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忘我”审美心态论
2019-03-28赵扬
赵 扬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中国哲学是关乎人的生命哲学,解困当下、安顿人心越来越成为生命哲学所关注的焦点,道家哲学则为此注入营养血液。“忘”是一种超越,以返本归真,道家“忘我”即打破了个我心灵的枷锁,由“忘”进入“忘我”之境,在抽离了人的各种知识计较,一切杂念,与物平等观,相与悠游。人于是恢复了本来自在面目,一切都如其本然,自在兴现。返归内心,廓然明朗。物与人和,人与物游,当下即是一个意义世界。道家“忘我”审美心态,以体悟天地大美,其深刻哲思在中国历史上不断影响着人的审美观念和艺术创造。
一、“忘”的开创及其旨归
人与万物一体是中外哲人不断探究的话题之一。中国当代哲学家张世英把人与世界的关系(包括人对世界的态度问题)概括为两种结构,一是“人—世界”结构,或简称为“天人合一”。二是“主体—客体”结构[1]。“人—世界”结构即是人与万物融为一体,这种融为一体可以是“依寓世界而存在,这其中可更近一层解释出的意义是:消散在世界之中”[2]。这种“消散在世界之中”就彻底粉碎了主客二分,彼此外在、对立的主客关系。而审美活动就在于努力挣脱这种主客关系,超出主客二分获得一种审美自由,为审美活动的不断深入铺垫有利的根本条件,进而获得审美体验。在此体验中,人融入世界与物相悠游,体验人与万物一体。
然而人与万物一体,人融入世界之中与物相悠游,还须超越一切情感欲望的缠绕,以臻于“忘我”之境。老子首先提出“大制不割”,认为浑全的世界是大美的世界,而用沾满了知识欲望的眼睛去分别的世界,则是虚假不真的。对此,老子直接说“复归为婴儿”,庄子进一步发展为“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不是带着知识系统的心灵去认识万物,不是把外在的世界当作对象,而是要清除我们心灵的遮蔽和世界融为一体。“忘我”,才能更好地融物,参与大化流衍。张世英说:“‘忘’,实为超越。”[3]“忘”是一种超越,老子开创了“忘”的哲学。庄子充分继承并发挥了其学说,《齐物论篇》初步提出“忘我”境界:“荅焉似丧其耦”“今者吾丧我”,“丧我”即去“我执”,打破自我中心、去除“成心”,“吾”即真我。丧我可归复到真我,回到虚静澄澈之心。其思想早在老子那里就已显现,《老子》第16 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归根,即回到本原,而本原的状态就是虚静。“我”则更需如此:“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复命”的思想,就是对虚静本性的一种回归,否则 “我”附带的嗜欲智巧,都会是引起乱子的诱因。到了庄子,其“复初”(《庄子·缮性》)、“真宰”(《庄子·齐物论》)思想的提出,都是对老子这一思想的承接与发展。道家认为,“吾”“我”不同区别就在于,“我”是带有分别、成见之心,而“吾(真我)”则具平等不二、虚静浑朴之心。吾丧我,由“我”到“吾”是一种返璞归真,回到朴素之路,并以此映照万物,显现其浑全大美世界,即是对“道”的一种回归,其根本法则是“忘我”心态。
那么,道家为何要“忘我”?为什么“忘我”的世界即是通向“道”、回到浑全大美的世界?又或者“忘我”何以成“道”,其内在理路为何?对此,庄子哲学中有明晰体现。庄子哲学提出了“目击道存”则是对世界真实意义的瞬间把握。“目击道存”何以可能?“道”何以存?此涉及中国哲学“即物即真”思想,存在即真实,它存在是一个在体悟中间的心物融为一体,人和世界共成一天,是和人生命息息相关,容易发生共通、共振的存在。云自飘自游,花自开自落:一方面,它是独立的、自在的,不以人的意志而改变、以其生命原有的姿态向世界展现着,没有人的占有欲望,也没有人的分别计较,云即是我;花即是我,云的飘游即我的飘游;花的飞舞即我的飞舞,一切都是在生命的世界里相互依存自在悠游。另一方面,它是心物一体,撤去主客对立、人天共一的存在,它的飘游开落丝丝牵动着我的心肠,在揭去了主体遮蔽心灵灰尘的面纱,去融合万物,我即是云;我即是花,我与白云共游,与群花共舞。然而在生活中间,物还是那个物,存在还是那个存在,“道”自然运作、独立不改,而“我”则用各种匪夷所思来扭曲那个存在,弄得人疲惫不堪,世界大美不存。存在即“道”,生命真实的存在;万物以“道”而存。“目击道存”的主体即为“我”,则道家认为“我”必然为“真我”。由此庄学的“目击道存”则就必须有一前提条件,而这一根本前提条件就是道家“忘我”心态。“由虚静之心所发出的观照,发现了一切人、一切物的本质,发现了新的对象,亦即是发现了皆是‘道’的显现。”“忘我”回到虚静浑朴之心,即是庄学“目击道存”的理论前提。其理论路线可以概括为“我——忘我——目击道存——浑全大美世界”“忘我”则是整个环节的枢纽。故而,“忘我”为道家回到浑全、回到朴素、回到道之根本途径。道家“忘我”审美心态回到了虚静浑朴之心,通过“目击道存”以复原世界的大美。
