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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听听那冷雨》生命体验考察

2019-03-25

福建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冷雨余光中母亲

纪 君

(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福建福州,350007)

一、引言

徐学在《余光中传》中曾谈到余光中的美感结构,即“涵盖了自然美(对山水万物的由衷喜好)、社会美(家国激情、集体之乐和亲情温馨)和艺术美(如乐的吟诵节奏、如梦的地图神游、如画的方块文字)”。第三种“艺术美”,从哲学角度来说,即通过审美使人从“生存”走向“存在”,体现个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由此徐学所言的美学结构,也反映了余光中与自然、社会、自己之间的关系,这三种关系成为余光中生命体验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自然体验:岑寂和睦,逍遥闲适

《听听那冷雨》作于1974年春分之夜,起笔便是一幅寒春图:“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天潮潮地湿湿,即使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在文中,作者敏锐地察觉到春天不同节气的细微变化:如“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也许那尽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清明细雨如丝,惊蛰复苏万物。

“春分,惊蛰,清明”,这些春天节气,何以牵动作者的心绪?这或许可从余光中的少年寻求答案。作者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生于南京,母亲江苏武进人,故作者常自称“江南人”,杏花春雨的江南给予了作者最初的自然记忆。后日本侵华,为躲避战乱,作者10岁随母亲辗转多地入川与父亲会合,直至17岁才离川返乡。在远离战乱的巴山蜀地,作者的生活暂得宁静,得以亲近自然,健康质朴地成长——观星象,绘地图,和川娃儿一起放风筝,捉蟋蟀,养小狗,捡杏仁果……热闹丰实的蜀地,是大自然最纯粹的馈赠,也影响了作者后期的自然观与审美观。作者一生爱江爱山,尤其是烟云缭绕的绿水青山,如《山缘》中写到“我这一生,有三次山缘。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四面都是青山,门对着日夜南去的嘉陵江,夜深山静,就听到坡下的江声隐隐,从谷口一路传来”;《山盟》:“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

在《听听那冷雨》中,作者亦饶有兴致地写到台湾溪头游览的意趣:“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赖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云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写于1972年溪头的诗歌《山雨》也有类似的意境:“墨点点墨点成的墨景/更多的雾从谷底蒸起/究竟,是山在雨里/或是雨在山里/一座小亭子怎么说得清?……”在《听听那冷雨》中,作者更是将美国落基山与中国青山之游两相对照,更加深了对中国山趣的心神向往和自然体认:“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

作者钟爱的自然体验,是雨意迷离与云气氤氲的情调,是岑寂和睦与绰约多姿的意境,陶然于世外,羽化而登仙,似有一种道家的怡然闲适与逍遥自在。按照美学家杨春时所言,这种审美体验业已将审美对象视为主体,泯除了人与世界的主客对立,恢复人与世界的同一性,呈现出一种主体间性的美学特质。中国诗文中这种美学体验俯拾皆是,譬如陶渊明吟哦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欣羡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袁宏道的《雨后游六桥记》:“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而中国农耕社会历史悠久,国人自古对季节转换,自然变化颇为敏感,不少诗文记录并强化了这种集体自然体验。譬如《诗经·七月》记叙了先民按照季节先后安排农事:“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欧阳修的《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汤显祖的《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中国“天人合一”“一切景语皆情语”等传统观念也加深了这种自然和审美体验。生于斯长于斯,并深谙中国诗词的作者,面对杏花春雨,清风明月,黛山绿水的中国风景,怎能不生出一丝情思?

三、社会体验:深沉真挚,漂泊沧桑

余光中在文中戏称自己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这些称谓正是作者漂泊人生的写照。作者创作《听听那冷雨》时虽才46岁,却与大陆阔别25年,饱尝漂泊之苦:日本侵华,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为躲避战乱,幼小的余光中与母亲辗转多地,需逃至重庆与父亲会合。而逃难道阻且长,母子二人从常州逃往苏皖边境,不料却与日军相逢,九死一生从苏州逃到上海法租界,又乘船经香港到安南(现为越南)的海防港。在安南,作者见证了法国殖民者对中国人的欺辱,内心愤慨不平,朦胧意识到家国兴盛与民族强大和个人命运休戚相关。母子二人从安南到重庆,换乘火车、长途汽车等交通工具,途经河内、昆明、贵阳,一路跋山涉水,几经波折,才和家人团圆。抗战结束,余光中举家还乡,1945年到1949年又分别在南京、厦门求学,直至1950年5月抵达台湾,后又往返台湾与美国,开始了与大陆故土隔绝二十多年的人生。人生只过半载,却已如水中浮萍。

