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伴侣

张鲁镭

就在今天下午，余小燕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称呼：球奶奶。这个称呼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日子说到底不经过，一眨眼工夫就沦落到这个份上了。阴天门厅那儿又没开灯，欢欢妈穿了件淡粉色睡裙出来开门，一张脸蛋儿被领口那堆白色蕾丝捧得娇娇嫩嫩。余小燕夸张地把一只手伸过去，欢欢宝贝！哎哟，你看看这……对方难为情地回过身朝里面喊，欢欢，看看谁来了。

余小燕已经在门厅那儿换好拖鞋，沙发上那个圆滚滚的大熊猫骨碌一下站到眼前，这让她想起商场门前那些卡通人，卡通人手里边通常拿着传单，这只熊猫手里抓着一袋可比特薯片，嘴唇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碎末，她伸出舌头飞快地一扫，干净了！欢欢比视频里还可爱，眼睛眯眯着，嘴巴嘟嘟着，让熊猫睡衣这么一包，活娃娃似的。

晚上欢欢妈有饭局，欢欢追到门厅，靓姐，别忘了带草莓回来！然后倒在沙发上，一边玩手机一边说，球奶奶，球球晚上要喝鸡汤。见余小燕没反应就提高嗓门，球奶奶，球球晚上要喝鸡汤！余小燕眨眨眼，欢欢拍拍身上那个鼓胀的大西瓜，他叫球球，你当然就是球奶奶了。这丫头片子真她娘的偏心，喊自己妈姐姐，却跟婆婆叫奶奶。熊孩子把辈分弄得乱七八糟。其实欢欢妈比她还大一岁呢！得，只要这祖宗高兴，奶奶就奶奶吧！

第二天靓姐吃过早餐准备去上班，余小燕问等下欢欢吃什么。那口小肥猪睡到中午都说不定，来得及。余小燕给欢欢熬了红枣小米粥，她特意从老家托人买的黏小米。看着小米一粒粒在锅里鼓起来，浓浓的米香弥漫了厨房，就想起自己生大乔的时候，那时候她最爱喝这样的小米粥了，真快，再有几个月大乔也要当爸爸了。

欢欢晃悠到餐厅，球奶奶，我想吃酸辣粉。余小燕指着餐桌，这黏糊糊的红枣小米粥熬了好一阵。欢欢拍拍肚皮，球球爱喝粥还是酸辣粉呢？然后捏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说，酸辣粉、酸辣粉，就吃酸辣粉！听见没，你家球球要吃酸辣粉。小祖宗，酸辣粉怎么做？太简单了，欢欢从壁橱里拿一桶酸辣粉浇上开水，不一会儿辛辣的味道飘出来。余小燕吱溜吱溜喝着小米粥，直喝得肚子浑圆满头冒汗，欢欢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对圆眼随着余小燕手里的不锈钢勺一上一下，球奶奶你呼噜呼噜像只小猪！余小燕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大酱，又在冰箱里找到一根胡萝卜，她口味重，愿意吃蘸酱菜。欢欢喊起来，受不了啦！看着就反胃，快点拿开！

下午欢欢带余小燕去家乐福超市，欢欢在零食货架上左挑右拣，酸奶、薯片、牛肉干、山楂条、巧克力、士力架、三只松鼠……满满当当一小车，想想爱吃什么菜？这些总归不当饭的。要喝牛骨汤，余小燕在牛骨堆里翻拣着，全都苦巴巴的瘦。要不排骨汤呢？排骨肉多，比牛骨实惠。歡欢拍着身上的西瓜，球球快告诉奶奶……余小燕赶紧选了一袋，欢欢看看又给放回去，人家都是喝进口牛骨汤，进口的。余小燕准备买个大萝卜一起煮。买萝卜干吗？欢欢噘嘴，汤里要加南瓜和甜玉米。萝卜的味道好讨厌！这种吃法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底是南方人的口味。结账口余小燕在心里一下五去四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盘，一次性消费五百二十三块八，果然和收银员报出的价格分毫不差，她得意地望着欢欢，欢欢已经去对面的椅子歇着了。余小燕从身上摸出钱包……

余小燕在厨房里熬牛骨汤，欢欢在沙发上和大乔视频，欢欢说球球要吃比萨哥哥快点回来买。自己想游泳等哥哥回来去温泉。欢欢大声小嗓地扮着两个角色，你看她腆着肚子两只胳膊在半空中又舞又蹈把自己累个够呛。欢欢这个平板真好，连大乔的眉毛都能数得清。她把嘴巴凑过去亲大乔脑门，又伸出舌头舔他鼻尖。大乔怎么瘦了？余小燕在一边伸长脖子问。这会儿欢欢没工夫搭理她，一张嘴抹布似的在屏幕上蹭，估计把屏幕上的灰都蹭干净了，才把平板往余小燕怀里一塞，你们聊吧，我去和球球玩了。余小燕嘱咐大乔在外面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别那么拼命，看看都熬出熊猫眼了。

晚上欢欢喝牛骨汤，余小燕喝剩下的小米粥，趁欢欢没注意往自己碗里挖了一勺酱，这酱是在超市买的葱伴侣，回来用辣椒和油爆在一起，里面还加了花生和芝麻，美味得不行。欢欢晃悠着脑袋，有股怪怪的味道？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汤还热在锅里！说不准的，我靓姐可是个夜猫子。吃过饭余小燕给欢欢削苹果，长长的果皮从刀尖上吐出来，蜿蜿蜒蜒一跳一跳的。欢欢忽然夺过小刀对准余小燕，不许动，快说钱藏在什么地方！余小燕吓一跳。快说，是不是藏在鸡窝里了？不，在耗子洞里！哈哈，球奶奶这么可爱！欢欢笑着过去吃苹果了。这祖宗二十多岁了竟顽劣得像个孩子。靓姐半夜回来一头栽到鞋架旁，嘴里说着连不成片的话。球奶奶过来帮忙呀，靓姐喝大了。

