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京口晋陵诗考论
2019-03-25陆路
陆 路
(上海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34)
《宋书》卷三十五《州郡志一·南徐州》:“晋陵太守,吴时分吴郡无锡以西为毗陵典农校尉。晋武帝太康二年,省校尉,立以为毗陵郡,治丹徒(今江苏镇江丹徒区),后复还毗陵。东海王越世子名毗,而东海国故食毗陵,永嘉五年,元帝改为晋陵。始自毗陵徙治丹徒。太兴初,郡及丹徒县悉治京口(今江苏镇江),郗鉴复徙还丹徒,安帝义熙九年,复还晋陵。本属扬州,文帝元嘉八年,度属南徐。”[注]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40页。晋之毗陵郡(晋陵郡),大体相当于今镇江、常州、无锡一带,刘宋以晋之晋陵郡地区为主体设立南徐州后,依然设晋陵郡,但范围缩小,只包括晋陵、延陵、南沙、曲阿、暨阳等县,相当于晋陵郡的东部,即今常州、无锡一带。东晋晋陵郡西部的京口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东晋在此设立北府,其成员正以永嘉南渡聚于这一带的次等武人士族为主,南朝宋齐梁三朝之兴起正是仰赖这些次等武人士族[注]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68页。,成为拱卫京城,控制三吴,抗衡上游荆州集团等势力的重要力量[注]章义和:《地域集团与南朝政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页。。刘宋时称京口为北京,是南徐州的治所。京口一带主要指南徐州之晋陵郡以西的地区(南朝四朝南徐州及晋陵郡政区略有变化,本文据《宋书·州郡志》所载),以京口、丹徒为主体,南朝在此设立南东海等侨郡。因南东海等只是南朝时期特有的地名,缺乏深厚的历史性,故传统还是以该地区南朝时最具有战略性的京口指称这一带,也就是京口晋陵分别大致相当于晋之晋陵郡的西部和东部。此后的王朝继承了这样的行政区划格局,唐代以丹徒为中心设立了包括原六朝都城建康(称江宁、上元等)在内的润州(除去江宁,基本就是京口丹徒一带的晋之晋陵郡东部地区,北宋政和三年升为镇江府),原南朝的晋陵郡地设常州。[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90、599页。
京口一带多丘陵,晋之晋陵东部即南朝南徐州之晋陵郡一带为平原。从方言上看,镇江一带说江淮官话,而丹阳(当时称曲阿,今属镇江市)是北部吴语的最西部,此地亦是南朝时晋陵郡的最西部,这虽然不是南朝将晋之晋陵郡分割的结果,但这种现象,也似乎可看出南朝时将原晋之晋陵郡分为京口一带(晋之晋陵郡东部)和晋陵(及今之晋陵郡西部)两部分及其边界设置,除了政治等因素外,也有其文化意义。京口、晋陵成为江东在建康、三吴之外又一重要的诗歌创作地。南朝皇室成员常回乡探访,此地又是建康来往于三吴地区的必经之地,故该地区诗歌呈现其自身特色,以游览行旅为主。《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茅山,在(延陵)县西南三十五里……茅山,在(句容)县东南六十里。”[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593、598,598页。茅山山脉正是在南徐州与丹阳尹交界处,亦是往来两地的必经之地,且多诗歌,故此地作品亦归于京口一带加以考索。义兴原属吴兴郡,晋惠帝时设郡,属扬州。宋明帝泰始四年(468)划归南徐州[注]沈约:《宋书》,第1041、98~100、87、1480、91页。,隋代废义兴郡为县,唐代属常州,唐之常州即晋陵地区,可见唐亦沿袭了将义兴列入晋陵地区的行政归属,此地文化上正属于晋陵,宋初避太宗讳改称宜兴,仍属常州。今宜兴属无锡市,无锡传统正属晋陵地区即常州,因此本文亦将义兴诗歌归入晋陵地区的作品加以考索。
一、 京口一带诗歌
刘宋时期在京口一带作诗者有:谢灵运、鲍照、颜延之、谢庄、刘义恭、刘骏、江淹等。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春谢灵运由故乡始宁(今浙江绍兴上虞)前往建康任秘书监,途经丹徒(治今江苏镇江)凭吊庐陵王义真墓时作《庐陵王墓下作》[注]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1、158页。。该诗在回环往复的倾诉中表达了对好友刘义真的怀念及人生无常的慨叹。元嘉四年二月谢灵运随宋文帝至京口时作《从游京口北固应诏》[注]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1、158页。,该诗虽为应诏之作,一如谢灵运山水游览诗的范式,开头写游览的路线,中间描写景色,结尾则以颂德与感怀代替了玄言诗的尾巴。诗中还描绘了北固之景“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奎章阁本六家注《文选》卷二十二)
元嘉二十一年冬鲍照行经竹里山时作有《行京口至竹里》。《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竹里山,在(句容)县北六十里。王涂所经,涂甚倾险,行者号为翻车岘。山间有长涧,髙下深阻,旧说云似洛阳金谷。宋武帝初起,自京口至江乘,破桓玄将吴甫之于竹里,移檄京师,即此处也。”[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593、598,598页。在今江苏句容市。元嘉二十一年正月临川王义庆去世,元嘉二十二年,鲍照为衡阳王刘义季僚属,元嘉二十四年八月衡阳王义季去世,鲍照为始兴王刘濬属下。[注]丁福林:《鲍照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4~73、84页。《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甲辰,以中军将军、扬州刺史始兴王濬为征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徐兖二州刺史。