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空间的“可见性”生产与自我认同危机
——基于社交媒体语境的探索
2019-03-22郑勋
郑 勋
(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与新媒体学院,广东广州 510521)
一、引言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社会理论由时间性向空间性转向,空间理论成为社会理论的焦点,空间及空间性进而成为认知、研究、审视社会的一个重要维度。亨利·列斐伏尔、安东尼·吉登斯、皮埃尔·布尔迪厄、戴维·哈维、梅洛-庞帝、米歇尔·福柯等社会理论大师从不同维度构建空间概念,探索当代空间性社会理论的呈现。亨利·列斐伏尔将“空间”维度引入资本主义生产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影响了其他学者的社会空间批判思想,成为空间理论的重要奠基人。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博客、微博、SNS、微信等社交媒体已经深刻地介入社会生活。社交媒体以互联网互动为核心,以人际社会关系和活动为纽带,以文本、图像、视频等不同形式实现内容的生产及传播。与传统媒体相比,社交媒体建构了一种逼真的社会组织形态,实现了空间的全面社会化,如曼纽尔·卡斯特所说,“既然我们的社会正经历一种结构性的转化,那么,认定有新的空间形式与过程正在浮现,应该是个合理的假设”[1]504。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颠覆了传统空间的实践模式。
二、身体空间的“可见性”生产
社交媒体通过连接各种实体空间和虚拟空间,极大地拓展了个体的空间实践。在动态的实践空间中,身体是极其重要的元素,“整个身体用信息、编码、被编码及再编码的方式构成并生产空间,这一过程是持续不断的”[2]200。据梅洛-庞蒂的观点,身体空间是客观空间的前提。[4]139伴随社会媒介和信息技术的进步,身体已超越自身的空间性存在,生产出新的空间维度。社交媒体是一个逼真的展演舞台,身体展演是其重要的呈现方式,身体在信息文本、图像建构中自如延伸。人们通过“身体”符号向社会表述,随时随地用信息文本表述体验、感受,用图像自我呈现。以往身体空间局限于文字建构的状态被社交网络所突破,技术的变迁极大地丰富了身体空间的可见化:自拍照、动态图、表情图、视频、网络直播等空间实践均可转换为空间的再现。
当下,社交网络上风靡各种类型的自拍照,人们用手机生产图像,乐此不疲地进行展演,人们陶醉于这种身体的情感表述,让展演的身体被观看,呈现理想化的自我形象。为迎合形塑理想自我的需要,各款美图修图软件应运而生,通过技术软件对身体进行“美颜”“美妆”“特效”“梦幻”“滤镜”等加工处理,企图美化图像,以期达到重塑身体之目的。除了“完美身体”的自拍图,社交网络还出现各式“美好生活”的图像,美食照、旅程照、甜蜜爱人照、娃娃照……个性化的自我体验成为展示、分享的素材,私密的个人空间成为公开的展演空间。就个体而言,晒图唤起频繁的社交活动,与他人点击、评论、转发、私信等互动活动中,身体改变空间的物理属性,极度压缩时间性及空间性,建构出新的空间维度。
以视频、表情包、网络直播等视觉导向为主要呈现形式的社交媒体拓展了时空场域,于身体空间实践中塑造出新的空间想象。2016年10月,一段视频引起网民高度关注,视频由QQ 空间迅速转发至微博、微群、朋友圈等社交媒体,极短时间内引爆整个社交网络。视频中一位广西男子用方言味极浓的普通话配上丰富的表情,反复用“难受”“想哭”表达他失恋后的心情。 因“难受”“想哭”谐音“蓝瘦”“香菇”,网民们给视频添加“蓝瘦”“香菇”的字幕,模仿制造不同版本的视频,还创作“蓝瘦香菇”系列表情包,戏谑的字幕、视频、表情包等泛化传播,从而引发一场网络话语狂欢。
