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洛阳宫阙与汉魏六朝诗的高楼意象
2019-04-01李德辉
李德辉
摘 要:汉魏六朝诗中有很多高楼或高台意象,广泛分布于登览、闺情、游仙等题材。但这些意象来历不明,不知何指。从历史地理、都城建设和文学的关系看,魏初邺都西北的铜雀台和洛阳北宫是汉魏古诗中西北高楼的原型。高楼意象来源于这两都的城市建筑与文人生活。当城市建筑和文人生活对接时,文学就在这里发生交集,魏晋间第一批写城市风光和宫廷建筑的作品就此诞生。在这些作品中,一部分为登临览胜赋物写景,意象较浅;一部分系比兴象征,感慨较深。此后之作则是对汉魏诗的模拟,但仍有审美构建及题材拓展、主题深化的意义。
關键词:汉魏;邺都;洛阳;宫阙;高楼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2-0140-07
一、汉魏六朝诗中高楼意象的由来
汉魏六朝诗喜用高楼或高台意象来抒情言志,这些意象分布广泛,但来历不明,多数无法确定其时代、地域,部分作品甚至连作者也无法考知。后人的解说多是根据个人的理解,没有可靠的材料支撑,带有猜测性质,无法作为结论固定下来。作为文学意象的高楼最早出现在东汉乐府《日出东南隅行》(此诗亦见《乐府诗集》卷二八,题为《陌上桑》“古辞”),其中有“秦氏楼”,乃艳妇所居。因为此诗的开创性,“秦楼”后来就成了“高楼”的代名词,“高楼”或“秦楼”也和艳妇、闺情建立了稳定联系。更有名的作品则是《古诗十九首》之五《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五臣注唐李周翰曰:“西北,乾地,君位也。高楼,言居高位也。浮云齐,言高也。”
初看上去,《西北有高楼》中的“高楼”跟“西北”一样出自虚拟,并无深意。又因西汉建都长安,加上《玉台新咏》卷一还将该诗列为“枚乘杂诗”,定为西汉作品,就更容易使人联想到此诗写的是西北内陆长安的高楼,其实不然。近年来已有学者致力于探讨此“西北”的含义,但主要是从审美角度解析,揭示其文化上的象征性,未涉及“高楼”何指。随着文学的发展,“西北高楼”在晋代以后变成一个象征意象。以“高楼”为中心,和其他意象相连接,凝聚成一个个意旨各异的意象群,用来表达不同的主题。
种种迹象表明,《西北有高楼》中的高楼是座京城宫阙,而非一般民居,地点就在汉魏都城洛阳,作者必有京城生活背景。这座宫阙不止一人在作品中提到。曹魏以前,东汉后期无名氏诗《古诗十九首》其三写道:“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该诗写作者京城游望,数次提到洛阳、南阳帝都的街巷车马、王侯第宅、权贵游乐,“辞兼东都”,明为东汉文人诗。所引诗句,和《西北有高楼》互文见义。诗中的双阙,或即《西北有高楼》中高楼意象的原型;“两宫”则为东汉皇宫,是作品写作的空间背景。李善注引蔡质《汉官典职》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五臣注吕延济曰:“洛阳有南北两宫。双阙,阙名。”指出此高楼作为宫观楼阁的性质及其和洛阳南北两宫的位置关系。
在曹植作品中,高楼意象出现的频率更高。不仅诗中多见,赋中也有不少。位置多在“西北”,作年都在汉末魏初。曹植将高楼意象发扬光大,其诗赋中的高楼地点还不在一处,楼阁也非指一所。这是因为,曹魏时作为首都或陪都的共有长安、谯、许昌、邺、洛阳五城,时号五都,汉末魏初文人在此五地都居住过。此五都与汉魏之交的文学都有关联,只因地位高低和建都长短,对文学影响有深浅。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邺都和洛阳。汉魏诗文中提到洛阳宫阙的较多,分布面广,抒情浓烈,主题多样,已不仅是一个意象问题了,暗含其中的是城市建设——都城建筑——文人生活——诗歌意象间的连带关系。
