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的鬼魂
2019-03-22凌岚
凌岚
年纪过了五十三岁,林里忽然觉得时间加快,急管繁弦似的,一年之内大事频发:先是儿子金牛高中毕业,上大学,空巢生活降临;然后老爸在南京中风去世,她自己工作多年的公司重组后解散,失业……除此之外,更年期的症状像细雨一样淋在她身上,开始时不觉得,久而久之,不仅淋成落汤鸡并且感冒了;掉头发,睡得少,经期变长,体重增加……
林里每天定时在凌晨四点醒来,需等上四十多分钟,复又再睡。
凌晨四点是一个奇怪的时间,屋外是无尽的仿佛永远不能到达的黎明,屋里的暖气叹息似的响着,林里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颗老心像是老式机械表盘上的秒针,勤勤恳恳地努力跳动着,一圈一圈地走……再精密的时钟也会走慢或者停顿。那个心跳声,林里听着好像什么无形之物在步步逼近,她对自己的心脏充满怜惜,幻觉般听到自己的内心独白,苍老又假客气的声音:“真是难为你了!为我这个默默无闻的人生工作了一辈子。”
卧室天花板上的油漆有一处剥落,露出頂棚上的木材,破口不大,只有中指那么长。林里无聊地等待着,知道五点以后她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
这天林里从李文斯顿镇的图书馆出来,在停车场上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启动倒车,差点撞上一个人。这人并没有惊慌尖叫,站在那里,把手臂像武器一样举起来,还好林里及时踩了刹车,停在他面前一米处。她的丰田凯迈瑞一个急刹车停稳,这个男人迈步往前,林里摇下车窗道歉,他不理不睬,直直地朝自己的车走去,那是一辆明红色的保时捷跑车。
林里狠狠地吓了一跳,见他头也不回昂首而过,又很无趣,盯着这人满是白发的后脑勺,目送他离开。白发男身高马大,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林里心想这傲慢的男人一定又是一个从国内来的新移民,土豪君……这两年,李文斯顿镇搬来了好几家国内来的投资移民,他们几乎都是用现金买下镇里新建的豪宅,然后老公回国,太太和孩子留在这里,孩子上李文斯顿镇的公校。李文斯顿的公校在全州排前三名。这是朱莉说的,她是本地的房地产经纪人,林里多年的好友。朱莉的大女儿跟金牛同岁,都曾在李文斯顿高中乐队里拉小提琴,排练结束后朱莉经常让金牛搭顺风车回家。
红色的跑车转出图书馆的停车场然后加速绝尘而去。不是说土豪君们在国内都是挣大钱的吗?林里回想刚才那匆匆一瞥,土豪君上了年纪,怎么头发也没染黑?
因为不被注意加上受到惊吓,林里垂头丧气,从图书馆的停车场驱车出来,到7号路边的希腊食堂等朱莉一起吃午饭。
希腊食堂跟希腊没有任何关系,它是李文斯顿镇的最大的廉价饭馆,在交通要道7号路旁边。7号路虽然不是高速公路,但连接横贯南北和东西的两大国道,路旁的希腊食堂占据地利,常年客满,食客基本是卡车司机以及林里这种单身客。餐厅卖比萨饼、汉堡、薯条、牛排、火腿起司三明治和啤酒,量大且便宜,蔬菜沙拉随便吃,汽水买一杯可以添两杯。
“开红色保时捷的华裔老头子……”朱莉想了想,扒拉一下盘里的生菜沙拉检查里面有没有苍蝇,她摇摇头,“你确定是华裔吗?”
“反正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棕色皮肤,蒙古脸型。”林里说。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棕色皮肤,司徒·奥康十六世还是二十世!应该是他,特别拉风,也特别傲慢,保时捷开得飞快!他是印第安人,我们这里唯一的原住民后代,莫西干某个大祭祀的嫡世孙,所以名字后面才有多少多少世的名号。哦你居然遇到他了!”朱莉饶有兴趣地看牢女友,继续道,“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一共都没见过他几次。据说他继承了家族中巫师的基因,有超自然神力,神出鬼没。很少见到他,还有一个原因,他常住纽约。他好像娶了一个日本老婆,但不知怎么他最近忽然常住这里了,但没见到他的日本老婆……他不是你的茶哎。”
“不是我的茶?”林里反问。
“我觉得你眼光挺高的,他太老了,绝对超过七十五岁,反正不是你说的五六十的样子,而且极不靠谱。”朱莉认真地说,真不知道是在赞美还是讽刺林里。
“你不是说他有超能力吗,怎么又说我看不上他,我一个凡人……”
“他有些前科,一度还跟黑社会有瓜葛,这是镇上的八卦,无从核实哈。传得最神的是有一次他欠了布朗士区黑社会的钱了,或者挪用了人家的钱了,反正有人带着枪上门讨债,结果他在那房子里发功,披上一件什么巫师的蓑衣,在家里把带枪的小喽啰给吓跑了……”
“你说他在家里跟黑帮枪战?把人打跑了?”
“没有开枪。他家里有一件神秘的原住民巫师用的羽毛蓑衣,据说是白头鹰的羽毛织的,极大,是莫西干族传世的法宝,具有神力,披上以后可以飞起来,呼风唤雨,刀枪不入。”朱莉说得眉飞色舞,看到林里脸上讽刺的表情,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些都是镇上的旧八卦。黑帮上门的事是真的,结果这些人开车回去,在287高速路上出了车祸。”
“你是说,那次林肯车钻进十八轮大货车下面几死几伤的大事故?”
“对,就是那个事故,青天白日,那车就跟大货车追尾。”
“287路上每天有多少车啊出那么多事故,一次大车祸一点不奇怪吧,概率呢!”
“是也不是吧,反正谣传司徒施了法术,报复那些人。同样的羽毛蓑衣,在华盛顿的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馆也有一件,所以这也是真的了,这羽毛蓑衣是珍贵的文物,即使没有法力也是价值连城。说说你今天怎么见到司徒啦?”
林里垂头丧气说出在图书馆门前差点出车祸,朱莉目瞪口呆:“你怎么开的车?他这么大个子你会看不到!”