二十八年三月乙酉,车驾还宫。壬辰,征北将军始兴王濬解南兖州。”[注]沈约:《宋书》,第1041、98~100、87、1480、91页。诗云:“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正写冬景。与鲍照随始兴王濬自建康至南徐州(治京口今江苏镇江)时间亦合,但该诗题“行”是出发前往之意,京口是目的地,并非出发地,且句容在西,京口在东,从建康到京口断不会从京口经过句容,这真是南辕北辙了。所以该诗非作于此时明矣。元嘉二十八年三月始兴王濬解南兖州刺史单任南徐州刺史后,鲍照既没有随始兴王濬从抗击北魏入侵前线的江北瓜步一带(此地本来就在刘浚管辖的南兖州境)返回京口,也没有回到建康,而是留在江北。[注]丁福林:《鲍照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4~73、84页。且不说当时从江北至建康从瓜步走即可,即便认为鲍照当时从江北到京口再从京口回到建康,虽然这样走是从京口出发经过句容的,但此时三月阳春与诗歌描写的冬季亦不合,此诗非作于此时亦明矣。《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十七年冬十月戊寅,卫将军临川王义庆以本号为南兖州刺史。”[注]沈约:《宋书》,第1041、98~100、87、1480、91页。鲍照从临川王义庆由寻阳至建康,再由建康至南兖州治所广陵,虽然时节亦是冬天,但建康到广陵不需经过句容,义庆从建康到广陵先到京口再渡江到广陵还可说得通,但句容在京口西,由京口到广陵却要向西来到并不沿江的句容,是不会这样行走的,故该诗亦非作于此时。《宋书》卷五十一《临川武烈王道规传附子义庆传》:“义庆在广陵,有疾,而白虹贯城,野麕入府,心甚恶之,固陈求还。太祖许解州,以本号还朝。二十一年,死于京邑,时年四十二。”[注]沈约:《宋书》,第1041、98~100、87、1480、91页。《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一年春正月戊午,卫将军临川王义庆死。”[注]沈约:《宋书》,第1041、98~100、87、1480、91页。义庆正因病重才解职,二十一年春去世,则解职当在二十年冬。鲍照随义庆回建康,自广陵渡江至京口,再从京口出发至句容时作此诗。诗中描写竹里山之险“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又云:“折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兼途无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树令名,细人效命力。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六)鲍照本对屈居王国侍郎已不满,如今刘义庆因病解职,自己更是缺乏显才的途径了,故心情凄厉。
元嘉二十六年十月,始兴王濬由扬州刺史徙为南徐、兖二州刺史,鲍照随之到京口,到京口后随始兴王拜陵(刘宋帝后多葬丹徒县)并登京岘,作有《从拜陵登京岘》[注]③丁福林:《鲍照年谱》,第76,79,32、42、138、162页。。 诗云:“孟冬十月交,杀盛阴欲终。风烈无劲草,寒甚有凋松。军井冰昼结,士马毡夜重。晨登岘山首,霜雪凝未通。息鞍循陇上,支剑望云峰。表里观地险,升降究天容。东岳覆如砺,瀛海安足穷。”(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五)以晋宋古体的铺排手法描写寒冬中的京岘山。鲍照在京口随始兴王濬拜陵时也曾经过刘裕旧宫而作《从过旧宫》,据熊清元考证旧宫正指刘裕在京口之宫,诗中“东秦邦北门,非亲谁克居”(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五),北门正指京口,始兴王濬是宋文帝第二子,为至亲[注]熊清元:《鲍照〈过旧宫诗〉新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1年第1期。,熊说是。
元嘉二十六年暮冬十二月,鲍照还曾随始兴王游蒜山,作有《蒜山被始兴王命作》。[注]丁福林:《鲍照年谱》,第76,79,32、42、138、162页。《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蒜山在(丹徒)县西九里,山临江绝壁。晋安帝时,海贼孙恩至丹徒,战卒十万,率众登山,鼔噪动地,引阵南出,欲向京城。时宋武帝众无一旅,率所领横击,大破之。山多泽蒜,因以为名。”[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591页。诗云:“暮冬霜朔严,地闭泉不流。玄武藏木阴,丹乌(鸟)还养羞。劳农泽既周,役车时亦休。高薄符好蒨,藻驾及时游。鹿苑岂淹睇,兔园不足留。升峤眺日軏,临迥望沧洲。云生玉堂里,风靡银台陬。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形胜信天府,珍宝丽皇州。白日回清景,芳醴洽欢柔。参差出寒吹,飉戾江上讴。”(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八)该诗亦如大谢山水游览之作,开头叙述游览之缘由,“鹿苑”十二句描写蒜山及山上所见京口之形胜,结尾已无谢灵运山水游览之作似的玄言诗的尾巴,而是将情思融入江上人之讴谣声中。该诗描写景象虽仍用铺排,但首尾二联,皆为散语,已开启向新体诗首尾两联散语、中间对偶的体式的过渡。
