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知道的和不知道的
2019-03-29谢志刚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谢志刚 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
一、引子
茶道燕梳,用茶说道燕梳。
本倌曾说过“风险是个普洱茶”,题目有点怪,但意思是说研究风险与研究普洱茶一样,首先需要明确研究立场。
立场!立场!立场!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今天继续说立场。
站在我们有些云南人的立场,普洱茶只能是在云南特定区域内出产的茶,其他地方出产的都不是普洱茶,包括笔者很喜欢喝并且经常喝的一款产自缅甸果敢、按相同工艺制作的饼茶。
站在精算师的立场,评估风险就是评估损失,计量风险就是计算损失分布,就是基于模型和数据估算损失额度与频度及其综合效应(combined effect),其他都不是精算师关心的事,包括公司战略错误、行业规则无序变更,等等。
基于我们对传统风险理论的审读,笔者曾将保险业和精算师关于风险概念的传统认知归纳为“四宗罪”(见《上海保险》2018年第9期)。今天,专门用茶来说道说道“四宗罪”的第四宗,“风险是一种不确定性”这句话的逻辑毛病。
二、“风险是一种不确定性”?
实际上,人们经常都在说“风险是一种不确定性”,这话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啊?!
有问题!问题就是:究竟什么是“不确定性(uncertainty)”,它与“风险”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或者说,“不确定性”是不是一个比“风险”更大的概念,而“风险”只是它的一种特殊情况?
别以为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不需要专门进行研究。不是这样的。笔者先给你引经据典一下。
经济学的各种理论体系中,最有名、最有影响的一个学派叫“芝加哥学派(Chicago School of Economics)”,这个学派的创始人叫Frank H.Knight(1885—1972),他就是因为研究这个问题,不仅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并将其出版为专著——《风险、不确定性和利润》(Risk Uncertainty and Profit,1921年出版),从而奠定了经济学的芝加哥学派的基础,从这个学派中出了好多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包括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乔治·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等等。
奈特(Knight)在自己这本经济学名著中,将“不确定性”区分为两类,一类是“可测量的不确定性(measurable uncertainty)”,另一类是“纯粹的不确定性(pure uncertainty)”,他把前一种情况叫做“风险”。换句话说,风险是一种不确定性,是可以用概率来测度的那种不确定性。
奈特这个观点的影响,广泛而深远,去查查这本著作的引用量就知道此言不虚。但也不是每个人或每个经济学家都同意这个观点。比如,香港著名的华人经济学家张五常教授就不同意,尽管他也是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毕业的。这里抄录一段张五常教授2009年3月10日在自己的博客上发的一篇文字《风险的回忆》,内容如下:
“我这一辈读有关风险的经济论著,开头通常是奈特的博士论文Knight F.(1921),Risk,Uncertainty,and Profit。1962年初读这重要的作品时,就跟同学们吵起来了。奈特把风险(Risk)与不确定(Uncertainty)分开,说前者是可以事前估计的,所以可买保险,后者无从估计,保险做不成。我不同意,认为二者没有分别,而保险有如赌博生意,只要赔率到位,处理的成本够低,成交会出现。赌博是不需要量度风险的。这观点不仅当时的同学同意,多年后巴塞尔及戴维德也同意。”
笔者想说的是:无论是奈特的理论还是张五常的评论,都没有特别强调研究者的立场,都是把“风险”和“不确定性”作为一种客观现象来对待,就像对待自然界中存在的“热”“力”等物理现象一样,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一样。
而笔者自己的观点是:社会生活中“风险”和“不确定性”,与物理学中“热”和“力”不一样,是一种“因人而异”的现象。关于“风险”,张三所面对的某种风险,对李四来说可能根本就不是风险;关于“不确定性”,同样如此,对李四不确定的事情,对王二来说则可能觉得十分确定。
因此,研究“风险”和“不确定性”,首先需要明确,究竟是研究“谁”的风险和对“谁”不确定。就像买普洱茶时,应该关注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产的茶,思茅、临沧还是版纳,或者是老挝、缅甸、泰国,价格大不一样。
我们把这个“谁”作为参照物,称之为“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行为主体(entity)”,或称“当事人”或“决策者”。而研究者自己,通常是作为“参谋”,从而也站在行为主体或当事人的立场。当然,一个实际问题中往往涉及不同的当事人或利益相关者,研究者常常需要站在不同的视角考虑问题。
总之,研究“风险”和“不确定性”,要先明确立场。立场,立场,还是立场。
三、对谁不确定?