汉魏之后,尽管含有高楼意象的原创作品归于消歇,仿作却又纷纷继起。这些作品虽属泛咏,但也加强了人们对汉魏六朝诗高古气质、浑茫气象的感受,从陆机到梁武帝,代有题咏。连贯地看,这些作品形成一个前后相承的系列,高楼意象犹如一根红线贯穿其中集中连片地使用,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
二、曹植诗赋中的高楼意象及其不同属性
要阐释高楼意象的含义,曹植是个关键人物。一则《西北有高楼》作为前行作品本来就对他写作有影响,二则他还有其他作品作参证,表明“西北”“高楼”“悲风”等意象,在他诗文中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大面积使用,具有普遍性,从他的作品入手,可探寻到高楼意象的一些规律和意义。
查库本《曹子建集》,“高”字使用多达94次,远多于同时期其他文人。从表面上看,这是出于题材和主题的需要,可理解为曹植的用语习惯。往深处追溯,则是他登高览胜的生活习惯使然,与作者身份及生活环境有关。曹植生活在京城,京城多有宫阙,特殊的身份使他较之常人有登临的方便。其中的楼台宫阙乃生活实景,加之他又性喜登览,颇多感慨,因此创作最多。因建安中曹魏国都在邺,黄初以后曹丕称帝,才迁洛阳,故曹植诗赋中的高台并不在一处,而是前期在邺城,后期在洛阳,分写此二处的宫殿高楼。最早一篇是《艺文类聚》卷六二曹植《登台赋》:“从明后而嬉游,聊登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浦,观圣德之所营。建高殿之嵳峨,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连飞阁乎西城。”此赋作于曹植随父在邺时,邺城铜雀台新成,曹操使诸子登台各自为赋,曹植援笔立成,文字可观,所作即上引《登台赋》。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此赋作于曹植十九岁时,铜雀台则成于建安十五年。以此为标志,曹植开始了一系列登览创作,一直延续到黄初、太和年间。卷一《幽思赋》:“倚高台之曲隅,处幽僻之闲深。望翔云之悠悠,羗朝霁而夕阴。”《节游赋》:“览宫宇之显丽,实大人之攸居。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连云阁以远径,营观榭于城隅。亢高轩以回眺,缘云霓而结疏。”《感节赋》:“携友生而游观,尽宾主之所求。登高墉以永望,冀消日以忘忧。”《临观赋》:“登高墉兮望四泽,临长流兮送远客。”卷二《闲居赋》:“感阳春之发节,聊轻驾之远翔。登高丘以延企,时薄暮而起雨。”《九愁赋》:“绝紫霄而高骛,飘弭节于天庭……践蹊隧之危阻,登岧峣之高岑。”《愍志赋》:“登高楼以临下,望所欢之攸居。去君子之清宇,归小人之蓬庐。”引文中的“高楼”“高台”“高山”多在邺城,得自平日京城游观,所写为实际生活景观,赋法直写,并无深意,跟《西北有高楼》中的高楼和《杂诗六首》中的高台性质迥异,后者属于比兴手法,象征君臣关系。