道家“忘我”以体悟世界大美,在体道过程中又把“忘我”具体落实到人生实践中,即道家何以“忘”?《老子》第10 章提出“涤除玄览”,玄览即对道的观照,对道的观照就必须恢复人虚静澄明之心,就要先“涤除”,就是把心中的一切欲望都要去掉。在第19 章老子直接呼吁“绝智弃辩,绝伪去诈”,相应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认为,智辩、伪诈都会引起灾害,因此要恢复人自然质朴之本性。第47 章老子提出“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接着又提出了“损道”思想:“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损道”即放下的思想、超越的思想,具体落实到个人人生修养上,即“丧我”。老子在个人修养功夫上提出内观返照方法,清除心灵的遮蔽,以本然虚静之心去观照万物,道可体察。相反,越向外奔逐,对道的认识就越少。到了庄子学派更是将其发展成系统完备的方法理论。庄子首次提出“莫若以明”。“是亦一无穷,非亦以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庄子·齐物论》)庄子认为,追逐于外物,专注于是非之间,倒不如荡去纷繁的智识,以虚静的心境去对待事物的实况。其即是针对“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与物相刃相靡,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齐物论》),于外逐物,难免疲困可悲。进而庄子又提出“心斋”“坐忘”思想。“心斋”即虚静空明的心,“为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专心于一气,涤尽感官的干扰,嗒然忘身,就可复回清虚心境,而道就集于清虚之气中。庄子要达到虚己以游世的心灵境界,通过“坐忘”,与万化冥合,庄子的“坐忘”也即承接其“两行”,“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庄子·齐物论》)。两行即平等精神,又是道的运作规律。“万有相通,万物一体,这是一个千差万别而又彼此融通的世界。”[4]48“两行”即抵消了这种千差万别,进入了彼此融通,“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庄子的“坐忘”也正是进入这种“平等”境界的前提,“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同于大通”这就必须扬弃我执,虚己忘我。
二、“忘我”之境
老子首次提出“玄同”“大顺”境界。“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老子·56章》)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到达“玄同”境界,此境界是涤除个我之固蔽,以虚明开阔之心去顺化万物。“大顺”即 “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老子·65 章》)。道家追求的世界是返璞归真,回到物之初,即为一种真朴浑然的状态。“大顺”“和光同尘”即是“忘我”之境。到了庄子学派,对此一理想境界既有继承又有发挥。
由“忘我”达至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最终通向万物一体。融物忘我、物我两忘,“游”便始生。“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庄子·齐物论》)庄子的“游”更多是精神上的“游”,这也是其有着异于常人想象力的主要因素。
庄子的想象已超出了天际,并实践在日常活动中,“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其以透明的姿态,悬浮在空中,浑然万物,并以此逍遥于无穷。从这一点,他并不是一个幻想者,“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庄子·齐物论》)。“忘”是其哲学依据,不计(超越)岁月(时间),超越一切情感是非,把自己寄寓在无穷的境地,畅游于无穷。