鲍照《代阳春登荆(京)山行》据题似乎作于登荆山时。鲍照一生两次到荆楚一带,元嘉十二至十六年春为荆州刺史临川王义庆参军,大明六年秋至泰始二年八月(462-466)为荆州刺史临海王子顼参军。[注]丁福林:《鲍照年谱》,第76,79,32、42、138、162页。临川王义庆、临海王子顼皆曾为荆州刺史,都督荆雍等州诸军事,鲍照作为他们的僚属,是可能到荆山的。但诗中描写的登山所见似乎与荆山的地理位置不合,诗云:“极眺入云表,穷目尽帝州。方都列万室,层城带高楼。”(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八)帝州指都城,荆山在今湖北南漳县一带,此地怎么能看到都城建康?相对地处偏僻的荆山又怎么能看到万室、高楼的繁华都市呢?宋本鲍照集题下注“荆”一作“京”。京口有京岘山,即京山。在京山上远眺京口乃至想象建康的繁华正合理。宋人卢宪亦如是解,其所著《(嘉定)镇江志》卷六:“丹徒县,京岘山在府治东五里,《润州类集》云:州谓之京镇、京口者,因此山。曾旼于鲍照‘阳春登京山行’注:‘京’,一作‘荆’,非。”[注]镇江市史志办公室:《(嘉定)镇江志》,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1页。故该诗似并非作于荆州。元嘉二十八年春鲍照随始兴王至江北[注]《鲍照年谱》,第84页。,当然不可能登京山,故该诗大约为元嘉二十七年春鲍照曾登京岘山时作。《艺文类聚》卷七《山部上·荆山》录桓玄《登荆山》、江淹《望荆山》,而不及鲍照此诗。鲍照是著名诗人,如果此诗确实是登荆山所作且题中真像前二诗那样有“荆山”,《类聚》当不会遗漏。大约编者当时所见的鲍照集中该诗并非题作“登荆山”、编者据当时所见文献亦知非登荆山而作。此亦为该诗非登荆山作的旁证。
大明五年临海王刘子顼并未赴任广州刺史,子顼大明四年至六年七月一直在吴兴太守任上,鲍照大明二年至五年初在永安(今浙江温州市),北归直接到吴兴入子顼幕府,大明六年七月子顼迁徙任荆州刺史,鲍照作为参军随子顼至荆州,途经翻车岘作《登翻车岘》[注]鲍照:《鲍照年谱》,第131~140页。,据上文所引《元和郡县志》,翻车岘即竹里山。鲍照此次经过竹里山再次描写其艰险,诗云“淖坂既马岭,碛路又羊肠。畏途疑旅人,忌辙覆行箱。”(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六)
颜延之曾随宋文帝到丹徒(在今江苏镇江),《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四年二月乙卯,行幸丹徒,谒京陵……元嘉二十六年二月己亥,车驾陆道幸丹徒,谒京陵。”[注]沈约:《宋书》,第97、2167、1639、98~100页。从宋文帝谒陵,作有《拜陵庙作》,诗云:“发轨丧夷易,归轸慎崎倾。”《文选》卷二十三李善注此二句下云:“以车之行,喻已之仕也。发轨,弱冠也。归轸,暮年也。”[注]萧统编撰,李善等注,俞绍初等点校:《新校订六家注文选》第三册,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60页。元嘉四年颜延之44岁,元嘉二十六年颜延之66岁,颜延之享寿73岁,相对于44岁,66岁更适合称暮年。故该诗约元嘉二十六年二月随宋文帝谒陵时作于丹徒。在丹徒期间宋文帝一行还参访旧宫,太尉刘义恭作《丹徒宫集诗》(只剩残句)。
元嘉二十六年春,颜延之随宋文帝在京口间还曾从游蒜山,作有《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作》[注]《文选》卷二十二该诗李善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萧统编撰,李善等注,俞绍初等点校:《新校订六家注文选》第三册,第1388页。,描写了京口之形胜“入河起阳峡,践华因削成。岩险去汉宇,襟卫徙吴京。流池自化造,山关固神营。园县极方望,邑社总地灵。”谢庄亦曾随宋文帝游蒜山,作《侍宴蒜山》。《宋书》卷八十五《谢庄传》:“初为始兴王濬后军法曹行参军,转太子舍人,庐陵王文学,太子洗马,中舍人,庐陵王绍南中郎咨议参军。又转随王诞后军咨议,并领记室。”[注]沈约:《宋书》,第97、2167、1639、98~100页。《宋书》卷六十一《武三王·庐陵孝献王嗣子绍传》:“(庐陵王绍)元嘉二十年,出为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时年十二。二十二年,入朝,加棨戟,进都督江州、豫州之西阳晋熙新蔡三郡诸军事。”[注]沈约:《宋书》,第97、2167、1639、98~100页。则谢庄元嘉二十二年随庐陵王绍自江州入朝就留在建康,二十六年春侍文帝到丹徒一带,该诗即作于此时。诗云“龙旌拂纡景,凤盖起流云。转蕙方因委,层华正氛氲。烟竟山郊远,雾罢江天分。调石飞延露,裁金起承云。”(宋本《艺文类聚》卷八)大约只剩残句。《宋书》卷五《文帝纪》:元嘉二十六年秋七月辛未,以广陵王诞为雍州刺史。冬十月,广陵王诞改封随郡王。元嘉二十八年三月庚子,以辅国将军臧质为雍州刺史[注]沈约:《宋书》,第97、2167、1639、98~100页。,则谢庄元嘉二十六年秋已随广陵王诞前往雍州。
宋孝武帝刘骏曾至丹徒拜谒衡阳王义季墓,作《拜衡阳文王义季墓》“昧旦凭行轼,濡露及山庭。投步矜履蹈,举目增凄清。轺路灭归轸,沦闼负重扃。深松朝已雾,幽燧晏未明。长杨敷晚素,宿草披初青。哀往起沉泉,追爱恸中情。竹帛凭年远,世范随伏倾。”(宋本《艺文类聚》卷四十)与谢灵运拜刘义真墓诗中反复倾诉情感不同,刘骏此诗通过景物片段的渲染,融情入景表现哀思。《(乾隆)江南通志》卷三十九《舆地志》:“南北朝宋庐陵王义真墓、衡阳王义季墓,并在(镇江)府城东。”[注]黄之隽等编:《(乾隆)江南通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82页。镇江府治丹徒县(今江苏镇江市东南丹徒镇)。刘义季卒于元嘉二十四年,刘骏元嘉三十年四月至大明八年(464)闰五月在位,大约此期间曾至丹徒拜衡阳文王义季墓。
泰豫元年闰七月江淹随新任南徐州刺史景素到京口直至元徽二年秋出为吴兴令。在京口期间曾与扬州刺史抚军将军刘准长史殷孚诗歌唱和,泰豫元年(472)末或元徽元年(473)末江淹作有《灯夜和殷长史》、《赠炼丹法和殷长史》,殷孚原诗皆佚。[注]丁福林:《江淹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72页。江淹家本在京口,殷氏侨居地约亦在京口,《(至顺)镇江志》卷十二:殷仲堪墓在丹徒。[注]俞希鲁:《(至顺)镇江志》,中华书局编辑部:《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785页。坟井所在正为故乡,此亦殷氏部分成员南渡寄籍京口一带之旁证。大约就是指泰豫元年或元徽元年殷孚休假回京口与正在此地的江淹诗歌唱和论政谈学,此二诗即唱和所作的一部分。在南徐州时江淹还与南东海太守吴郡陆澄聚会作诗,元徽元年夏作有《陆东海谯山集》[注]丁福林:《江淹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72页。,谯山在京口江中,与金山相对,诗云:“恒忌光氛度,籍蕙望春红。青莎被海月,朱华冒水松。轻气暧长岳,雄虹赫远峰。日暮崦嵫谷,参差彩云重。”(《四部丛刊》影印明翻宋本《梁江文通文集》卷三)以浓艳之笔绘谯山所见之景。