当“蓝瘦香菇”男以视频形式在浩瀚的社交网络进行身体展演时,以社交媒体为中介,通过空间实践整合社会关系,新的空间(虚拟空间)生产出来。在社交媒体生成的虚拟空间中,视频能让展演的身体被他人看见。同时,表情包的生产及消费解构了传统的叙事方式,表情包以身体为题材通过“符号”高度象征化,叙事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隐喻。在某种意义上,文化隐喻勾连起个人与空间的情感,因而表情包得到网民们的认可,进而制作、收藏、使用,以宣泄情感。各版本“蓝瘦香菇”模仿视频、系列表情包广为传播,形成了“视觉导向”的身体空间生产图景,正是社交媒体广泛的公开性让图景为他人所看所听,这就是媒介塑造虚拟空间的公共性。显然,社交媒体语境下身体超越实体空间的生产,进入虚拟空间的“可见性”生产,“能否被他人看见、能否获得他人的注意力,当获得的注意力达到了一定规模,即产生了可见性”[5]。区别于桑内特所界定的实体空间“自我展演”呈现的公共性,丹尼尔·戴扬的“可见性”范围更为宽泛:一方面包含社交媒体的“自由言说”“自我展演”的可见性,另一方面也包括人们通过社交媒体的展现有“被看”的权利,社交媒体的点击、评论、转发等参与分享行为也赋予他人可见的权利。“蓝瘦香菇”事件,视频中的男子在社交媒体中进行身体展演,伴随着模仿视频、系列表情包的生产及消费,新的空间维度被生产并可见化。由此可见,社交媒体极大地拓展了公共空间的内涵,让“当今的公共领域不可避免地由各种形态的中介的可视性(mediated visibility)所形成”[3]。
除自拍照、视频、表情包以外,网络视频直播同样拓展了时空场域,在私人领域内参与公共空间的信息传播活动,个体经由社交媒体日渐脱离实体空间的羁绊,通过身体实践进行空间的可见化生产。目前网络视频直播平台有游戏类、秀场类、社交综合类、泛生活类等,不管哪种类型的直播,均以实时视频的方式进行社交。网络视频直播以可视性、互动性、开放性、实时性、沉浸性极强成为当下最热门的社交媒体平台之一。在直播平台,传播者和接受者可以进行角色的自由切换,博主可以是普通用户、网络红人、歌手甚至大牌明星,人人都可以成为主播;直播的内容也包罗万象,日常吃饭、睡觉、化妆、发呆、玩手机等均可入镜。博主可以在自己的梳妆台架起手机直播化妆过程,将个人化的事情公开展示,受众亦可随时发表看法;在奇秀TV、六间房等平台,博主可直接面对镜头深情献唱……受众依个人喜好公开评论、私信、点赞、送礼物、打赏,以此形成了强烈的参与互动传播。另外,网络视频直播还有“送礼物”给传播主体的功能,礼物种类繁多,如“映客直播”有抱抱、跑车、游艇、加油、求关注、小黄瓜等礼物,不同的礼物需要不同钻石数(虚拟货币),购买十个钻石(虚拟货币)为一元钱,送游艇则需要1314 元。交互及展示功能让视频直播备受青睐,身体的实践、体验让个体从封闭、隐秘的状态走向公开、可见的状态,个体在观看别人的同时也是被观看的对象,而社交媒体让可见化的生产更隐蔽更彻底。尽管网络视频直播是由群体符号构建的情感共同体,但在利益驱动下,整个空间充斥着消费主义的符码,鼓励生产刺激消费。
伴随媒介化社会的到来,媒介化交流逐渐成为主要交流方式,我们常见到如此生活场景:家人聚会不是谈心,而是拿着手机刷新微博、微信;朋友一起聚会吃饭,上菜后先拍照上传社交媒体,人们享受的是虚拟空间的赞誉而非聚会的乐趣。人们在物理空间上是相聚了,然而却愈发孤独,“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我坐在你的对面,你却在刷微信”之类话语的盛行,正是“群体性孤独”的表征。因为孤独所以分享,忽略现实沟通的“过度分享”导致愈发孤独,如此形成恶性循环。社交媒体恰逢其时地提供分享展示的平台,显而易见,社交媒体在空间可见化的生产策略上,个体既是生产的主体也是消费的主体,“过度分享”意味着一个彻底消费的过程。