早晨余小燕看见靓姐在餐厅喝茶，已经施过粉黛，左腮帮子上那颗小黑痣在粉底液的遮盖下像迷雾中的星星一样闪烁。一套米黄色绸缎睡衣，头上缠着宽宽的碎花发带，露出白亮亮的额头。昨晚醉成一摊泥，抱着余小燕肩膀直喊妈，当时她偷笑，你姑娘叫我奶奶你叫我妈，借儿子光这是占了多大便宜。靓姐一个劲儿道歉，真不好意思，昨晚让你见笑了，单位一个同事过生日，大家一起乐乐。余小燕讲那次她们系统业务竞赛，参赛有好几百人，她当场夺魁拿了奖金，回单位请客时大家起哄，她一口气吹掉半瓶二锅头。结果在床上躺了一天。余小燕准备追述一下当年赛场上的场景，好让这个亲家对她略知一二，算是简单的自我介绍。靓姐却转话题问欢欢昨天的食欲如何。给她熬的小米粥，这孩子偏偏要吃酸辣粉。靓姐笑，大肚婆的一张嘴难伺候，刚才出来告诉我，晚上继续牛骨汤。不过菜再清淡些更好，盐吃多了容易引发高血压心脑血管等不少疾病。这个当然知道，多吃盐会造成钙流失损肾脏增水肿易感冒等各种问题。人体通常每日的盐摄入量不要超过六克，新华书店会计余小燕读过半尺厚的《生活百科大全》。有时候放在你面前的也许就是金镶玉呢？

余小燕想这天下的事情怪有趣的，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人，因为儿女一下子成了亲家成了亲人，她们还不知道彼此的秉性甚至尊姓大名，却也像模像样地过起日子来。一个屋檐下安眠，一个餐桌上共食，一个还未谋面共享的宝宝。靓姐在门厅那儿让余小燕把垃圾袋递给她，还有板台上那袋剩牛骨，昨天给欢欢煮汤的牛骨已经被装在塑料袋里。上面还连着好多肉呢，她一面解开袋子一面对着门厅，你别管了，等我下楼时扔掉。

晚饭欢欢把勺子一扔，破牛骨汤一点儿味道都没有，球球我们不喝了。靓姐看看余小燕，那些剩骨头你没扔？余小燕把牛骨从锅里捞出来，看看这上面好多肉，煮一次就扔太浪费了吧？为了证明这些剩骨头仍有实用价值，她在盘子里淋上几滴酱油，吭哧吭哧啃起来。肉在她嘴里打着转儿，麻绳似的嚼不烂。欢欢白她一眼，球奶奶，煲过的骨头营养都融到汤里，不要吃了。这么几块骨头要两百多块，大乔在外面没日没夜都累瘦了！靓姐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橙汁，用纸巾擦擦唇边，欢欢和大乔，这一年多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是大管家，柴米油盐的事也没用他们分担。欢欢是我的宝贝，大乔也一样。还有球球，欢欢叫，马上又多一个宝贝了，吉祥三宝。靓姐起身倒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推给余小燕，大乔这孩子自尊心强，眼下又没有条件买房，我告诉他不要考虑太多，都是一家人了还计较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余小燕啃着骨头嘟囔。靓姐好像被水给噎了，目光笔直地发送着惊叹号。余小燕鼻子里哼一声，她可是新华书店的财务，新华书店！欢欢插嘴，丽丽供房贷，怀着孕连比萨店都舍不得去，好悲哀啊！我明天要吃比萨。

这顿饭吃得塞牙又塞心。余小燕拿牙签对着圆镜鼓捣了半天。大乔上大三时往家里领过一个女朋友，高高瘦瘦一个女孩，一笑一对小虎牙。他来鹅城工作女朋友变成欢欢，还不到一年报喜欢欢怀孕了就快生了，赶紧过来帮忙吧。欢欢辞职在家保胎，自己也从软件公司跳槽，薪水多了就是要经常出差。余小燕和大乔爸有点蒙，儿媳妇还没见个人影这就抱孙子了？

那天大乔来电话，余小燕正在电脑上用扑克牌算命。说她有飞黄腾达之喜。腾达个蛋！她已经在电脑上算三个月的命了，是电脑能让她腾达，还是屁股下面的木头椅子能让她腾达？余小燕曾是新华书店的财务，他们松城一共有三家新华书店，因为网络冲击被整合成一家。余小燕面临两个选择，提前退休或去流动销售部。所谓流动销售部就是在医院、药房、商场等公共场所门前看书亭，让一个堂堂财务干这事，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咬咬牙干脆退休。可惜她还不到五十岁呢。

这个年纪忽然变成退休老大妈实在尴尬，广场上扭秧歌活动室里打麻将，这些她都不感兴趣。只能坐在电脑前算命打发光阴，算算她的前世和今生，电脑上说她前世是官宦人家的夫人，锦衣玉食亭台楼榭，她觉得自己的前世过于奢华，所以今生必然反差成一个水暖工的老婆，过着小门小户的安稳生活。这时候大乔电话进来，说欢欢照过B超是男孩儿。余小燕瞥一眼电脑，看看她马上就飞黄升级成奶奶了，晚上要告诉大乔爸，有时候电脑算命挺准的。

余小燕发了一个朋友圈，说她要去广东鹅城了，那里常年白云舒卷鲜花满地，那里住着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这话说得很得体很卖弄，潜台词就是她要去风景宜人的地方过生活了。她还在下面配发了鹅城的简介和图片。并强调北宋的大文豪苏东坡曾在这里给自己筑居，现为著名景点东坡祠。还有素雅幽深的西湖浮洲四起青山似黛，敢和杭州西湖媲美。鹅城去香港也方便，坐大巴就可以。顷刻点赞成片，北方人对香港还是蛮仰慕的。熟知它就在改革开放的窗户深圳对面。电视剧里见过多少次了，鲜车怒马满眼光华，人和物都那么靡丽，让人不敢确定是天上还是人间。有好事者在下面问，大乔结婚了？怎么没见张罗婚礼？余小燕回复，儿媳是当地人，就在当地张罗的，儿子住的小区和公园差不多。

娶媳妇本来是个严肃的事，家长们要跟谈判一样坐下来商量买房置地，大乔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没怎么着老婆孩子全齐活了。就像一不留神捡个钱包，打开看看里面竟是一根闪闪发光的金条。金条怎么能和价值连城的儿媳妇比？他们家赚大了！

