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饮少辄醉”而非“一饮千钟”
2019-03-27肖汉泽
肖汉泽
(阜阳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安徽 阜阳 236000)
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唐宋八大家的康震先生,在《〈百家讲坛〉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欧阳修曾巩》一书中云:
“欧阳修的词里也是酒气冲天:‘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朝中措》)欧阳太守挥毫之间便是上万字的文章,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等到老了可就来不及了。还真有点儿‘李白斗酒诗百篇’‘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味道呐!可见酒是欧阳修的一个知己。”[1]
康先生在这里明言“欧阳太守挥毫之间便是上万字的文章,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是说欧阳修不单是“文章太守”“挥毫之间便是上万字的文章”,而且酒量很大,“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
欧阳修“文章太守,挥毫万字”,无可否认;然而,说他 “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有点失实。
欧阳修《醉翁亭记》云“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是说太守同宾客来到醉翁亭饮酒,喝少量的酒就醉了,而年纪又最大,所以给自己取个别号叫“醉翁”。其中“饮少辄醉”四字,欧阳修已经为自己的酒量定了级别:喝少量的酒就醉了,而不是“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
康先生云欧阳修“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的依据,是文首引文中欧阳修词《朝中措》,这首词的副标题是《送刘原甫出守维扬》,出自《欧阳文忠公文集·近体乐府卷一》。题中维扬即扬州。
这是欧阳修送给好友刘敞的一首词。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四十八云:“刘原父出守扬州,(欧阳)公作《朝中措》饯之。”史载:刘敞(1019-1068),字原甫(父),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举庆历进士,廷试第一。编排官王尧臣,系其内兄,以避亲嫌,列为第二。授大理评事,通判蔡州。庆历八年(1048)十一月与弟刘攽一起居颍州守父丧。皇祐三年(1051)二月服除,还为大理评事,召试学士院,迁太子中允、直集贤院。皇祐四年,任吏部南曹、考功员外郎。八月,权判三司开拆司。皇祐五年四月,迁权三司度支判官,解南曹。至和元年(1054)八月同修起居注,九月召试,迁右正言、知制诰,权同判吏部流内铨。至和二年八月,出使契丹,在契丹一年。至和三年正月初七,始从契丹南归。闰三月,内兄王尧臣参知政事,敞以亲嫌,求知扬州,诏许之。改元嘉祐。《长编》卷一八即云:“(嘉祐元年闰三月辛卯)知制诰刘敞知扬州。”此时欧阳修50岁,为翰林学士。刘敞38岁。刘敞与欧阳修、梅圣俞等诗文革新先导者交游甚密,诗歌唱和颇丰,是诗文革新积极的参与者和推动者。皇祐元年至二年,欧阳修知颍州,刘敞刘攽二兄弟便趁居颍守丧之机,求教于欧阳修。欧阳修比刘敞大十二岁。他们既是师生关系,又是莫逆之交。刘敞出知扬州,欧公便作此词送他。
欧公曾于仁宗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不到一年,便移知颍州。此词借酬赠友人之机,追忆自己在扬州时的生活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述倚在平山堂的栏杆上眺望,晴空万里,山色迷蒙。堂前手种的垂柳,别来几经春风吹拂,枝枝叶叶,牵动情怀。也为嘱托刘敞代望平山堂及堂前手种垂柳今情的探问之语。随后,笔锋转入词题,写所送之人刘敞云:“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述刘敞是“文章太守”“挥毫之间便是上万字的文章”,而且酒量很大,“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
《宋史》卷三一九载:刘敞“学问渊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焉。为文尤敏赡。掌外制时,将下直,会追封王、主九人,立马却坐,顷之,九制成。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欧阳修说他:“自六经、百氏、古今传记,下至天文、地理、卜医、数术、浮图、老庄之说,无所不通。其为文章,尤敏赡。尝直紫微阁,一日,追封皇子、公主九人,公方将下直,为之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数千言,文辞典雅,各得其体。”[2]九制,是指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诏书,刘敞“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数千言”;欧阳修“折简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足见其才思之敏、挥毫之速。欧阳修述其“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不仅是“服其博”,而且是理在当然。又续以“一饮千钟” 之句,则平添了一种气度,一股豪气。一个才华横溢、豪迈非凡的太守形象,便跃然纸上。
词的结尾两句:“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回想自己一生风风雨雨,历经世事沧桑、宦海沉浮,如今已是白发苍颜,面对年轻的挚友,千言万语汇为一句 “行乐直须年少”,抒发了人生易老,光阴难再,建功立业、愉悦身心,须趁年少,莫负韶华,对杯空叹的感慨。升华到珍惜光阴、少壮努力的高度。先是劝人,而后写己,写己又为了劝人;运用现身说法,劝人与写己对比,并在对比中抒情。既劝慰了朋友,又表现了欧阳修豪迈气度与洒脱情怀。
很明显,词中“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欧阳修是述刘,而非述己;是述刘敞“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而非述己“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如果述己,则通篇表白自己和自己的感慨,不写所送之人刘敞,是与词题极不相应的。而且述己“一饮千钟”与实不符,又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欧阳修安肯为之?
