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族际问题中的法国因素
2019-03-26赵济鸿
赵济鸿
内容提要 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萌芽自法国殖民时期。在国家实现独立之后,两族的族际矛盾上升并激化,严重影响阿尔及利亚的国内稳定和经济发展。虽然两族的族际问题是阿国内的民族问题,但是从其萌芽到发展都与法国息息相关。无论法国在该族际问题中扮演何种角色,都是基于其在该地区的利益考量。
北非疆域最大的国家阿尔及利亚是柏柏尔人文明的滥觞之地。柏柏尔人是当地最早的土著居民,曾建立过两个柏柏尔王国。在公元前数世纪中,该地区先后被腓尼基人、迦太基人殖民控制,被罗马帝国和拜占庭人统治;公元7世纪被阿拉伯人征服,大部分土著人皈依伊斯兰教,逐渐完成了阿拉伯化;至公元15、16世纪,又先后遭受西班牙、土耳其入侵,曾经成为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份,接受土耳其人的统治。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本地的土著和来到这里的外来异族移民通过战争冲突、经济交往、文化交融等物质手段和资源重组形式,一起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民族建构过程,形成了以阿拉伯人为主、柏柏尔人次之的多民族多元文化社会,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凝结出一定程度的国族认同。彼时的阿尔及利亚社会尚未呈现任何明显的族际矛盾,作为人口主要构成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基本处于和平相处状态。1830年,法国人攻占首都阿尔及尔,从此对阿尔及利亚开启了长达132年的殖民统治。这段历史使得阿尔及利亚和法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对阿尔及利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尤其对其国内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族际关系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本文主要从族际关系的角度梳理和分析阿尔及利亚自殖民时代以来,法国对于该族际问题的影响及背后成因。
一、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概述
就阿尔及利亚的历史来看,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并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虽然在早期阿拉伯人征服北非时,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有过许多冲突交锋,但在后期的民族融合中,一直到法国殖民时期前,两族人基本能够和平共处。经过长时间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宗教生活的交融,阿尔及利亚的主要人口构成逐渐演变为阿拉伯人、柏柏尔人、阿拉伯-柏柏尔人,两族人初步形成以穆斯林宗教信仰为认同基础的并不非常清晰的国族认同。彼时的柏柏尔人的传统文化被包容在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之中,无论在社会生活还是政治上都没有受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和否定。在这个时期,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对于各自的族群文化也没有强烈或明确的意识,也就不存在相关的诉求。
1. 族际问题的产生
进入法国殖民时期以后,随着民族主义的产生,国族认同得到加强,但同时柏柏尔人对于自身族群文化也有了觉醒。19世纪40年代中期,在反抗法国殖民者的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斗争者中有一部分柏柏尔人,对于在民族斗争口号中把阿尔及利亚确定为阿拉伯伊斯兰属性就表达了强烈的不认同,由此一度引发了斗争路线的分歧,这是出现在民族独立斗争时期的第一次柏柏尔人危机,可被视为族际矛盾产生的最初表现。由于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是法国殖民者与被压迫的阿尔及利亚人民之间的矛盾,所以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相互做出让步,争取了最大程度的求同存异,双方在口号和合作理念中都尽量淡化族群色彩,突出争取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这一共同目标。