林里老实回答:“我真没看到。”
“你啊就是神思恍惚,没精打采,这么如丧考妣的样子怎么可能找到工作啊,相由心生。”
“我怎么可能不急?明年的学费刚刚交掉,存款又挖掉了一大块……”
“强打精神啊!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这样中年危机写在脸上,面试时人事部怎么可能不察觉?人家的职业就是察人知事,精着呢。”
林里点点头,说到找工作,说到钱,心里就抓狂,真希望凌空有根绳子能把她从低谷拉出来,一抬眼,对面餐厅的另一头,吧台那边,有个背影很熟悉,那不就是刚才那个保时捷男司徒吗?那人正在仰脸一饮而尽一杯啤酒,他回头望了林里一眼,然后推门离场,还是那副昂首阔步的傲慢姿态。林里指给朱莉看,等朱莉转过脸去,人已经不见了,朱莉失望地说:“我没看到嘛。啧啧,你们一天里见两次,马上就要坠入爱河了……”
林里苦笑道:“先说我要把人撞死,现在又说要相爱了,你两极症啊?这么料事如神干吗不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上班,结束这种晃荡?”说到工作,两个中年女都各怀心事,这时服务员送来了她们的午饭,两人闷头大吃。
早上林里照例六点钟起来,等她穿戴整齐开车去海边的路上,晨光已经开始从路东边的树林里透出来。到海边需开车二十分钟,中间在一家卖甜甜圈的连锁店停一下,买一杯咖啡一个煎蛋。北方的春天依然极冷,早上六点半天光还没有全亮,连锁店里灯光通明,热气腾腾的咖啡特别暖心,墙上的电视上播放着晨间新闻,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都是这么有序,这是每天林里最享受的时刻。服务员认识林里,每次都多给她一个甜甜圈,林里会把这额外的一个留到散步以后吃,算是美好清晨的尾巴。
等她吃完早饭开车到了海边,已经七点,那里的毒犯和瘾君子已经下了夜班回家睡觉,天气回暖,海潮吹动带来早春的湿气,阴阴地寒气逼人,春寒冻死老黄牛。临海的小路上只有林里一个人。她每天的固定路线是朝北走三英里,然后回头。这条小路上隔一段距离有一个长椅。
她精力充沛地走完一英里,靠近第一个长椅,赫然看见长椅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林里吓了一大跳,几乎想拔腿就跑,又觉得应该救人。那是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躯体,穿着藏青色的North Face羽绒夹克,牛仔裤,脚上是冬天穿的加厚的高帮风雨鞋,他侧身躺着,双腿蜷起在胸口,好像在午睡。他安详的样子,让林里放了点心,她走近,弯下腰凑近,原来那是昨天在图书馆差点撞到的保时捷男,司徒。
“嘿你怎么了?你还活着吗?”林里用英文问,一边观察他的身体状态。
“我没死,”保时捷男回答,“也不记得有人对我开枪。”他说话时依然闭着眼睛,头和胸口干干净净,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林里松了一口气,他回答问题时发音清晰,似乎没有脑震荡或者中风的嫌疑。
“那你能动一动吗?比如动一下手臂,腿?”林里继续问,眼前这人还是闭着眼睛,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合在胸前的手臂,他的身體动了一下,压在上面的一条腿换了一个姿势,看来并无大碍,林里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林里,认出她来,道:“你就是那个开车莽撞,毛手毛脚的华人妇女,昨天差点撞死我!”羽绒夹克下他的胖肚子起伏着,他把一条腿放平了,一只手撑住地,要站起来,林里想伸手去扶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力气能把这么大个的成年男子从地上扶起来。这人看到林里缩手缩脚在犹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对,昨天开车的是我,真是对不起!幸好没有撞到你。你能自己慢慢起来吗?我叫林里。”她对他伸出手去,那个男人还躺在地上,但气色开始恢复,他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说:“我叫司徒·奥康,叫我司徒就行,谢谢!我这就起来,请你不要离开,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说完他已经站起来,但腿脚欠灵活,蹒跚地朝木椅走过去,林里跟在他身边防止他跌倒。
“好了,现在就在这里等着吧,我的车在一英里外。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你觉得可以行动了,我打手机叫救护车。”林里说着,陪他坐了下来。
“不用叫救护车,我一会儿就能自己走回去,我也有手机。”
“你记得起刚才发生的事吗?有人袭击你?”林里问。
司徒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没有人袭击。我连着几天都睡不好,吃了安眠药都没有用,今天又是三点多就醒来。等到天亮出门走走所以来到这里,结果走了一会儿觉得浑身无力,坐下以后开始头疼,我弯腰把头枕在手臂上……觉得头昏眼花,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太太两个月前去世了。”他的声音低下去。
他的声音不对,林里转头看,发现司徒正在无声地哭。林里立刻把头掉转开去。等他平静下来。她从眼角的余光看到司徒在夹克口袋里摸出纸巾,很响地擤鼻涕,然后他问:“你呢?你好吗?”
林里想说:我一直找不到工作,为了显年轻我听从猎头的建议专门花钱参加了一个年轻化学习班。年过五十,找工作的希望不大,除非去做按时计费的合同工。我儿子上大二,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失业保险已经支付到最后一个月了……哦我丈夫多年前自杀了,现在儿子出门读大学,我守寡加空巢加失业加更年期……一条一条的抱怨几乎冲口而出,林里想想都厌烦,决定闭口不言。
不远处的草地上雪已经融化,露出青黄色的草皮。一只知更鸟小心翼翼地落下来停在草地上,远远朝他们看,橘色的腹羽是唯一的彩色。
“春天来了。”林里说。
两个小时以后,林里坐在7号路边小诊所的候诊室里,翻看免费杂志:烹饪,时装,名人八卦,旅行,新闻……读得津津有味。护士已经出来一次,对她说奥康先生请林小姐回家,不必再等了,太浪费时间了。林里回说自己愿意等,不必担心她。
候诊室好过家里空荡荡的房间。空巢加赋闲把林里那空荡荡的三卧室联排公寓变成了监狱,而且是“独牢”。早上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不看,但是得开着,把音量放到大,求的就是那一点声音的热闹。
找工作和面试之余,林里试过去做各种义工——到医院去给病人读报,帮孤寡老人做饭送饭,去公立学校的图书馆给学前大班的儿童念故事——这些事,都因为各种原因无以为继。公立学校图书馆的义工机会,几乎都被在校学生的家长们占领着,是不易获得的美差,只轮到林里做了一次;给孤寡老人送饭,Meals-on-Wheels是镇里老年中心组织的慈善活动,她送了两次,每次都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出车,车技不纯熟的她开得心惊胆战,找路和迷路让原本二十分钟就可以送达的任务,变成一个多小时,送到时饭菜都凉了,她因为开车紧张而筋疲力尽。在医院读报,是她最喜欢的事,连续做了几个月,每周去陪一个老人说话,聊报上的新闻,几乎成了朋友,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那个床铺空了,窗户全被打开……走廊里护士推着待抢救的病人一阵风似的冲过去,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响着。
上世纪八十年代,林里在南京读中学,“时代的洪流”是那时候国内中小学语文常见的词汇之一,常见但并不懂得,什么是时代?什么是洪流?现在夜深人静,她想起这个词不免心惊,这股看不见但摧毁力巨大的洪流带走了老尹,也带走了她的青春,带走了高中毕业去波士顿读大学的金牛,也带走了她工作二十年的数据库公司,留下的只有她自己。她像河流里的一块石头,光荣完成使命,被大潮带上河岸,自身的重量让她落在一处陌生的地方,精赤条条,没有任何剩余价值,也没有任何屏蔽保护。她心惊胆战,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
在急症室里做了各种测试,司徒一脸平静地出来了,对她宣布:“下星期取测试结果。医生说身体没有事,晕厥是暂时性的,因极度疲劳和压力所致。”
“这毛病还会再次发作吗?”林里问。司徒耸耸肩,把手一摊,然后指指门口,说:“走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取车,我已经快饿死,再不吃饭又要昏倒了。”
林里开车载着司徒先去麦当劳,然后去海边取车,又尾随着他驾着保时捷一直开到他的家,离海边路不远处的石头房子。她跟随着司徒走到门口,他取出钥匙开门,开锁后先把门推开请林里进,说:“进来喝杯咖啡吧。”林里刚想迈步进去,又犹豫,说:“今天就算了吧,太多的事,你一定得静养了,我晚上电话你。”司徒伸出手握了她的肩膀,再次感谢她,然后进门去。
林里坐回自己的车里,倒像头一次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母亲,有分离焦虑,颇有些不舍。这热闹的一天基本就结束了,她将回家坐独牢,继续上网找工作,发简历,想到跟猎头还有几个电邮要回,猎头要求把简历换成新格式……她忽然兴致勃勃,终于又有事可做了!
