仙持麈尾一类的图像还有很多,如国家博物馆藏邓州南朝画像砖《王子乔吹笙引凤》图中浮丘公所持的正是麈尾扇。
魏晋时期手持麈尾的名士大多好玄学,习老庄之道。因此,麈尾扇开始与佛道等宗教相联系。晋朝佛教兴盛,《世说新语》称:“至过江,佛理尤盛。”僧人地位很高,僧人手持麈尾者亦有之。如东晋时期的庾法畅,《高僧传》称他:“常执麈尾行,每值名宾,辄清谈尽日。”
十六国冬寿墓出土壁画中有男仆替墓主人持麈尾,冬寿是前燕的一名将军,于咸康二年(公元336)奔高句丽。他并非高士,画像中手持麈尾应该是显示其尊贵身份的代表。
唐代一些画像中出现麈尾扇,但画中人物均为前朝之人。如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孙权、五代孙位《高逸图》中手执麈尾的魏晋高逸等。
五代时阮郜《阆苑女仙图卷》中有一女仙亦持麈尾扇。其应该是《洛神赋图》等绘画的遗风,亦是神仙形象世俗化的结果。
四、羽扇之辩
我们常用羽扇纶巾来形容诸葛亮等古代名士的儒将风采。然而历史上诸葛亮所持的究竟为何物,还有待考证。孙机先生等主流学者认为诸葛亮所持为麈尾扇而非羽扇[10]。此观点传播及影响很大,但是笔者深入研究后认为,此观点尚可商榷。
孙机先生认为诸葛亮所持非羽扇的主要依据为宋刊《艺文类聚》引《语林》、宋刊《太平御览》卷六八七引《蜀书》等文献记载:“(诸葛亮)葛巾毛扇”。此后,孙机先生再推测毛扇即麈尾扇,非羽扇。
且不说如《北堂书钞》等许多早期文献中明确称“(诸葛亮)葛巾白羽扇”,就算是诸葛亮所持的是“毛扇”,也未必指的是麈尾扇。以《四库全书》为例,笔者检索 “毛扇”一词共出现45处,但并无一处可证明毛扇即是麈尾扇,正好相反,词意明确可证的记录中 “毛扇”的含义均为羽扇。如:《资治通鉴》卷一三四:“会端午,太后赐帝毛扇。胡三省注称:“毛扇,盖羽扇也。”《浙江通志》卷一百二:湖州府物产“毛扇”的说明文字中,可明确毛扇即羽扇。《遵生八笺》:“旧有鹅毛扇即羽扇也”。这些文献资料都可以佐证诸葛亮所持为羽扇而非麈尾扇。虽然在一些文献中被写作毛扇,但是所指仍是羽扇,毛扇即是羽扇的另一个别称,和麈尾无关。
古代统帅用羽扇来指挥三军,在文献中多有记载。如:《晋书》卷一〇〇《陈敏传》,“敏率万余人将与卓战,未获济,(顾)荣以白羽扇麾之,敏众溃散”。《北齐书》卷一二二《陆法和传》记其与任约作战 “法和执白羽麾风,风势即反”。梁元帝《金楼子序》称:“侯骑交驰,仍麾白羽之扇”。史书中羽扇用作指挥三军的事例很多,反之,却无麈尾扇用在战场指挥三军的记载。
从以上文献分析可以看出,诸葛亮这类名士儒将,在战场上指点江山、指挥大军时用的正是羽扇,而非麈尾扇,麈尾羽并无指挥作战功能,因此完全有必要为“羽扇纶巾”中的羽扇正名。
麈尾扇在唐代之后逐渐衰落。除神仙僧释等图画中还偶有出现外,中唐以后的现实社会中已经很少使用。如五代时期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所执扇虽然形状与麈尾类似,但仔细观察,其扇面四周包边,非麈尾而是蒲扇。虽然麈尾的使用在后世已经式微,但是深入研究其功用和内涵,对于汉晋时期物质文化史的了解仍有极其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