从年龄上看,欧阳修作《醉翁亭记》时说自己 “饮少辄醉”是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才刚刚40岁,与刘原甫出守维扬时的年龄差不了多少;而嘉祐元年(1056)作《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词时是50岁;40岁时酒量是“饮少辄醉”,到了50岁时酒量竟猛增到“一饮千钟”“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世间罕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其实,这一时期欧阳修的酒量并未增加多少。作《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词的第二年,即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致好友梅圣俞信中说:“昨日早至薛二家,空心饮十数杯,遂醉。”[3]可见,欧阳修此时的酒量,也不过“十数杯”就醉了。虽说“空心”即空腹饮酒比不空腹易醉,但不空腹时的酒量也多不了哪里去,仍然在“饮少辄醉”的等级。
或云欧公“自述”“一饮千钟”是回忆任扬州知州时的酒量。欧公是庆历八年(1048)知扬州的,在扬州任上不到一年;满打满算距离作《醉翁亭记》说自己“饮少辄醉”时不到3年。40岁时是“饮少辄醉”,50岁时也是“饮少辄醉”,那么,43岁知扬州时情况如何呢?欧公于此年冬写《与王文恪公〈乐道〉》信中云:“某近以上热太盛,有见教云:‘水火未济,当行内视之术。’行未逾月,双眼注痛如割,不惟书字艰难,遇物亦不能正视,但恐由此遂为废人。”[4]这种“双眼注痛如割”的目病,促使他于次年即皇祐元年“以目病为梗,求颍自便”,移知颍州[5]。并且“自病来,绝不饮酒”[6]。也就是说,自得了“双眼注痛如割”的目病,欧公就戒酒了,竟一戒至少3年。皇祐三年,欧公《寄圣俞》诗云:“我今三载病不饮,眼眵不辨騧与骊。壮心销尽忆闲处,生计易足才蔬畦。”[7]欧公作此词至其得目病时恰好3年。可以肯定,欧公43岁任扬州知州时的酒量,绝不会是“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
从词的结构看,上片写词人对扬州生活的回忆。这首词是欧阳修送刘敞出守扬州所作,自然想起自己在扬州时建的平山堂和堂前手种的杨柳,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且有嘱托刘敞代为看看平山堂及堂前手种垂柳现在情况之意。接着的过片三句写所送之人刘敞,进入“送别”的正题。“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是对刘敞的概括描写。正是因为刘敞气度豪迈、才华横溢,而今又面临出知扬州重镇之时,作为师长兼挚友的欧阳修,才以现身说法劝慰刘敞“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半世人生感慨,不禁脱口而出。全词写景、忆旧、抒怀,空旷阔大,气势磅礴,疏宕豪逸,透出一股苍凉郁勃之气。其风格之豪迈,意境之高远,正是在描述刘敞“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这过片的正题以及尾句的劝慰中得到展现和升华。
其实,与康先生持相同观点,即认为“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系欧阳修“自述”者,认为欧阳修酒量很大,“豪饮之间便是上千盅的美酒”者,并不少见。如:
《唐宋八大家大全集》编委会编珍藏本超值白金版《唐宋八大家大全集》云:(欧阳修《朝中措》)“‘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挥毫万字:据《宋史刘敞传》载:‘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来问 ( 刘敞 ),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文章太守:词人自谓。太守:汉官名,借称知州。此句是词人的自负之语。钟:饮酒器。句意:想当年官为知州,文章才情了得,下笔即是万言,饮酒则必是千杯。下片开头这三句写词人当年的诗酒风流,为读者展现了他才华横益、气度不凡的英姿,字里行间洋溢着一股激情和豪气。”[8]
贺新辉、张厚余主编《宋词精品鉴赏辞典》亦云:(欧阳修《朝中措》)“上片是作者对平山堂及其景物的回忆,下片就转入抒写作者的情怀,头三句是说,我这个爱写文章的太守,兴之所致,提笔一挥便是洋洋万言,举酒痛饮就能干尽千杯。”“这首词通过回忆,夸张、借喻、委婉地表达了作者对友人的祈望。”[9]
蒋勋著《蒋勋说宋词》一书亦云:(欧阳修《朝中措》)“‘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这完全是自叙,一个喜欢写文章的太守,一个高官,一下笔挥毫万字,一饮千钟,那么喜欢喝酒。”[10]
刘扬忠编选《欧阳修集》亦云:(欧阳修《朝中措》)“文章太守”三句,是欧公的自画像,风流雄豪,令人景仰[11]。
王丙杰主编《中华传统文化精华· 宋词鉴赏辞典》亦云:“这首词(朝中措· 送刘原甫出守维扬)借送朋友之机,追忆自己在扬州的生活,塑造了一个风流儒雅豪放乐观的‘文章太守’形象。”“下片即从正面来刻画‘文章太守’”的形象。这位才思敏捷、豪情惊人的太守,实际上是词人的自我形象[12]。