南齐在京口一带作诗者有:何佟之、谢朓。谢朓在京口曾与何佟之唱和,作有《和何议曹郊游》二首,何议曹即何佟之。何佟之《郊游》已佚。《南齐书》卷十六《百官志》:“州朝置别驾、治中、议曹、文学祭酒、诸曹部从事史。”[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可知议曹为州刺史的属官。《南史》卷七十一《何佟之传》:“仕齐,初为国子助教。建武中,为镇北记室参军……后为骠骑司马。”[注]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34页。《南齐书》卷五十《明七王传·巴陵隐王宝义》:“建武二年(秋七月),出为使持节、都督南徐州军事、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东昏即位,进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给(仗)〔扶〕。永元元年,给班剑二十人。始安王遥光诛,为都督扬南徐二州军事、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持节如故。”[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南齐书》卷九《礼志上》:“建武二年旱,有司议雩祭依明堂。祠部郎何佟之议曰……从之。”[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则建武二年夏何佟之为祠部郎,该年秋任镇北将军、南徐州刺史晋安王宝义议曹,随宝义到南徐州治所京口。《南齐书》卷七《东昏侯纪》:“永泰元年八月庚申,镇北将军晋安王宝义进号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永元元年八月丙(午)〔辰〕,扬州刺史始安王遥光据东府反,诏曲赦京邑,中外戒严。尚书令徐孝嗣以下屯卫宫城。遣领军将军萧坦之率六军讨之。戊午,斩遥光传首。己未,以征北大将军晋安王宝玄为南徐、兖二州刺史……永元三年(是年三月和帝即位改元中兴)春正月丁酉,以骠骑大将军晋安王宝义为司徒。”[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南齐书》卷五十《明七王传·江夏王宝玄》:“永元元年,又进车骑将军,代晋安王宝义为使持节、都督南徐兖二州军事、南徐兖二州刺史,将军如故。”[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南齐书》卷八《和帝纪》:“中兴元年(501)十二月癸酉,以司徒、扬州刺史晋安王宝义为太尉,领司徒。”[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可见永元元年车骑将军江夏王宝玄是接替晋安王宝义为南徐州刺史又兼南兖州刺史的,而南徐州刺史征北大将军晋安王宝义接替叛乱被诛的始安王遥光为扬州刺史,则晋安王宝义为南徐州刺史是从建武二年(495)秋七月至永元元年(499)八月,何佟之随从。此后何佟之随宝义回建康入其扬州刺史幕府,宝义为骠骑将军(据上引材料永元三年正月宝义已为骠骑将军,则其封骠骑将军又在此前),何佟之又任骠骑司马。建武二年夏至建武三年冬谢朓先后在宣城和湘州[注]谢朓著,曹融南校注:《谢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56~460、461页。,无法与何佟之唱和。《南齐书》卷四十七《谢朓传》:“建武四年,出为晋安王镇北咨议、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事。启王敬则反谋,上甚(善)〔嘉〕赏之。”[注]萧子显:《南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28、863、127、97~102、863、113、826页。王敬则谋反在建武五年四月,则建武四年至五年春夏之际谢朓在京口。[注]谢朓著,曹融南校注:《谢宣城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56~460、461页。此期间谢朓正与何佟之同在宝义幕府,正可以一同唱和。永泰元年(建武五年四月改元永泰,498)夏谢朓以告发岳父王敬则而得官,为士林不齿,移病还园,经过三让为尚书吏部郎,所以永元元年春谢朓已在吏部郎任上,不可能和何佟之在京口唱和。故此二首写作年代为建武四年、五年皆有可能,诗云:“春心澹容与,挟弋步中林。”(汲古阁影宋抄本《谢宣城诗集》卷四)可知作于春日。二诗所体现的心情尚可,建武四年春谢朓从湘州回建康入晋安王宝义幕府,虽不在建康,但京口总比宣城、湘州离建康近多了,所以心情总比之前好些。建武五年正月,明帝病重,对旧臣多有猜疑,臣子多怀忧恐,似亦会间接影响谢朓心情,故此二诗作于建武四年春可能性更大。何佟之原诗已佚。
梁代在京口一带作诗者有:萧衍、萧纲、萧纶、萧子云、徐摛、王冏、鲍至、陆罩、王台卿、孔焘、庾肩吾、陶弘景、张正见等。普通二年(521)至四年萧纲为南徐州刺史,其间曾游虎窟寺,作有《往虎窟山寺》,其僚属王冏、鲍至、陆罩、王台卿、孔焘有和作。《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兽窟山,一名招隐山,在(丹徒)县西南九里,即隐士戴颙之所居也。”[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591页。此处因避唐讳而称虎窟山为兽窟山。虎窟山在丹徒(今江苏镇江丹徒区)。孔焘和诗云“圣情想区外,脂驾出西南”,可见虎窟山正是在丹徒西南。王台卿诗云“我王宗胜道,驾言从所之”,当时萧纲正为晋安王。鲍至和诗有“年还节已仲,野绿气方韶。短叶生乔树,疏花发早条。远峰带云没,流烟杂雨飘。”(《广弘明集》卷三十)其中“年还节已仲”正指仲春二月,而后边的景色描写亦与《礼记·月令》描述的仲春景象“始雨水,桃始华……安萌芽”[注]郑玄注,孔颖达疏,汪康云整理:《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552、554页。之类相合,则萧纲一行出游虎窟山在仲春。四年初春萧纲离任南徐州刺史赴任雍州刺史(详见下文),萧纲于普通二年正月甲戌(初五)被任命为南徐州刺史,则该年二月与僚属在丹徒作诗是可能的,故萧纲与僚属诸诗当作于普通二年或三年二月。诸诗在春日富有生机的景象中体会佛理,启发了后世在景物描写中体悟禅意之作。