在这奔波的路程中,内敛坚毅的母亲给了余光中极大的慰藉与教导,深深影响着作者的生命命脉与精神根基。诚如徐学在《余光中传》所言:“也许就文学艺术而言,它的内在品格是更趋于情感的;也许,就创造主体的心理成长而言,在‘心理断乳期’之前,丰润的‘母性哺育’是必不可少的,缺乏这最初的滋润,进行艺术创造之后,便会因先天不足而后继乏力。”作者的母语音色承自母亲的吴语,26个英文字母也是母亲教授的。在多灾多难的逃难岁月,也是余母庇护左右。可是悲憾的是,余母在作者而立之年就去世了,享年52岁。无母何恃?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作家坚持将母亲骨灰安葬在母亲生前栽种的盆花里,以留在家中,陪伴自己。母亲的离世,促使作者返照内心,思考自我与生命。作者写过不少关于母亲的诗句,如《母亲的墓》:“辛苦经营,将我编织成形象。凡颅所顶,凡足所覆,凡身所衣,来自你,来自那一双手。”《母亲的悲剧》:“母亲的春天再不回来,再不,再不回来!”等等。而最出名的当属《乡愁》中那句:“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青春的折损,时光的流逝,故乡的渺茫,对人生的体察,遗憾、无奈、凄凉多种滋味交织心头。作者曾谈及《听听那冷雨》的创作心境:“我失去的太多太多!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朋友、亲戚、同学、母亲一个个离我而去,心境沧桑,心里自然有无数哀愁。”

除了母亲早逝,文坛荆棘,幼子夭折,更加重了这种凄苦体验。作者在文中写道:“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有学者认为此处的“鬼雨”意象,指的是上世纪60年代台湾现代派的争辩。60年代的台湾社会闭塞,时局沉闷,文化发展停滞不前,旧派人士拘泥不前,文学后生无枝可依。面对如此境况,余光中多次以文为械展开争辩,《散文的辫子》等文就是在此时创作发表的。也有学者不赞同此种说法,如孙文辉认为“鬼雨”意指的事件是余光中十年前的丧子之痛,所带来的文化凄迷感的人生化,即“游子被迫远离文化母体之伤一如父亲遭遇幼子夭折之痛,正是在这共同的骨肉分离的伤痛上,作者写尽了‘文化乡愁’的切肤感”。孙文辉引用了余光中作于1963年的散文《鬼雨》片段进行论证。细品《鬼雨》,从心绪表达、意象使用上,该文确实与《听听那冷雨》有着相似之处:“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漓漓,阴沉沉,黑淋淋,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丧子之苦在余光中1963年的诗歌《黑云母——献给未见亡儿的妻》中也有流露:“十一月的风中,有袅袅的挽歌升起,你曳着哀戚的长发,赤足归来,你踏着遍地的毒菌归来。眼中湿着悲剧,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无救的婴孩(但莫掀开啊你的黑衣裳啊莫掀开)。”

另外,我们还需注意到作者作于1963年的散文《死亡,你不要太骄傲》,开篇就写道:“六十年代刚开始,死亡便有好几次丰收。海明威。福克纳。胡适。肯明斯。现在轮到弗罗斯特。”弗罗斯特是上个世纪英美诗坛的元老,也是余光中十分仰慕的诗人。或许因为余光中在弗罗斯特身上找到诸多契合之处。作者曾对其艺术特点进行总结:“他敏于观察自然,深谙田园生活,他的诗乃往往以此为开端,但在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行若无事地,观察泯入沉思,写实化为象征,区域性的扩展为宇宙性的,个人的扩展为民族的,甚至人类的。”而余光中在个人写作上也十分推崇感性与知性的结合。然则诗人远行,留给作者的只能是一声喟叹:“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些躯体变成了一些灵魂,一些灵魂变成一些名字。”结合以上种种,笔者以为余光中笔下“鬼雨”的魑魅意境,可能来自于母亲早逝,文坛之争,幼子殇夭,前辈远行等多种经历叠加的结果,而非单一事件所能招致的。