“现代资本主义是一个只有不断地扩展空间和释放空间……才能维持的社会。”[6]135在资本驱动下,人们通过社交媒体生产内容,例如网络直播平台,传播主体兼具多种角色,在“演员”“导演”“主持”“销售”等角色中切换自如地表演和展示,自我展演的空间实践并非是其真正目的,“自我展演”导向的是“自我销售”。这些活动中,社交媒体通过场景构建,注入传播主体某种用户感兴趣的性格特征,以此获得用户的认同,增强用户的粘性。前不久,某知名女星的弟弟半夜通过微博发出一张付费照片,模糊个人照片上显示“开通Ta 的专属会员即可浏览图片和Ta 的全部付费内容”,开通会员需要60 元,即看原图需要付费60 元。结果当晚有8 万人围观支付,一夜入账480 万。[7]围观者通过点击、弹幕评论、分享转发等互动行为,完成了社会空间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传播主体不仅获得经济收入,也获得持续不断的社会资本。案例中,身体成为消费主义欲望的载体,社交媒体强烈地参与消费文化的生产逻辑,赋予他人可见性,而生产、传播消费文化的社交媒体则悄无声息地扩展、释放着社会空间。
社交媒体蓬勃发展,身体空间不仅像外部物体一样是空间性的存在,而且成为空间生产的对象,是一种生产方式。身体空间超越了自身的空间性,生产出新的空间;新的空间因社交媒体的介入,于动态的空间实践中进行可见化的生产,在空间的可见化上伴随着资本的扩张,其“生产及消费”的内在逻辑让空间彻底地社会化。
以新工科为主体,医药企业对于高素质复合型新工科人才提出新需求:不仅在某一学科领域学业精深,还应具有学科交叉融合的特征;不仅在技术上出类拔萃,同时懂得经济、社会和管理,兼具良好的人文素养[1]。而《工程教育专业认证标准》和《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类教学质量国家标准》给予新工科人才培养提供纲领性指导和实施指南,进一步明确专业人才培养的目标和定位,促进专业建设的内涵式发展,提升人才培养质量的企业满意度。
三、身体空间的可见化与自我认同危机
列斐伏尔与福柯都关注空间的生产及社会化,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列斐伏尔侧重于空间的政治经济学,致力于探索空间的资本主义化;而福柯则关注微观空间,考察权力如何在空间向度上对人类产生影响。社交媒体语境下身体生产出新的空间维度,而不断地生产与再生产的资本主义将空间可见化、社会化,“通过透明度达成权力,通过照明来实现压制”[8]157。由此不难推断,现代社会是规训社会,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伴随社会空间的进一步扩张,权力得以无限延伸。身体是权力规训的核心场所,社会惩罚“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身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9]27。然而,身体不只指向生理性的生与死,还是自我最为内在的场所,因此作用于身体,某种程度上就是作用于主体的自我认同体系。自我认同是一种内在认同,是个体根据自我经历进行反身性理解而形成及维持的主体身份感。那么,社交媒体语境下身体生产出新的空间,新空间因主体的实践而不断地可见化、社会化,而这是否给处于社会角色关系中的自我带来影响?笔者认为:当下个体自我认同弥漫着焦虑,其实与社交媒体语境下身体空间的可见化生产有着极大的关联。