欢欢妈这边是套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三室两厅，外带一个大阳台。客厅宽敞得能打羽毛球。想想她身边那些同事，哪个不让儿子的婚事折腾得屁滚尿流？单说一套房子就叫人扒层皮，好歹她还不曾扒皮，好歹她手里还保留了苦心积累下来的过河钱，这么想着余小燕不塞心了，但牙缝还塞，直折腾到半夜才睡下。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九点多，余小燕赶紧穿戴，让她们认为自己在闹罢工就不好了。欢欢正吃早餐，靓姐已经上班去了。余小燕怪不好意思的，看看一下子睡过了头。你妈妈吃饭了？靓姐今天有采访任务在外面吃。你妈妈可真能干，人长得也漂亮，那天一进门还以为是你，这可不能怪我，你们走到哪里都像一对姐妹。因为昨晚的事，余小燕慷慨地赞扬起靓姐。那当然，我靓姐可是个大美女，还是她们商报的名记，拿的红包比工资都多，那台别克车就是攒红包买的。余小燕想告诉欢欢，她也曾是行业标兵，在业务评比大赛上还拿过奖还得过奖金。不过自己那点灿烂跟人家的红包别克没法比，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问欢欢晚饭吃什么，等下两人一起去超市。欢欢拍着肚子，一会儿带球球去上胎教课。球球乖，奶奶做什么我们吃什么。球奶奶考你个问题，你说是我儿子帅还是你儿子帅？这么绕腾，可是我还没见过你儿子呢。欢欢拿过一份B超单。这黑乎乎的能看出什么？看轮廓呀，一看就是枚小帅哥！比你儿子帅多了！那可說不准，我们家大乔一般人赶不上。球奶奶你好没劲！欢欢临出门递给余小燕一沓钱，留着买菜用。余小燕把钱塞回欢欢包里，这话怎么说的，我不是球奶奶吗！

余小燕在超市买了一袋进口牛骨，她发现这个家顿顿离不开汤，看见旁边的新西兰羊肉也买了一块。她仍为昨晚的事抱歉着，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就破费点辛苦点给那娘俩包顿羊肉水饺，一想到羊肉水饺自己就先咽下口水，大乔和他爸要是知道她包了新西兰羊肉水饺，都能插上翅膀飞过来。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饺子皮，干脆买了一小袋进口面粉。回家开始拌馅和面，料理完这些才想起来没有擀面杖。她屋里屋外翻腾总算在阳台上找到一个细细的红酒瓶。红乎乎的肉团儿被放在面皮儿上一捏一捏饺子就排成队，这一刻余小燕是幸福的，她要努力把自己变成这个家庭的一员来感受满足和承欢膝下的快乐。因为工具欠佳这顿饺子整整忙了大半天，煮熟了捞出来，一个个胖乎乎真像一群小肥羊。她拍了照片给大乔爸发过去，吃饺子喽，新西兰羊肉水饺！味道嘛，想象一下！还在后面加了流口水的表情符号。大乔爸回复四个字，幸福生活！又附带着送她一串红玫瑰！

欢欢和妈妈一起进门，后面还跟着个抬婴儿床的。她们指挥着把床安置到余小燕房间。欢欢拍着肚子，球球以后好好保护奶奶，夜里来坏人你就一脚踢死他。孩子一生下来就跟我住？余小燕好奇。那当然，从小就培养他亲近奶奶。吃奶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把奶挤在奶瓶里，再买个小微波炉。你随时都能喂他。大乔直到上小学才和我分床，夜里搂着他就像搂着一个热乎乎的肉蛋儿。大乔早答应过，我的任务是生下他，球奶奶的任务是照顾他。我依旧逛街泡吧练瑜伽……

欢欢讲今天看见丽丽了，挺个大肚子赶着去上班辛苦死了！靓姐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头一下下点她鼻尖，就你个小懒虫在家保胎，丽丽可要还房贷的！我有靓姐哟！欢欢扑到她身上拥抱后问，晚上给球球吃什么好东西？余小燕从保温锅里端出热腾腾的饺子，看看一群小肥羊。靓姐道，这东北饺子又大又鼓，简直是一群小肥猪。欢欢用手指捏起一个，随着哇的一声，那张嘴瞬间成了泉眼，斑斑斓斓的食物碎片从里面喷出来，她表情痛苦泪流满面。靓姐也急了，什么馅的！羊肉，新西兰进口羊肉。怪不得！她扶着欢欢在卫生间吐了一会儿，余小燕没想到欢欢对羊肉反应这么大。我们家从来不吃羊肉，她爸爸连超市里的羊肉都闻不了。等欢欢稳定下来吵着要吃糯米鸡。没一会儿外卖就送过来，直到这时候余小燕一颗心才落地。

余小燕把饺子端回自己房间，忽然多了个婴儿床空间小了不少，她索性把一盘饺子放进去。无论品质还是味道，羊肉也算得上肉中极品，这一家子真没口福。这边人口味怪，稀饭里加肉，汤里添水果，余小燕跟着饥一顿饱一顿直减肥，不过她明白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请示汇报，免得费力不讨好。有微信提示，大乔爸爸发来的，把新西兰羊肉水饺飞过来一个尝尝。余小燕狠狠敲上三个字，馋死你。

羊肉水饺要趁热吃，凉着吃又膻气又伤感，余小燕草草吃过就去准备明日的早餐，可能吃得急这会儿胃肠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得去厕所解决一下。欢欢门关着，客厅里的卫生间被靓姐占着，她每晚都在卫生间里磨蹭很久，冲个澡怎么会那么长时间？到底不是自己家，连上个厕所都费劲。余小燕捂住肚子，她本来想敲欢欢门，可是来不及了，她一个健步冲进去，一屁股坐到马桶上，此刻靓姐正在莲蓬头下沐浴，一股股暖流打在身上整个人都氤氲着。扑哧一声，余小燕抱歉地回头朝她笑笑，什么情况？靓姐一手拉着浴巾一手捏着鼻子跑出去，冲个凉都被骚扰真是悲催！其实凭欢欢的俊俏完全可以嫁个富贵之家，大乔的家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长相倒是清秀帅气像韩剧里的明星。人也讨喜，第一次到家里就把欢欢的房间归置得窗明几净，再来还送给她一个飘着雪花的咖啡杯。靓姐权衡，反正拗不过欢欢，背井离乡的倒是能顶半个儿子。

余小燕出去时看见靓姐裹着浴巾半卧在阳台的躺椅上，耳朵上挂着耳麦。她想过去和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就想念起松城来，自家的那个小狗窝啊！该有菜香的时候飘着菜香，该有饭香的时候飘着饭香，她一手拿馒头一手拿大葱，当然旁边还有一瓶葱伴侣！电脑上播着《隋唐演义》，已经追到五十多集了。还有大乔爸每天的捏背揉肩，这么多年他一直宠着敬着她，那是水暖工人对新华书店财务的敬，是一个体力劳动者对脑力劳动者的小心翼翼！余小燕忽然觉得那些没有房子的人，多像一棵没有根的树，树没根可不好办。