《曹子建集》中另有多首相似之作,作年多在黄初、太和中。卷五《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裴回。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客子妻。夫行逾十载,贱妾常独栖。”《杂诗六首》其二:“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入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其三:“西北有织妇,绮缟何缤纷。明晨秉机杼,日昃不成文。”其六:“飞观百余尺,临牗御棂轩。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卷六《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仙人篇》:“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野田黄雀行》:“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卷九《七启》:“闲宫显敞,云屋晧旰。崇景山之高基,迎清风而立观。彤轩紫柱,文榱华梁。绮井含葩,金墀玉廂。”《文选》卷二七曹植《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以上作品,分属登览、从军、游仙、宴乐题材,写作地点、意图各异,诗意有深有浅,但措辞用语、意象意脉、章法结构相近,都有“西北”或“高楼”,用法、用意跟《西北有高楼》相同。由此可见,数次出现于《古诗十九首》的“高楼”“西北”云云,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一种创作共相,充分体现了京城台观楼阁游览登临对诗人创作的直接影响。
这些作品表明,邺城时期是曹植作品中高楼意象的发端期,洛阳则为此类作品的成熟期,其创作始于邺城,成于洛阳。部分为贵游文学,登临览胜,书写实景,带有群体文学特征,属前期作品。部分为个人抒情,乃虚拟意境,属后期创作,没有少年作品的浮华夸张,变得情怀忧郁,境界悲凉。二者不仅创作时代不同,性质也有差异。高楼为帝王所居,外形高大,象征人君,或指曹丕所居之楼,因作此诗时已在黄初,曹丕已称帝,曹植则被限制在藩国,不得自由,故作此以抒情。作品中虽有“西北”“高楼”意象,但转为想象虚拟,感怀人生,实际写作地点在藩国,不在京都,不再具有写实性,而只是一种想定情境,所指对象当是洛阳北宫百余尺的宫阙。因为君臣关系敏感,兄弟矛盾突出,故曹植在诗作中借高楼听歌之事委婉言之,将满腔悲愤寄托于女子声口。其意义的追寻,须将曹植诗文的全部用例都找到,确定作年、地点,明了其意图,才能得出正确结论。
三、曹植等人诗赋中高楼意象的来源:汉魏间的邺都、洛阳宫阙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曹植,东汉魏晋间,在兰台、东观和秘书监等馆阁中供过职或是洛阳、邺都的其他官府为过官的不少文人学士,都有过跟曹植类似的生活经历,面临同样的创作环境,留下同类的作品。据笔者所知,王逸、李尤、崔骃、繁钦、曹丕、夏侯惠、傅玄等人均有过诗赋箴铭赞颂传世。比如,和曹植同时的繁钦有《建章凤阙赋》,早于他的王逸有《机妇赋》,其中有“高楼双峙,下临清池”的句子。曹植之兄曹丕一人即有四首作品写“高楼”或“高台”,其高楼诗载《艺文类聚》卷五九,诗题失名,曰:“奉辞罚罪遐征,晨过黎山巉峥。东济黄河金营,北观故宅顿倾。中有高楼亭亭,荆棘绕蕃丛生。南望果园青青,霜露惨凄宵零,彼桑梓兮伤情。”此诗作于北征袁绍途中,使用少见的六言为诗,其中的高楼也在邺都。魏文帝《登(铜雀)台赋》:“登高台以骋望,好灵雀之丽娴。