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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温柔之歌》看当代法国社会阶层固化问题①

2019-03-26

关键词:路易丝玛尼阶层

肖 华

内容提要 法国作家蕾拉·斯利玛尼创作的《温柔之歌》获得了2016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小说反映了当代法国社会的阶层差异问题,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斯利玛尼以独特的个体经验和敏锐的观察视角向人们展现了当代法国不同社会阶层的生存现状,揭示了阶层差异导致的不可忽视的社会矛盾。本论文将结合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和让·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理论对《温柔之歌》的人物情节展开分析,探究当代法国社会阶层固化问题产生的根本原因。

引 言

文化资本理论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提出的重要社会学思想之一,他以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相结合的方式,分析法国社会阶层的构成,研究文化资本差异对社会再生产以及阶层固化的影响。与之同时期的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的消费社会理论揭示了大众消费时代的到来看似消弥了阶层差异,但经济、文化资本差异导致的消费选择的不同却不断地加剧着阶层差异。在物的包围下,人越来越多地通过消费来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消费所附带的符号价值成为划分阶层的参照。2016年蕾拉·斯利玛尼(Leïla Slimani)创作的《温柔之歌》(Chansondouce)反映了当代法国社会阶层差异及固化问题,小说中雇主米莉亚姆(Myriam)和保姆路易丝(Louise)之间的矛盾随着阶层差异的显现日益加深,最终路易丝杀死了雇主的两个孩子。本文将结合皮埃尔·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和让·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理论,通过分析小说《温柔之歌》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探究在消费社会背景下,经济、文化资本差异造成阶层差异、固化的根本原因。

一、经济资本:保姆与雇主阶层差异的根源

在分析法国社会阶层差异产生的原因时,布尔迪厄将经济学领域中的“资本”概念引入到社会学领域中,并赋予丰富的内涵。在他看来,现代社会至少存在三种不可忽视的资本类型:一是经济资本,这种资本可以立即并且直接转化成金钱,它是以财产权的形式被制度化的。具体是指个人拥有的物质财富(住房、珠宝、收入、股票和债务等);二是文化资本,这种资本在某些条件下可以转化成经济资本,它是通过教育资质的形式制度化的。具体指一个人所拥有的文化资源的总和(语言能力、艺术特长、文凭等);三是社会资本,这种资本在社会联系中形成,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转化成经济资本,是指需要时个人所能调动的人际关系(亲戚关系等)[注]参见:包亚明编译. 《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2页。。布尔迪厄以资本拥有量的多少将法国社会大致分为如下几个阶层:处于统治地位的阶层、中间阶层、工人阶层。在布尔迪厄的分析中,拥有大量资本且处于优势地位的统治阶层包括自由职业者、大学教师、高级政府官员、大公司的所有者和管理人员、艺术家、作家等。小说《温柔之歌》中人物的社会地位大多可以依据其拥有的经济资本总量进行划分,如路易丝以前的雇主包括学校高管佩兰夫人(Madame Perrin)、画家弗兰克先生(Monsieur Franck)和拥有乡下别墅的卢维埃一家(Les Rouvier)等,都属于拥有大量资本且社会地位居高的统治阶层。拥有极少资本且居于劣势地位的则是工人阶层,包括不同水平的生产、服务工人和农业劳动者,如小说中以路易丝为代表的保姆群体,她们大部分来自非洲或者菲律宾。居于两个阶层之间的是拥有中等水平资本的庞大的中间阶层。路易丝现在的雇主——住在巴黎第十区的马塞(Les Massé)一家,丈夫保罗(Paul)和妻子米莉亚姆都有体面的工作、开放的思想,他们夸赞路易丝是“仙女一样的保姆”并带她去度假。但看似融洽的雇佣关系却并不能阻止由阶层差异导致的各种矛盾的产生。