欢欢的门半开着，她窝在床上抱着平板。靓姐，欢欢喊，靓姐，快来看，非洲大叔换头型了，不，是非洲大叔戴头套了，大叔你戴头套像新疆烤羊肉串的。余小燕知道那里面是欢欢爸爸，他公派在非洲，大乔都没见过。欢欢光脚抱着平板跑出来，快看……她妈妈在阳台上好像睡着了。

大乔从上海出差回来，给欢欢买了一个双肩背包，说球球不听话就把他放进去关禁闭。给靓姐买了一条银灰色格子披肩，给余小燕买了上海老牌雪花膏。欢欢立刻给靓姐围上披肩，还拍照发了微信。靓姐让披肩衬得皮肤更白了。余小燕从来没试过这种银灰，大乔过来拥抱她并附在耳边悄声说，妈妈辛苦了，你能来我真高兴。余小燕顿觉浑身舒暖，就像披上一条漂亮的银灰色披肩。

大乔白天陪欢欢上胎教课吃餐厅，晚上两个人就赖在卧室里不出來，余小燕想和儿子说几句话都不得空。不过有大乔在心里踏实多了。两人每天都会耗子搬家样从外面买些东西放进余小燕的房间，其中床上用品包括被子、睡袋、蚊帐、小枕头……喂奶用品包括奶瓶、挤奶器、消毒锅、奶瓶刷……洗浴用品有大小毛巾、浴盆、洗发水、沐浴露、护臀膏、痱子粉……衣物用品有小衣服、小帽子、小鞋……欢欢还在墙上贴色彩缤纷的动物图片，连天花板上都吊着大企鹅。余小燕的两只皮箱简直成了屋里的怪物。太不协调了，怪物要吓到球球的，欢欢拖着箱子满屋子跑，卫生间厨房不行，阳台是靓姐休闲空间，一百五十多平的房子竟然无处安放。欢欢拖着箱子喊大乔，怎么办怎么办？大乔聪明，他把两个箱子摞起来盖上有愤怒小鸟图案的毛毯，这下协调了！

欢欢睡醒后觉得还应该在毛毯上摆个玻尿酸鸭，推门看见余小燕正拿着一根青菜往葱伴侣酱瓶里伸。球奶奶偷吃臭大酱了！欢欢一面嚷着一面推开窗子。好难闻！大乔从屋里出来。来，过来哥哥给你削梨吃。就把梨切成一牙牙在盘子里摆出一朵花，他先去阳台上给靓姐献花，然后给欢欢，最后问屋里的余小燕，老妈也来一瓣！余小燕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心疼，她想问大乔，你现在不馋蘸酱菜吗？

大乔过几天又出差，欢欢闹着要去温泉，大乔建议带上两位妈妈，他们选择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龙门铁温泉。大乔开车，欢欢和妈妈坐后面，余小燕坐在副驾驶上瞌睡，昨晚都半夜了欢欢又嚷着要喝鱼片粥。欢欢讲丽丽现在是节约能手正学习以旧改新，她把旧裙子改成小孩儿斗篷，把毛巾改成围裙，手帕改成婴儿帽……其实在网上买也没几个钱。靓姐感慨，那房贷就像一座山，谁被压在下面能过得舒服？我们商报那些年轻人，一个个被压得叫苦连天。欢欢拍着肚皮，球球你可要乖，不听话靓姐就把我们赶到大街上。车子忽然一晃，大乔说昨晚没睡好，等下要到服务区歇歇。

到了龙门铁温泉，余小燕悄悄在心里喊了声我的天，只见大大小小的水池被红花绿树掩映着，白白袅袅的雾气把这里幻化成仙境。欢欢要去动感冲浪。开什么玩笑？最后和大乔选了一个迷你池，一圈娇艳亮黄的花把水池团团围住，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朵灿烂硕大的向日葵。欢欢的大肚皮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那向日葵就神仙附体了。

余小燕选了祛风除湿池，靓姐则是撒着花瓣的护肤美容池，她穿的那件玫瑰红泳衣和水里的花瓣彼此呼应，她一捧捧用手掬着花瓣玩。不远处有个神龟池，池中矗立着一个龙头龟身的吉祥物，一群人围在那里，一对年轻情侣从身边跑过去，快点儿，摸一摸能带来好运气，我同学上次都中彩票了。余小燕把神龟摸得很虔诚，一边还在心里念叨，大乔好运挣钱买房子……旁边有人催促，倒是快点儿，这都摸了几遍了，后面排队呢！

大乔从对面走过来告诉她，欢欢没玩儿够，今晚准备住这里。余小燕和靓姐一个房间，她换上一件淡青色睡袍，长长的瘦瘦的，领口那儿钉着一排银白纽扣。每每走动腰身就会现出弯弯的弧线，又轻盈又灵动演电影似的。你这睡袍真好看，哪儿买的？靓姐笑笑，很贵的！因为喜欢这几粒扣子才买下，你看它们那么晶莹，像月光一样迷人！余小燕内心起了波澜……

那天赶上家里没人，她悄悄拉开靓姐衣柜，里面长长短短有一摞睡衣。十几件都不止。书上说喜爱睡衣的女人一定是个有品位的女人。靓姐不光喜欢睡衣，还喜欢咖啡茶和鲜花。她的卧室里永远有一束怒放的香水百合。余小燕把那睡衣拿出来一件件穿在身上，她的品位也不差的！在新华书店近水楼台读了不少书，也爱摆弄个花呀朵呀，尤其来到鹅城，她都是把舌头伸直了甩词儿，努力把语言组织得又文化又书面，就是在捯饬自己上没那么铺张。这些睡衣轻飘飘软绵绵，像在身上包了一层云。这样的睡衣一定会把人送进好梦吧？外面一阵门铃声，她赶紧脱下来恢复原样。是送水的！那人没好气，怎么这么磨蹭？

余小燕觉得靓姐的睡衣其实不是睡衣，那是一种有品质的幸福生活。跟大乔爸爸把羊肉水饺定位成幸福生活同理。靓姐去卫生间洗浴，那背影真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敷在上面。余小燕也想买一件带月光的睡衣，贵也买，就算不过日子了也无所谓！

余小燕拿着浴巾到外面去，夜晚的景色比白天还美，星星一颗颗像点灯一样亮起来，它们点缀着天空有种说不出来的风情，还有种难描难画的烦扰。她找到白天那撒着花瓣的美容池，正好没人，望着远处的天边，心里开始敲算这一趟的费用，门票住宿餐饮，欢欢还买了一个丑玩偶，她忽然觉得那水中散落的花瓣，就像一张张打了水漂的钞票！