把“ 风 险(risk)” 与“ 不 确 定 性(uncertainty)”概念硬搅和在一起之后,许多说法或表述便似是而非,永远扯不清楚了。
但通过引入行为主体(entity)后,亦即明确了究竟是谁的风险和对谁不确定之后,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差异就变得清晰了。
站在主体(E)的立场或视角,“不确定性(uncertainty)”的含义就是主体(E)“不知道的事情”,英文就是unknowns。
用茶来说道。如果将读者你作为参照主体(E),那么,有些茶你是知道的(known tea),包括你喝过或者你听说过的茶;而有些茶是你不知道的(unknown tea),不仅没喝过,甚至闻所未闻。如果将参照主体(E)换做笔者,那么,我们之间对茶的认知水平肯定有差异,你所知道的茶,我可能并不知道,反过来也一样。
以中国产的茶为例,有些茶可能是我们都知道的,比如西湖龙井、黄山毛峰、祁门红茶,等等;有些茶可能是你根本就没听说更没见过的,但本倌却是知道的,比如烟小种红茶、黄大茶、老鹰茶、德宏酸茶,等等;还有些茶,可能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总之,有一个明确的参照主体(E),“知道的茶”和“不知道的茶”这两种说法才有意义。对于不同主体E而言,known tea和unknown tea的内容并不一样。
此外,对任何主体而言,他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过程,都是一个从“不知道”逐渐变成“知道”的过程。
四、“不确定性(uncertainty)”的分类
有了参照主体E后,“不确定性”就成了主体E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对E未知的事情,英文叫unknown things或简称unknowns,以茶为例,就是对某人(张三)而言未知的茶,unknown tea。
也就是说,以张三作为主体E,可以将各种茶分作两大类:(1)知道的茶(known tea)和(2)不知道的茶(unknown tea)。进一步地,再将张三E不知道的茶区分为两类,一类是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茶,简称知道自己不知道(known“unknown tea”),比如说他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还有很多中国茶,包括湖南的黄茶、西藏的绿茶,等等;另一类是张三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的茶,简称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unknown tea”),以茶知识为例吧,张三完全没有意识到普洱茶的拉丁文植物名称中与云南普洱没有丝毫关联,反而与印度阿萨姆邦有关联(对本倌而言倒是已经变成知道的了)。
这样一来,我们其实是通过以某一主体E为参照,将“不确定性(uncertainty)”变成了“主体E不知道的事情(unknowns)”,并将其细分为“知道的不知道(known unknowns)”与“不知道的不知道(unknown unknowns)”两类。
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像绕口令一样的表述不是本倌的发明,据本倌所知,这是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先生的发明。“9·11事件”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准备攻打伊拉克,理由是为了摧毁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2002年2月12日举行的美国国防部例行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提问拉姆斯菲尔德:你们怎么知道伊拉克究竟有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确切证据吗?对此问题,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拉姆斯菲尔德先生即兴发表了以下著名言论:
Thereareknown knowns.Theseare things we know that we know.There are known unknowns.That is to say,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now know we don’t know.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These are things we do not know we don’t know.
翻译成中文:有些事情众所周知,属于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known knowns);还有些明显的未知事情,即我们知道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known unknowns);但也有我们不知道的未知事情(unknown unknowns)。
2011年,拉姆斯菲尔德出版了他的著作Known and Unknown,本倌也买了一本来读。想说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拉姆斯菲尔德在回答记者的问题时,逻辑完全不对,纯属上海人说的“捣糨糊”;但是,将其作为对“不确定性(uncertainty)”这个概念本身的界定和分类,逻辑却非常清晰,本倌完全认同,非常佩服。这说明什么?说明立场至关重要,立场,立场,还是立场!
五、启示与收获
拉姆斯菲尔德著作的封面
品茶真好,好就好在可以仔细品嚼每款茶背后藏着的历史典故和文化内涵,让人受益巨大。
今天针对“不确定性(uncertainty)”这个与“风险(risk)”密切关联的概念,发现多少年来许多大学问家都没有将它说清楚,导致我们对“风险”这个重要概念的理解也似是而非,使用起来更是十分混乱。但当我们经常喝普洱茶并试图去回答究竟什么才是“普洱茶”时,一下子受到启发:如果不预先明确界定研究者的立场和视角,还真说不清楚,这与研究风险和不确定性概念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受此启发,本倌通过设定行为主体E作为参照,将不确定性定义为主体E不能预知和无法控制的外部环境因素,并将其作为风险的外部导因,从而重新定义了风险概念(见《保险研究》2013年第2期)。本倌后来还发现,另一个重要概念,贫困(poverty),其构成和实质与风险概念也同样类似,因此也重新定义了贫困概念,并据此提出一套“主动脱贫理论(EPM)”(见《保险研究》2018年第8期),希望能对当前的乡村振兴战略有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