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人类学视野下的綦江汉族葬礼
2019-04-01王璟
内容摘要:在人类学研究领域中仪式通常被分为两类,即生命过渡仪式与强化仪式。其中生命过渡仪式又称“通过仪式”。德国人类学家盖纳普给“通过仪式”的定义是:“伴随着每一次地点、状况、社会地位以及年龄的改变而举行的仪式”。[1]生命必须经历的几个具有标志性的转变:出生、成年、婚姻、死亡,都是社会精心安排的仪式主题。参与这些“仪式”的人以及社会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发生着转变。这些仪式构成了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葬礼作为生命过渡仪式中最重要的仪式,展现的是动态的文化,它标志着一个人生命上的终结同时也是社会进行整合的一个契机。葬礼仪式具有浓郁的本地特色,这与当地的文化背景相连,反映出当地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宗教观。本文将从宗教人类学视野去阐述一场汉族葬礼背后的鬼神信仰、人情关系及社会秩序等。
关键词:葬礼 仪式 宗教观
一.綦江地区概况
綦江位于重庆市南部,地处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结合部。地势南高北低,以山地、丘陵为主。面积约为2747.8平方公里,辖5个街道25个镇,共365个行政村,90个社区,常住人口为105.68万人。綦江是重庆市杂散居少数民族分布重点地区之一,共有苗、彝、回、等35个少数民族。在当地形成了以汉族为主的大杂居小聚居、相互交错的局面。当地有佛教、道教等宗教及“观花婆”等民间信仰,这些文化互相交织深深的贯穿于当地人社会生活中。
二.关于“死亡”的认知概况
死亡是指生命终止或停止生存。当地人认为死后肉体虽然停止了运转,但其灵魂仍然徘徊在原地,但现实世界已经无法容纳“它们”了,因此需要进行一系列的安葬、告慰、招魂及后续仪式将“它”送走,直到仪式完全结束后,“灵魂”才能获得“自由”和“新生”。而“死亡”就是灵魂“到另一边去了”,每个灵魂都必须先经历传统意义上的“阴间”才能到达“另一边”。至于这个“另一边”是什么,当地人普遍认为是与现实世界完全平行的一个空间,是当地人对死后世界一种完美的假想,是与佛教中的“极乐世界”一样的地方。
当地人对于不同死亡也有着不同看法。当地人所认可的死亡不包含夭折、自杀、祸事等。这些非正常死亡并不纳入当地所认可的死亡体系中。在他们看来,死亡是一个人在世间完整走完的路程。如果在路程的中途就去世了,那么死者的身份是残缺的,是不被世人和“另一边”所认可的,所以非自然死亡的人是没有资格得到一场正常的葬礼的,其亲人也没有颜面邀请别人来参加葬礼。非自然死亡的人因为没有走完必定的路程,就无法达到“另一边”,所以要举行转生仪式等让其赶快“投胎”,以另外的身份重新走完这段路程才行。在这种情况下,葬礼一般会低调举行。而寿终正寝或是年纪到了病死的死者不会转世,而是直接经由“地府”到达“另一边”,带着其现存记忆继续“生活”着。这在当地人看来是值得庆贺的事,于是就会邀请亲朋好友,让死者体面的到“另一边”去。这样的做法,一方面当然也是告慰处于“阈限”状态的死者,让其不要对生人产生危害。
所以在当地人的认知里,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死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到了阴间也和生前一样需要劳作、吃饭,因此死去和活着没有什么区别,自从死者被安葬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在另一边开始了新生活。所以葬礼是一个把死者灵魂送往阴间的桥梁,如果没有这道架起生与死、阳间与阴间的桥梁,死者就无法到达他该归属的地方,重新开始与阳间一样的的生活,而成为一只具有危险身份的孤魂野鬼。所以死亡只是生命历程的一种延续而不是终止,而葬礼是人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存在的必经手段。
三.葬礼仪式过程
(一)准备仪式
排除意外死亡的情况,当人过世后,第一件事就是放烟花爆竹,这是为了告示周围邻居及“上天”有人去世。死者要停放在堂屋的一块木板搭成的“床”上。在木板下面要点一盏菜油灯,这一行为被称为“熏背”,当地人认为如果不“熏背”,死者就看不见“前路”。接着用黄纸遮住死者的脸,这就表示死者已经和阳间相隔了,除此还要用白色布帘悬在死者周围,将前来吊唁的人与死者隔开,不能让其看见死者的面容。家人要请当地道士前来看“期会”,即确定死者究竟是几时几分逝世的,由此推断确定哪天才能入土。期会定好了,家人就请道士在堂屋作道场,正常人家作三天道场,有钱的人家便是七天。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的话,主人家会每人发一顶“白帽”,白帽就是一顶白布做的四角帽子,只要客人一直待在死者家里,这顶帽子就不能够摘下来。