受雇于卢维埃一家时,路易丝曾和女儿斯蒂芬妮(Stéphanie)一起去卢维埃家的乡下别墅度假,路易丝提醒女儿举止谨慎,“饭桌上……她母亲和她垂下眼帘,静静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餐盘”[注]斯利玛尼. 《温柔之歌》. 袁筱一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51页。下文引用此书均只夹注页码。。而雇主面对母女俩的存在则感到“……不自在,而且真的是生理上的不自在”(斯利玛尼:52)。可见,经济资本雄厚的卢维埃一家与贫穷的保姆之间只存在简单的雇佣关系,双方都抱着谨慎的态度维持着阶层界限。但与现任雇主马塞一家的希腊之行对路易丝而言似乎是真正的假期,她可以真正享受蔚蓝的海面,明媚的阳光;男主人保罗教她游泳;女主人米莉亚姆邀请她一起吃饭喝酒。米莉亚姆和保罗对路易丝辛勤劳动的回报,使路易丝产生幻觉,自以为是家庭的一分子。然而,经济资本直接决定了双方所处的不同社会阶层,两个群体的生活方式更是大相径庭。米莉亚姆嘲笑路易丝的二手长裙,甚至雇主6岁的女儿米拉(Mila)也讥笑路易丝不会游泳。

路易丝生活拮据,她穿的“鞋子是十年前买的,当时的款式,可是她穿得很小心,所以现在看起来还很新”(斯利玛尼:24)。 为了迎接新工作,尽管很贵,她生平第一次去了理发店染发。路易丝去世的丈夫雅克(Jacques)给她留下了无力偿还的债务,房子被银行抵押还债,路易丝只能租房子住。经济困窘的路易丝把节俭的生活习惯带到了马塞家,她让孩子们舔干净酸奶盒,热衷于收集各种折扣券并骄傲地推荐给雇主,而米莉亚姆却不以为然,觉得路易丝的举动既可怜又可笑。两个女人的生活观念发生碰撞,导致她们的关系不断僵化直至破裂,导火索即是“鸡架事件”:路易丝将米莉亚姆扔到垃圾箱的鸡架捡回来,喂给孩子们吃,并报复性地将鸡架展示在厨房。“油光锃亮的一个鸡架,光秃秃的,一丝肉都不剩的鸡架。简直像是被一只秃鹫,或者一只顽固、细心的虫子啃过的一样。反正是被贪婪地啃了个干净”(斯利玛尼:162)。

路易丝的经济状况变得越来越糟,银行的催债邮件寄到马塞家导致她的工资直接被拿去抵偿债务,房东“碰瓷”路易丝,逼她赔偿巨额维修费。她还面临失业的问题,马塞家的小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不再需要帮手,但路易丝渴望继续留在这个家庭,她盼望着夫妻俩能有第三个孩子。路易丝处心积虑地为雇主夫妻营造独处机会,不惜花掉最后的积蓄带孩子们去餐馆吃饭。一家混杂着烟草和汗水味的餐馆,脏兮兮的陈列架、油乎乎的桌子边让米拉嫌弃不已。饭后,路易丝带着孩子们走过阴暗的巴黎,“街道越来越阴暗,越来越狭窄……她(米拉)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居住的城市”(斯利玛尼:209)。路易丝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男人……在她眼皮底下大便。而这个男人一点也不感到羞耻”。身无分文的路易丝担心自己会像动物一样在街头游荡,随地大小便,失去尊严,失去生活的希望。

小说中雇主群体与保姆群体所持经济资本的差距直接导致了矛盾的产生,贫困拮据的保姆与富足优渥的雇主天然存在着一种不平等,双方下一代的生活条件也截然不同,雇主的女儿米拉生来即享受着父母提供的舒适生活,夏天海边度假,冬天山区滑雪;而路易丝的女儿斯蒂芬妮只能在家里度过无聊的周末和漫长的假期。正如布尔迪厄所指出的那样,经济资本对个体所处社会地位、生活水平、消费选择存在直接影响。

二、文化资本:保姆与雇主阶层差异的固化

经济资本并不是区分不同群体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的唯一因素,布尔迪厄还指出社会阶层的分类与资本的构成比例和资本在数量上的演变有关系。经济资本差异对社会区分的影响显而易见,雇主们过着优渥快乐的生活而路易丝则遭受着贫困的折磨。如果说经济资本的缺失导致了路易丝现时苦难的生活,那么文化资本的缺失则彻底浇灭了路易丝们及她们的下一代对美好生活的希望。“文化资本广泛存在于社会的各种领域之中,并内化于人们的身体和头脑,塑造人们的习性,从而划分和区隔了不同的社会阶级。”[注]陈治国. 《布尔迪厄文化资本理论研究》. 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7页。布尔迪厄将文化资本细分为3种形式:一是身体化的形态,体现在行动者精神和身体持久的性情倾向中,表现为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日常习惯以及语言表达方式等内容;二是客观化的形态,表现为文化物品,如书籍、绘画、纪念碑、工具等,在物质性方面是可以传承的,例如绘画作品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其象征性方面则需要继承者培养继承资本的能力,如欣赏绘画的能力;三是制度化的形态,表现为某些制度性的规定或规则,如学历认定、学术资格等,文化资本的制度化形式使文化资本的获得和承认具有了合法性和标准性[注]参见:包亚明编译. 前揭书,第192—193页。。

