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苍蝇馆子

2019-03-22雷默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9年3期
关键词:馆子刀锋菜刀

雷默

小镇老街的布局从空中看,是个“丫”字形,长的一竖是菜市场,中间夹杂着零星的水果摊和小百货。拐角往左,依次是北京姑娘理发店、阿三修鞋铺,再往里是卫生院,消毒水的味道经久不散,小孩一进那个巷子,反应两极分化,要么哭闹,要么迅速安静下来。拐角往右,是活禽摊,藤条编的笼子呈酒壶形,里面的鸡鸭常常毛发凌乱,杀好的鸡鸭内脏丢在笼前,发出一股暖烘烘的臭味,再往里走是供销社,售货员不管春夏秋冬,都戴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因为这顶好看的帽子,当年全镇的女性都对售货员这个职业眼冒绿光。

苍蝇馆子就在拐角处,据说那地方原来有很多贞节牌坊,立牌坊的人真会挑地方,那是人流最密集的地方。牌坊拆除后,苍蝇馆子的门面就暴露在大街上,圆弧形的窗口,没有招牌,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个面馆。白墙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发黑,不光门面发黑,里面的屋顶也黑,经常有人提议把墙壁粉粉白,银灿总无所谓地回一句:随便它!人们觉得费解,卫生搞得干净点不好吗?后来看银灿烧面时火焰蹿得老高,突然明白过来,粉墙壁也是徒劳。

闲来无事时,苍蝇馆子里时常传出“咚咚咚”的压面声,路过门口就可以看到银灿手握大竹杠,在里面跳舞似的压过来又压过去,他身下的那团面被压打不下百遍,因故得名,喊作打面。银灿的手艺从他爹那里传下来,他爹又从他祖父那里学,因为是家传手艺,所以吃的人多。食客都吃成了精,常拿他的手艺和他爹比,说银灿手紧,不肯用好肉,不如他爹,他爹善用猪油,但面偏软,又不如他祖父,总之得出一个结论:一代不如一代。说归说,吃的人还是不见少,只见银灿整个人淹没在热气腾腾的后厨里,一眨眼从雾气里端出一碗鲜活的打面,人们总有错觉,觉得他是神仙下凡,那碗面是他变出来的。

当年整个小镇只有这一家苍蝇馆子,它兼具了茶馆的功能。不是谁都吃得起打面的,只有家境殷实,舍得花钱的人才经常去。吃打面第一件事是去肉摊切五角钱的猪肉,拎着那一小块猪肉一路慢慢地逛,菜市场人山人海,颇有点招摇过市的感觉,好面子的人见到熟人提着肉,是断然不肯跟他打招呼的,只有软蛋的乡里人,才会讨好似的问:“吃打面去?”到了苍蝇馆子,肉丢给银灿,叮嘱一遍全烧进面里。银灿会配合地惊叫一声:“全烧了?嚯,这么阔绰!”

银灿是小镇上最早的一批生意人,他深谙经营之道。客人一落座,马上泡好茶水,清一色瓷碗,茶叶必须是当年的新茶。端好茶水,银灿会问一句:“老酒来半斤?”阔绰的客人会豪气地甩甩膀子说:“好!来一碗。”那些只为解馋的客人,这时候就会面露难色,在喝不喝酒的问题上纠结半天。