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其《铜雀台诗》亦作于邺都,曰:“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其《临高台行》:“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徃且翻,行为臣当尽忠,愿令皇帝陛下三千岁,宜居此宫。”《艺文类聚》卷六二魏夏侯惠《景福殿赋》:“嵚岑纡曲,盘牙欹倾。或夭矫而云起,或诘曲而镮萦。众木附枝以连注,栾梧倚亚而相经……于是乎飞阁连延,驰道四周。高楼承云,列观若浮。”该作描写魏明帝时修建的景福殿及其周围景象,或为应诏而作。此外,名臣何晏也有著名的《景福殿赋》,其中有“丰层覆之耽耽,建高基之堂堂”“建凌云之层盘,浚虞渊之灵沼”“碣以高昌崇观,表以建城峻庐……遥目九野,远览长图。頫眺三市,孰有谁无”等写都城景象的佳句。又西晋傅玄《杂诗》曰:“门夜微风起,明月照高台。清响呼不应,玄景招不来。”
可见,将京城宫阙作为“高楼”或“高台”意象,摄入诗赋,以此为视点来叙事写景,在东汉魏晋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只是由于其时文人诗初起,意象营铸的功夫还不够深,故普遍偏于写实,作品中虽然频频出现“高楼”“高台”,但审美特征并不鲜明。又加上作者多为王侯、朝官,故其写作多是赋颂,写京城景观,表达感恩和赞美的主题,个人抒情的色彩并不鲜明,这些都影响了前述作品高楼意象的文学价值。
客观地说,曹植的创作只是当时的一小部分,绝非全部,上面列举的众作才是基本的面相。但其他作者虽有创作,一则存世无多,无法把握,二则水准不够,不像曹植诗文,多为经典;三则均为文章,虽有“高楼”,但多写实之笔,并无深刻内涵。唯独曹植、陆机等人所作多为诗,其中的高楼具有意象特征,所以我们可以曹植为代表来分析汉魏古诗中高楼意象的来源。
曹植有多首诗赋提到在邺都、洛阳宫阙登楼,向读者揭示了生活和创作的联系。因为邺城自建安九年到二十四年都是曹魏国都,也有宫阙。曹植在此居住过二十年,创作活跃,以曹氏父子为中心形成邺下文人集团,故邺都高楼应是汉魏古诗西北高楼的最初原型。陸翽《邺中记》云:“铜爵、金凤、冰井三台,皆在邺都北城西北隅,因城为基址。建安十五年,铜爵台成,曹操将诸子登楼,使各为赋。陈思王植援笔立就……金虎、冰井,皆建安十八年建也。铜爵台高一十丈,有屋一百二十间,周围弥覆其上。金虎台有屋百三十间。冰井台有冰室三,与凉殿皆以阁道相通。三台崇举,其高若山云。”引文中的“邺都北城西北隅”及“高一十丈”的铜雀台,即“西北有高楼”的原义所在。还有其他作品也提到邺城西北的三座高台,为我们提供了直接的证据。《乐府诗集》卷三一《相和歌辞·平调曲·铜雀台》解题:“《邺都故事》曰:铜雀台在邺城,建安十五年筑。其台最高,上有屋一百二十间,连接榱栋,侵彻云汉。”《水经注》卷一○:邺“城之西北有三台,皆因城为之基,巍然崇举,其高若山。建安十五年魏武所起,平坦略尽……中曰铜雀台,高十丈,有屋百一间。台成,命诸子登之,并使为赋。陈思王下笔成章,羡捷当时……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文选》卷六左思《魏都赋》:“于前则宣明、显阳、顺德、崇礼,重闱洞出,锵锵济济……飞陛方辇而径西,三台列峙以峥嶸。”李善注:“铜爵园西有三台,中央有铜爵台,南则金凤台,北则冰井台。铜爵台有屋一百一间,金凤台有屋一百九间,冰井台有屋百四十五间。”由上述作品可知,邺城西北的宫殿如此巍峨,建筑群如此庞大,曹植在此居住过二十年,必然对这些建筑印象深刻,进而将其融入诗文创作中,成为其诗文题材和灵感的来源、构思的凭借、高楼意象的原型。故可确定,其文集中多数涉及“高楼”“高台”的作品,当作于邺都,指邺都宫殿楼阁亭台。