(二)仪式中
到了出葬的前一晚,就要将死者“入棺”,孝子孝孙都要在灵堂里跪伴随着道士拜读祭文,道士手持铃铛四处走来走去嘴里念着祭文,意为“招魂”,让死者能停留在此地。子孙就开始“诉苦”即说死者生前颠沛流离但为人慈孝宽容等,说的越“苦”那死者在“另一边”就会越享福。等到了半夜三更,亲属要去“开井”即将之前选好的陵墓挖开,随行的道士往坑里洒纸钱。等到了之前定好的“期会”,大家便把棺材抬到房子大门口,这时候亲属要开始“洒米”,洒米是为了驱鬼、驱怪,使其不会挡了“死者”的路。喊一声“起轿”就要开始走了,这时亲人要扶着棺材走,儿子孙子按长幼顺序走在后面。若有两个儿子那么一个要执文幡,另一个端灵位,一般端灵位由长子负责。棺材上要绑着一只大红公鸡,这只大红公鸡在葬礼结束后是要留给道士作为酬谢的。棺材沿途是绝对不能落地的,如果中途要休息,那么就将棺材停在板凳上,如果提前到了地方,下葬时间还没到的话那也需要将棺材停在板凳上等待“期会”。“期会”到了大家拿绳子将棺材兜住放下土坑,然后亲人要下去检查死者身体是否放正,检查完毕后就要盖棺了,盖棺后需要由大儿子埋第一把土,若有次子便接由次子埋土。埋土完成后孝子们背跪在坟前,道士开始边洒米边唱歌,孝子需将头上的白帕兜起接洒下来的米,接到的米粒当天回去立即熬作稀饭分给家人食用,以后子孙便会平平安安。
(三)后续告慰仪式
待死者入土后,亲人晚上要去坟上放烟包,烟包就是用稻草编的一条辫子,将其放在死者坟上点燃,如果第二天成功燃完了就说明死者的阴魂散了。接着要上山“望坟”即看望离世的死者,亲属要带亲手做的食物放在坟前,请“死者”吃飯,不然死者在阴间就会吃不了饱饭还会被小鬼折磨。在为死者祭奠的“七七四十九”天内,生者吃肉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吃了肉,死者就上不了“阴间”里的“滑油山”。顾名思义,“滑油山”就是光滑的一座山,如果孝子孝孙在服丧期间吃了肉,那么作为惩罚,死者就爬不上去“滑油山”,爬不上去就会被小鬼折磨,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断手断脚。在死者过世几个月后请“观花婆”来替死者“传话”,“观花婆”是当地民间的一种巫术信仰,其职责就和“阴阳师”一样,它可以附身于死者,死者可借“观花婆”之口阐述它在阴间的生活如何、需要什么,生者就要尽量去满足死者的愿望。
四.葬礼的宗教人类学解读
(一)“万物有灵”的观念:在远古社会,人类无法解释生活中出现的一些奇异现象,他们认为当人活着的时候,在人的肉体之内,或是肉体之外、还存在着一种肉眼看不见,只能有人在特殊情况下感觉到它的存在,人们称之为灵魂。当人死的时候,他的灵魂便离开他的肉体,到灵魂应该去的地方。在原始人的观念意识中,人人不仅有灵魂,而且灵魂还不死,并且可以离开人体独立存在,灵魂是不灭不损的。世人相信这些“灵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主宰了人以后的“运势”,善待死者的肉体可以让其灵魂得到慰藉从而保佑世人,若是做了坏事,死者的灵魂便会长久的缠着他使其不得安生。从上述文字当中我们可以看见当地认为世界分为阳间和阴间,阳间是生者生存的空间,阴间是死者灵魂寄居的空间。阴间也就是一个和阳间一模一样的空间,那里的人也需要吃饭也需要生活,只是死者在阴间过得好坏都是由阳间的人进行寄养。我们可以看到上述提到的“望坟”是向死者证明阳间的人并没有忘记他,而“烧纸钱”其用意也是为了让死者在阴间能够有钱去买“房子”“车子”或是向小鬼打通关系使其免于受折磨。整个仪式前前后后都说明了“万物有灵”这一思想,肉身虽死,灵魂永存。
(二)祖先崇拜的情感:列维斯特劳斯在其《忧郁的热带》中说道:“社会让死者安息,只要定期对其致敬,死者就不会干扰生者,即使死者回到生者身边也只是偶然为之,死者的回来是受到敬重的,因为透过他们的影响,四季才能如期循环,农作和妇女才能生育丰收,生者与死者之间由契约而联结,生者与死者的短暂会面都以关心生者的利益作为原则与目标。”[2]如果说葬礼是为了给死者一个风光的告别仪式,不如说葬礼没办好,死者的魂灵是会在阴间“不安”的,死者如果“不安”那现世的人就会遭到“报复”。人都是害怕“灵魂”的,但是逝去的祖先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灵魂”,而是充当了“守护者”这一形象。此形象是靠“血缘关系”来维持的,血缘决定了这个“灵魂”危险与否、人们要与之接触与否。“守护者”这一形象在上坟的时候表现得最为明显,亲人在坟前磕头求的是子孙后代福泽绵延,在这里死者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灵魂了,而是有身份权力的灵魂。按照古代有鬼-家仙-地仙-土地神这样的说法,家中逝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家仙”这样的存在。后人对祖先持有一种宗教信仰般的情感,祖先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形象,不仅仅只是有血缘关系的先辈或前人,更是与家庭运势紧紧相连的“守护者”。