阿拉伯族裔的民族领袖在树立民族自豪感的时候为了增强民族凝聚力,在宣扬阿拉伯文化和语言的同时会颂扬柏柏尔人的文化历史。以卡比尔人(Kabyle)[注]柏柏尔人不是单一民族,如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包含卡比尔人、沙维亚人(Shawia)、图阿格雷人(Tuareg)等。其中卡比尔人是政治文化程度最高并具有很强的民族文化认同的一个柏柏尔人分支,他们也是阿尔及利亚独立后柏柏尔主义运动的主力军。另外,由于早期部落之间基本处于隔绝状态,他们所讲的语言也天差地别,这些支系方言构成柏柏尔语族,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使用的阿马齐格语(la Langue Amazighe,也写成la Langue Tamazight)便是其中之一。为主的“争取民主自由胜利党”(Mouvement pour le triomphe des libertés démocratiques)法国分支领导人赖世德·阿里·叶海亚(Rashid Ali Yahia)也曾提出“……要建立一个愿意为民族解放事业战斗的阿尔及利亚穆斯林联盟,不区分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注]黄慧. 《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主义研究》.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 第105页。。创立“民族解放阵线”(Le Front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 FLN)的九君子中三人是卡比尔人,其族群构成也体现了柏柏尔人是阿拉伯人抗击法国殖民者的坚定同盟。北部柏柏尔人聚居的卡比利亚(la Kabylie)山区亦是当时抗击法国殖民者的主要阵地。因此在反抗殖民斗争期间,两族间的族际意识矛盾虽已产生,但由于并非社会的主要矛盾,因此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反而因为法国殖民者这个外力因素,暂时结成了一个“同质化”的民族斗争团体。
2. 族际问题的发展与现状
1962年阿尔及利亚取得民族独立的胜利,在国家开始追求独立发展的同时,非殖民化进程中被掩盖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族际矛盾开始得到更为广阔的释放和发展的空间。阿尔及利亚独立之后,阿拉伯人由原来受法国殖民压榨的被奴役民族变为掌握阿尔及利亚话语权的主体民族,从原本身处该国政治和资源权利的边缘地位跃升至中心地位。阿拉伯人主导的执政党通过1963年和1976年的宪法,规定“阿尔及利亚是阿拉伯马格里布、阿拉伯世界和非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伊斯兰教为国教;阿拉伯语为国语和官方用语”,使阿尔及利亚通过立法被确立为阿拉伯属性,国内教育全面实行阿拉伯语化,阿拉伯文化不仅成为阿尔及利亚的主体文化并且明确排斥和否定其他一切非阿拉伯文化,其中柏柏尔人对于自己族群语言和文化的诉求就被视为危害国家稳定的危险因素。作为昔日阿拉伯人同盟军、反法兰西殖民斗争中的急先锋,柏柏尔人在阿尔及利亚实现独立之后,却没能如愿与阿拉伯人共享民族独立的红利,并且本族群在国家的政治权利和社会资源的地位还遭到全面边缘化。这使得在非殖民化进程中由“争取民族独立”这个共同目标促使形成的以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为认同基础的“同质化”的民族主义反抗共同体,在失去这个外部凝聚力之后,其内部原有的族际裂隙再次得以暴露,并致使这个共同体迅速“异质化”:柏柏尔人要求一个文化政治多元化的阿尔及利亚,且与阿拉伯人享有平等地位,而由阿拉伯人执掌的阿尔及利亚当局追求的是一个“再现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在历史上的辉煌”的国家[注]同上. 第97页。,双方在国家属性认同上的裂痕愈来愈大。当局政府的强硬态度非但没有使柏柏尔人屈服,反而使双方的族际关系更加恶化,1980年“柏柏尔之春”[注]柏柏尔之春:1980年3月10日,提济乌祖省(Tizi Ouzou)当局借口受中央政府的命令取缔柏柏尔人作家穆卢德·马默里(Mouloud Mammeri)在提济乌祖大学的一场关于卡比利亚古诗的演讲,由此在提济乌祖和阿尔及尔引发大规模罢工、罢课、游行及暴力冲突。这次动乱一直持续到4月下旬,造成32人死亡,100多人受伤。柏柏尔之春开启了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的文化复兴运动。和2001年“黑色之春”[注]黑色之春:2001年4月一名柏柏尔青年被警察射杀,由此在卡比利亚地区迅速引发一系列游行和暴乱。动乱一直持续到次年4月,造成126人死亡,5000多人受伤。的流血事件都是两族矛盾愈演愈烈的显著表现。国家因此遭受的长期动荡以及柏柏尔人自身的不懈坚持,使得阿尔及利亚政府对民族政策做出几番调整和改革。一些原本处于非法状态的柏柏尔人地下政治组织,如“社会主义力量阵线”(Front des Forces Socialistes)、“文化与民主联盟”(Rassemblement pour la Culture et la Démocratie)等,在八十年代末纷纷取得合法地位。1996年经全民公决,阿尔及利亚宪法经过修改,规定“阿尔及利亚的认同基础是伊斯兰、阿拉伯、柏柏尔属性”。2002年再次修宪,柏柏尔语被承认为具有和阿拉伯语同等法律地位的国语。
