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孤独的时尚大帝走了
2019-03-26彭齐
彭齐
又是一年的香奈儿高定秀。2019年1月22日,巴黎大皇宫变成了一座地中海花园,湖蓝色的泳池,被绿色草地和高大挺拔的植物包围,模特们鱼贯而入,缀满亮片和珍珠的鱼尾裙和蓬蓬裙闪着光,与香奈儿标志性的斜纹软呢搭配起来毫不突兀。
然而,当梦境结束,最后一位模特离场,人们没能等来熟悉的黑色身影。品牌发言人称,85岁高龄的艺术总监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因身体原因无法出席,由创意工作室总监Virginie Viard代为谢幕。
他的缺席引起人们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忧。自1983年担任香奈儿的艺术总监以来,他从未缺席过一场时装秀。他对工作有着理性的沉迷,从未想过退休,曾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我会死在工位上。可可·香奈儿将近90岁时在一场秀中去世,我还有时间!”
一个时代的终结
2月19日,担忧成为现实,卡尔在巴黎去世了。在媒体的讣告里,可以轻易获取对于他的评价:现代时尚奢侈品世界的标志性人物,既有艺术天赋也不乏商业才华,高产、敬业、狂傲、毒舌。他一生最知名的标签是“Kaiser”,是德语中皇帝的意思,源自恺撒,他的纪录片就以《时尚大帝》命名,在中国,这个称呼变成了“老佛爷”。
“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能代表时尚的灵魂:永不止步,目光向前,如饥似渴地关注着我们不断变化的文化”
每到时装周,似乎总能在社交媒体的照片中轻松定位到人群中的那个梳白色马尾辫、戴黑色墨镜和克罗心珠宝、穿着白衬衫、黑西装和露指手套的老爷子。数十年不变的形象已成为一种符号。上过浆的衬衫领子永远挺括——据说在他的公寓抽屉里,有无数个不同形状的白领子;戴手套是因为不想与别人发生直接接触;他的眼睛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而戴上墨镜可以“看起来和善一些”。
“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能代表时尚的灵魂:永不止步,目光向前,如饥似渴地关注着我们不断变化的文化。”《Vogue》杂志美国版主编安娜·温图尔(Anna Wintour)曾在2015年英国时尚大奖颁奖礼上评价卡尔。
时尚界从业人士需要敏感的艺术嗅觉,这往往会带来不那么稳定的生活。美国知名设计师Alexander McQueen和Kate Spade都自杀身亡,与卡尔曾是多年好友、后来关系成谜的Yves Saint Laurent也在和毒品、精神疾病斗争多年后选择退休,2008年因脑癌去世;曾为赫本设计小黑裙的时尚大师Hubert de Givenchy去年也走了。
相比之下,卡爾不抽烟,每天睡7个小时,独居在巴黎左岸的公寓里,没有想过为自己写一本传记。在时尚行业,春夏秋冬,3个月又3个月,一场秀接着一场秀,他停不下来,自称工薪阶层,从不愿意想太远的未来,“当你工作的时候,想法自然会出现。”据报道,去世前夕,他仍在为本周四的Fendi秋冬大秀做准备。他是那个时代的最后一个劳模。
大于生活的伟岸形象
1983年,香奈儿的CEO劝说卡尔从Chloé离职,出任香奈儿的艺术总监。可可·香奈儿在世最后几年,品牌已走下坡路,在她去世后更是生意惨淡。在纪录片《孤独的时尚大帝》中,卡尔回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坏主意,“每个人都对我说,‘别理会,这个品牌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将这个职业变动看作是一个挑战。
在香奈儿,卡尔确立了如今的地位。他从过往的经典中挖掘出了粗花呢、山茶花和双C Logo等日后大火的元素,他缩小了夹克衫,裁短了裙子,增强链条和珠宝的存在感。他不喜欢一成不变,也不认为应该摒弃过往香奈儿的全部传统。他看准了年轻群体和街头人群的腰包,为她们设计,最终使香奈儿成为数十亿美元的奢侈品帝国,并为一众设计师重振品牌提供了思路。他曾说,“我完成了可可·香奈儿都无法企及的成就,她会嫉妒我的。”
香奈儿的高定秀场是卡尔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集中体现。在巴黎大皇宫里,秀场可以是一个大型超市,模特在货架中穿梭,也可以是一个巴黎小酒馆,让吧台成为T台。一个真实的、正在融化的265吨的冰川曾成为秀场,也曾有过一个“已经点燃”的正在发射的火箭。2019年的春夏系列,大皇宫变成了度假海滩,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模特光着脚、提着高跟鞋从观众面前走过。
《华盛顿邮报》的时尚专栏作者评价香奈儿的高定秀“远远超过了时尚行业本身”。纪录片《事前七日》中,香奈儿的创意顾问在一场花园主题的大秀前说,“对我来说,这是献给春夏的颂歌。这主题很有意思,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第一反应也许是庇护所或者举起胳膊防御或反抗。但是卡尔所提供的景象充满了光芒。你可以说这是时尚的力量,它让你感觉上升的、有力量的。这是成真了的梦。”
卡尔讨厌外界只将他定义为设计师。他每年为香奈儿设计8个系列,为Fendi设计5个系列(他与两个品牌都签有终身合约),还拥有个人品牌,而这些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喜欢摄影,会亲自上阵为香奈儿拍摄宣传照和产品目录,办过摄影展,出版过多本私人摄影集。上午的时间他一般用来画画,1992年,他为《皇帝的新衣》画了60张插图。