至于洛阳宫阙则地位更高,数量更多,保存也大多完好。曹植在黄初四年朝京后,偶尔至此,此前此后多数其他作家的高楼作品也是以洛阳为原型的,故洛阳也是重点关注的对象。东汉李尤《东观铭》:“周氏旧区,皇汉实循。房闼内布,疏绮外陈。升降三除,贯启七门。是谓东观,书籍林泉。”《平乐观赋》:“乃设平乐之显观,章秘玮之奇珍……徒观平乐之制,郁崔嵬以离娄。”崔骃《大将军临洛观赋》:“滨曲洛而立观,营高壤而作庐。处崇显以闲敞,超绝邻而特居。列阿阁以环匝,表高台而起楼。”这些楼观,魏晋宋间即有小说、地记记载,可以和上引汉魏诗文相印证。《太平御览》卷一七六引《世说》:“凌云台楼观极精巧……台虽高峻,恒随风揺动。”《世说新语》卷下之上:“《洛阳宫殿簿》曰:陵云台上壁方十三丈,高九尺,楼方四丈,高五丈,栋去地十三丈五尺七寸五分也。”这些楼观,在汉魏城市建筑普遍低矮,缺乏高层建筑的情况下,显得格外雄伟,极易引人注目。文学家日夜生活于此,更是入眼入心,形诸赋咏。《艺文类聚》卷六二魏繁钦《建章凤阙赋》:“筑双凤之崇阙,表大路以遐通。上规圜以穹隆,下矩折而绳直。”同卷李尤《阙铭》:“皇上尊严,万姓载依。国都攸处,建设端闱。表树两观,双阙巍巍。”《云台铭》:“周氏旧居,惟汉袭因。崇台嶒峻,上拟苍云。垂示亿载,俾率旧章。”以上所举,即是其中一部分,写法单一,满足于直写铺叙,但也反映了京城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其中所记楼观保守估计也有数十座。由于十分显眼,数量很大,故魏晋即有专书记载,可考的也有佚名《洛阳记》、陆机《洛阳记》,佚名《洛阳宫殿簿》三部,见《隋书·经籍志二》地理类。原书虽亡,但佚文仍在,可以了解到这一时期洛阳的实况。据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曹魏的皇宫是在东汉洛阳旧宫的基础上改扩建的,基本风格和布局仍是仿照东汉,故“西北有高楼”中的西北高楼,也可理解為曹植等看到的皇宫高楼的同类建筑,乃帝王所居,因为台榭崇高,宫室华美而屡次进入文人诗赋。《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冲觉寺,太傅清河王怿舍宅所立也,在西明门外一里御道北……西北有楼,出凌云台,俯临朝市,目极京师。古诗所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者也”。作者杨衒之生活的时代距曹魏较近,所记高楼也在洛阳。从他的指证更可确认,《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高楼”,曹植诗赋中的部分“高楼”或“高台”,所指乃同一个地点,只是时代和楼阁不同,其在洛阳则属必然。
四、汉魏六朝诗中高楼意象的不同特点、意义
汉魏六朝诗中的高楼意象源于《古诗十九首》和曹植诗。但同样是高楼意象,在艺术特点和文学意义方面,汉魏和两晋南北朝作品有着明显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在登临、闺情、游仙、拟古等不同类型的题材中,高楼诗的思想和艺术性也不相同。
汉魏时期的高楼意象多出自李尤、曹植、繁钦等人笔下,写作地点在邺都或洛阳,主要是登临题材。同一人笔下的高楼意象,不同时期所作,特点、意义并不一样。例如曹植,他的前期创作起于建安后期的邺都,“高楼”虽是一个意象,以它为中心也形成了一个意象群落,但止于写登览所见城市景观,意兴较浅,并无余味。在意象结构方面,邺都诸作含义单一,情调轻松,停留于写眼前实景实事,没有丰富的想象、深刻的感怀,赋法较多,比兴少见。