到家后不多久朱莉来电话。朱莉有三个女儿,跟金牛同岁的是最年长的,年幼的是一对双胞胎,跟姐姐相差五岁,现在是最叛逆的时期。朱莉对女儿和老公的抱怨,是她电话独白的固定话题。电话那头朱莉家的热闹跟林里周围的空荡,形成对比,好像电视的内外。今天不同,林里终于有话说了。她绘声绘色地汇报司徒在海边晕倒,然后他们一起去急诊室。电话另一头的朱莉大呼小叫,一连串“我的上帝啊”,又说:“你如果不及时抢救他就没命了!我说的吧,你们很快就要约会了,照这样下去,有戏!你们就是有缘分。”
“海边早上散步的人不少,不是我发现他,也会有别人发现他。”林里还想谦虚一下,不想领这救人一命的丰功,但心里还是颇开心。
“那你晚上不给他打电话吗?看看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进那个石头房子看看呢,机会难得,那个房子可是海边一景啊!还有那件有法力的羽毛蓑衣。”朱莉聲音激动,一提到房子她就不能自已。
“我会打的,但不知道他电话号码。”
“查黄页啰!”
林里嗯了一声,跟朱莉说了bye bye。她从橱柜的底层找到黄页,将信将疑,出乎意料,很容易就找到司徒的电话。她看看墙上挂钟,心里盘算着司徒是否午睡,什么时候打电话合适。
终于等到晚上七点,林里拨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没有自我介绍,直接问:“你好吗?感觉怎么样?”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醒悟过来:“林里?哦是你!我还好,谢谢你今天帮忙。”
林里说了声好,改天再电话,再见!她放下电话,走进卧室里躺了下来,如释重负一样。
等她起来,觉得精神焕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去改简历。
海边救护司徒的那一天,把林里拉回了生活的正轨。而之后的一星期,林里又慢慢脱离了那个正轨,回到了老路上——一个在家服刑的无期犯人。每天都是一样的,偶尔跟猎头通几句话,跟金牛通一个短信,其余时间她被巨大的孤单笼罩着,伴随她的是房间里的电视声音。
最好的时间还是早晨……春天来了,路边星星点点的洋水仙冒出箭镞一样的花骨朵,已经一尺高,像是绿色的生日蜡烛;海边的灌木上星星点点的绿芽,连翘枝条几乎一夜之间由枯黄变绿,已经冒出微小如沙粒的骨朵。林里不能相信自己年过五十还会伤春,每每像少女一样对这些春天的景物心生喜悦,“我是多么傻啊!”她心里感叹。
一连两天,林里早晨在海边流连忘返,结果被早春阴冷的寒风吹得感冒伤风,结束了每天早晨的春游,不得不抱病在家。等伤风感冒的衰状减缓了,猎头来电话,让她去纽约城里面试,然后金牛打电话来,周五学校放假他将带同学回到家里。
接到圣旨后林里立刻行动,打扫,购物,新购面试的衣服。买衣服时看到圣诞期间的礼服在清仓,她又蠢蠢欲动地买了漂亮的橄榄绿毛呢裙子套装,珠灰色的羊绒衫,顺便捞了两支口红。经过内衣部,她目不转睛地走过,又折回头,挑了一黑一白两套绣花内衣,一件米色的纯埃及棉浴袍……过了周末,她给司徒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她也没有留言,只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应该去海边走走,没准会在那里遇到司徒呢,海边的连翘花应该开了吧?
那一晚上她睡得不踏实,又是凌晨醒来。没有开灯,头在枕头上转个角度就可以看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因为没戴隐形眼镜,闹钟带夜光的表盘在她眼前模糊一团地亮着,她看不清楚上面的数字,但她确定是凌晨四点十四分。如果临睡前不服安眠药的话,她会准时在那个时刻醒来。过了一会儿,林里伸手取过闹钟,贴近了看清表盘,果然又是四点十四分。林里困惑地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但她分明觉得时间停止了,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她把闹钟贴在耳朵上,听着秒针嘀嘀嗒嗒地走过,惴惴不安地听着,等着这个时间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已经睡着了,忽然听到咔嗒一声,再看看闹钟,果然已经五点了。林里的神经放松下来,睡意慢慢来了……
连翘花开了一路,到处都是明亮得像阳光一样的嫩黄色。林里的车转进了海边停车场,路边停的第一辆车就是红色的保时捷,司徒坐在车里,戴着飞行员式的墨镜,向她招手,林里心里一阵喜悦。司徒见林里来,下了车来迎接,目光注视着她走近。林里走路的鞋子在车的后备厢里,她不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脱鞋换鞋,只好穿着皮鞋踩着停车场上的泥泞,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穿了厚厚的滑雪裤,戴着冬帽,在司徒的目光注视下,林里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头骆驼,步履蹒跚,幸好车没有停太远,走过去也就十来步路。
旭日东升,在海上折出强烈的光线,司徒对林里说早!然后打开车门示意她坐进车去,然后他再绕到驾驶座这边,开了车门坐回驾驶座上。坐定后他脱下墨镜,笑眯眯地看着林里。
“周六所有的测试结果都出来了,一切正常,近期死不了。”司徒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吃午饭,去希腊餐厅?”林里也很高兴,直接邀请他。
听到她提议的地方,司徒扬起一条眉毛,笑道:“希腊餐厅?那个油腻腻的地方,只比麦当劳好一点点,你还没吃够?”林里脸上发烧,她节俭惯了,一年难得几次出门吃大餐。
“去海边的珀托菲诺,那里环境不错,吃晚餐,否则吃了午饭剩下的一天不知道怎么打发。”司徒老练地建议。
林里点点头。司徒说:“我傍晚六点来接你。”
“你不跟我一起走路了?我可以慢慢地走。”
司徒摇摇头,天真地说:“医嘱说现在还是少活动,也防止感冒引发肺炎。你走路,我可以在车里等你。”
林里继续跟他汇报一周来的活动,去纽约面试工作,又说起金牛回来了,她兴奋得像个放学的小学生。司徒安静地听着,道:“你运气好,孩子听话,我儿子在加州,好几年都没有来往了。”
林里脱口而出:“为什么?”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司徒脸色变了:“他不愿跟我来往。”
车窗外的海面被太阳光照得一片金光,海鸥成群地在海面盘旋着,远方的海岸线上出现长岛的轮廓。幸好车里的无线电新闻台还开着,晨间新闻的播音传出来,填满这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司徒说:“我儿子是同性恋,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像夫妻那样,我不赞同,他恨我,过去他母亲在的时候,母子还能沟通,现在我们不会再来往了。”
“你晕倒的事没有打电话告诉他?”