他有约40000册藏书,可以用德语、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阅读,并于1999年在巴黎开了一家名为7L的书店,一年后开了同名出版社,专门出版与时装、摄影有关的书籍。他自己的那些幽默而毒舌的语录也被集结成书,名为《卡尔的说话之道》。
他在澳门开有酒店,受邀为迪拜设计了人工岛屿Isla Moda上的豪宅,跟冰淇淋品牌梦龙合作,用10.5吨比利时巧克力设计并建造了一个酒店套房,把喜欢爱的男模形象做成雕塑摆在套房的床上。
当地时间2019 年2月22 日,法国巴黎,“老佛爷”卡尔·拉格斐葬礼举行
20年前的卡尔还不是现在这般消瘦。有一天早上,他醒来,突然有想要穿进Hedi Slimane(Dior设计师)的设计的冲动——那种给年轻、清瘦的男生的衣服。他下决心开始减肥,并成功在13个月里瘦了92磅,从此告别甜食,只喝零度可乐。
减肥成功后,卡尔也顺势建立起流传至今的经典形象,完成了对自我的革新和最终确立,“没有人会说关注体型是件庸俗的事情,如果说外形无关紧要,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减肥可以帮助一个人重新发现和定义真实的自我。”
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对未知的渴望。谈到给年轻人的建议,就是“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他不同意被塑造成工作狂,说自己只是出于快乐和好奇而工作。即使身处时尚行业,他也从不迷信灵感,而是“立刻去做”。
“他在每个自己所能想到的维度上,都成为了一个传奇……同时他也具有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的智慧,对这个他能从中挣钱的世界保持思考,而不是在已取得的浮华中享乐。”《纽约时报》的记者曾在拜访过卡尔在巴黎的住所后写道。
孤独是一种胜利
卡尔出生于德国和丹麦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在纪录片《孤独的时尚大帝》中,他坦承乡村的闭塞环境让他对大都市充满了向往,尤其是17世纪十分辉煌的法国。
他总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留着那时鲜少男孩子会留的长头发,他讨厌学校的竞争,认为周围的同学都很庸俗,最常思考的就是如何才能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他喜欢时装和画画,常常把杂志中自己喜欢的照片剪下来收藏,或描摹各个时代的服装。
他在采访中说,他对于父母的生活知之甚少,也没有兴趣了解。父亲常不在家,强势而苛刻的母亲照顾他更多,也影响他颇深,藏在魔鏡后面,他面无表情地讲述母亲对他的教诲:“有一次我戴上一顶觉得很特别的帽子,但我母亲却对我说‘别这么做,别戴这个愚蠢的帽子”;14岁时,母亲让他不要抽烟,因为他的手很丑,从此他再没有抽过烟;还有一次,母亲对他说,“你的故事很无聊,没有人愿意听,赶快讲完它”,这造就了卡尔说话时飞快的语调。
他讨厌葬礼,也不希望别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他希望将骨灰一半与猫葬在一起,一半与已去世的母亲葬在一起。对于他来说,孤独是一种胜利
卡尔从来不喜欢做一个孩子,童年让他感到无聊,“我的童年时期像是无止境的——从八岁到十八岁,感觉像是过了几百年。”在对大城市的憧憬中,他莫名地确信,“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是传奇人物。”
因为看了场Dior时装秀,他14岁时搬去了巴黎。1954年,在由法国设计师Pierre Balmain和Hubert de Givenchy担任评委的国际羊毛局举办的时尚设计大赛上,21岁的卡尔赢得了外套组别的冠军,并在1955年被Balmain选为助手,从此踏入时尚业。
3年后,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助手,跳槽到了法国品牌Jean Patou做设计师。在那里,他的设计没能赢得太多好评,并不引人注目。紧接着,他做了一段时间的自由设计师,并逐步与Chloé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1973年的春夏系列使他大获成功。1983年,他去了香奈儿,开启了新的传奇。
与逐步上升的事业相比,他的私人生活有些乏善可陈。几段为世人所知的感情关系已成往事,他没有结婚,没有子嗣,和自己的缅甸猫Choupette居住在巴黎的公寓里。
他的猫也是社交网络的明星,有自己的Instagram账号和专门的管家照料,餐具都用Goyard,上过时尚杂志,有各种周边产品,还曾代言过德国汽车和日本美容产品,收入了300万欧元。
卡尔坦承,自己无法24小时跟人在一起。他不适合婚姻生活,喜欢独处,也需要独处来为自己充电,并痛恨那些没有独处能力的人,“自由是最重要的、作为奢侈品般存在的事物。”
他讨厌葬礼,也不希望别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他希望自己的骨灰一半与猫葬在一起,一半与已去世的母亲葬在一起。对于他来说,孤独是一种胜利。
纪录片《时尚大帝》的末尾,记者问他:“你想过人生苦短吗?”
“我不曾那么想。你可能从台阶摔下,也可能突然遭到谋杀。谁知道?我没狂妄到要高谈阔论。所以它不曾困扰我。我没在乎过人有来生或复活。那一点也不重要。我不知生前为何,对死后亦无所悉。或许死亡是从人生的梦境醒来。我们来到人世,然后离开。人们崇拜你,之后也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