银灿是个老江湖,往往打好一碗面会留一小撮在里间,先把切好的面条松一松,捧在手里满满当当,走到外间,笑呵呵地跟吃面的客人打招呼。为了下回生意,他把面条往烧开的水锅里一撂,转身回后厨,再出来时,手上又捧着一小撮面,继续丢进锅里,以示对老顾客的格外照顾。这边的灶台上,两口锅一起烧,那五角钱的猪肉切成了丝,丢下热锅,“吱吱”地叫,蹿起的火焰会舞蹈。银灿一边烧,一边继续赞叹:“这碗面的配料太充足了!”除了猪肉,还需要咸菜、豆芽和大蒜,咸菜一般为鲜嫩的腌萝卜菜,看上去泛青,不是黄透的那种,黄了就熟过头了,味泛酸。豆芽是绿豆芽,早市上刚买来,玉骨白嫩,上面沾着水珠。打面少不了笋,冬天的时候是冬笋,壳金黄,带泥,现剥。银灿用菜刀一溜一剜,白嫩的笋肉就从壳里蹦出来了,放砧板上,“嚓嚓”两刀后,只听见一阵短促的刀声,一堆笋片就切好了。春天用雷笋,夏秋两季用鞭笋,鞭笋没了,就用上好的茭白代替。这碗面被人惦记,主要来自笋,五角钱的肉下锅后,熬出油,这时候才下笋片,那些油都被吸到笋肉里,直到笋片变软,才从旁边的沸水锅里捞面,放进去炒,淋了酱油,着了色,再加水一烹,所有鲜美的味道都进了打面里。烧面和吃面都耽搁不得,必须在第一时间捧到客人手里,客人也得第一时间从竹筒里抽出筷子,夹起冒着热气的打面送进嘴里,那第一口的感觉如同一群小虾游进嘴里,在那里又蹦又跳,蹦跳的过程中,沉睡的味蕾一粒粒活过来,汇聚成一场精灵的盛宴。日复一日,银灿的这碗打面成了小镇上所有贪嘴人的牵挂。

银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叫刀锋,是我同学,在那个普遍缺乏油水的年代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面黄肌瘦,唯有他吃成了一個小胖子,他有一个浑圆的肚子,每次穿紧身的衣服,就如同在怀里倒扣了一口油锅。我们平时不喊他名字,叫他苍蝇小老板,他一直厌恶这个绰号,但又奈何不了我们浩浩荡荡的嘴巴。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他是要继承他父亲衣钵的,他却百般抵触。

他成绩不好,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辍学的起因来自一个提问,那时候,我们有一门课叫“社会”,第一堂课时,老师问大家为什么要学好“社会”这门课,我们都中规中矩地回答,为了长大建设祖国。唯有刀锋例外,轮到他回答了,他站起来说,为了长大有皮鞋穿,有汽车开。老师一怒之下“赏”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就打断了他继续上学的念头。辍学之后,家里的百年老字号被刀锋丢在了一边,他去修车行拜了师傅学修车,整天穿着厚厚的工装和机油打交道。印象中,我好像没见到过他干净的样子,倒是他的身材逐渐消瘦下来,变得和我们一模一样。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做一辈子的胖子,没想到在青春期他迅速地回归了正常。

在所有同学中,刀锋是个特别的人。初中毕业后,大部分人都升不了学,只能散落一地,开始各谋生路。每次见到刀锋,他不同于其他同学,会笑嘻嘻地老远跑过来跟我打招呼,从他的举止能真切地感受到同学间的亲热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去外地读了高中的缘故,从同学变成了曾经的同窗,刀锋这种亲热劲始终如一,见一次巩固一次,倒是我每次见到他,不再喊他苍蝇小老板,改口喊他名字了。

据说,我们这一拨人初中毕业后,有不少同学想去银灿那里学打面技术,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开面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小镇上所有人的嘴巴都被银灿的打面喂刁了,在一群百般挑剔的嘴巴面前,开面馆谋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除非师出名门,得到银灿的认可。再说,打面是有秘方的,这个面以劲道出名,除了揉面时用大竹杠拍打,大家都知道揉面粉的时候,银灿在面粉中添加了苏打水,但这个配比掌握在银灿手里,碱水放多了,面就僵了,放少了,面条就不筋道了。

银灿不收徒,大家都认为他怕被别人抢了生意,但我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在等刀锋。祖传的手艺肯定得有传人,他怕传多了,万一哪天儿子回心轉意了,会造成同门相残的局面。作为父亲留着一手,把看家本领传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刀锋”这名字是能看出端倪的,银灿给儿子起这个名字,大概就希望儿子能在厨艺上有点发展。刀锋跟我说起过,他家里有特制的菜刀,他父亲对菜刀情有独钟,都是找老铁匠打的,用的钢极好。苍蝇馆子里那把菜刀就是定做的,这把菜刀他父亲极爱护,每天打烊后都用清水漂洗干净,再用毛巾细细擦干,装入皮套中。碰到春节休息,他也常常拿出来用砂皮打磨,常年不见锈迹。这菜刀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让人误以为只有一把,刀锋透露,一模一样的有两把,一把用着,一把备着,他父亲就这习惯,不备一把好刀,像被人劫了后路,丢魂得厉害。