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宋词大辞典·词作名篇》亦云:(欧阳修《朝中措》)“原题《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上片起调以突兀之笔, 写平山堂故居风物。‘手种堂前垂柳’,明为忆旧,暗写当年放闲置散的自得其乐。庆历初,词人因极谏范仲淹罢相事,外放滁州,徙扬州,建平山堂,居之。下片以豪快语,既写自己曾在扬州时逞才使气之举,又是对对方之劝勉。结句虽颓唐,却暗潜愤慨。‘尊前看取衰翁’,亦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意”[13],等等。
这么多的专家学者,这么经典的著作,在这么广阔的范围,陈述着同一个失实的理解,均云“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系欧阳修“自述”,或云“自谓”,或云“自负”,或云“自叙”,或云“自画像”,或云“自我形象”,或云“写自己曾在扬州时逞才使气之举”,把一个“饮少辄醉”的欧阳修,说成一个“一饮千钟”的欧阳修。
王水照、崔铭著《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云:(欧阳修《朝中措》)“下片更将这种今昔之感从自然风物引入人事沧桑,那‘挥毫万字, 一饮千钟’的‘文章太守’,才华横溢,气度不凡,既是当年词人自我风采的生动写照,也是眼前英姿勃发、正当盛年的刘敞的传神小影。”[14]这是一种二者兼顾的写法,或者说在两者之间游移,仍未排除欧阳修“一饮千钟”的误解。
或云欧阳修“自谓”“一饮千钟”是一种“夸张”;通过“夸张”,来表现欧公的诗酒风流或风流雄豪,来展示欧公的才华横溢和气度不凡。须知,“夸张”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且不说“夸张”不能无视生理事实,不能牵强附会,单就词的主题来说,“夸张”只能烘托主题,绝不能更替主题。这首词的主题就是赞扬和劝慰即将上任的扬州知州刘敞;也即,词的主题词句“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说的就是即将上任的扬州知州刘敞。其实,这里不是“夸张”与否的问题,而是“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云谁”的问题。据上文所述,很明显,“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说的就是刘敞刘原甫,而不是欧阳修;不是欧阳修的“自述”“自谓”“自负”“自叙”“自画像”“自我形象”或“自己逞才使气之举”。尽管欧阳修也具有“文章太守,挥毫万字”的特征,但不等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在这里就是说欧阳修的,更不等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就是说欧阳修的。把“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理解为说欧阳修的,尤其是把“一饮千钟”理解为说欧阳修的,实际上是犯了张冠李戴的错误。
[1]康震.百家讲坛·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欧阳修 曾巩[M].北京:中华书局,2010:225.
[2]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三十五·集贤院学士刘公墓志铭[M].北京:中国书店,1986:249.
[3]欧阳修全集·书简:卷六·与梅圣俞第三十二通[M].北京:中国书店,1986:1288.
[4]欧阳修全集·书简:卷四·与王文恪公《乐道》[M].北京: 中国书店,1986:1256.
[5]欧阳修全集·书简:卷四·与章伯镇第四通[M].北京:中国书店,1986:1259.
[6]欧阳修全集·书简:卷四·与章伯镇第五通[M].北京:中国书店,1986:1260.
[7]欧阳修全集·居士集:卷五·寄圣俞[M].北京:中国书店,1986: 34.
[8]唐宋八大家大全集编委会.唐宋八大家大全集[M].超值白金版珍藏本;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201.
[9]贺新辉,张厚余.宋词精品鉴赏辞典[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00.
[10]蒋勋.蒋勋说宋词[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110.
[11]刘扬忠.欧阳修集[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 凤凰出版社,2006: 106.
[12]王丙杰.中华传统文化精华·宋词鉴赏辞典[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66.
[13]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词作名篇[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782.
[14]王水照,崔铭.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