余小燕回房间时已经很晚了，靓姐还没睡，头发湿漉漉的靠在床头，她眉毛弯又黑脸颊红扑扑，嘴唇饱满如樱桃，一張娇艳的脸几乎掉到手机上，这是化妆了？她显然没看见余小燕，记得吃胃药，还不知道呢，下周能一起去吗……余小燕从卫生间出来，对面床上响起轻微的鼾声。

回来时已近中午，欢欢要去吃蛇，余小燕可不敢吃那东西，想想都起鸡皮疙瘩。路上大乔和靓姐去卫生间，欢欢把余小燕拉进路边的化妆品店，欢欢看好一款气垫粉，一个闪闪发光的蓝盒。余小燕建议等生完球球再买，怀孕期间化妆总归不好。人家就是喜欢这个小盒子嘛！蓝幽幽的像月光宝盒看着心里就舒服，至于里面的粉用不用无所谓了。余小燕想起靓姐睡衣上那些月光纽扣，她们还真是一对母女。欢欢把开好的小票塞给她，余小燕看见好几斤澳大利亚牛骨没了。等大乔和靓姐出来，大家一起进了首饰店，靓姐选中一条很精细的项链，下面坠着镶金边的小葫芦。打过八折是六千七百二，余小燕张口报数，靓姐一边对她竖起大拇指一边拿出信用卡。信用卡呀！欢欢在试一串手链，余小燕表示自己不敢吃蛇，你们去吧，我一会儿随便吃点什么。

走在街上余小燕还在想着信用卡的事，她周边的朋友同事很少用那东西，除非房贷没有办法，谁会借钱消费？银行也常有推荐，那些把持不住的年轻人倒喜欢，背着债把自己吃得流油穿得人模狗样。她也问过大乔欢欢家的房子有无贷款，回答是曾经有过在欢欢上大学期间已经还完。那天欢欢让大乔去给靓姐还信用卡，当时她没太在意，这项链不会也让大乔还吧？

余小燕走进一家睡衣店，光光鲜鲜的睡衣挂了满墙。她发现“月光”了，和靓姐的一模一样。试衣间里她把“月光”“太阳”“星星”“蓝天”“白云”统统试一遍，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快充满自信，有一种真真切切的幸福感！最开始她试得很快，就要体会这风云变幻的美妙，渐渐又慢下来，每穿一件都要在镜子前打量半天，她要在这幸福里多待一会儿。“月光”以及“太阳”统统贵得离谱，她才不会像靓姐那么没谱。幸福后，饿了，吃饭去。

快餐厅旁边有一家中介所，外面贴着大大的广告牌，急招月嫂，月薪一万起。余小燕知道月嫂这个行当，却没想到薪水这么高。在松城跑个小买卖也挣不到这些。正看着一个女孩出来搭话，阿姨需要应聘还是服务？随便看看。阿姨是北方人吧？一看就干净利落，需要的话我帮你报个名，先培训一周，上岗后干得好可以升级为金牌月嫂。培训收费吗？都是免费的。

快餐厅居然有葱蘸酱，不过要买烤鸭才会赠送。余小燕点了两份烤鸭，得到双倍的葱酱。等餐期间她和大乔爸微信聊天，欢欢妈居然用信用卡买项链，欢欢看好一串手链，我赶紧撤了。这边月嫂薪水过万，还给免费培训，我刚刚报了名。学学怎样照顾咱孙子也好。大乔爸爸告诉她，自己干了一点私活能小赚一笔，房子上我们已经占了便宜，零零碎碎的也别太小气。余小燕叹息，没有哪个便宜是好占的！懒蛋大乔都能把梨削成花了……葱蘸酱来了，余小燕嚼得两个嘴角都泛了绿。

欢欢和大乔在客厅里看电视，靓姐在一边涂指甲油，她把十个手指染得亮红，然后用点钻笔把一枚枚水钻放上去，手指头们在阳光下张扬绚烂个个成精了！余小燕把洗好的水果端上来问，晚餐蒸红枣馒头怎么样？汲取经验，她现在往锅里放个芝麻都要事先声明，欢欢伸着脖子小狗似的围着她转，什么味道？不好，球奶奶身上有毒气弹。靓姐站起来抽抽鼻子，葱，是生葱。你去外面吃生葱了？买烤鸭赠送的，鸭肉都打包带回来了。余小燕像个偷嘴的孩子被当众揭穿。靓姐皱着眉头从茶几下面拿出口香糖，指甲没干水钻脱落，手指头顷刻间斑驳成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欢欢已经从卫生间找来她的牙具，赶快，多挤些牙膏！

余小燕靠在床头把手边的纸巾撕成碎末，不就是吃了点葱？哪至于！把我当什么人了？天生的糙娘们儿？她余小燕在书店干了二十多年的财务，账面上从来没差过一分钱。单说那次系统珠算大赛，她在舞台上把算盘珠打得飞起来，那情景那阵势就像在弹奏一首爵士乐，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鲜花掌声奖金奖品，余小燕成了一只让人瞩目的燕子，给新人传授技艺，去总局业务汇报，出席业务骨干代表大会，没有鞭炮齐鸣也是锣鼓喧天，那是她人生中最绚丽的一页。

余小燕虽然不好看却也不难看，虽然不富足却也不贫寒，在她的小安乐窝里，锅碗瓢盆是闪着光的，被子是叠成豆腐块儿的，窗户是能当镜子用的，就算一块破抹布都清爽亮白。巴掌大的阳台种着几十种花，即便窗外白雪纷飞，阳台上也是满眼春色，余小燕最大的闲情就是打理她的那些花，剪枝浇水施肥，还笔录了每一种花的兴衰。有朋友到家里来，都是脱了鞋直奔阳台，他们哎哟哎哟地叫着，多么温馨的小小花园。小小花园，这名字好，大乔爸找人在窗口那儿做个铁艺拱形门，上面铸上小小花园四个字，权当是安乐窝的后花园。不来鹅城她都决定把小小花园产业化，她把栽培的多肉植物拍照片放到微信上，她的生活也是有计划有前景的。

手机忽然一闪，大乔从另一个房间发来信息，妈妈，谢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一定加油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永远爱你的儿子。余小燕眼睛一热，就有泪珠掉到手背上。她控制住情绪，用纸巾把脸擦干净，换上笑呵呵的模样蒸馒头去。红枣被开水煮得饱满剔透，面是用牛奶和的，她还把几个面团捏成了兔子的模样，再镶上一对圆滚滚的红眼睛。红枣馒头大快人心，连晚餐拒绝主食的靓姐都吃掉一个，欢欢直嚷着明天照旧！余小燕的劳动成果总算得到肯定，刚刚心里边塞着的那根葱也就消化了。没水果了，欢欢在一边喊！余小燕刚进电梯口，大乔从屋里追出来，等等我！