“告诉他?!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居然带着那个男人前来,都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葬礼后他拔腿就走了,也不跟我告别。”
“他恨你……”话一出口,林里看到司徒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的黑色瞳仁里迸发出怒火,还有哀伤,加上宽宽的颧骨,整个脸忽然变得有点狰狞。司徒的声音提高了,嗓音在提高后干燥刺耳,带着老年男人特有的尖锐的高音,保时捷车小,他的声音充满着那个小小的空间,重重地撞在林里的脸上。
“对不起!”
“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也没有什么,我习惯了。你幸运,还会有孙辈的,基因还会传下去,我的基因到我这里就完蛋了,最后一个莫西干人。”说到最后一句,他苦笑了一下。
林里打开车门,说我去走路了,半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说着挥挥手里的手机,表示随时联系。司徒有气无力地说:“我在这里等你,我这一天也没事。”
下午林里回到家,给朱莉电话汇报情况,朱莉祝贺她已经成功约会印第安酋长的后代。
“这算什么约会?这不过是两个孤独的半老男女约定在一起吃顿晚饭,消磨时间。”林里气恼地反驳。
“两个孤男寡女芳心孤独,一起晚饭,这就是标准的约会啊!”朱莉打哈哈。
林里没有跟朱莉提她跟司徒那天已经在一起吃午饭了。他们在海边附近的农民市场买了新鲜的色拉和面包外卖,司徒提议回到他在海边的家去吃。
“回家喝杯热茶,在室外屁股都要冻掉了!”
司徒那著名的石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由美国一个著名的建筑师设计,上过建筑同业杂志的封面,至今门口竖着美国国家文物保护的牌子。石屋外形奇特,整个房子像一个陡坡,面海的那面有两层楼高,墙是全玻璃,屋顶由高到低一整块,直落前门的低矮处,前门凹缩在屋顶下面,屋顶末端低得接近路面。陡坡一样的大屋顶上密密麻麻铺着青色页岩切割成的石片,石片间嵌着彩色玻璃,天长日久这些青灰色的石片和玻璃连成一片,像一只巨大蜥蜴身上密密的鳞片。近看石屋的外墙并不是石砌的,是用普通的美洲香柏木建的,日晒雨淋后红色的香柏木已经变成浅灰色,跟房顶的青灰色页岩辨不出差别。
围着石屋的墙基,种着寻常的北美草木。爬地松、杜鹃花、绣球,它们原本都是灌木,年头长了茂盛芜杂,长高过顶,花木枝叶挡住窗口部分;最近被人用电锯齐齐地锯掉,露出白色的枝丫断口。
司徒和林里拎着午餐外卖走到前门,司徒取出钥匙开锁后,推门请林里先进去。林里迈步进门,石屋里老房子特有的阴凉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还有一种奇怪的草药味儿。林里的嗅觉警觉起来,仔细辨认,想猜出那种让人安心放松又带点淡淡迷茫的植物气息是不是大麻,闻了半天她也分辨不出来,似乎并不是大麻,但也不是烟草。进门后厨房在左,客厅在右,因为屋顶的斜度,林里以为厨房里光线会很暗,她进了厨房才知道并非如此,房顶的鱼鳞瓦是半透明的材料,可以透光,石片之間填的玻璃也透光,太阳光一缕一缕进来,室内的光线虚虚实实,这种奇怪的光线在哪里见过,林里一时想不起来。环顾四周的陈设,白色实木的壁橱碗柜,一整套最新的SUB-ZERO厨房电器——大冰箱,带通风机的四眼灶台和烤箱,洗碗机,跟美国普通豪宅里的陈设并没有什么不同,林里暗中松了一口气。
司徒把外卖放在厨房正中间的白色岛台上。转身去烧水,又取杯子,从冰箱里取了已经开瓶的半瓶白葡萄酒倒进杯子里。待忙完后,电壶中的水也开了,沏茶后他们面对面在岛台边坐定,司徒举杯跟林里手里的葡萄酒杯小碰一下,然后扬头大喝一口,喝完满意地打开自己面前的外卖盒子。
林里一边吃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注意地看岛台正中的两个镜框,镜框里的彩色照片颇有些年头,柯达彩印的颜色已经泛黄。一张是司徒和一个亚洲女人的近影,两个人都穿着夏威夷式的彩色大花衬衫,女人戴着大墨镜、大草帽,大半个脸都在草帽下的阴影里,但还是可以看出她脸上的笑意,旁边的司徒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留着乱乱的长头发,像一个嬉皮士。另一张照片也是大头照,林里没有认出来,她好奇地举起照片凑到眼前细看,照片上的人头发梳起,自头顶心扎起来,露出整个额头和发际线,脸的上部横涂着一道宽宽的明黄色的油彩,一双眼睛用墨线勾了黑眼眶,眼角各画了一根线,向上飞起,鹰一样。林里看了又看,放下照片问:“这是你吗?”
“当然是我啦!跑瓦(POW WOW,指北美洲印第安人的歌舞聚会)聚会上,画了脸你真的看不出来?”
林里看看照片,又看看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摇摇头。
司徒想想,说你等一下,他放下手里的刀叉,举起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拢在一起,往头顶心处吊上去,随着头发往上扎,整张脸上松弛的皮肤慢慢绷紧,这下他的脸庞线条分明,显示出阳刚的棱角。林里盯着他看,点点头,这样过了一两秒钟,司徒把手臂放下来,整张脸恢复原来的慈祥,他呵呵笑了两声,说:“地心引力,所有老年人身体上的肉都往下垂。”
这只相框是双面,翻过去后面还有一张照片,是中远景的全身照,照片中的司徒赤着膊,撒了红色颜料的上身披挂带彩色羽毛和兽皮盔甲,背景是红色的荒漠,有几座四方形平顶,红土垒的房子,林里猜這是美国西南地区沙漠中的风景。
“在亚利桑那州?”
“差不多,在新墨西哥州,那一带地理景色都是这样的。这是印第安人最大的跑瓦聚会,有近万人来参加呢。”
“跑瓦就是跳舞?”
“对,跳舞,喝酒,当然还有别的友好活动……”司徒说到这里狡猾地笑了起来,不再继续,他转移话题,“林,你呢?你是进入美洲的最新移民啦!美洲这么大,先是白人来,带来黑奴,也带来流感、枪炮,然后更多的白人来……几百年过去现在是中国人来,我都注意到镇里多了好多中国移民,纽约城里的中国年轻人和游客就更多了,有个时髦的词……”司徒语结,轻轻摇了一下头,愣在那里。
林里笑着接他的话说:“全球化!”
“对,全球化,就是这个咒语!”司徒哈哈大笑,“就跟魔术师从帽子里掏出小白兔一样,念一声‘全球化,你就在我面前了。”他再次举杯,跟她的酒杯碰了一下。
“你过世的太太是日本人?”林里问,意思那不也是全球化吗?
“是,但她是夏威夷土著日本人,在那里好多代了。”司徒说着用手画了一个圈,指其年代久远,不算全球化这一波里。
岛台的另一边,铺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布,上面晾晒着十几个像仙人掌又像青西红柿一样的青果,大部分已经干瘪失去水分,有的还挂着尖刺或者干枯的暗红色花骨朵。林里鼻子嗅嗅空气,意识到进门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就是几十个多肉植物散发出来的。
司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起身去取了一块植物过来,递给林里:“你很好奇,亲爱的林,你的嗅觉还真好!这种植物是仙人掌类,叫佩瑶提,晒干可以泡茶喝。”林里看着手里的东西,团团的、青色的多肉植物,大小和质地都像半熟的青柿子,除了那股奇怪的气味没有任何特别。
司徒又笑起来:“我现在切一个泡了水给你喝,几分钟你就会走进一个新世界。”
“致幻?”