不同的家庭由于社会地位和文化资本的差异,使得下一代在接受文化资本的过程中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底层家庭的孩子输在了文化教育的“起跑线”上。布尔迪厄指出,社会文化教育的不公平从婴儿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这对于孩子以后心智的成长和事业的发展具有很重要的影响。家庭是文化资本积累的第一站,家庭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语音特征以及感情交流都会对孩子产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小说中雇主们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十分重视:送子女去“能够让孩子们的天赋得到充分发展”(斯利玛尼:39)的私立学校;给孩子们起很难读的名字,并热衷于解释名字的含义。卢维埃夫人为了儿子的智力开发而辞退文化水平偏低的路易丝,雇佣了一位可以用英语与儿子沟通的女大学生。路易丝熟知的只有照顾孩子、收拾卫生,她不会英语、数学,也没有掌握其他有益于孩子学习的技能。面对希腊蔚蓝的海面,她的回忆里只有肮脏的水坑,“……一股恶心的气味……一潭死水上蚊蝇聚集……那片黑暗的、腐朽的水面,还有在烂泥中找回的那个孩子的脸”(斯利玛尼:73);“小的时候,她就吃别人的剩菜……尽管这西红柿是发酸的味道,骨头是啃剩的味道,她也得全部吃完”(斯利玛尼:138)。路易丝为孩子们讲述的故事里充斥着她苦难的记忆,“她的故事里都是同一类人物。孤儿,迷路的小姑娘,被囚禁的公主,吃人妖魔丢弃的城堡……都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尖嘴的鸟儿、独腿熊、犹豫的独角兽……这些残忍的故事——好人在拯救了世界之后最终都会死去”(斯利玛尼:33)。这些残忍的故事都是路易丝心底的故事,她从来不用思索,这些故事就这么来了。

保姆的孩子与雇主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状态,在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的共同作用下,在不同群体的孩子们成长过程中会呈现出更多的不平等。正如路易丝唯一的朋友——菲律宾裔保姆瓦法(Wafa)评价自己照顾的小男孩所说的,“他会去有太阳的地方。他会去度假。也许有一天他会住进大酒店,就是她替男人按摩的那种大酒店。这个她养育大的孩子会叫来她的姐妹或是表姐妹为自己服务……”(斯利玛尼:115)。路易丝在小米拉的眼神中 “隐约可以看到她母亲的模样……隐约带有她雇主的那份生硬和神经质”(斯利玛尼:208)。 而路易丝的女儿斯蒂芬妮,八岁就会熟练地换尿布,备奶瓶,“婴儿的叫声,哇哇啼哭声,他们的笑声、哭声充斥着她的童年记忆”(斯利玛尼:49)。斯蒂芬妮的学习成绩一直垫底,即使路易丝的前雇主佩兰夫人帮她在巴黎市内的一家更好的中学注册也无济于事。她干扰课堂,粗鲁地回答老师的问题,逃课,抽大麻,最终被学校开除。文化资本缺失的路易丝并没有为女儿的学习提供过帮助,听写、数学题她都帮不上忙,斯蒂芬妮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抱怨自己的母亲:“可你知道吗?你一点用也没有(斯利玛尼:151)。”雇主和保姆的孩子在家庭教育、学校教育都存在巨大的差异,经济、文化资本雄厚的雇主群体将自身的优势传递给下一代,资本的代际积累巩固了他们的社会地位,造成阶层固化。

不同社会阶层在趣味上存在差异也是由于文化资本拥有量的不同,“不同的阶级由于生存心态的不同和文化资本的差异,在生活品味和审美趣味上也是不同的,而这种差异与所处的社会位置具有对应性”[注]陈治国. 前揭书,第31页。。马塞一家曾邀请路易丝参加聚会,雇主的朋友们谈论职业、恐怖主义、不动产,而“路易丝就像个外国人、一个遭到流放的人一样不自在,完全不懂周围人的语言”(斯利玛尼:60)。布尔迪厄曾指出,“审美的排斥异己具有可怕的暴力。对不同生活风格的厌恶无疑是阶级之间的最大障碍之一”[注]布尔迪厄. 《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 刘晖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4页。。当路易丝用自己的廉价化妆品为米拉化妆时,遭到了保罗强烈的斥责:“路易丝,我警告你,我再也不要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可不想教会我的孩子那么粗俗的东西。她还太小,怎么能打扮成……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斯利玛尼:105)。”可见,保罗对路易丝廉价、充满低俗趣味的生活方式充满鄙视和厌恶。