与此同时,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主义运动呈现出跨国化趋势,北非其他地区如摩洛哥以及法国柏柏尔人聚集区的联同行动,给阿尔及利亚国内的柏柏尔主义运动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新力量。但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主义运动尚未呈现分裂主义倾向,两族的族际矛盾主要围绕政治和文化的多元化。阿尔及利亚政府的态度转变和一系列政治改革措施,虽然尚未能从根本上解决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但是暂时使暴力冲突得到明显遏制,开启了阿尔及利亚实现政治多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可能性。
二、法国对该族际问题的影响
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从产生到发展至今,是阿尔及利亚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的各种要素作用下分化聚合的过程。在诸多内外作用的因素中,法国因素一直起到不可忽视的外力作用。
1.殖民时期
如上文所述,两族的族际问题萌芽自法国殖民时期,可以说法国是在两族间划下第一道族际裂隙的始作俑者。
(1)适得其反的“分治”政策
1832年,法国在占领阿尔及利亚的时候,当地就有一半人口讲的是阿马齐格语。柏柏尔人虽然在宗教信仰上和阿拉伯人同信伊斯兰教,但仍保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习俗。法国殖民当局为了巩固和方便殖民统治,认为有必要也有可能对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进行种族划分。我们可以从关于这段殖民时期的诸多研究文献中看出,两族在人口比例和文化习俗上的差异是法国殖民当局制定对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采取分而治之政策的依据。“卡比利亚神话”由此应运而生。法国人提出柏柏尔人在抗击罗马帝国入侵方面与高卢人有着相似之处,有意区分和强调柏柏尔人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与阿拉伯人的民族差异性,宣扬柏柏尔人与懒散野蛮的阿拉伯人不同,具有欧洲人的高贵品质,竭力制造出两族间清晰的分界线,并且在阿尔及利亚社会广泛传播以便深入人心。这一举措在当时社会虽然没有立刻引起两族划清界线,但是它确实使柏柏尔人开始萌发了自己不同于阿拉伯人的族群意识,这使得原本模糊但却一体的阿尔及利亚国族认同基础在这个“分治”的外力作用下产生了第一道裂隙。并且“分而治之”政策也使这两个被殖民群体对于法国殖民者的感情产生了“亲疏”变化,这在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中便有所体现。对于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而言,这场民族解放战争在反法的程度和广度上是存在区别的。对于前者而言,这是一场纯粹的反殖民政治战争,柏柏尔人反抗的是法国人的殖民统治权,但他们并不反感接受法国的文化、思想和语言。对于后者而言,这场独立战争不仅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阿拉伯人不仅要推翻法国的殖民统治,并且认为阿拉伯文化在这一百多年的殖民岁月中也受到了法兰西文化的严重侵蚀,这场战争可以说是阿尔及利亚全面去法国化的前奏。所以在独立之后,柏柏尔人比阿拉伯人对法国更有好感,著名的柏柏尔政治歌手马图卜·卢奈斯(Matoub Lounès)在他的第一本书《反抗者》(Rebelle)中甚至对法国的殖民流露出宽容的态度,在后来对他的采访中他亦提到了他对儿时学到的法国文化的好感[注]《 Matoub Lounès, le résistant 》. https://www.lexpress.fr/informations/matoub-lounes-le-resistant_602328.html. 访问日期:2018年11月10日。。由此可见法语和法国文化思想在柏柏尔人中的普及度和接受程度高于阿拉伯人,这也使得法国即使在结束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之后也仍然能够在两族的族际关系发展中继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