曹植后期创作随着居住地点和身份的改变,文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熟悉的《杂诗六首》(其一)等黄初中诗,其高楼意象群的艺术特征和邺都众作不同。黄初以后诸作的思想内涵要深广得多,写作手法也转为比兴寄托、想象联想,诗体较虚。不仅有登览游望题材固有的内容,还有深刻的人生思考,能表现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作品以“高楼”为中心,上下关联,连带出“浮云”“大路”“悲风”“长街”“第宅”“台阶”“车马”“游人”“弦歌”“鸣鹤”等意象,部分作品还加入了“琴声”“绮窗”“重阶”和“思妇”形象,也许有所寄托,借女子声口巧妙述怀。这些女性成分的加入,使得诗作也渗入了闺阁之思,涉入另一重境域,从而为后世撰写闺情主题、塑造思妇形象埋下伏笔。而他的多数作品的主调仍是文人的自我抒怀,更有古味。
与登临的题材类型相适应,这一时期高楼意象群的主要文学价值在于构建既悲且远的审美意境。此间作者都生于乱世,有着很多的人生感受,登临之际,自然会将感慨寄托在夐远的境界上。“悲远”是汉魏古诗境界的显著特征,这一特征的形成与登临览胜的诗歌题材、借景抒情的创作手法大有关系。曹植诗中的高楼意象都在登临诗中,往往在开头安排形象高耸的句子,句式为“西北有……”,喜欢以位居京城西北的高台、高楼起笔,先声夺人,下面带有“悲风”“慷慨”等词,增添悲凉情味。首联之后,总是铺叙场面,描写景物,寄托感慨,很少写到具体人事。不少作品写思友、忧生、恋京之情,境界苍茫,以情观景,凸显出苍凉世态和悲凉心态,带有乱世文学的悲情色彩。部分作品则别赋一意,为汉末的征役别离妇人而哀叹。如《文选》卷二三《七哀诗》,就呈现寥廓苍茫的境界和征人思妇的悲怨情思相结合的特点。开阔的意境和幽怨的情思交会,形成“意悲而远”的特色,作者着意抒发的悲怨之意,寄托在空阔苍茫的意境之上。由于不追求局部的精巧,重在境界的烘托,故其诗以境界气象胜,视之律体非但声律不同,筋骨气格文字亦异。
两晋南北朝时期的高楼意象多出现在闺情题材中,最早的作者是陆机。虽然他距离曹植生活时代最近,但其所作拟古诗却与曹植有很大差别。陆机诗中尽管也有曹植诗作那种发唱惊挺、情怀慷慨的特点,但重点转为人物形象塑造,写的是高楼玉女,抒发闺情和绮思。在写作手法上,陆机的拟古诗不像曹植原作重在借景抒怀,而是转为描写女性人物及其所居环境,写得具体、详尽,说得透彻、深切,能注意到前人忽略的地方,并有意地加强。诗中意象的凝练和组构,都围绕这一中心进行。陆机《拟西北有高楼》:“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陛蹑云端。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该诗从整体上看是一首标准的闺情诗,和《古诗十九首》原作的文士高楼纵目,“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希望如同黄鹤高飞的旨意完全不同。陆机《日出东南隅行》:“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浚房出清颜。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该诗的中心意象和境界也是高楼美女,尽管是以古调模仿成篇的,但已没有汉魏古诗那种悲凉高远的境界。