(三)社会整合、教育功能的体现:葬礼往往是体现人际关系强弱和经济能力的武器。从酒宴的大小以及客人的数量都可以得到凸显。一场葬礼形成了一个交际圈,之前大家都忙于田间生产或家庭琐事,而一场葬礼的到来,将街坊乡亲重新联系起来,通过联系组成了新的关系圈,而新的关系圈又形成了新的社会。葬礼还有凝聚作用,可以让不同地区、关系的人聚集起来齐心协力做同一件事,具有较强的凝聚力和同心力。葬礼的教育功能体现在每个方面,如子孙“诉苦”或读孝经,我们都可以看见对“孝”的宣扬和赞美,通过耳濡目染从而形成社会一致认可的道德。葬礼在“孝道”方面的教育作用远甚于其他仪式,是显现和传播慈爱、孝顺的一个重要途径。
(四)葬礼中的阈限:根据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所提出的“仪式”是处于稳定结构交界处的反结构现象。仪式过程就是对仪式前和仪式后两个稳定状态的转换过程,仪式过程的这一阶段叫做阈限期,在阈限前后的阶段中,社会结构存在于社会当中,规定着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到了阈限阶段人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使社会结构出现一时的空白,显示出反结构的主要特征。当仪式结束之时,社会结构又得以重新恢复,日常的社会结构又重新确立。[3]首先对于死者来说,在葬礼前后,死者只是一具普通肉体,可是在葬礼仪式诸如“诉苦”“绕丧”“洒米”中,死者以灵魂这一形式出现接受道士“净化”,人们进行各种仪式让其灵魂得到“过渡”。在仪式前这个人是“死了”在仪式后我们又让其“入土为安”。但在仪式中死者是“活”着的,活人与死人之间是可以相互“交流”的。在仪式结束后,这种“交流”被阻断,死者无法再“出现”在人世间。同时“阈限”与“危险”有着极强联系。按道格拉斯的话来说,“处于阈限就是和危险相接触”[4]。死者在仪式中处于一种模糊界限,此刻的死者虽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它是具有行动力和伤害力的,所以需要用一些仪式去引导其灵魂“暂时”失去能力,并停留在原地不去伤害生人。此刻的死者对于生者来说是“陌生”的。他失去了生前的情感与意识,由于其身份具有模糊性,所以可能会做出“攻击”生者的行为,所以生者与死者必须要保持一定距离。
(五)精神需求的满足:葬礼对平时辛苦劳作的人民来说是挣脱当下劳动、愉悦身心的仪式。在葬礼上可以维系已建立的交际圈也可建立新的交际圈,无论是喝酒吃饭还是谈天论地,都将人们从平时的疲累中解救出来。从这一方面说其实葬礼也是当地解脱物质枷锁、放松精神的一种方式。主人家通过答谢亲朋好友可以从葬礼的悲伤沉重气氛中脱离出来,精神上会获得短暂的慰藉。且为客人们提供了一个谈天说地、交流感情的场合,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了一个额外的空间进行密切的交流。虽然葬礼是为了逝去的亲人所举行的,难免有着悲伤、难过等情绪,但当安葬完死者后,死者的灵魂完整且正确的回到了该去的地方后,不管是主人家还是前来帮忙的人们心理也得到了安慰,情绪开始逐渐平和,并开始着眼于他们如今生活的“生者”的世界中。死者已经在那边获得了幸福的生活,那么他们在这边也要好好的继续生活下去,毕竟今后他们更多相处的、依靠的是仍然在世的亲戚朋友。所以大家都在这个死者为生者“建立”的空间里好好交流,自由而又惬意的抒发着自己的想法和情绪。
五.结语
仪式因具有经验的直观性而成为观察人类文化、情感、经验以及意义的工具。因此人类学家将仪式视为能够体现人类社会信仰、思想行为、社会秩序结构和象征体系之间的一种文本。葬礼论其表面是“人”与“鬼”、“人”与“人”之间的物资及情感的流动和沟通,其内在却是当地社会规范准则的运行与维护,通过葬礼再一次确认、遵守及整合,使社会能一直适应于其制定的“规范”。这样一场綦江汉族葬礼不仅体现了当地人“万物有灵”的精神信仰,還反映出了当地人的社会秩序及认知体系。
参考文献
[1](英)菲奥纳·鲍伊(FionaBowie)著.宗教人类学导论[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法)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英)特纳.象征之林[M].商务印书馆,2011
[4](英)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M].民族出版社,2008
(作者介绍:王璟,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民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