布尔迪厄认为,文化资本的积累和再生产已经成为新的权力生成和社会分层的基础,是决定当代社会结构和阶层结构的“核心原则”。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现象和特征,基本上是围绕文化资本的生产和分配的逻辑而出现的。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说,文化资本是现代社会存在和运行的“决定性”因素。文化资本的不平等也会随着代际积累变得更加明显。雇主们的孩子能获得更多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接受了聪明的基因,而更是因为他们能继承上一代积累的资本,与同时代的保姆们的孩子相比有更多的优势从事体面的工作,享受优渥的生活。

三、消费社会:保姆与雇主阶层差异的符号化

让·鲍德里亚从20世纪60年代起深入研究了法国和西方社会的结构性变化。在他看来,“西方社会高速发达的生产力不仅创造了远超出人实际需要的物质财富,同时还创造了过度人工化的文化产品。使得人类不但陷入由其自身所制造出来的产品的包围,而且也因为这些产品的象征性结构而反过来改变了人的社会生活和人自身的性质”[注]高宣扬. 《当代社会理论》(第二版).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04页。。在消费社会中,保姆作为特殊的劳动力被异化为不知疲倦、没有自我的商品。菲律宾裔保姆瓦法的雇主要求她绝对服从,不能拒绝。路易丝的雇主米莉亚姆不能理解她因病旷工,就好像路易丝是战无不胜的,从来不会生病。保罗在教路易丝游泳时才意识到原来路易丝也有屁股,他之前根本没想过,只当路易丝是雇员。作为律师的米莉亚姆早已得知路易丝的债务危机,即使她每天“为可怜的毒品贩子,为智障,为裸露癖,为无能的持械抢劫犯,为醉酒驾驶的人辩护”(斯利玛尼:35),但她却“无意地”忽略了路易丝,任由路易丝被债务压垮。只有在街头的一次偶遇,米莉亚姆才第一次试图去想象,不工作的路易丝是什么样子:“路易丝竟然也在别处生活,独自一人,走路的时候竟然不用手推车,竟然没有握着一个孩子的手(斯利玛尼:221)。”雇主们只接受打扫家务、照顾孩子的保姆路易丝,只享受雇员提供的服务,而拒绝接受保姆也是一个完整的人这一事实。

在《消费社会》的开篇,鲍德里亚就指出生活在丰盛社会的我们被不断增长的物所包围,在大众传媒的刺激下,人们对商品展开了无止境的追求,消费的本质已不在于满足“需要”,而在于不断追求难于彻底满足的“欲望”。当路易丝徜徉在巴黎街头,她看到的“是一面巨大的橱窗……她什么都想要。麂皮靴子,翻皮的外套,蛇皮包,前面折叠开衩的长裙,花边内衣。她想要丝绸衬衫,玫瑰色的羊绒开衫,说不上品牌的连裤袜,甚至是制服。她幻想着或许有一种生活能让她拥有这一切。她可以当着温柔的营业员的面,随意指点她喜欢的商品”(斯利玛尼:87)。购物中心成为现代人梦想中的“天堂”,人们被各种各样的商品广告、展览、推销控制,丧失理性判断力,随着信用或信贷消费的出现,花未来钱,及时行乐和享受,成为大众消费者时髦的消费生活方式。路易丝的丈夫雅克生前疯狂透支信用卡,购买电视机、电动按摩椅,“坐在扶手椅上,面前是闪闪发光的新电视,他疯狂地按遥控器上的键,就像一个在一堆玩具中变傻了的孩子”(斯利玛尼:97)。消费带来的“短暂”满足感蒙蔽了人们的理智,使人不知不觉沦为消费社会的奴隶,进入为消费而消费的恶性循环。