“对,但这东西是高原上野生的,很稀少,跑瓦的贵宾才可以喝这个。”
“有些毒蘑菇也可以致幻。”林里没头没脑地说,“野生毒蘑菇吃下去可以看到遍地的小人儿……”
“咦?你还吃过毒蘑菇?这么有经验!蘑菇的毒如果没把你毒死,的确可以致幻,但是佩瑶提茶的好处是不会致命,也不上瘾,没办法批量生产,毒蘑菇可能让你一命呜呼……”
司徒起身,取了一只青果,用刀切片,放进茶杯里,将冷热水混合后泡进去,一边说:“这个不比茶叶,不能用太热的水泡,需泡一晚上药性最强烈,但现在泡上后过半个小时喝,你或许也能喝出味道来。因人而异,第一次喝佩瑶提有的人会很敏感,我这种老腔不行了,百毒不侵,泡多久喝都不会有太多反应啦……”
切开的佩瑶提溢出强烈的气味,林里任由自己的嗅觉带领着自己,进了石屋以后她还没有这么放松过,好像宾至如归。
过了半小时,司徒把茶端来,杯里的茶水已经变成浅褐色,司徒满意地点点头:“好孩子!这果子不错!”他将茶分成两小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林里。他默默地小口喝着,一边静看林里喝,等她的反应。林里喝了一口,茶水酸涩,并无任何特别,她饮尽杯里的茶,一小块果肉留在杯底,林里实在好奇,用手指把果肉拈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司徒来不及阻止她,果肉已经被她吃了下去。
林里吃罢,杯子完全空了。她放下杯子环顾四周,并无异样,唯一的变化是屋顶透下来的阳光,被放大了,五光十色地在周围跳动,万箭穿心,阳光中每一个颜色都带着植物的气味。再抬头看司徒,他除了身形比原来大了一圈,并无异样,唯一的变化是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里低头看自己的胸前,她赫然看到自己胸腔中一颗跳动的心脏,带着疲惫,带着全部的力气在拼命工作,每跳一下,那颗上了年纪的老器官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胸腔上的骨骼和肌肉像墙一样把老心囚在其中,老心像一个服刑的囚徒,林里心里觉得抱歉极了……远远传来司徒的声音,像是洞穴底部传出的:“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醉酒的感觉?一般人喝了佩瑶提以后觉得很快乐,会嗨起来。”
林里道:“我没有觉得快乐,相反,比平常还要悲哀……”
司徒夸张地摇摇头,又问:“你还看到什么吗?”
林里答:“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心脏,所有的颜色都带着味觉和气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仿佛从洞底传来,好像自己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人,在离开,在离开……
林里醒来的最初几秒钟,像得了遗忘症一样,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家里,她费劲地确认自己身下的长沙发不是自家客厅里的那只,窗外的潮声不是早晨垃圾公司的卡车倒车的响声……躺在石屋客厅的小沙发上,她举起手机看看,时间下午五点,手机上一连串来电未接的信号和几个短信,林里猛然间想起下午还有跟猎头约好的电话会。客厅另一侧,司徒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打盹儿,鼾声如雷,林里风风火火地起来,把他摇醒,告别,出了门开车就往家奔。
晚上跟朱莉通话,林里不敢跟她直说佩瑶提茶,没说几句朱莉就有客户的电话打进来。林里意犹未尽,又给金牛打电话,说起司徒的儿子因为同性恋的原因,几乎父子断绝关系。“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吗?同性恋者有他们的权利和尊严啊!”金牛淡定地说,他对母亲的新朋友没有任何兴趣,一句不多问。
“好像你见过很多似的……”林里又不耐烦了,“要是换了我,你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吗?”
金牛在电话里哈哈笑了起来,说:“妈妈你要多交朋友,多社交……”口气老到。林里生气地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金牛也没有再打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发了一个短信来:我去上课了。林里心里的气才平。
那一晚上她睡得很沉,凌晨时居然没有醒来,一觉睡到早上八点。
海边的意大利餐馆珀托菲诺,是本地的高级餐馆,林里只来过一两次。记忆中这家餐馆的窗户窄窄的,帘幕低垂,气氛很神秘。林里跟着司徒进门,大吃一惊。这完全是新地方啊:珀托菲诺重新装修,用了流行的极简风格,对海一排大窗,原先华丽的带大流苏的布艺窗帘都换成防紫外线的白色自动卷帘,在灯光下外面的海景影影绰绰,原先繁复老派的水晶灯统统拆掉,换成几何图案直线条的白灯罩,配上橘红的桌布,连屋子中间烟熏火燎的壁炉,都换成烧煤气的自动壁炉,蓝色的火苗在镶大玻璃的黄铜防火门后面跳动。沒想到这家老店现在时髦得像售楼处的样板间,林里有点手足无措。
很明显这是司徒的地盘,一进门酒保就跟他打招呼,问是不是要一贯点的金酒加汤力水?司徒点头,他很开心,花白的头发洗过吹干了,抹了发蜡,在头上梳得一丝不乱,他换了干净的烟灰色的羊绒毛衣,雪白的衬衣从V字领口翻出来,衬着小麦色的皮肤,精神抖擞。司徒那身打扮,忽然让他变成了一个白人,除了肤色深一些,举止、神态就是美国东岸比比皆是的有钱的老年白人的模样,他身上喷了古龙水,盖住了那股怪怪的植物味道。
他们是店里晚间来消费的第一对客人,进门后服务员为他们打开店里的音响,细细的爵士乐顷刻间在店里弥漫开来。好像为了配合店里优雅高级的气氛,司徒脚步轻快,对林里的动作也更亲昵,在她入座时按了按她的肩膀,赞美道:“你今晚看上去很美丽。”
那天晚上林里打扮得里外一新,新购的裙装和内衣都穿上了,出门前她化了淡妆,用上那支迪奥的新口红。林里特意换了一副带珠子的长耳坠,换下平时戴的一副小钻石耳钉。那副形状繁复的耳坠很重,她耳垂小,戴上之后颇不习惯,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焕然一新,年轻了七八岁,林里愿意忍受长耳环的重量。她把镜子上的灰尘用湿布擦干净,把镜子前的台灯调到最亮,仔仔细细地扑粉,描眉,画眼影,看看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盛装女人,林里又开心,又鄙视自己,跟一个老头子去吃饭,看把自己激动的!