萧纲为南徐州刺史时还与其僚属徐摛诗歌唱和。徐摛作有《见内人作卧具》(已佚),萧纲作《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梁书》卷三十《徐摛传》:“徐摛字士秀,东海郯人也……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以摛为(晋安王纲)侍读。后王出镇江州,仍补云麾府记室参军,又转平西府中记室。王移镇京口,复随府转为安北中录事参军,带郯令,以母忧去职。王为丹阳尹,起摛为秣陵令。”[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梁书》卷三《武帝纪下》:“普通五年春正月平西将军、雍州刺史晋安王纲进号安北将军。”[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萧纲普通五年在雍州方进号安北将军,故徐摛为萧纲录事参军时,萧纲非安北将军,侨置郯县(治今江苏镇江)为南东海郡治所,属于南徐州。如此,则徐摛原诗及萧纲和诗约普通二年或三年作于京口(今江苏镇江)。萧纲之作虽然描写内容是此时宫体诗常有的咏妇女器具,但在描写方法上尚是晋宋古体常见的铺叙,诗中描述女子房中所见刀尺香炉床帐等,尚是晋宋古体常见的铺叙式描述,又具有乐府风格,如结尾“更恐从军别,空床徒自怜”(《玉台新咏》卷七),又归结到乐府诗常见的游子思妇题材。萧纲此诗是宫体风格的初步尝试,用旧的表达方式表现新的内容。由萧纲和诗亦可想见徐摛之作的风格,正是徐摛“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的显现。可知早在萧纲为南徐州刺史时已与徐摛及其僚属开始宫体诗创作的尝试,尚早于通常认为的宫体诗风起于萧纲为雍州刺史时。
萧纲在南徐州刺史的僚属庾肩吾曾与萧子云唱和,现存有《同萧左丞咏摘梅花诗》,萧左丞即尚书左丞萧子云,萧子云原诗已佚。《梁书》卷三十五《萧子云传》:“累迁北中郎外兵参军,晋安王文学,司徒主簿,丹阳尹丞。迁北中郎庐陵王咨议参军,兼尚书左丞。大通元年,除黄门郎,俄迁轻车将军,兼司徒左长史。”[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梁书》卷四《简文帝纪》:“天监十七年,征为西中郎将、领石头戍军事,寻复为宣惠将军、丹阳尹,加侍中。普通元年,出为使持节、都督益宁雍梁南北秦沙七州诸军事、益州刺史;未拜,改授云麾将军、南徐州刺史。四年,徙为使持节、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随郡诸军事、平西将军、宁蛮校尉、雍州刺史。”[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梁书》卷三《武帝纪》:“普通二年春正月甲戌,以南徐州刺史豫章王综为镇右将军。新除益州刺史晋安王纲改为徐州刺史。三年春正月己未,以宣毅将军庐陵王续为雍州刺史。普通六年二月庚辰,南徐州刺史庐陵王续还朝。中大通二年春正月戊寅,以雍州刺史晋安王纲为骠骑大将军、扬州刺史,南徐州刺史庐陵王续为平北将军、雍州刺史。”[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普通三年庐陵王续未拜雍州刺史,而是四年接替萧纲为南徐州刺史,萧纲赴任雍州刺史[注]吴光兴:《萧纲萧绎年谱》,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04页。。则萧子云天监十七年为萧纲丹阳尹丞,普通二年又入萧纲南徐州幕府,普通四年,未随萧纲至雍州,而是为新任南徐州刺史庐陵王续咨议参军,兼尚书左丞。《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传·庾肩吾》:“初为晋安王国常侍,仍迁王宣惠府行参军,自是每王徙镇,肩吾常随府。历王府中郎,云麾参军,并兼记室参军。”[注]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47、67、513、103、64~74、690页。萧纲天监十七年为宣惠将军,自此庾肩吾在萧纲身边。萧纲徙镇,庾肩吾常随府。诗云:“窗梅朝始发,庭雪晚初消。折花牵短树,幽丛入细条。垂冰溜玉手,含刺冒春腰。远道终难寄,馨香徒自饶。”(《初学记》卷十)则该诗约普通四年(523)初春作于南徐州刺史治所京口(今江苏镇江),此时萧子云已为庐陵王萧续咨议参军,兼任尚书左丞,庾肩吾将随萧纲前往雍州。可知萧纲普通二年初春至普通四年初春为南徐州刺史。庾肩吾与萧子云曾同为萧纲南徐州刺史的僚属,之间当多有唱和,然而如今只剩下庾肩吾离开南徐州前的诗作了。《荆州记》中陆凯与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太平御览》卷九百七十)庾肩吾此诗反用其意,言路远而难寄梅,馨香自留之,亦可见陆凯之作在南朝的影响。该诗清新自然,没有此后宫体咏物之作泛滥时动辄与闺情相连的脂粉气。
萧纲在南徐州时曾拜访隐居于茅山的陶弘景。据《南史》卷七十六《陶弘景传》,陶弘景预知梁亡,而作诗“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弘景卒于大同二年(536),其卒后门人方见之[注]李延寿:《南史》,第1900、901页。,则该诗至晚是此年作于茅山。