庄子在想象中建构了一个无穷的境域,“想象空间之所以可能,在于超越在场的东西,在于时间的三个环节——过去、现在、未来——各自都有超出自身而潜在地进入另一个环节的特性”[4]48。简言之,庄子的这种想象,还在于这种超越(在场的),这种“忘(在场的)”无疑,庄子做到了,但他并不要求我们努力去追求而到达此无穷境域,对于庄子来说,这是顺其自然的事,一切知识计较都是枉费心机,只有“忘我”(丧我)以归复“真我”(真宰)才可实现,“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是其枢机。《养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就是说,人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智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智识,就会弄得疲困。以“忘我”为前提,其余顺任自然“缘督以为经”。“忘”之境即浑然万物、逍遥(游)于无穷。“忘”之境即是“游”,所谓“乘物以游心”,“游”便是庄子审美境界。
庄子是一个懂得审美的人。虽不是艺术家,但其思想却闪烁着艺术的光芒。《养生主》庖丁解牛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艺术创作的过程。艺术的创造也需要“忘我”的境界,排除一切情感计较,“官知止,而神欲行”,这样才能“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创造完毕,更现惊奇,“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此前发生了什么?我在做什么?牛又怎么了?感官停止,忘我融物,浑然一体,进而“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忘我”之境是至美,是至乐。
庄子是一个追寻“至美”“至乐”的人。笔者不赞同有人说庄子是一个消极厌世主义者[5]。庄子并没有悲观厌世,庄子是一个懂得超越物我的人。张世英说:“超越在场,一方面是与对象拉开距离,另一方面却正是回到自己最亲近的家园。”[4]99庄子正是这样的人,超越物我回到了自己最亲近的家园。我们不能把人为陈规世俗和生命世界全然对等起来,更不能把“超越在场”说成厌世。庄子并没有消极厌世,这正是其超然物外之表现。
庄子虚己以游世,努力打破心灵附带之枷锁,以进入其理想境界,遨游天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齐物论》)。“庄子要人‘常因自然’,遮拨俗情,以体悟天地大美。”[6]天地大美,正是庄子心灵世界“游”之显现。庄子是一个注重内在修养的人,“安时以处顺,哀乐不入心”(《庄子·养生主》),“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庄子·人间世》),“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庄子·应帝王》)。其“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庄子·逍遥游》),“以出乎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庄子·应帝王》),最终走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天下》)。庄子有“出世”情怀,但庄子的“出世”是要荡涤俗情,体悟天地大美,并不能以所谓消极“出世”或积极“入世”概论庄子人生境界,黄裕生说:“出世并不是遁世,而恰恰是入世。但入世并不意味着事先有一个大观园似的世界在哪儿,等待你怀着积极的态度进去尽情领略。入世恰恰是意味着展开出世界。”[7]“出世”与“入世”大多数人对此二词理解都停留在表面,“出世”简单理解为抛下世俗生活、功名利禄等,或者归隐山林;“入世”则就理解成其反面。仔细深究,笔者以为不尽然。常人所看的世界与道家哲学所追求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常人所看的世界是知识系统的世界,而道家哲学所追求的世界是“人化”了的世界,二者不一样,当然,这并不是说,前者归为物理世界,后者就是精神世界,二者是形同质不同,前者常人所看的世界是充满了知识欲望外乎人的世界,后者是在人复归到本然澄明后的所见(现)的世界,而后者就是道家所追求的“人化”了的世界,也即是“忘我”后的世界。此“人化”是涤除知识情感后的与物平等观,此“人化”是“涤除玄览”,是“莫若以明”,此“人化”不同于“人化的自然”的人化,是带有情感倾向的人化。所谓的“出世”“入世”,其实是“心”与物;“心”与世界二者之间关系问题,不在于做什么,如郭象所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郭象《庄子注》)出世入世竟被许多后来人扭曲成走出世俗世界归隐山林与否,多有缪误。庄子的“出世”实则“入世”。“忘我”之境即进入庄子“人化”了的(澄明)世界。