但另一方面,法国殖民当局也在法国移殖民和包括柏柏尔人在内的当地人之间施行“分治”政策,如居住区域划分、税收双轨制等,目的就在于保证殖民者在阿尔及利亚的各项特权得以合法化。这样的分治做法非但弱化了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之间刚刚出现的在国家认同上的“异”,反而因为两者都成为被殖民者压榨的对象而强化了彼此之间的“同病相怜”,使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在殖民时期更加坚定地凝聚在一起,与殖民者法兰西民族形成明显的对立群体。
(2)削减“分治”效果的“同化”政策
与此同时,法国殖民当局在经济和文化上对阿尔及利亚采取了积极的“同化”政策,力图构建融入法国元素的阿尔及利亚民族认同。和“分治”一样,“同化”也产生了法国人意料之外的结果。经济同化政策虽然成功地使阿尔及利亚融入到法国经济圈,但同时也使得原本处于各自割裂封闭的部落经济状态的阿尔及利亚内部实现了经济一体化,使得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之间的经济交流较之以往更为密切。在文化殖民同化方面,在殖民地建立学校,给当地人普及法语和宣传法国的文化思想是主要的推进形式,但这种同化手段又给法国人带来了预想之外的结果,那便是孕育了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的知识精英阶层,他们在接受法语同化的时候,也受到了西方自由、民主、公民权及民族自决权等思想的熏陶,他们既是后来领导阿尔及利亚反抗的中坚力量,也是两族族际关系走向的引领者。
并且,在同化过程中,法国人认为“卡比尔人就是一个绝佳的殖民要素,我们应该利用它把阿尔及利亚变成一个真正的法国”[注]Jules Liorel. Kabylie du Jurjura (Éd. 1892). Paris: Hachette Livre, 2016 : 543-544.。法国人在同化卡比尔人的同时,还把他们当作同化阿拉伯人的一个媒介,希望通过他们把法国的文化、语言、宗教、习俗等渗透到阿拉伯人当中。但这个“同化”政策充满“分化”的思想,殖民者希望把阿尔及利亚同化为法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并不真心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当成享有一样权利的法国公民。无论是法国政府还是法国移殖民都受到“古希腊思想中已经形成明显的文明/野蛮对立的族际政治观”[注]陈建樾. 《种族与殖民——西方族际政治观念的一个思想史考察》. 载陈建樾,周竞红. 《族际政治在多民族国家的理论与实践》.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第11页。的影响,他们始终带着西方文明中心论的优越感,把当地人当作不可教化的野蛮人来对待,当地的文化更被视为野蛮落后的文化,即便是被认为与欧洲人更相似的柏柏尔人也一样得不到平等的尊重和认同。法国政府在阿尔及利亚给当地人推行的所谓“有用”的教育便是十分显著的体现。其教育实质上更多的是一种技能培训,是出于经济发展对于提高生产力的需求,低文化素质或文盲状态的土著居民无法更好地给殖民者提供生产和社会服务。但殖民政府并不向当地人提供广泛和平等的更高层次的受教育机会,这就严重阻塞了形成中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精英群体的上升通道。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剥削压迫的不平等关系强化了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之间的“同”以及他们与法国人之间的“异”,使得在殖民时期尤其是后期反法战争时两族之间因国家认同而存在的族际矛盾,在法国这个外在因素作用下自动得以“降维”处理。
2. 阿尔及利亚独立之后
殖民时期,对法国而言,阿尔及利亚事务属于法国内政问题,对于柏柏尔人的相关政策都可以通过政府行为直接予以实施,因而它对于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的族际关系影响也是直接的。阿尔及利亚独立之后,两族的族际问题便属于阿本国内政,法国无法再对该问题施以直接的影响,但出于其外交政治利益的考量,法国并不会在此问题上全面放弃自己的影响力。
早在20世纪初,在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的主要聚居区卡比利亚地区,由于法国殖民者的侵占,卡比尔人不断丧失土地。另一方面由于法国本土工业发展对于廉价劳动力的需求不断增长,并且卡比尔人相比阿拉伯人法语普及度更高,因此他们成为最早向法国进行劳务输出的柏柏尔移民,并逐渐在法国当地形成柏柏尔人聚居区。在这样的前提下,当柏柏尔人的语言、文化、政治权利在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被阿拉伯化政策全面弱化和边缘化的时候,他们想到的首选退居之地便是法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柏柏尔人的文化政治诉求运动在阿国内不断受挫和遭到镇压,国内的严苛境遇促使卡比尔人掀起一股向法国移民的新浪潮。