庾肩吾曾至茅山拜访周弘让,作有《寻周处士弘让》。《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传·庾肩吾》:“中大通三年(531),王为皇太子,兼东宫通事舍人,除安西湘东王录事参军,俄以本官领荆州大中正。累迁中录事咨议参军,太子率更令,中庶子。”[注]姚思廉:《梁书》,第690、76、113页。《梁书》卷三《武帝纪下》:“中大通四年九月乙巳,以西中郎将、荆州刺史湘东王绎为平西将军。”[注]姚思廉:《梁书》,第690、76、113页。《梁书》卷五《元帝纪》:“大同五年,入为安右将军、护军将军,领石头戍军事。”[注]姚思廉:《梁书》,第690、76、113页。庾肩吾中大通四年九月前往荆州任平西将军荆州刺史湘东王绎录事参军,大同五年秋七月萧绎入为安右将军领石头戍事,庾肩吾随同回建康,重回萧纲东宫。《南史》卷三十四《周弘让传》:“弘让性简素,博学多通。始仕不得志,隐于句容之茅山,频征不出。晚仕侯景,为中书侍郎,人问其故,对曰:‘昔王道正直,得以礼进退,今乾坤易位,不至将害于人,吾畏死耳。’弘让承圣初,为国子祭酒。”[注]李延寿:《南史》,第1900、901页。诗云“梨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石镜菱花发,桐门琴曲愁。泉飞疑度雨,云积似重楼。”(宋本《艺文类聚》卷三十六)描写了茅山的清幽。大约大同五年秋至中大同元年(546)某个秋季,庾肩吾曾经代萧纲至茅山拜访周弘让时作此诗。沈炯作有《同庾中庶肩吾周处士弘让游明庆寺》,明庆寺在建康一带,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十一:“蒋山上明庆寺后,别有小岭。”[注]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2页。可见庾肩吾在茅山拜访周弘让后,周弘让第二年约曾至建康回访。太清二年(548)秋八月侯景已起兵叛乱,萧纲估计没有心思,也没法派庾肩吾去拜访。且周弘让不可能在太清三年台城已陷来回访,所以庾肩吾该诗至晚约作于中大同元年。因为如果作于这一年,周弘让第二年即太清元年,还有可能来回访。太清三年侯景陷台城,周弘让出山,在出山前于茅山作《留赠山中隐士》。
梁邵陵王萧纶任南徐州刺史期间,曾至茅山拜访桓清远,作《入茅山寻桓清远乃题壁》。桓清远,生平未详。《梁书》卷三《武帝纪下》:“中大同元年八月丁丑,以丹阳尹邵陵王纶为镇东将军、南徐州刺史……太清二年三月己未,以镇东将军、南徐州刺史卲陵王纶为平南将军、湘州刺史、同三司之仪。夏四月戊寅,以护军将军河东王誉为湘州刺史。五月辛丑,以新除中书令卲陵王纶为安前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前湘州刺史张缵为领军将军。”[注]姚思廉:《梁书》,第91~93、88页。可知太清二年三月邵陵王纶并未拜湘州刺史,而是四月由河东王誉任湘州刺史,邵陵王纶授中书令。则邵陵王纶中大同元年(546)八月至太清二年(548)夏为南徐州刺史。诗云“荆门丘壑多,瓮牖风云入。自非栖遁情,谁堪霜露湿。”(《茅山志》卷二十二)已开王维隐逸山居诗风。该诗约中大同元年或太清元年秋冬之际作于茅山。
《梁书》卷三《武帝纪》:“大同十年三月己酉,幸京口城北固楼,改名北顾。”[注]姚思廉:《梁书》,第91~93、88页。萧衍作《登北顾楼》,萧纲作《奉和登北顾楼》。萧衍诗云:“历览穷天步,丽瞩尽地域。南城连地险,北顾临水侧。深潭下无底,高岸长不测。”描写北固楼之形胜。萧纲和诗紧扣萧衍爱游历之性,描写北固楼所见江景,结尾“去帆入云里,遥星出海中”(宋本《艺文类聚》卷六十三),有余不尽,并有尺幅千里之势。萧衍之作共十四句,除第五句外,其余十三句皆以仄声收尾;而萧纲之作押平声韵,每联上句皆用仄声收尾,这符合永明声律论的规范。父子二诗相较,亦可证萧衍不好声律说。
二、 晋陵一带诗歌
晋安帝元兴三年(404)陶渊明为徐州刺史、镇军将军刘裕参军。徐州刺史镇京口,大约前往京口经曲阿(治今江苏丹阳)时作《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注]陶渊明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65页。
刘宋时期王僧达、鲍照、刘铄、江淹等曾在晋陵地区作诗。晋陵郡曲阿县(今江苏丹阳)有后湖。《太平寰宇记》卷九十八《江南东道一》:“后湖,亦名练湖,在(曲阿)县北一百二十步。《南徐州记》云:‘晋时陈敏所立。’《舆地志》云:‘曲阿出名酒,皆云后湖水所酿,故醇冽也。今按湖水上承丹徒高骊、覆船山马林溪水,水色白味甘。’”[注]乐史:《太平寰宇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63页。元嘉二十六年三月三日颜延之随宋文帝之晋陵郡游曲阿(今江苏丹阳)后湖,作《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注]《文选》卷二十二该诗李善注:“《集》曰:元嘉二十六年。”萧统编,李善等注,俞绍初等点校:《新校订六家注文选》第三册,第1392页。诗中描写了宋文帝泛舟后湖景象“万轴胤行卫,千翼泛飞浮。彫云丽璇盖,祥飙被彩斿。江南进荆艳,河激献赵讴。”大约宋孝武帝刘骏拜衡阳王义季墓前后至曲阿游后湖,作有《济曲阿后湖》:“宵登毗陵路,且过云阳郛。平湖旷津济,菰渚迭明芜。和风翼归采,夕氛晦山嵎。惊澜翻鱼藻,頳霞照桑榆。”(宋本《艺文类聚》卷九)颜延之的后湖应诏诗犹有华丽板滞之弊,而刘骏之作写景清新自然,已非谢灵运山水诗似的拥滞,已为永明新体导夫先路。