三、道家“忘我”审美心态对中国艺术创造及审美观念的影响
朱良志说:“当人融入世界之中时,就进入了一个混沌的大全世界,于是在‘混沌里放出光明’。”[8]艺术的创造亦如这“混沌里放出光明”。此之谓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浑然天成。中国艺术纷葩颖呈,张旭酒后狂草,东坡身与竹化,“何时忘却营营”,都是以期达到“忘我”之境。只有“忘我”,不计一切情感欲望、固有成见,回到虚明心境,艺术创造才能肇乎自然。徐复观说:“庄子所追求的道,实际是最高的艺术精神,所以庄子的观物,自然是美的观照。”[9]艺术创造既是对宇宙本真的模仿,又是作家心灵世界的显现,创造主体就必须以虚明开阔之心冥合物之初,道家“忘我”以达真我,回到浑朴、纯真的自然状态,就是对这一本原大美世界的一种回归。艺术创造主体也必然要求“忘我”以求真,作品得以复美,复美即是对宇宙本然真朴之态复还。道家认为,大美的世界是浑全不割的,此大美有其二义:一方面,在时间上,进入无时无刻的永恒性;另一方面,在空间上,超越理性的判分而至浑全不割。其对中国人格修养和艺术创造的影响是至深的。徐复观《中国艺术生命精神》认为:“庄子所体认的艺术精神与一般美学家有所不同,庄子所得的是全,而一般美学家所得的是偏。”[9]132“庄子物化是因为‘忘’……忘是出于忘知之知,是‘前后际断’的美地观照时知觉之知。物化的境界,完全是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因为是物化,所以自己生存于一境之中,而倘然与某一物相遇,此一物一境,即是一个宇宙,即是一个永恒。”[9]113美地观照、艺术创造既是对“道”的回归,回到虚静澄明之本然状态,又是生命体验(性灵舒展)的产物,所以艺术又能反向给人以慰藉。而这里有个先后主次关系,先有主体人生之体验,性灵舒展或心灵世界再有创造冲动。那么,这从属于生命心灵体验之产物,在功能上,“慰藉”更多是属于除那个创造者以外的人。但这并不是说它不“慰藉”创造者本身,这里存在两个区别:一是创造者已具“大美”二义,所谓的“慰藉”已不再满足他,只因这种产物已是他心灵世界。一般人除创造者以外的如果不具有“大美”义,则只能反向通过“慰藉”满足人格性灵需求、消解困乏。二是前者“大美”义具一贯性,后者为短暂片时性。那么由此可得出,一方面“大美”不只属于艺术家,其他人通过主体涵养也可做到;另一方面,具有“大美”心灵涵养的人,不再满足于短暂片时之性灵慰藉,触目即道,眼前一切皆是“道”的显现。美,无时无刻的、浑全的性灵得以舒展。而这种“美感”即可永恒地、浑全地安住于生命之中,而得自在。所以,通达“大美”的路上则须“忘我”心态,而“忘我”的世界则是大美的世界。
其实,艺术家的心里,也都追求一个非人间、绝尘俗,“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的世界,以获得灵魂的适意。然而,不是世界给我以尘染,而是我心如何以复根,以虚静空明的心态出淤泥而不染,所谓“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庄子·知北游》),无论外物怎样变化,而内心凝静不变,“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庄子·知北游))。正如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心安则身易安,“山林之想,云水之乐,其实,并不在山林云水本身,而在人的心态。心态自由、平和,当下即是云水,庙堂即是山林”[10]。心放下一切妄想执念,生命才易于获得适意家园。
道家“忘我”即打破了个我心灵的枷锁,还当下世界以自在显现,如其本然。在抽离了人的各种知识计较,一切杂念,与物平等观,相与悠游。人于是恢复了本来面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莲花一样洁净自然。以本然澄明的心境去映照大千世界,生命之光顿现,世界如其本然,“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一切都是那样活泼自然,自在兴现。返归内心,廓然明朗。物与人和,人与物游,当下即是一个意义世界。
人在与万物相悠游的同时,内心便获得极大适意,以至“忘适之适”至美至乐,连这种快乐都会忘去,浑然于物。陶渊明有诗:“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以忘言。”(《饮酒·其五》),无心见山,悠然远望,心与物游,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此诗正是“忘我”之境至美至乐之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