另一方面,法国政府对此也一直持开放态度,接受移民并且不限制甚至鼓励保护和发展柏柏尔人的语言文化传统,成为柏柏尔运动分子的避难所和柏柏尔主义运动重要的海外策源地。许多柏柏尔文化组织在法国得以建立,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立的“柏柏尔文化研究与交流学院”和“柏柏尔研究小组”,它们都是在法国保护、传播和发展柏柏尔文化和语言的坚实堡垒,可以自由地通过柏柏尔语的音像制品、小说诗歌、文化组织、文化活动等多种形式,使传统的柏柏尔文化得到充分表现和创新。法国政府不仅给予柏柏尔主义运动发展的自由土壤,法国的学术力量也给其注入了新的推动力,例如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对“柏柏尔研究小组”的学术活动就给予过积极的推动和支持。“在关于柏柏尔语言和文化的研究领域中,无论是大学教育还是学术研究,法国在世界上都处于领军者的地位”[注]Salem Chaker. 《 LA LANGUE BERBERE EN FRANCE: Situation actuelle et perspectives de développement 》, p.4. in M. Tilmatine (dir). Enseignement des langues d’origine et immigration nord-africaine en Europe : langue maternelle ou l’angue d’Etat ? Paris : Inalco, 1997 : 4.。一方面,在法国的这些柏柏尔文化组织成为阿尔及利亚国内柏柏尔人争取自身权利的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另一方面,当国内柏柏尔文化趋于萎缩的时候,柏柏尔族移民青年在法国得到了本族文化和语言的系统学习。虽然一直以来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实法国政府对于柏柏尔人的组织和活动给予了经济或军事上的支持,但可以明确的是法国确实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较大的发展空间。
另外,由于法国的殖民活动以及法国成为柏柏尔人的海外聚居地,北非马格里布地区原本处于部落隔绝状态的柏柏尔人彼此联系逐渐密切,最终形成柏柏尔主义运动的跨国化趋势,给阿尔及利亚国内柏柏尔人反阿拉伯化抗争带去新的力量支持。很明显法国在其中也是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三、法国因素背后的利益驱动
在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中,法国的影响力由明转暗,但它在其中一直发挥着作用,这主要是受到法国自身国家利益的驱动,因为阿尔及利亚对于法国而言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而作为阿尔及利亚主要人口构成的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他们之间的族际关系直接影响阿尔及利亚的国家与民族前途,自然也会影响到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利益。
1.昔日保持殖民帝国地位的需要
阿尔及利亚有着其他法属殖民地无法比拟的资源优势和地理优势。它拥有丰富的石油、天然气、铀等矿物资源,地处非洲西北部,“战略地位重要,是非洲通向地中海的门户之一,亦是非洲连接阿拉伯世界的重要纽带”[注]赵慧杰. 《阿尔及利亚》.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第2页。,具有非常重要的地缘政治意义,故而法国人将之视为其保持世界影响力、尤其是维持其在非洲的势力范围的一张王牌。于是它在法国人心目中的定位从最初的普通殖民地逐渐升格为“法国本土的一部分”,即使在阿尔及利亚民族运动风起云涌、法国处于内外交迫的时期,法国人也无法轻言放弃,仍然坚称“阿尔及利亚各省是(法兰西)共和国的组成部分,长期以来一直是属于法国”[注]张锡昌,周剑卿. 《战后法国外交史(1944-1992)》. 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3. 第84页。。
为了巩固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从而维持其作为殖民帝国在非洲的影响力,法国殖民政府对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分治”与“同化”并用:用“分而治之”以期拉拢柏柏尔人,分化他们对阿拉伯人的认同;同时通过同化政策,在阿尔及利亚民族国家认同的建构中融入法国元素。但如上文所述,实际未能如期达到理想效果,究其原因就在于阿法两个民族不是事实上的历史文化共同体,没有一起经历一个共同的族性建构过程,并且双方各自的民族性建构在发展程度上也不一致,对于殖民者和被殖民者而言,双方都无法在历史文化和民族情感上引起对方共情。因而出于保持殖民帝国地位的需要所制定的这些政策非但没有满足所需,反而促使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暂时共同接受阿拉伯穆斯林认同,形成与法兰西民族宗教信仰完全不同的对立群体。