刀锋还说,他辍学后的那年生日,他父亲就送了他一套刀具作为生日礼物,也是定制的,一共五把,大小各式都有,每一把上都刻着刀锋的名字。刀锋说他本来还没这么着急去学修车,想玩几年,但看到那套刀具,他就怕了,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社会生活在停学了“社会”这门课程后就迎面而来了。

那段时间,刀锋已有预感,他父亲借口说馆子里忙,让他搭把手,其实已经在向他传授入门的切菜技术了。刀锋说,切菜能把一个人逼疯,他父亲把一大堆冬笋丢给他,让他一个个把老根切除,别以为很简单,有严格要求,不能切老了,也不能切嫩了,老了,切出来的笋片影响口感,嫩了,浪费原材料。切了一天,刀锋的脖子都僵硬了。稍微顺手后,他父亲又让他学剥笋,笋壳的中间划一刀,沿着划开的口子剜进去,把笋肉剥出来。那个动作别看他父亲很麻利,到了他手上,菜刀就是不听使唤,要么切到笋肉里,要么把里面的嫩笋须也剥得一干二净。他在那里剥,他父亲在旁边看着骂,骂声持续不断,听得他心烦意乱。

剥了一段时间的冬笋后,刀锋终于摸到了点门道,但他父亲并不让他消停,又让他切笋片。切之前先给他示范一遍,左手扶住半边笋,右手的刀贴着手指在砧板上上下下飞舞,一阵急促的刀声过后,那半片笋纹丝不乱,看上去还是完整的,但轻轻一推之后,那些笋片都化开来了,每一片几乎都是一样的厚薄。刀锋看了之后就彻底投降了,他说他不学了,单是切个笋就要了他半条命。

银灿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儿子的,少不了一顿狗血淋头的怒骂,骂完之后,他让刀锋去好好反思,说不学点手艺,以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那段时间,刀锋就一直在家里琢磨职业规划。他想过去北京姑娘那里学理发,被银灿一票否决,银灿觉得那就不是正经人该干的行业。单看店名就骚气熏天,一到天热的时候,北京姑娘穿一件花蝴蝶似的连衣裙,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小板凳上,把裙摆撩起来,就盖住一块三角地,两条白花花的腿露在外面,一边嗑瓜子,一边说笑,就没见过她好端端地给人理过发,店里店外终日围着一群闲得发慌的男人。有时候,店门拉起来,看不到里面的勾当,但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过修鞋阿三的眼睛,但凡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修鞋阿三都要挖苦一番,为此,北京姑娘和修鞋阿三没少吵架,但阿三却越吵越来劲。我亲眼见识过那张嘴的威力,对门拉开一条缝,闪出一个人影,他就大着嗓门喊:“喂,你倒是很会享受生活啊,味道怎么样啊?”我恍然间明白过来,奚落原来也可以是子弹,这边火力全开,子弹横飞,对面躲的躲,逃的逃,慌不择路地乱成一团。最后就剩下阿三的狂笑在大街上飘荡,北京姑娘彻底哑了火,徒剩下仇恨和白眼。

刀锋也考虑过修鞋,但看到阿三那双被胶水弄皲裂的手,他就犹豫了,还有那股霉味也挺让人头疼,刀锋一闻到那味道就想呕吐。直到他生日那天,银灿拿出了那套刀具送给他,刚巧他的堂叔经过他家门口,手里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轮胎被扎破了,刀锋灵机一动,说他想学修车。小镇上就一个修车铺,是我同学姚丰的父亲开的。银灿最终拗不过儿子,去找了姚丰的父亲,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易就不清楚了,姚丰的父亲最终答应了,刀锋顺利地去拜了师傅。

我以为刀锋会从此与他父亲分道扬镳,但有一天母亲跟我说,刀锋又回到他爹身边去了。我很惊讶,特地去苍蝇馆子吃了打面,面是刀锋烧的,银灿只负责在后厨切面条,切好的面条抖松后递给他。那天我发现刀锋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他看到我进门,往日的热情收敛了不少,并没有从厨房跑出来,只是跟我笑笑说:“你来了?这么难得!”银灿在一旁看了我几眼,问刀锋:“你同学?”刀锋连连说是,银灿从后厨又添了点面放到锅里。