落座后女招待问林里要喝点什么,她老实地回答冰水就可以,结果司徒自作主张,要了一瓶二○一四年的加州那帕谷的霞多丽。待他们的酒水送来,他举杯跟她碰杯:“喝吧喝吧,美酒佳肴,趁着我们还年轻!”司徒朗声说。
他举酒杯的手骨骼突出,汗毛很长。嶙峋的手指上汗毛尤其显得长。他的那几根长手指不停地把玩高脚杯子的曲线,林里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笑着伸手把他的手止住。司徒乘机握住了林里的手,林里的手本来就小,忽然被五根超长的手指握住,像落进陷阱的白蛾子,林里吓了一跳,拼命往回抽手,司徒只好把手松开了。这时正好餐前菜送来了。
“赶紧吃鲜牡蛎。”
葡萄酒和牡蛎下肚,司徒谈兴起,说他本名叫伊图,印第安莫西干人的一支的名字,说着拿出手机打字,谷歌了网上的百科给林里看。又说进大学以后他特别反叛,不要做印第安人了,一定要改名,取名“司徒亚特”,从此“司徒”这个地道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的名字就像牛皮癣一样跟定了他一辈子……
“种族就是一个人的基因,不是说改了名字就能变的。”司徒自嘲地说。
“镇里的人都传说你可以施法力呢。”林里说。
“嗯,传说成就了一半的法力。”司徒很得意地回答,对林里眨眨眼。
“还说你披上羽毛蓑衣可以飞……”
“李文斯顿是个白人小村子,像我这样一个印第安土著住在这里,白人居民们都会编故事,不是把你说成超人,就是把你说成怪物,反正是异类,不是正常人。李文斯顿在白人来之前,叫莫希瓦卡,在莫西干语里是‘水边的地方。”他喝了一口酒,再喝了一大口,问道:“林,你呢?全球化把你从中国带到这里,你的故事是什么?”
林里回答:“二十多年前做留学生落地美国时,还没有全球化这个词,我随身带着黑市换的一百多美元,借钱买一张国航的单程机票,提着一个硬尼龙行李箱,来到美国……”
司徒伸过手来怜惜地拍拍她的背,他的大手在她的后背上停留了一会儿,道:“林,谢谢你救了我。”
“谢谢你的佩瑶提茶,我平生第一次尝这个,哈哈!”林里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嗯嗯,你不会忘记这第一次!你是唯一一个喝了佩瑶提觉得悲哀的人,太奇怪了。它应该是兴奋剂啊……”
“印第安巫师作法时会喝?”
“那当然啦,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喝一点,掺了酒后力道很猛的,否则巫师也不敢跳崖跳火……一定得先嗨才行。”
“跳崖跳火?!这么危险,那巫师不就牺牲了吗?”
“对,可能会出事故,信是有代价的。但人不能没有信,没有信的人会抓狂。”司徒认真地说。
“信什么?”林里脱口而出。
“这个因人而异啦,印第安人相信人祖先的神力,基督教相信人死会复活,落进土里的麦子生生不息,总之生命不是白白度过……《星球大战》看过吗?”
林里摇摇头。司徒继续说:“《星球大战》里说‘愿原力与你同在,生生不息,不惧不怕……”
“巫师信什么呢?”林里问。
“巫师就是灵媒,人与原力之间的中介。抱歉,我得去洗手间了,回来接着解释,原力没有让我的前列腺永葆青春……”
这一顿饭吃下来,司徒去了四五趟洗手间,林里心里暗笑,也有点悲凉,岁月不饶人,膀胱是伪装不了的。等服务员把免费送的点心即两只装了巧克力慕斯的大酒杯放在桌上时,他们都颇有些恋恋不舍。司徒送林里回家,进门前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但手上却很使劲地抱着她的腰,几乎要把她抱起来。他的手力隔着她的呢子大衣腰间的褶子传过来,让林里浮想联翩,想象这对大手抚摸在她赤裸的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林里回到家,把那一对长耳环脱下后放在床头柜上,床头台灯下耳坠上金丝镂花托着一颗珍珠,晕出浅浅的珠光,给卧室增添了些许的浪漫气息,这是极难得的。林里舍不得脱下身上的盛装,好像多穿一会儿,那套带金纽扣的呢子套裙能把刚才美好的一晚留长一些。她思绪万千,最后决定给金牛打一个电话。金牛正在准备第三个季度的期末考试,支吾应付着,没有心思听母亲絮叨。
电话这头林里愣在那里,她本来想趁着酒兴,趁着这浪漫夜色的尾声,跟儿子交心,聊聊今晚的约会,谈谈自己的中年和已经不远的老年,如何度过余生。结果交谈不到一分钟,就变成记录儿子两周以后回家的计划,要添什么东西……
结束了跟金牛的电话,林里不甘心,又给朱莉打了电话,接通后她直接说我们吃过晚饭了,在珀托菲诺。电话那头朱莉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打趣她,问感觉怎么样?林里说一般吧,我倒是花了不少钱置办衣服。朱莉立刻道:“你早就该置办衣服了,人都要挂蜘蛛网啦……”电话里朱莉的语调像极了林里的老母亲,耳提面命。
过了两天,天气回暖,温度在一天之内上升了华氏十五度,人们脱去冬衣,纷纷以春装现身。林里跟司徒约着在小镇中心地带的日餐馆里吃中饭。司徒心绪不佳,脸色颇是疲惫。林里穿了一件由上班穿的人字呢外套改的马甲,一进门就暗自后悔,周围全是春天的颜色,鸭儿黄,莲青,粉绿,她身上秋冬季标配的人字呢显然不合时令,无论颜色或者式样都很落伍。果然司徒见她坐下,挑剔地上下扫了她一眼,扬起一道眉毛,他没有说什么,但他的表情林里看在眼里,颇是恼火。司徒倒是按季穿了米色的单层风衣,卡其长裤,粉色的衬衫。但是忽然减了羊毛衫和羽绒服,他有点伤风,或者花粉过敏,吸溜吸溜地吸着鼻子里的清水鼻涕。
话也不投机,林里碰翻了桌上的蛋黄酱瓶子,脱口而出说了句“Sorry”,司徒立刻板着脸教训林里:“不要总是道歉,I am sorry,I am sorry,你没有对不起谁!我们上门来吃饭,碰倒一瓶东西算什么!”
林里笑着看着他,点点头,再次说“Sorry”,司徒无奈地叹口气:“你们亚洲女人都一样,我过世的太太也是喜欢一口一个Sorry,但平时她很凶。”
两人之间忽然没了话说。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落在他们那张小桌中间,停在桌面上,试探着爬几步,林里伸手去赶,过了一会儿,苍蝇又飞回来了,嗡嗡之声特别响,像微型直升机。司徒眼睛盯着苍蝇的方向,嘴里在问林里找工作的情况,他拿着桌上硬纸的菜单,想拍死那只苍蝇,但屡打不中。林里说了什么,他似乎也没有听到。吃完一碗日式猪骨汤拉面,林里找借口离开,司徒无精打采,不停地用纸巾擦鼻子,也不挽留。
面试的机会多了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猎头打电话给林里,日子开始忙碌,用朱莉的话说,林里一跤跌进云彩里啦,时来运转,交了新男朋友,又要开始上班。林里道:“哪有那么容易转运的?面试又不是聘书!我都面试了几十家了,到现在不也还在面试吗?”
的确,一个总部在纽约的大型网上猎头公司,已经面试她三次了,但就是不肯下决心录用她,理由是她的电脑编程技术落后,编程证书已经是五年前的。网上猎头公司是近年来的热门行业,用大数据技术集中处理海量的简历,归类,分项,林里的数据库知识,可以用在机器分类简历后的第二阶段,人工细分和纠错。林里想到又要去学新编程语言考新證书,心里就发怵,老狗学不了新花招啊!