2. 如今重返非洲、重塑世界大国的需要
保持负有世界使命的大国地位是自戴高乐时代起法国外交政策的战略目标。二战之后,法国不仅终结了在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在非洲的影响力也有所削弱。进入21世纪后,非洲大陆再次成为世界各大国角力之地。在作为昔日其传统势力范围的这些地区,法国的影响已不复当年,马克龙在其竞选纲领中就指出“法国的影响力在马格里布和非洲全面消退了”[注]《 Le programme d’Emmanuel Macron concernant l’international 》. https://en-marche.fr/emmanuel-macron/le-programme/international. 访问日期:2018年11月10日。。因此法国的外交政策与行动必然要捍卫与此有关的利益。马克龙将国家利益划分成三类,其中“安全利益”首先涉及到的就是“与恐怖主义的斗争”[注]Ibid.。由于萨赫勒地区圣战恐怖组织的威胁,“法国”在北非反恐斗争中“需要阿尔及利亚作为其军事后勤驿站”[注]《 Pourquoi la France a besoin de l’Algérie 》. https://www.nouvelobs.com/monde/20141204.OBS7041/pourquoi-la-france-a-besoin-de-l-algerie.html. 访问日期:2018年9月29日。。而就“国家利益”之二的“经济利益”而言,2017年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之间的“贸易额达到83亿欧元,直接投资金额超过26亿欧元,(在阿)法资企业大约有500家,阿尔及利亚是法国在地中海、非洲和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一位伙伴”[注]《 Vè session du Comité mixte économique franco-algérien (COMEFA) et tenue du dialogue franco-algérien 》. https://www.diplomatie.gouv.fr/fr/dossiers-pays/algerie/evenements/article/ve-session-du-comite-mixte-economique-franco-algerien-comefa-et-tenue-du. 访问日期:2018年11月10日。。
另一方面,柏柏尔人由于殖民历史以来的种种渊源,比阿拉伯人在感情上更倾向于法国。虽然阿法关系有缓和、也呈现恢复向好趋势,但是由于这段殖民历史的原因,阿尔及利亚当局和国内大部分阿拉伯人对法国的态度并未发生根本性改观,各大新闻报刊和社会舆论显示出阿尔及利亚人认为法国的这种示好以及给予发展的“各种帮助”背后渗透着新的殖民主义。而且阿尔及利亚现政权与美国的良好关系也直接影响法国在阿利益的发展。相较于阿拉伯伊斯兰性质的政党,柏柏尔主义政党的发展对于法国改善与阿尔及利亚关系以及在阿利益的发展来说是利好因素。因而柏柏尔主义运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柏柏尔主义政党从成立时属于非法组织、到合法化、再到作为如今阿尔及利亚政坛两大派之一的世俗派政党,这其中不乏得益于法国对于柏柏尔主义运动的助力。
结 语
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从产生到发展始终与法国因素交织在一起,它与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利益密切相关。法国的殖民统治,尤其是“分治”和“同化”政策虽然促发了该问题的萌芽,但也暂时压制了它的发展和爆发,并且在殖民后期起到了促使阿拉伯和柏柏尔两族人团结在一起的黏合剂作用,为两族的族际矛盾在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迅速发展和爆发积蓄了势能。1962年之后,法国在该族际问题中的影响作用由明转暗、影响方式由直接转为间接。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之间的族际矛盾得到缓和,柏柏尔主义政党在阿尔及利亚政坛的上升,有利于遏制其国内伊斯兰极端势力的发展,从而有利于国内局势的稳定和经济发展。而法国人与柏柏尔人之间的这道若明若暗的联系就是法国在阿尔及利亚发展自身利益的一条重要途径。由此可见,受国家利益的驱使,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族际问题上不会弱化自己的存在,而是会在其中继续积极发挥自己的影响作用,从而更好地服务于法国在阿尔及利亚以及北非的战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