元嘉二十九年秋鲍照前往义兴(治今江苏宜兴)探访太守王僧达,七夕日王僧达作诗咏之(已佚),鲍照作《和王义兴七夕》和之。鲍照《学陶彭泽体》题下小注“奉和王义兴”,可知在义兴时王僧达有学陶之作(已佚),鲍照作此诗和之。[注]丁福林:《鲍照年谱》,第103~104页。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中有《陶征君·田居》,但江淹比鲍照要小近三十岁,元嘉二十九年江淹只有九岁,且据俞绍初考证杂体三十首约作于南齐建元末至永明初[注]俞绍初:《江淹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92页。,因此王僧达、鲍照之诗当是现可知较早的学陶之作。王、鲍的拟陶渊明诗风之作,大约也对江淹全面模拟汉至刘宋大家诗风作《杂体诗三十首》有启发性。大明六年秋鲍照随临淮王子顼自吴兴前往荆州,途经云阳作有《登云阳九里埭》。《(至顺)镇江志》卷二尚云:“云阳九里埭未详所在,宋鲍照有诗。”[注]俞希鲁:《(至顺)镇江志》,中华书局编辑部:《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37页。而非地理专书的《佩文韵府》卷七十四却云:“九里埭,鲍照有登云阳九里埭诗,按九里埭在今丹阳县西。”[注]张玉书:《佩文韵府》,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2869页。其实《佩文韵府》并未提供多少新内容,据诗题已知九里埭在云阳,即曲阿县(今江苏丹阳市),具体情况未详。鲍照所用已是旧地名,今丹阳延陵镇有九里村,此地在丹阳西南,与《佩文韵府》所云九里埭方位亦合,不知是否即九里埭所在。诗云:“宿心不复归,流年抱衰疾。既成云雨人,悲绪终不一。徒忆江南声,空录齐后瑟。方绝萦弦思,岂见绕梁日。”(汲古阁影宋抄本《鲍氏集》卷六)可见作于暮年。该诗登九里埭而感怀,有阮籍咏怀诗之风,以幽深玄远的笔法,含蓄抒发知音难觅的哀伤。句容在云阳西,故此诗作于上文已考述的《登翻车岘》前。
宋南平王刘铄曾至无锡历山拜会长史湛茂之,作有《过历山湛长史草堂》。《(乾隆)江南通志》卷三十二《舆地志》:历山草堂在无锡县西七里,历山即恵山也。宋长史湛茂之读书处,其故址今为恵山寺。[注]黄之隽等编:《(乾隆)江南通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8册,第76页。创作时代未详。湛茂之作有《历山草堂应教》,应诸王之命作诗文为应教。此诗约是应南平王刘铄之命作。刘铄诗云:“兹岳蕴虚诡,凭览趣亦赡。九峰相接连,五渚逆萦浸。层阿疲且引,绝岩畅方禁。溜众夏更寒,林交昼常荫。伊余久缁涅,复得味恬淡。愿遂安期生,于焉惬高枕。”(《古诗纪》卷五十五)诗中所谓“九峰相接连,五渚逆萦浸”,九峰指历山,历山有九陇,又称九龙山,五渚即五湖,五湖为太湖的别称。刘铄为刘宋后期人,该诗已非大谢山水诗式的说明游览路线、铺叙景物,在总体描写历山、五湖之景后,感叹此景涤荡人心,亦向往隐居生活。由于描写手法的转变,篇幅亦大为缩短,已具永明新体雏形。湛茂之之作不以写景为主,侧重描写隐逸生活。元徽二年(474)秋江淹因得罪南徐州刺史建平王景素出为吴兴令(治今福建浦城县),途经无锡参加其舅历山宴集时作有《无锡县历山集》。江淹舅可知者有刘彪、刘肜,无锡舅为其中哪一位未详,在与无锡舅话别时作《无锡舅相送衔涕别》。[注]丁福林:《江淹年谱》,第84页。
梁代晋陵地区诗人有高爽、何逊、任昉、萧衍、萧纲、庾肩吾、张正见等。天监五年高爽在晋陵作有《寓居公廨怀何秀才》。《梁书》卷四十九《文学传·高爽》:“天监初,历官中军临川王参军。出为晋陵令,坐事系冶,作《镬鱼赋》以自况,其文甚工。”[注]姚思廉:《梁书》,第699、40~42、88页。《梁书》卷二《武帝纪》:“天监三年(504)春正月戊申,后将军、扬州刺史临川王宏进号中军将军……四年(505)冬十月丙午,北伐,以中军将军、扬州刺史临川王宏都督北讨诸军事,尚书右仆射柳惔为副。”[注]姚思廉:《梁书》,第699、40~42、88页。大约天监三年春高爽为临川王萧宏参军,天监四年冬萧宏都督北伐,高爽未随行而出为晋陵令(治今江苏常州)。诗云:“寄止邻城阙,徒在失游聚。卧闻杂沓路,坐对空寂宇。风扉乍开阖,粉蝶时翻舞。若人不在兹,烦忧何得愈。”(《六朝诗集·何水部集》卷一)该诗大约天监五年春高爽在晋陵怀想何逊而作。因为何逊此时还未入仕,故犹称何秀才。高爽为晋陵令时还作有《题延陵县孙抱鼓》[注]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二《文学传·高爽》,第1769页。。天监五年何逊前往晋陵探望高爽而一同联句作《往晋陵联句》,诗云“尔自高楼寝,予返东皋陌”(《六朝诗集·何水部集》卷二),亦证此时何逊尚未入仕。天监二年任昉出为义兴(治阳羡,今江苏宜兴)太守,到郡闻范云卒作《出郡传舍哭范仆射》。[注]萧统编,李善等注,俞绍初等点校:《新校订六家注文选》第三册,第1463页。
大约萧纲任南徐州刺史期间曾到南兰陵萧梁故里参访,顺便参观琴台(萧氏故里在今江苏武进西北万绥镇,而琴台位于武进西北之奔牛镇,故得以顺道参观),作《琴台》。《(咸淳)重修毗陵志》卷十五:“伯牙渎在(武进)县西十八里奔牛镇西二里,南枕运河,北入大江。”[注]史能之:《(咸淳)重修毗陵志》,《宋元方志丛刊》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095页。《(乾隆)江南通志》卷三十二《舆地志》:“琴台在武进县伯牙渎,一室空洞,虚应有声若琴,相传伯牙于此鼓琴,弃琴渎中。”[注]黄之隽等编:《(乾隆)江南通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8册,第76页。当地还有钟村,相传是钟子期后人所居。苏州亦有琴台,《方舆胜览》卷二:“灵岩山在城西二十四里,又名砚石山,吴王之别苑在焉。有馆娃宫、琴台、响屧廊、西施洞。”[注]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3页。此琴台为西施弹琴之处,萧纲此诗云:“芜阶践昔径,复想鸣琴游。音容万春罢,高名千载留。弱枝生古树,旧石染新流。由来递相叹,逝川终不收。”(宋本《艺文类聚》卷六十二)西施被古人认为是祸国女子,当然不会说她是“高名千载留”,而伯牙钟期的典故,千载以来一直是高雅之士知音相赏的佳话,正可说是高名千载。伯牙钟期之故事未必就是发生在今常州,但武进有此琴台,萧纲顺道参访缅怀伯牙钟期是很有可能的。今汉阳也有伯牙琴台,但此琴台始建于北宋,萧纲所访非此琴台明矣。大同十年三月萧衍还南兰陵旧乡,太子萧纲随行。《梁书》卷三《武帝纪》:“大同十年春三月甲午,舆驾幸兰陵,谒建陵。壬寅,作《还旧乡》诗。”[注]姚思廉:《梁书》,第699、40~42、88页。建陵是萧衍父文帝萧顺之之陵,在江苏丹阳市荆林乡三城巷。修陵是萧衍为自己所建陵,在建陵北100米处。[注]张生三:《中华帝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5、137页。萧衍《还旧乡》已佚。萧衍此行是先到南兰陵旧乡,后至京口北固楼,故该诗作于《登北顾楼》前。