以陆机诗的出现为标志,两晋南北朝高楼诗中高楼意象的文学价值主要在于抒发女子的闺情绮思与建构闺房环境。六朝以来诗缘情的主导倾向和六朝文人赋诗拟古的习气相结合,使得“高楼”的内涵由原来的京城宫阙、帝王所居转变为宫女所居宫殿或是民女的闺房绣户,具体的历史地理特点和自然环境特征都被忽略,诗中人物也由王侯转为宫女或思妇,王侯游处之地被置换为高楼念远之地,登高览胜、感慨人生转变为想念征夫、怨恨离别,由写一个人的生活转变为写一类人的生活。因为诗中的高楼是虚拟的、泛化的,所以高楼在哪里,是何种高楼,都不再重要。人们关注的重点是诗中的意境,审美特性和艺术价值居于首位。
南北朝时期的高楼诗在主题思想和写作手法更加单一化。尽管有多篇作品出现高楼意象,但诗意并不复杂,主题都集中到闺情框架下,“高楼”或“高台”成了思妇所在的固定场所,高楼念远、对景怀人几乎成了凝固不变的格调。而这又是借助诗体的乐府化和宫体化两个手段来实现的。如梁武帝《拟明月照高楼》:“圆魄当虚闼,清光流思延。延思对孤影,凄怨还自怜。台镜早生尘,匣琴又无弦。悲慕屡伤节,离忧亟华年。君如东扶景,妾似西柳烟。相去既路迥,明晦亦殊悬。愿为铜铁辔,以感长乐前。”该诗和曹植原作有很大差别,与陆机的闺情诗如出一辙。旧题《汉李陵赠苏武别诗》:“晨风鸣北林,熠耀东南飞。愿言所相思,日暮不垂帏。明月照高楼,想见馀光辉。玄鸟夜过庭,仿佛能复飞。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思得琼树枝,以解长渇饥。”该诗写男女两地相思,虽有汉魏古辞中的“月光”“浮云”及古辞所无的“北林”“玄鸟”等意象,但高楼的含义已被置换为思妇所居楼阁,而不是汉魏间的邺都或洛阳帝宫,中心人物也不是皇子或文士,而是闺中女子。这种做法复现了汉魏古典情调,在题材拓展、主题深化等方面有一定意义。
南北朝时期的高楼诗,在体制上多为乐府诗,在写法上则沿袭陆机故辙,走上宫体化、闺情化的路子。与这一主题相适应,其高楼意象群也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常见的就是“明月”“高楼”“空巷”“帷帐”“长天”“浮云”等,不再具有都市风情特点,更无深刻的人生感触。在很多乐府诗中都可见到同一格调和套路。乐府诗在题名、本事、曲调、体式、风格五个方面都对拟作者提出了要求,无形中也形成了拟作和原作在五个方面的内在联系。但在南北朝高楼诗中,对这些要求有所舍弃,一般不模仿其曲调、体式,只就题名和本事、风格来展开想象,通过拟古手段来承用古辞、重复古調,但不复现古意,而要别写一意,从而在意象和境界上和汉魏保持距离。这样就使高楼诗在题材上从原来的登览转型为闺情诗,在主题上从文士登高述怀、登览寄慨转变为女子高楼念远、闺情绮思。出于题材转型和主题转向的需要,而有意加上了“思妇”“琴声”“行人”“草树”“远道”“玉阶”“闺阁”等新词汇、新内容,呈现壮景、丽语、柔情三结合的复杂面貌,不同于汉魏的古拙和直寻。如《七哀诗》,《曹子建集》卷六作《怨歌行》,《宋书·乐志三》作《明月》,《乐府诗集》卷四一作《怨诗行》,卷四二标为《明月照高楼》,后收梁武帝和雍陶同名诗各一首,中心意思就是月照高楼,美女怀春,情怀幽怨。而曹植原作抒发的是感时伤乱之情,中心是乱世悲情。南朝诗重在以丽语写柔情,故只能背离原作,在曹植等原作的基础上开拓出闺情的新天地。因为作者生活的时代和地域与诗中人物所属时代和地域相差较大,故不能写实,只能虚拟,让叙事客观化,抒情空泛化。诗中所述,与作者的生活和情感已无关系。南北朝高楼诗在意象构建方面也不像汉魏古诗,有多个层次和繁复意味,对景生情,其中心意象只有“高楼”和“思妇”两个,重在写思妇独处。很少像李白那样借古事来抒今情,而是古今脱节,止于复现原意,扩充内容,补叙细节,就事论事。此类诗作无论怎么写,中间都有一个在高楼上含愁独立、想念情郎的女子,主旨就是高楼望远或崇台眺望,抒发思而不见的愁绪,意象群落都围绕这一旨意展开。