我发现银灿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他站在刀锋的身后,看着儿子在那里忙碌,俨然是一个严厉的师傅模样,面条在水锅里时间久了,他就恶狠狠地骂,我看到刀锋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给面条焯水,一边的锅里顾不上,银灿又高声提醒:“那边锅里焦了!”我看到刀锋狼狈不堪地两头忙,他似乎不是这块料,在恶狠狠的父亲面前,他几乎不敢多说半个字。

打面端上来了,刀锋小声地跟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我爸爸烧得那么好!”银灿如炬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们,让我们彼此都客气得有些生分,我也小声回了一句:“没关系。”说实话,那碗面味道还是不错的,虽然有几片笋须被油锅灼焦了,但味道还过得去。吃完打面,我要付钱的时候,刀锋跑了出来,他说:“哪能收你的钱?快拿回去。”他脸上突然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热情,这让我很为难,我说:“这怎么行?下次我还要来的。”刀锋执拗地自作主张,把我往门外推,嘴上连着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我注意到银灿从后厨直起了身,他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看了刀锋好几眼,并没有把儿子的热情压回去。我执意要付钱,两人在门口争执不下,银灿搓着双手出来了,这下他脸上堆满了笑,他跟我说:“照理说,你们是同学,真不该收你钱,他烧的那不叫打面,是乱炖。”我也跟着客气起来,我说:“原材料都是你们自己花钱买的,不付钱我怎么说得过去?”银灿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那这样吧,收点成本费,不然你同学下次不肯来了。”最终,在银灿的主持下,我们才平息了你来我往的争执。我见刀锋又回到了缩手缩脚的状态,似乎收了我的钱,让他颜面无存。我担心逗留久了会让他更难堪,就赶紧离开了苍蝇馆子。

那次相遇让我印象深刻,回去的路上,一股喜滋滋的感觉奇怪地缠绕着我,不知道是替刀锋高兴,还是替苍蝇馆子后继有人高兴,我偏执地认为刀锋总有一天会真正接过他父亲的衣钵。果然,后来小镇上夸奖刀锋的人越来越多。我有一次到苍蝇馆子,亲眼看到他们当着银灿的面夸刀锋,他们都是老食客,喝着黄酒跟银灿说:“你儿子已经培养出来了,你可以歇一歇了。”银灿心里乐开了花,但他的嘴巴并不饶人,他说:“他那点活儿还差得远呢。”食客说:“真不是吹捧,我觉得你儿子烧得比你好。”刀锋在厨房里笑出声来,他说:“正常正常,天赋还过得去。”银灿收起了袖管,“啪”一下抽在儿子身上,安静过后,大家发现他自己先笑了。

刀锋在小镇上的名气越来越大,苍蝇馆子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通过口口相传,每天早晨吃面都得排长队。我母亲跟我说:“他适合烧打面,那双手长得细长,不适合干农活。”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刀锋逐渐成为一家之主,银灿渐渐地老了起来,他们这对父子的角色也开始颠倒过来。银灿不再吆五喝六,倒是刀锋经常会“修理”他,被儿子埋怨,银灿也不多说一句话,年轻时看什么都不顺眼的火爆脾气逐渐变成了一股沉默的忧愁。

有一段时间,小镇上突然开始流行起聚众打台球,男男女女的扎堆在一起,有人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小镇上出现第一个黄毛后,第二天就跟着出现了一大群黄毛,那呈几何倍数的惊人增长有点匪夷所思,即便小镇上所有的理发店马力全开,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冒出那么多黄毛。这些黄头发的人都喜欢打台球,即使自己不打,也喜欢站在边上看着,台球桌上的球聚了又散,少了又多,他们一盘一盘地玩,乐此不疲地一直玩到深夜,青春伴随着口哨和怪叫,小镇的深夜也热闹了起来。后来,满大街的烧烤摊出现了,一排排的电子游戏机也跟来了,到处都是这些黄毛,但他们很快厌倦了纯黄的头发,之后出现了更大胆的颜色,有大红的,也有翠绿的,还有水银白的,亮闪闪的像钛合金。