大乔在家乐福边上找了台提款机，我过两天回上海，欢欢这边辛苦妈妈了，这钱留着家用。回去的路上他们在西枝江边的休闲椅上坐下，有跳动的灯火映在江面煞是好看，不远处传来轰轰地基声。大乔看着远处，那边又盖房子了，要不了多久我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次回去，争取给自己那个手游项目找到下家，有了钱我雇保姆伺候妈。余小燕眼眶又热，她努力着没让泪珠落下来。

欢欢大姨要来，靓姐正巧要去外地。这边就有劳你，靓姐把托付的话和钱一起塞给余小燕。这怎么可以？临行靓姐还是把钱放在书柜上。大姨和儿子从香港来，余小燕想非洲爸爸香港大姨这一家够气派的。她和大乔爸爸两边加起来从祖宗开始挖掘也翻不出半点海外关系，有个海外亲戚，就算借不上光也觉得提气！她们财务科的小路远房表姐嫁到韩国，小路整天张口韩国闭口韩国，就像她亲自嫁到了韩国。托欢欢福余小燕自己也沾上港澳關系，她又高兴又寂寥，在她心里边两家人的地位又给拉出了距离。为迎接香港同胞余小燕进行了彻底的家庭大扫除，里里外外整整收拾了两天。别看靓姐把自己捯饬得油光粉面，却是驴粪球子外表光，这人被子懒得叠玻璃懒得擦，阳台上到处散落着书报碟片以及各种七零八碎。也难为她在那儿喝茶，还练瑜伽，脚都没地方下。余小燕看不下去都想帮她归置归置，可到底不是那么回事。收拾好余小燕还在阳台上拍照片发了微信，落日余晖下茶具旁边的百合花，文字说明是静候香港亲人。

余小燕决定把自己也收拾一下，香港大姨，欢欢妈的亲姐姐，和她也算亲家，可不好给大乔丢脸。她让欢欢带着做了头发，满脑袋大波浪卷。还在服装店买了裙子，一条银灰色连衣裙，上身哪儿都好，就是肚子那儿勒出一个小锅来！卖衣服的小姑娘倒也机灵，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收腹内裤，生生把小锅给勒回去。

大姨来那天，欢欢还给她化了妆，球奶奶，你好隆重，像去参加宴会。再补个妆吧。就动手给她涂上腮红打了眼影。看看时间还早，问欢欢晚饭准备吃什么。打边炉又好吃又省事，多买些豆苗，阿福超喜欢。余小燕在超市选了上等的海鲜，豆苗连同其他蔬菜也是在绿色有机区域买的，这样的蔬菜都赶上肉价了，对待香港同胞到底要重视的。欢欢来电话说大姨她们已经到了，让她带回去两杯珍珠奶茶。到家门口余小燕又掏出口红涂了涂。

沙发上坐着的母子和余小燕心里的香港同胞几乎不贴边，大姨黑黑壮壮，身上那件蓝色卫衣因为材质问题起了一层疙瘩球，一把干涩的头发绑在脑后，整个人灰秃秃皱巴巴。阿福大概十五六岁，和他妈妈的身形很像。听欢欢说大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工作了。简单打过招呼，余小燕赶紧跑进卧室换上家居服，收腹内裤实在太紧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坚持的，但她不想坚持了。

阿福这胖小子胃口好，肉丸鱼丸虾饺豆苗从锅里到嘴里几乎省略了嚼的过程，他吃完就去欢欢卧室里打电游了，大姨拉着箱子出去办事。她朝卧室嚷了几句，等了半天见没人理，就一个人走了。余小燕坐在阳台上，窗外夕阳正浓，一片叶子落到汽车上，一只麻雀飞到叶子上蹦来蹦去。她看见每一扇窗下都有洗衣做饭的人忙碌，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天伦。难怪人们歌颂夕阳，简简单单的人和物就这么给镀上了色彩和意义，她轻轻摇晃着躺椅，旁边刚好有瓶指甲油，她涂着指甲油听见欢欢在屋里笑个不停，这一刻余小燕很享受，觉得自己像个主人翁。

大姨成天拉着箱子早出晚归，回到家一面哇啦哇啦对着手机讲，一面还在小本本上又写又记。她讲方言根本听不懂。阿福要么睡觉要么打游戏，余小燕早不光顾绿色有机区域了，即便这样都难以招架，阿福点菜，白切鸡、梅菜扣肉、红焖猪脚、白焗虾……还帮忙欢欢吃水果，欢欢的水果一直都是进口的，为了球球也必须要进口的，靓姐一再强调。现在水果消灭得非常迅速，欢欢在屋里喊，球奶奶，火龙果没了。杧果也没了，阿福补充。

大姨邀请余小燕去香港玩两天，天上掉下的好事！来之前大乔特意让她办理了港澳通行证。可这边……余小燕看看欢欢。尽管去，欢欢拍着肚皮，有球球和阿福陪着我。饿了叫外卖渴了也叫外卖，统统叫外卖就是。这怎么好！要不以后再说？余小燕嘴上推辞，心里都合计着穿哪套衣服了。有电话进来，中介所通知培训。我马上去香港了，是去香港！

大姨带着余小燕乘大巴从沙头角入港，然后又坐巴士和地铁，大姨家在深水埗。天上忽然下起雨，哗啦哗啦的来头不小，下了车大姨拉着余小燕钻超市跑药房，开始余小燕还以为在避雨，转着转着大姨出手了，面膜、奶粉、染发剂、护肤品、保健品、药品……行李箱渐渐鼓起来。余小燕有些气喘，大姨带她去了一个路边小店，这家的肠粉有上百年历史，不少人慕名开车来这里吃。大姨边吃边介绍，味道还好，大姨吃得很快，等下她要去办点事再把东西送回家。雨这么大，你就等在这里，我回来陪你到处逛逛。