短短半生,同砚之谊,母子之爱,父子之缘等等都已不断散尽。因此不难理解他在文中的悲苦心境:“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这场“鬼雨”正是“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里最猛烈的那场“冷雨”。

四、精神体验:文化孺慕,落寞孤绝

作者在《听听那冷雨》中的叙事线索是回家,这不仅是现实中的家,更是记忆中的家。但无奈两岸阻隔,加之对“文革”的担忧,作者的回乡心愿仅是一种奢望。回首雨幕人生,唯有来自故乡的风雨慰藉心灵,作者内心想必一阵悲凉,因而生发出与宋人蒋捷《虞美人》相似的感叹:“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蒋捷,南宋词人,因亡国隐世不出,蒋捷之痛是身为南宋遗民的亡国之痛;而作者之“痛”是身为大陆移民的离乡之痛,二人拥有的共同之处,那就是都回不去!作者与蒋捷虽世代相隔,但相似的断肠之苦却让知己相逢,心生共鸣。这是独属于文人的心理体验。

思而不得,必有寄托。作者在文中曾发问:“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在一番找寻之后,作者似乎找到了答案:“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汉字作为中国古老的文字,其表意功能与书写美感是很多文字难以企及的。诚如作者所言:“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作者对汉字和中文的喜爱是有目共睹的。张晓风曾在《追索再忆诗人余光中》记录了作者的“字痴”习惯:“他呀!他这个人,我怎么说他呢?——他是个‘字痴’吧!说话的人是余师母……余先生不用计算机,他用钢笔亲手写自己的诗,编辑舍不得去打字,便把整篇钢笔书法直接登在副刊上。看到的读者都忍不住惊叹一声。”作者在《余光中集》的《炼石补天蔚晚霞——自序》中也曾谈到:“写来写去,文体纵有变化,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那便是我对中文的赤忱热爱。如果中华文化是一个大圆,宏美的中文正是其半径,但愿我能将它伸展得更长。”

中文不仅承载着中国的历史文化,更影响着国人的思维方式与审美趣味。在《听听那冷雨》中,作者引用和化用的古典诗词俯拾皆是,处处流露出对东方古老且自然生活的渴望。譬如作者事无巨细地描写台湾溪头之游,热赞米芾父子的山水画,怀念京剧的锣鼓声,等等。除此之外,余老还如数家珍地描绘在各式古典建筑里听雨的感受:如竹楼听雨,“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瓦屋听雨,“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古屋听雨,“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甚至伞下听雨也是一种美感,“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

然而这种美感后来竟几乎绝迹,作者在文中遗憾地写道:“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城市扩张与工业发展,带来了自然环境的破坏与古典建筑等中国古文明的消融。对于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作者而言,这种文化失落失去的不仅是乡愁寄托与身份体认,更是一个传统文人的精神家园与安身立命之所。张晓风也曾追忆余光中思慕古人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1982年农历七月十六,正值月圆之夜,在香港执教的余光中算出这是“苏东坡游赤壁兼写《赤壁赋》的900周年纪念日”,好友相邀,欲乘船出海揽明月。结果港口船只多如牛毛,余光中乘坐的船只只在原地打转。一番询问之后,才得知去外海须有“执照”,只能狼狈下船,草草收场。遭贬黄州的东坡,尚可以自由自在,而身处文明都市的诗人却如泥牛入河,无所适从,疲倦与孤独之感涌上心头。

诚如徐学所言:“六十年代的中年诗人,多半来自大陆,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背景。他们对于中国传统的态度,具有一种矛盾的紧张性:一方面他们在创作上要‘反传统’,另一方面又患上文化上的(也是地理上的)无可奈何的乡愁。心存故土,不是写乡愁,便是架空地写所谓现代人的孤绝感,很少注视自己脚下土地真切的现实。”

五、总结

人对自己身份的体认,常常源于少年的生活环境,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以及耳濡目染的习俗文化,而这也构成了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听听那冷雨》的笔调时而寂静和睦,时而温暖热闹,但更多夹杂着凄凉与伤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因为这里面交织着作者半生以来的沉浮际遇,饱含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与厚重的历史记忆。

文中写山水,叙人情,抒尽对传统文化的孺慕之情与忧患之思,这不仅是余光中的家国之思与乡愁情怀,更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的身份维系与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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