司徒说你当然可以啦。林里摇摇头。司徒说你就是不相信自己。林里说你不懂,上一次学新的编程语言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两个人像老夫老妻一样几乎吵了起来。那天他们下午在海边的小路上走,司徒走不快,气喘吁吁,因为花粉过敏不停地打着喷嚏,林里停下来等他,后面慢跑的人一个一个超过这对老人。
最后,那家猎头公司给了林里一个临时工职位,按小时计工资,每天八小时付四百美元薪水,没有别的福利。他们急需懂数据库的人,但对林里的技术水平还是不放心,许诺如果林里能在半年内拿到最新的编程证书,立刻转正。林里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接受。她开始了每天去纽约的通勤路,早上五点起来赶火车,下班以后再在附近的城市大学读夜校补习编程,课上她不停地打瞌睡,编程作业做得非常艰难……
她跟司徒的约会,因为她的忙碌而一再拖延改期。终于到万圣节的前一晚,林里推掉公司里的派对,赶回来跟司徒喝酒。等她下了通勤火车奔到酒吧,司徒已经等候多时,他坐在吧台边,面前放了高高低低好几个空玻璃杯。吧台上摆着陶瓷质的南瓜形烛台,里面点着紫色的蜡烛,酒吧的天花板上吊下各种应时的塑料小装饰——金币、黑色小蝙蝠、骷髅头、海盗头饰……司徒低头喝酒,林里就座后,他懒懒地咧开嘴对她笑了一下,并没有起身拥抱她,只是伸手示意她入座,然后高声叫酒保添酒。他两只大手拍击着桌面,低声地哼唱着什么小调调。餐馆里正是用餐高峰时间,客人多,声音嘈杂,丰满肥胖的女招待举着摆满薯条、汉堡和啤酒的托盘,脚步沉重地穿梭其中。前一桌客人吃完饭后洗碗工飞快地推着小车跑过来,打仗一样把狼藉的杯盘撤下桌子,后面饥肠辘辘而不耐烦的客人不等领座员,已经自行入座,整个餐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林里举手跟服务员打招呼,他们也不理不睬,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林里很生气,这些人把我们当空气啊!服务也太差了!司徒把食指竖起在唇边,做了一个神秘兮兮的动作,然后亲密地握住林里的手。
好不容易晚饭来了,司徒侧过脸来亲吻她,在她耳边说这个地方不能来啦,太吵了。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儿,随着司徒的脸凑近,飘过来,林里细看他的脸,他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灰白的头发很长很乱,随着他摇头晃脑地哼唱而披散到脸上,宽宽的黝黑的脸上皱纹松弛着,皱纹压迫着眼皮,颧骨突出,司徒现在完全就是历史照片上印度安原住民的样子,林里注意到他的长袖T恤的前襟上落了几块明显的污渍,一颗纽扣的线松了,纽扣挂了下来。林里心里不忍,拉起他的手,亲了亲,问:“你还是走不出来,思念你wife?”
司徒费解的表情,好像听不懂她的话,慢慢说:“我只思念死者。”说完又去喝酒。林里听着觉得不吉利,去拉了他一把:“你没事吧不要再喝了。”司徒放下手里的杯子,说:“过两天要去新墨西哥州参加跑瓦,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我们可以驾飞机去,单引擎的小飞机,我有驾机执照……”林里以为他喝醉了说大话,也不想点破,结果他真的从钱包里掏出驾机执照放在吧台上,给林里看。酒吧里灯光太暗,林里看不真切。
那天以后,林里一直在等着司徒叫她同去,甚至提前跟公司说好了休一个长周末的假,但是司徒并没有来电话。圣诞前的一周,林里公司休假,她收拾停当,带上在纽约某豪华百货店给司徒买的礼物,开车前往石屋。这些日子司徒身体不好,不停地感冒,每天请了钟点工来照顾。林里到达时,钟点工离开,留下两个人的午饭。林里把自己的提包往厅里的桌上一放,急匆匆往主卧室奔。
司徒还睡在床上,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大肚皮在羽绒毯子下鼓起来。他静静地看着林里朝他走过来,笑微微地轻声细语:“林,我一直在等你,你好美丽啊!你坐到我这里来。”正午的太阳照在他的大床上,他的脸在阴影里,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好多,肤色更深,眉骨突出,像画像里的印第安人。阳光照在房间的旧墙纸上,泛出老房子特有的灰尘的味道,主卧的樱桃木家具擦得一尘不染,阳光照亮的地方可以看到灰尘在飞着。整个房间有一股松木的香味,几乎像在森林里。
林里在床头靠着他坐下来,房间里的空气像静止了一样,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窗边的丝绸窗帘有年头了,几处流苏花边已经脱线。窗外一度茂盛的杜鹃花早就落叶,只剩下几棵长青的柏树,稀稀落落露出树下的黄土和枯枝。
窗户的上半部可以望到远处的大西洋,海上风平浪静,白色的浪花无声地一遍一遍扫过海岸,林里看看司徒,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轻吻一下,又回头去看那窗外的风景。司徒的体温带着老人特有的气息传过来,他喘着气,坐直了,手臂环绕林里。
林里的目光落在床正对面的木墙上,那是一面没有窗户的巨大的墙,挑高至少十五尺,像一座纪念碑。整个墙面铺了红杉木,原来砖红色的实木已经褪色成浅灰,垂直着密密地镶嵌在整个墙面上,木板之间出现深褐色的裂纹,像是森林的切面图。整个墙散发出樟木箱子一样的香味。在墙的正中间,挂着一件羽毛蓑衣披风,近两米宽,上面插满白色的羽毛,毛尖上是黑色,像一把把排列整齐的匕首。
林里看了又看,问:“这就是传说中的莫西干酋长施巫术用的羽毛披风吧?羽毛全部来自美国白头秃鹰?”
司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墙,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这笑意慢慢布满全脸,他忽然朗声大笑,笑个不停,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才止住了笑。
“亲爱的,你真的是个小孩子,我还有一颗银子弹呢,你信不信?”说着他又大笑起来,林里恼怒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哪里说错了。
司徒停了停,道:“你知道整个哈德逊河谷总共有多少只白头秃鹰吗?整个康涅狄格州西部森林有多少白头秃鹰?这两个地方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一百只。就算有一百只吧,把这一百只都逮住杀了,也不够做这件披风的,一只白头秃鹰的羽毛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来做蓑衣……”说到这里他又得意地狂笑起来。
“那这件蓑衣上到底是什么羽毛?”
“野火鸡的羽毛啊,把羽毛尖染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些个愚蠢的白人都被骗了,还被骗了好多年!”