鲍德里亚借助于符号学的分析,在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之外,引入了商品的符号价值。他指出,人们所消费的物品早已超出了其使用价值,转而消费物品的符号价值,同时人们消费的过程就是一个重新编码的过程,“对不同物品的消费、对不同物品消费拥有的特权暗示着种种不同的符号,这些符号使每个人的身份得以重新建构,这种建构后的身份使新的社会等级取代了旧的不同阶级区分”[注]黄波. 《鲍德里亚符号消费理论述评》. 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2页。。保罗的车、劳力士手表,米莉亚姆扔掉的食物、玩具,路易丝的二手衣物、廉价化妆品都暗示着两个阶层相差悬殊的物质条件和消费观念。广场上被保姆悉心照顾的孩子们“穿着从一家品牌店买来的一模一样的衣服”(斯利玛尼:199)。消费社会中,品牌商品已超越其物理特性,而带有某种象征性,品牌本身也变成了可以消费的东西,因为品牌代表了商品的档次、质量,更体现了消费者的经济水平和所处阶层。

布尔迪厄曾提出关于消费是身份表达方式的看法,他认为消费首先是一种形成“区分”的手段,不同的消费模式将不同的社会阶层相互区分开来,因此,在消费领域中一直存在着各个群体为获得“地位性商品”而展开的竞争。这种竞争的结果常常是上流社会的消费模式为中下层社会所模仿,反过来又推动上流社会为保持差异而不断进行消费模式或消费趣味的革新。路易丝在上层社会服务多年,虽然生活节俭,但她格外注意自己的仪表,每天都画着精致的妆容。保姆瓦法一直欣赏路易丝的行为举止,“路易丝拘谨的、礼貌的手势姿态,让人觉得真正的资产阶级就该是这样”(斯利玛尼:141)。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Thorstein B. Veblen)也曾指出,下层阶级与上层阶级并不总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受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价值观,即社会是永远分为不同等级的,因此,劳动阶级并不企图取代他们的管理者,他们只是试着去模仿,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除掉较高的阶级,而是设法让自己成为较高阶级的一员。路易丝在照顾孩子之余无偿做饭、打扫卫生、从不抱怨加班,以换得雇主们的认同和夸赞。而对其他外籍保姆,路易丝的态度十分冷淡,除了瓦法,她不和任何人说话,“路易丝的样子仿佛是王宫里的陪侍女官、总管、英国女护士。她的同行都看不惯她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还有刻意模仿社会贵妇人的做派”(斯利玛尼:197)。

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理论揭示了物质的极大丰富并不能掩盖不同阶层人们购买力不同这一事实,商品的使用价值面前人人平等,但在商品的交换价值和符号价值面前没有丝毫平等可言。在消费社会中,“对物的消费成为对社会结构进行区分的基础,通过消费差异人们将不同社会身份、社会地位的人区分开来”[注]同上,第3页。。即使路易丝把自己当作雇主家庭的一分子,全心全意为雇主们服务,但她的真心并未换得雇主们的尊重与感激。保姆与雇主两个阶层对财富、物品的使用和占有时刻都体现着不平等。可见,“物质丰盛的社会并不存在,不管在哪种社会,不管它生产的财富与可支配的财富量是多少,都会产生差异,产生社会歧视”[注]鲍德里亚. 《消费社会》. 刘成富,全志钢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2—33页。。

结 语

小说《温柔之歌》中雇主群体与保姆群体所持有的经济、文化资本不同导致各自生活水平的差异,资本的差异又被纳入社会再生产,导致下一代所继承资本的不平等,造成阶层固化。阶层差异也并没有随着大众消费时代的到来消失,反而在消费社会中被不断加剧,人被“异化”为没有情感、尊严的劳动工具,不同的消费选择和所占有物品的符号意义无不体现着阶层差异,导致阶层矛盾更加尖锐,最终酿成惨剧。“在路易丝的内心,滋长着一种针对雇主的、龌龊的仇恨,一种复仇的渴望”[注]斯利玛尼. 《温柔之歌》. 袁筱一译.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172页。,但这仇恨并不是针对马塞一家,而是针对这个看似美好的丰盛社会。小说中雇主与保姆的矛盾最终导致两个孩子的死亡,开篇呈现的命案不仅仅是斯利玛尼出于文学创作的安排,也反映了这一社会矛盾的严峻性。可见,高喊“人人生而平等”的资产阶级革命虽然已经结束,但真正的自由平等远远没有到来。在当今消费社会背景下,经济、文化资本的不平等依然制造着阶层矛盾,加剧着阶层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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