苍蝇馆子依旧门庭若市,刀锋发现时间分成了两拨,一拨在正经的饭点,另一拨专挑休息的时间,刚要打烊,这些五颜六色的青年吵吵嚷嚷地进来找吃的。经营了一段时间后,刀锋发现晚上的这拨稀奇古怪的年轻人更舍得花钱。这之后,刀锋慢慢地不愿意起早,他睡到中午才开店门,除了那些铁打的忠实顾客,很多人跑了几个空趟,都不愿意光顾了。刀锋索性上午睡觉,到中午才开门,午后的时光懒洋洋的,为了打发时间,刀锋弄来了几副麻将,组起了牌局。

棋牌室一开张,人气还挺旺,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人围在那里,他们饿了就让刀锋烧打面。刀锋起初只负责烧面,后来闲下来,在旁边看得手痒,也去凑个搭子。一来二去,有好事的人说打面的味道已经远不如从前,刀锋的心思没放在上面了。

我难得回趟家,我母亲跟我说,她也觉得刀锋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打面的味道走样得离奇,趁着苍蝇馆子被人诟病,旁边有人开起了面馆,抢了他们不少生意。

我说:“他们家的可是金字招牌啊,哪那么容易被淘汰?”

母亲压低嗓门使劲叹了口气,说:“唉,事实就是这样,不信你可以自己去吃,吃过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

我还是感到困惑,仿佛一头牛被人说成了猪,过一段日子,猪又变成了鸡。我后来特意去了趟苍蝇馆子,没见到吃面的人,聚众赌博的人把苍蝇馆子围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刀锋坐在牌桌前,厨师的行头已经丢到了一边,他心事重重地码着麻将牌,长时间缺氧让他变得满脸通红,他的眼珠不停地来回转动,像在琢磨计谋。不时有人进来吃面,都被他一句“没空”打发回去了。

我一直等到他们牌局散了,看他们几个人都清点着自己的输赢,刀锋拍了拍手中可怜的几张纸币说:“今天又被人吵了风头,每天就知道吃。”他突然看到我,尴尬地笑了笑问,“来吃面?我这就去烧。”

刀锋披挂好厨师的行头,在后厨一阵忙乱,端出了一碗乱糟糟的打面,他在我身旁坐下来叹气道:“现在生意没以前好做了。”我问他怎么了,他烟不离口,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啊,可能是旁边那几家店的计谋,他们想算计我。我一样的烧,他们偏偏说味道不如从前了。”我吃了几筷,这面估计放得时间久了,碱水挥发了,确实不如从前,但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刀锋又说:“烧一碗面赚两块钱,这也弄不好了。”

我觉得变化是从刀锋的态度开始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打面充满热情,而是在计算一碗面能赚到多少钱,也许算着算着,他觉得这行业太没意思了。这样下去,烧出来的打面不如从前也是正常的。

千禧年元旦的那天,寒风猎猎,气温很低。小镇上有很多人跑到山顶上去等日出,一群人在寒风中傻兮兮地等待着命运的垂青,他们天真地认为自己是属于下个时代的宠儿。我母亲说,刀锋也挤在人群中,等着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自己身上,为了争先,几个人还打架了,打得头破血流,去医院缝了很多针。听母亲说完这件事,我感到匪夷所思,争抢第一道阳光,还大打出手,这真的有点犯傻。我总觉得那个时间点是被媒体炒坏的,很多本来正常的人都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照理说,时间只会越来越老,但因为凑了千年这个整数,大家都认为接下来是崭新的日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刀锋就把苍蝇馆子关了。我母亲说,为了这件事,他们父子闹得动静很大,银灿坚持开下去,刀锋却不干了。银灿操起一张板凳就要砸儿子,刀锋掉头就跑,一个追,一个逃,在小镇的大街上展开了大张旗鼓的追逐,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刀锋跑到苍蝇馆子门前,一脚踹开了门,再从店里出来时,大家發现他手上提着那把刻着他名字的菜刀,银灿一下愣住了,缓过神来撇下板凳往回跑,换成了刀锋追,围观的人没有敢站出来劝架的。银灿一路哀号:杀人啦,杀人啦!刀锋送了他爹一程,他很快悻悻回到苍蝇馆子门口,脸色铁青,把菜刀狠狠地往大门上一抡,那把刀就钉在了门上。

猜你喜欢

馆子刀锋菜刀
国家公祭日有感
古巷老面
菜刀
小吃店
婚后生活
春天
刀锋
圆形菜刀
从吸管看直男并不卫生、变弯才是健康之道……
不是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