大姨走后，余小燕又要了一盘肠粉，分量不大，如果是大乔吃个三五份都说不定，一盘下去大姨还没回来，要不是穿了收腹裤她还能再来一份，今天她穿得很体面，那套银灰色连衣裙总算派上用场，走在深水埗的街巷上都有超标的感觉。这深水埗路面陈旧房屋破败，有点像松城早年的棚户区，整个街巷被大大小小的商铺串联着，又凌乱又喧闹，哪是什么花花世界鲜衣怒马，连松城都赶不上，松城现在也是马路越修越宽，房子越建越堂皇。当然余小燕还弄明白一件事，大姨在干代购。难怪她总是拉着箱子往外跑，原来在跑买卖！大姨总算回来了，手里拉着比刚刚还大的皮箱。大姨说雨太大只好陪她在附近的商场里转转。她们在商场里直转到天黑，又是满满一皮箱。大姨许诺，这次天公不作美下次一定带她好好玩玩。

大姨日子过得很狼狈，巴掌大个小屋床上摞着箱子，箱子上摞着洗衣盆，简直就是个危房。大姨不会是在香港吃低保吧？好不容易攀上个海外关系竟是这副光景，不过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大姨讲早年她也是家里的荣耀呢，电子表电饭锅还有弟妹们的穿戴，一件件从这边搞过去，周围邻居羡慕得很！对面陈阿姨托她给女儿寻一门亲，付了一万块好处。那女儿后来看上阿福爸爸……余小燕太困了，梦里她正在自家的小小花园里浇水。

第二天简单吃过早饭便往回返，临出门大姨还送她一盒面霜，两人各拉着一个行李箱。到关口时，大姨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黑塑料袋塞进余小燕行李箱。什么东西？大姨没吭声。再问说是苹果手机。大姨要去香港人通道那边排队，余小燕忽然有些头晕，让大姨帮她去买瓶水。大姨转身时，余小燕迅速打开箱子拉链……

大姨照例拉着箱子出去，欢欢和阿福照例窝在床上打游戏，余小燕照例忙家务。不过欢欢和阿福的饭要端到卧室里吃，大姨没早没晚的，现在餐桌上只剩余小燕孤零零一个，她索性把那瓶葱伴侣拿出来。被欢欢撞上一次，她翻翻眼皮转身回卧室去，现在除了吩咐准备吃食，欢欢很少和她讲话。昨天余小燕还有一个重要发现，欢欢妈留下的钱原本放在书架上，现在那地方空了！近期家用都是自己在掏腰包。就等着靓姐回来无意间眼睛那么一瞥，钱仍旧原封不动趴在那儿。余小燕很郁闷！她看见大姨正怒发冲冠对着手机喊，脑门上的一缕头发就快烧焦了，她用手狠狠拍着茶几，一枚硬币滚下来，大姨弯腰捡起纳入裤兜。

靓姐带着一身旅途疲倦回到家，余小燕把她脱下来的衣服统统洗好晒上。听说大姨明天要回去，她风风火火搞了一桌子菜。还把白切鸡推到阿福面前，多吃点，这可是你的最爱。靓姐大赞，这么丰盛都赶上年夜饭了。这一阵多亏你在，辛苦了。不辛苦不辛苦，余小燕直摆手。她剥好一只虾放到大姨碗里，就是东西太贵，比我们松城贵多了。不过你那钱可没动，余小燕把目光投向书柜，钱哪去了，一直都放在那儿。她把目光重重地挪到大姨脸上，大姨嘴里正含着虾，忽然就被余小燕的目光电到，她狠狠把筷子扔出去，你什么意思，说我偷了钱？大姨愤怒了，在关口你害我罚了那么多税金，现在又来诬陷我。大姨哭出来，在自己妹妹家还被人当贼！欢欢挺着大肚子从卫生间出来，吵什么吵，钱我拿去给球球订衣柜了。其实不然，大姨向她诉苦，补交了那么多税这一趟赔大了！你那个婆婆好阴险！欢欢气呼呼把钱拿给她，生活费让余小燕出！余小燕脸都绿了，你这孩子怎么不说一声？球奶奶，这是在我自己家里耶。靓姐丢下碗里的汤去阳台上听音乐了。

鹅城待不下去了，余小燕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给大乔打电话。反复几次都无人接聽，又发微信，先打字后来干脆语音了。大姨哪里是带她游香港，分明是让她带货。那箱子大得赶上小货车了。在关口那儿忽然就往她箱子里塞手机，那里明明写着携带电子产品的规定，当我不识字吗？自己好歹在办公室坐了那么多年！当然有自我保护意识，只能调虎离山把东西塞回去。还有这一阵都是自己在花销，那钱欢欢应该说一声的。想着自己每天小心伺候却把事情弄成这样，余小燕很悲伤，夜晚一个女人在一盏路灯下悲伤很突兀的，咋的啦？你家爷们儿搞破鞋了？你家爷们儿才搞破鞋呢！眼前一个身材高胖的女人，口音里透着一股大■粥的亲切。前面那个小区，上个月就跳楼一个，年纪不大一个媳妇，还不是男人罪过！余小燕见了亲人似的，我本一个财务工作者，不远万里来伺候即将生产的儿媳妇，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却没换来一个好字！亲家之间本该平等互助，自己却一矮再矮低气到泥土里！大■粥拍拍她肩膀，房子人家出的吧？你怎么知道？余小燕张大嘴巴，那是一定。要么出钱要么出力，总得占一头吧，我这也是来出力的，看外孙子。都八个月了，整天脚不落地累得腰酸背疼。那公公婆婆倒落得清闲，人家出了钱就犯不上挨累了！大■粥把嘴凑近余小燕耳朵，过几天我准备跑路，装病，回老家去，想老头子了。刚刚买药回来，孩子闹肚子我得赶紧回去。大■粥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单元门里。大乔那边仍没动静，也罢，那个在人家屋檐下低眉顺眼的儿子，那个饭来张口却能把水果切出花来的儿子还能指望他什么呢？回去了，回去照顾她的那些花了！花儿，只要照顾好，它就美给你看，哪像人那么多毛病！

客厅里黑着，只有阳台上散着微弱的黄光，躺椅上的靓姐披头散发被光晕染得乌黑昏黄活像个女鬼。余小燕悄悄走进去，忽然一声劲爆的酒杯碎裂，她赶紧靠墙把头悄悄探出来，靓姐正端着平板大叫，你和那个女妖精就死在非洲吧！永远也别回啦。信用卡还欠着账，我们商报也解体了，明天我和你女儿喝西北风去。喝多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那个主编不是很爱你吗？不管你了？原来靓姐的日子并不像她身上的睡衣那样悦目，原来那也是一本乱豆腐账，华丽的大门被掀开一条缝，里面一派杂乱和荒芜。