南北朝诗中的高楼意象,也散见于时人的游仙诗中,仍以汉魏都城景象为发端,境界似实而虚。如《乐府诗集》卷一九何承天《宋鼓吹铙歌·临高台篇》:“临高台,望天衢,飘然轻举陵太虚。携列子,超帝乡,云衣雨带乘风翔。肃龙驾,会瑶台,清晖浮景溢蓬莱。济西海,濯洧盘,伫立云岳结幽兰。驰迅风,游炎州,愿言桑梓思旧游……”除“高楼”外,还出现了之前高楼诗中所未见的“天风”“瑶台”“清晖”“浮景”“蓬莱”“西海”“迅风”“炎洲”等新意象,目的在于言诗人之神思已超越帝乡,与仙人会于瑶台,其意乃从楚辞乃至曹植、郭璞等人的游仙诗赋中来。其中的高楼乃仙界景象,得自想象,非生活实景,其性质跟《楚辞·招魂》中的“层台累榭”、《离骚》中的“瑶台”并无多大的不同,都是游仙诗中的意象,天界想象的产物,不过作为展开想象的基础,凭虚御风的起点。此类诗作的文学价值有两点:其一,该诗也是从京城台榭起笔,并以高楼作为中心意象的,与曹植等人的命笔构思方式类似,从而表明其与前行作品的联系。其二,诗中的高楼乃是别出于《古诗十九首》等为代表的抒情诗之外的另一类型的意象,反映了神仙道教思想对南朝文人的影响,具有非现实性,在意象种类上具有代表性。
此外,部分南朝拟古诗中也有高楼意象,但本质上是南朝古人再现汉魏故都情境。如沈约《登高望春诗》:“登高眺京洛,街巷何纷纷。回首望长安,城阙郁盘桓。”明显是拟古诗,不是写的登高所见眼前实景,而是对汉魏古辞的模仿。王僧孺《登高台》:“试出金华殿,聊登铜雀台。九路平如砥,千门洞已开。”诗中的高楼也是来自古辞,写的不是南朝新都建康,而是汉魏故都邺都,用的也是想象虚拟。这些属于南北朝高楼诗的另一支脉,表面上看是写登临,实则为拟古。与居于主流的写闺情的高楼诗相比,二者都以高楼为立足点,以楼前景象为发端,但拟古诗中的气象更高爽,情怀更超忽,更有想象力。
五、结语
由上可知,作为文学意象的“高楼”,首先出现在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的文人诗中,由此而下的继起者为曹植等人,陆机以下的六朝诗人则是第三批作者。汉魏古诗中的高楼意象来源于无名氏和曹植等作者在京城洛阳、邺都居住观瞻的城市生活,本来是有实际含义的,分别指洛阳和邺都南北两宫高百余尺的双阙。因都城建筑坐北朝南,宫阙在都城西北,依地势而建,外形高大,给人很深的印象,故而被诗人摄入诗中,作为叙事的发端和登临的凭借。后来随着题材的拓展和主题的转移,原有的实际内涵逐渐被虚化,高楼变成读者心目中某个西北方位上的楼阁,成为某种无背景的想定情境。或用于写闺情绮思、男女怨旷,作为女子怀春、高台望远的凭借;或用于写求仙漫游、超越帝乡、凭虚御风;或以拟古手法来再现汉魏古都情景。不少诗篇都从登高临远起笔,温丽的文辞、悲伤的情怀、辽远的境界,增添了悲凉情味,使得诗篇气质高古、气象浑茫。这一意象的凝聚对汉魏古诗意悲而远的艺术特征有着重要意义。
从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来看,高楼意象的形成和主题凝练,反映了东汉魏晋时期以洛阳、邺都为中心的城市建设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揭示了洛阳、邺都的都城建筑与诗歌意象之间的内在联系。对于这些生成于特殊背景的作品,直接从文本入手,往往无效,得不出确解,也无新意。而由诗人的身份、所处的时代、人生经历入手,结合历史地理和都城制度知识,对高楼意象的历史地理因素做深入的挖掘,对其生成背景和演进路径做深入的揭示和清晰的剖析,可以使原本来历不明、内涵不清的高楼变得清晰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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