太清三年三月侯景陷台城,该年五月简文帝即位,以庾肩吾为度支尚书,大宝元年七月侯景矫诏遣肩吾使江州劝降当阳王大心。[注]鲁同群:《庾信年谱》,范子烨主编:《中古作家年谱汇考辑校》第三册,西安: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第651页。大约途经无锡县吴御亭作有《乱后行经吴邮(御)亭》。《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二:“御亭驿,在(常)州东南一百三十八里。《舆地志》云:‘御亭,在吴县西六十里,吴大帝所立。梁庾肩吾诗云:“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即此也。开皇九年置为驿,十八年改为御亭驿。李袭誉改为望亭驿。”[注]乐史:《太平寰宇记》,第1843页。御亭属无锡县,今在苏州望亭镇。庾肩吾卒于大宝二年(551),此时侯景之乱还没有平定,所以诗中的乱后显然不可能指侯景之乱平定后,而只是指太清三年(549)三月台城陷落,五月简文帝即位。庾肩吾诗云:“邮(御)亭一回望,风尘千里昏。青袍异春草,白马即吴门。獯戎鞭伊洛,杂种乱轘辕。辇道同关塞,王城似太原。休明鼎尚重,秉礼国犹存。殷牖爻虽赜,尧城吏转尊。泣血悲东走,横戈念北奔。方凭七庙略,誓雪五陵冤。人事今如此,天道共谁论。”(宋本《艺文类聚》卷三十四)“邮亭”二句,写行经此地;“青袍”六句描写侯景之乱蹂躏江东;“休明”八句写梁国国祚未断,虽暂时被侯景陷了台城,但必有勤王之师战胜侯景叛军;“人事”二句,表达为臣尽人事而天道终难论。在时局的感染下,宫体诗人庾肩吾一变纤丽的咏物、闺情诗而为慷慨悲壮、沉郁苍凉之作,将宫体诗的技法用于苍凉之作中更增加了诗歌的沉郁之气。与同时期萧绎及其僚属反映现实的慷慨之作相呼应,当然江陵一带已成为抗击侯景之乱的中心,又有萧绎为核心的创作实践,最终成为梁末诗风转变的前沿阵地。吴地并非抗击侯景之中心,且悲壮之作现可知只有庾肩吾之诗等极少数作品,故此地并未成为推动梁末诗风转变的地区。
张正见在太清初为南徐州刺史邵陵王纶左常侍[注]姚思廉:《陈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69页。,曾泛舟后湖,作《后湖泛舟》:“上苑奢行乐,沧池聊薄游。泛荷分兰棹,沈槎触桂舟。残虹收度雨,缺岸上乘流。欲知有高趣,长杨送麦秋。”(宋本《艺文类聚》卷七十一)上文已述,太清二年夏邵陵王已离任南徐州刺史,张正见作为左常侍大约亦随之离开南徐州,故此诗约作于太清元年(547)夏秋之季。张正见在南徐州还曾至延陵季子庙,作《行经季子庙》。《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九《江南东道一》:“延陵季子庙在(延陵)县(今江苏丹阳市西南延陵镇)东北九里。”[注]乐史:《太平寰宇记》,第1762页。属于南徐州晋陵郡。该诗作于太清元年至太清二年初。
陈代晋陵诗作者有阴铿。阴铿《行经古墓》,赵以武以为诗中“悬剑今何在,风杨空自吟”,用季札的典故,古墓即季札墓[注]赵以武:《阴铿与近体诗》,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9页。,今从之。《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江南道一》:“晋陵县,本春秋时延陵、汉之毗陵也。后与郡俱改为晋陵。季札所居也,墓在本县北七十里申浦之西。”[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第599页。季札墓在今江苏江阴申浦镇。天嘉三年冬阴铿任晋陵太守(治今江苏常州),季札墓正在晋陵郡内。该诗约作于此年。该诗为怀古之作,抒今昔之感。
三、 结 语
六朝京口一带现可知有诗歌约 35题36首,现存约 32题33首。晋陵一带现可知有诗歌约22首,现存约19首。六朝京口晋陵诗歌可知者约57题58首,现存约51题52首。京口晋陵诗歌现可知作者有:陶渊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王僧达、刘骏、刘铄、何佟之、谢朓、高爽、何逊、萧衍、萧纲、萧纶、萧子云、徐摛、庾肩吾、王冏、鲍至、陆罩、王台卿、孔焘、陶弘景、张正见、阴铿等。王冏、王台卿、孔焘籍贯未详,陶弘景、陆罩虽为江东人,但并非京口晋陵人,陶为丹阳秣陵人,陆为吴郡吴县人。其余基本为侨姓士族诗人,鲍照、刘骏、刘铄、何逊、徐摛、鲍至、萧衍、萧纲、萧纶、萧子云等祖上南渡后约寄籍于此。这些诗人虽在京城为官,但其家族或居于此,仍与此地有重要联系,当熟悉这一带的自然人文环境。此地是南朝刘宋和齐梁皇室的龙兴之地,刘裕旧宫,刘宋祖陵、萧氏皇陵犹在此地,特别是宋文帝、宋始兴王、梁武帝等还曾至京口晋陵一带的故乡探访谒陵。所以其家族侨居京口晋陵者在此地创作,是在其新故乡作诗。
南朝京口晋陵诗歌主要以山水游览行旅为主,京口一带及其西与丹阳尹、东与晋陵郡交界处多丘陵,故诗中亦描写山,主要有北固山、蒜山、京岘山、虎窟山、谯山、茅山、竹里山、九里埭等,诗中写到的京口晋陵人文景观有刘裕旧宫、刘宋祖陵、北固楼、虎窟山寺、刘义真墓、刘义季墓、季札庙、季札墓、琴台、吴御亭等。
葛晓音先生提出鲍照、江淹已有部分诗歌从题材、体式、结构等方面开永明新体之先河。[注]葛晓音:《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09页。这在南朝京口晋陵诗中已有显现。在诗体上,谢灵运从宋文帝游北固,颜延之从宋文帝游蒜山及后湖、拜陵等应诏诗为晋宋古体。鲍照从始兴王拜陵、过旧宫、游蒜山等所作虽亦为晋宋古体,但首尾数句已逐步采用散句,结尾亦非玄言诗的尾巴,开启了向永明体的过渡。刘骏《济曲阿后湖》、江淹《陆东海谯山集》、刘铄《过历山湛长史草堂》等已具永明体雏形。齐梁陈时期该地区诗歌以新体为主。
京口晋陵虽紧邻建康,但较少受到建康华丽诗风的影响。京口晋陵诗在游览行旅中抒发真情实感,或表现对友朋离世的哀伤,或体现不能尽显才华的伤感,或在社会动荡中思考人事与天命等,与荆楚诗歌交相辉映,在江东一带展现了诗风的多样化。部分作品为诗坛注入了刚健清新之气,对诗风的新变有一定的推动性,虽然这种推动性因流存作品较少而所知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