这一夜居然睡得踏实，早上趁大家还没起赶紧收拾东西走人，余小燕在西枝江边直坐到太阳红彤彤，这里比松城要漂亮整洁，多了些高楼商场，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彩旗和挂着广告的大气球，多了些悠悠荡荡无所事事的男人和女人，一切都显得很漂亮很过分很不稳定，好像谁的心里都很烦躁很委屈很无奈。看累了才想起来去火车站，路过中介所余小燕还看了看那块月嫂广告牌，不知从哪儿飘过来个白色塑料袋落在广告牌的铁架上，塑料袋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像一只热情洋溢的大手，过来呀！来挣钱啊！余小燕正了正背包，干脆……

大乔前一天晚上喝多了，人逢喜事千杯少，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看到微信。他马上订机票往回赶，一路上按了多次手机，终于接通却是欢欢，球奶奶离家出走了，她不要我们了，连手机都没拿……大乔联系各路朋友四处找寻，大酒店小旅馆整个鹅城都翻一遍也没见余小燕踪影。大乔给家里打电话探口风，他爸正在家里浇花，让你妈放心，她的花都好着呢！让她别舍不得花销，欢欢想吃什么就买，过一段我这边还能揽个活……

培训期间可以住宿，不过三餐要自己解决。余小燕学得用心，笔记整理了好几篇。原来伺候个月子还有这么大学问。培训还没结束，余小燕就被急需，一个三层小楼里，只装着一个胖乎乎的孕妇。孕妇比欢欢大不少，肚子和她差不多。话不多懒洋洋的没欢欢那么能折腾。浑浑噩噩的头不梳脸不洗，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还在梦里呓语着叹息。听说也不是本地人。广州、鹅城、海南、云南、青岛、大连好多地方都有房子，前边已经生过两个姑娘，大的都上了中学，这个好像也是姑娘！她对吃喝没多少挑剔。对余小燕也没多少要求，就是挨着日子准备卸货。

余小燕在欢欢那边整天忙得狗撵星星，这么清闲下来倒有些不适应，不干活白捡钱怎么好意思？等孕妇睡下就开始归置庭院，边边角角的荒草都清理掉，该填土的地方填上土该铺砖的地方铺上砖，池塘里放上水假山石冲干净，石桌石凳擦出来，庭院就露出它该有的模样。墙脚那儿有一簇蝴蝶花，余小燕把它们挖出来栽到花盆里，孕妇醒来看见茶几上的蝴蝶花把脸贴过去，然后就去卫生间洗了脸梳了头还抹了润肤露。余小燕让她到庭院里晒晒太阳，孕妇说好些房子买完就再没去过，估计那院子里的草都有人高了。

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孕妇目光茫然在想着什么。忽然就喊了一声儿子。你是儿子吗？她问旁边的余小燕。你怀儿子期间喜欢吃什么？这个，她得想想，对，当时她就喜欢大葱大萝卜，一根粗粗的葱白咔咔几口没了。家里堆着好些苹果大鸭梨，她却跑到菜市场买大葱和萝卜。哦，是这样！当然，你要配上葱伴侣更美味，酱要拿辣椒爆一下还要加上花生芝麻……

开始孕妇吃得直咧嘴，不过呢，她有信念，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生不出儿子她的人生也会跟着黯淡的！不过蘸上葱伴侣味道好多了。余小燕在一旁鼓励着，她们一个同事，B超都照过是女孩，结果怎么样？生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孕妇眼睛一亮，心诚则灵，没准儿就会有奇迹的！与此同时余小燕还给她配备了高粱米水饭大■粥。孕妇逐渐适应了这样的口味，并且越吃越多，越吃越爱吃，两人对坐在餐桌前，屋子里回响着一片咔咔咔、咔咔咔声，孕妇觉得每一声咔咔都是胜利的战鼓，余小燕身心舒畅上秤一量胖了五斤。偶尔她会提醒孕妇，你还要喝些牛骨汤，那种进口牛骨汤。说这话时她会想起大乔，他一定急得不行吧！无所谓，娶了媳妇的儿子也就那样！至于大乔爸爸，他敬重了那么多年的财务工作者一下子变成月嫂，又会怎么想？算了，就玩他个失踪，先把这票月嫂干下来，其实天王老子没了地球还是一样旋转！大家都会按原有的模样过日子！大乔爸会伺机溜出去干私活，大乔继续出差顺便推销自己的手游项目，欢欢仍旧打游戏！靓姐呢？继续拿着信用卡消费？商报都解体了，倒是可以在家照顾女儿！

余小燕离开一周后大乔在餐桌上公布，他研发的手游项目已经在上海找到合作伙伴，下一步公司就开在鹅城。这个手游前景不可估量，对方态度非常积极，马上就会打一部分现款过来！他在江边看好一套房子，前两天已经交过定金。大乔扭开那瓶葱伴侣，又在冰箱里找到几根香葱，咔咔，一股细小的绿泡从舌尖弹出来，那是童年与故乡交织在一起的味道！那时候还没动迁，他们家还有个小院子，弹丸之地种有六七样菜，青葱、黄瓜、菠菜、生菜、香菜还有小白菜，只需把它们在清水里过过，院子里一家人围在饭桌旁，余小燕拿根青葱，老爸拿棵菠菜，他则把青葱香菜窝成一团，几只手蝴蝶一样围着酱碗转。有一颗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靓姐让他放心，你妈妈肯定没事的，她会发动媒体朋友去寻找。大乔把一根香葱做成哨子放在嘴里吹。他妈妈当然不会有事，她那么坚强好面子，肯定躲在一个什么地方，等心里舒服了就会回来。还有大房子等着她！欢欢拍着肚子，球球我们有新房子住了。大乔把嘴里的哨子吹得呜呜哇哇……

欢欢住进妇产医院，靓姐大包小袋整整往病房搬了六趟，最后一趟是一个大购物袋。她提着袋子上楼时，撞到迎面而来端着汤锅的余小燕。真高兴你来！这锅里是？牛骨汤。好棒啊！心有灵犀，欢欢正嚷着要喝，总说你煲的汤味道纯正。一个大肚子孕妇朝这边招手，余小燕赶紧跑过去把她安顿到長椅上，给她额头擦过汗，又把汤水一勺勺喂到嘴里。孕妇从背包里翻出一瓶葱伴侣，靓姐走过去打开手里的购物袋，余小燕看见里面有青葱、黄瓜、生菜、菠菜、小白菜……上面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这菜好新鲜，把一条走廊都映得碧碧翠翠……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