“那华盛顿印第安原住民博物馆的那件羽毛蓑衣呢?”林里不服气,追问。
“那也主要是火鸡羽毛,只有领口的几根羽毛来自于白头秃鹰。白头秃鹰是美国珍稀鸟类,贩卖白头秃鹰羽毛若被抓到,一根羽毛罚款两万五千美元,没有人敢做这个生意。”
“林,白頭秃鹰的羽毛,火鸡毛,这些都是道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司徒凑近看看林里的眼睛,他的手把她搂紧,“信仰是真的,你一定要信,知道吗?这是最重要的。”
“我信什么?!我这个年龄,进退维谷,I am stuck!”林里委屈地说。
司徒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都是这个状态。
过一会儿,他把手紧握住林里的手,林里再次轻吻他的面颊,他眼睛里的脆弱,让他苍老的脸像一个小孩子。林里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她的指尖下波动着,像一面鼓。
林里贴着司徒躺了下来,把脸贴近他的肩膀,司徒的胳膊松松地挽住她。此刻,没有别的时间了……她慢慢地解开毛衣前细小的纽扣。
这老旧的松散的肢体,这苍白的毛孔粗大的皮肤下的欲望,这灰白毛发下遮蔽的器官,他们饱含的欲望和依恋,一点不比青春期坚挺细嫩的身体弱。司徒棕色的手臂上皮肤松弛,满是皱纹,他抚摸着她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在剧烈的摩擦和气喘吁吁的迂回中落在床单上,枕头上。
林里想起那么多年来无数虚度的夜晚,但这一次,她不会再犹豫了。司徒和她萍水相逢,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翻身抱住司徒,他们赤裸残破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两片被秋风吹打得即将凋零的树叶,时间的洪流从他们身上流过,榨取后残剩的一切,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林里给司徒做了鸡汤面,香菇炒青菜,两人一起吃了。饭后司徒服药后昏昏欲睡,林里答应第二天中午再来看他,她怕金牛晚上会往家里打电话,决定不在这里过夜。
回到家,林里上床后愣愣地坐着,半天不能入睡,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天夜里她睡得并不踏实。窗外起风了,风把楼前的橡树和枫树吹得哗哗地响,那些落光叶子的树枝也会发出那么大响声,像是火车驰过。林里在睡梦里觉得自己的床都在摇动,像海涛上的小船。她醒来,浑身发热。林里以为自己伤风感冒了,准备清醒一点,再起身去厨房倒杯热水。虽然意识昏沉,但明显地感觉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想翻身起床,但觉得身体被什么很重的东西压着,那个重量不在她的胸口,而是在她脚上。
林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拧亮台灯,赫然看见在床的另一端,司徒和衣侧身躺在那里,面朝着她。他看着她,又没有看着她,就像林里在海边第一次见到他躺在地上的样子,唯一的区别,现在的他眼睛是睁开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里,他的眼睛里有另外一种非人的东西,林里不知道是什么,那目光定定的。
林里知道这是司徒的鬼魂,她的心突突地跳着。
司徒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披着那件羽毛蓑衣,站直后开始旋转,起先是试探性的,大肚皮在蓑衣下露出来。然后他越转越快,快到看不清他的脸。他和蓑衣完全一体,变成一只巨大的鸟,翅膀掀动卧室里的空气,窗棂和窗户上挂的木片百叶窗哗哗直响,墙壁上挂的画,镶了金框的儿子的高中毕业照片砰砰直响。司徒这只大鸟撞向卧室的天花板,冲天而去。
破碎的石灰和木板四散开来,万千片白色的羽毛,毛尖带着黑色,像雨一样地落下来,雪片一样落在她的枕头上,落在她的床上,林里的耳边再次响起司徒的话:“你要信,信仰是最重要的。”
“我信什么呢?”
“你会知道的……”
天花板上有什么落了下来,砸在她的身上,她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凌晨的冷风向屋里灌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随即似乎听到咔嗒一声,她扬起头看去。
林里抬头望去,破裂的屋顶上方露出星空,这星空就像球体,一刻不停地转动着,无名的星座在球形的天幕上组成岩刻一样的形状,流星划过,留下一道道依稀可辨的洪流。
上次在深夜望星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林里记得老尹工作后第一次买新车出门的那次。六月末他们拿到车,随后是“独立节”长周末,老尹突发奇想,把车开出去,一直开到纽约跟宾州交界的大熊山里。因为是小长假,沿途所有的汽车旅馆都客满。唯一一家旅店还剩一间蜜月套房,因开价过高而无人问津。那天已近半夜,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老尹把车折回,停在那家有“蜜月套房”的旅店前,拉着林里的手,别肉痛钱啦,就这家吧,我们也补过一回蜜月吧,说完下车去旅店前台登记。林里站在车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没有月亮,夜空里群星灿烂,不远处的溪涧流水声里伴着蛙声,萤火虫一明一灭,天上飞过一道道流星,正好在老尹背影的方向。林里深深地吸一口夜的空气,夏天山里那甜蜜清凉的空气,她安静下来……
那时金牛还没有出生,他们都还年轻……
想着想着,东方既白,曙色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整个天空,星星完全消失了,代之以玫瑰色的云霞,从林里躺的地方,看不见日出,只看到周围的一切被新的光线照亮。早晨的空气带着湿重的寒意,鸟鸣争先恐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这时听见哔哔几声锐叫,林里惊得完全醒了,双手捂住耳朵。多年独居,这住处的门窗和屋顶都缠了防盗的警报线,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打开警报器,警报器有线路直连着警察局。现在屋顶断裂,触动了警报。果然哔哔几声预警后,报警声高了几十个分贝,又尖又厉地号叫起来。林里听得心里恼火,又起不来去关警报器,前胸剧痛,双腿好像也失去知觉……
片刻工夫,楼外到达的救护车和救火车的引擎声已经轰响成一片……
完了,完了,鲁智深一样的消防员就要拿着斧头破门而入……
林里在医院苏醒时,金牛已经从波士顿赶来,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早就跟你说了屋顶再不修就会塌的!”她不理金牛的马后炮,低头看着胸口的伤口,胸腔没有骨折,只是机械性损伤。金牛以为她在为费用发愁,换了口气安慰道:“保险公司赔偿所有的修屋费用,还有医疗费,妈妈你不要担心钱啊!房顶住了什么鸟有这么大一只鸟窝呢?把房顶都压塌了……消防队的报告说现场有好多白羽毛!都上晚间新闻了!”
林里听到“白羽毛”,放下心来,证明那晚上所见不是幻觉。
住院的那一星期朱莉来过几次,带来一张《世界日报》的剪报,是地方新闻版,有一张图片,说明文字是:“李文斯顿居民房顶被鸟巢压塌,屋主仅受轻伤,幸存。”还有一张羽毛的特写,包括了尺寸比例,照片下配了长岛大学鸟类专家煞有介事的评论:“从羽毛看是野火鸡,但野火鸡群居于林中,并没有屋顶筑巢的习惯。什么样的大鸟,其巢重量能压塌房顶呢?除非是史前巨鸟……”
朱莉念完报道,摇摇头,忧心忡忡地看着林里,说:“你这一年太多的奇遇了,先是跟莫西干后裔约会,现在连‘芝麻街节目里的Big Bird大鸟都上门……”
朱莉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她端详面前这个老朋友。
林里忍不住问起司徒,朱莉答道:“只有你才知道司徒,全李文斯顿包括我自己起码有十年没有见过这个印第安人了!他要是真活着,现在的年龄绝对是八九十岁。”
从此后林里也没有再见到司徒,周围也没有人提到他,连镇里有关他的谣言都渐渐不为人所知,或者他真的是被前来讨債的黑帮做掉了呢……
石屋依然默默地站在海边,没有挂牌出售,也没有易主,那个房产、那片私人海滩一直是印第安人的祖地,被印第安部落的信托基金托管着,房外的草木一直有人收拾,打扫。
林里相信司徒没有死,像传说中所有的印第安巫师那样,最后都飞向天空。
选自《青年文学》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陈集益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