第一,自我是与整个身体联系的社会实体,“身体以实践方式参与到日常生活互动之中便是维持一个连贯的自我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构成部分”[10]91。权力技术不管在何种社会组织形态中运行,都是围绕身体进行训练、改进及控制,最终追求驯服的身体。与福柯“全景监狱”的空间规训相比较,当下社交媒体盛行的社会空间成为一个“超级全景监狱”,一种新的权力话语遍布整个社会空间。区别于福柯的身体控制技术,社交媒体时代的权力技术更加隐蔽地作用于身体,个体在社交媒体网络上身体的自我呈现,“看”与“被看”是同步进行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间规训景观。“看”与“被看”的主体不断地调换,在“超级全景监狱”的社会空间里,个体均被网罗,即便是“看”的主体也不断地陷入自我定位与被规范的行为中,由监视他人到自我注视、自我惩罚、自我约束,直至拥有“驯良的身体”(docilebodies)。
身体空间可见化程度的加剧,规训性的凝视“制造”类型化、模式化的形象,“撞脸”族的兴起,“小鲜肉”群体的泛滥……俨然表征着此类为合乎现代社会标准的身体形象。社交媒体的自拍照可见一斑,网络上亦有大量文章介绍如何炮制符合主流审美观的自拍照,女神、网红、小鲜肉、老腊肉等词语的盛行无不反映出当下身体形象进入了类型化形塑的阶段。即便技巧没能达成理想身体,技术也可对身体进行后期的处理。无需以整容医疗技术等方式塑造及完善“社会的身体”,只要一款美颜相机APP 软件,即可对图像中的身体进行精心而巧妙的改造,如磨皮、美肤、遮瑕、瘦身、增高等,顷刻间可以达成理想的身体图像。无论人们在网络社交平台上是身体展演,还是对图像中的身体进行精心的改造,类型化、同质化的身体形塑已陷入自我建构的悖论,主体个体性丧失,无法获得主体自我身份认同。如此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身体形塑,被众生竞相追逐,是大众传媒与消费文化合谋的结果。人们在社交媒体上打造所谓的“理想自我”,殊不知如此“理想自我”是置于他人的凝视下、以他人的认同为标准,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我想成为的那种自我”,与真正的理想自我相去甚远,因此无法赋予自我以价值及意义,自我缺乏对自我不完善及局限性的接受,从而使自我身份认同的叙事难以形成。同时,个体在社交平台生产、改造、展演的身体图像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图符号,与“真实的我”是不同的,然而他人以此进行评论、点赞,个体借此获得自我身份确认。雅克·拉康的镜像理论提出,婴儿需要经历一个镜像阶段,通过镜子认识到“他人是谁”,才能意识到“自己是谁”。儿童在“他人”注视下将镜像内化为“自我”获得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11]2-3根据镜像理论,“他人”的目光是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但是在身体空间可见化与空间规训的共同作用之下,身体形象进入同质化的自塑。不仅如此,还借用美图软件制造虚假的镜像,个体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异化的“镜像我”加以接收和内化,最终“借助对虚拟的视觉符号的认同而完成对自我主体性的识别与确认”[12]。这种自我身份的认同是借助虚拟的视觉符号完成的,就是“误同”[13]162,也称为“虚假的认同”。“误同”这一概念由修辞学家肯尼斯·博克所提出,是一种开放性的不确定的想象推演过程。不妨看一则新闻,《华西都市报》曾报道女大学生PS 简历照片面试被淘汰,用人单位质疑其诚信。当事人沈小姐则认为“把求职照片修得好看点,也是为了让面试官有好印象”。当主体沉溺虚假的镜像,不惜“拍照一分钟修图两小时”,虚幻照进现实,错误地把“符号化生产”的图像视作自身的具体形态,进而对主体的心理及行为都产生极大的影响。“身体并非一个简单的‘实体’,而是被体验为一种应对外部情景和事件的实践模式。”[10]52对身体的惯常性控制,是维持自我认同的基本手段,然而面对虚假的镜像,主体在日常生活场景中继续“常态表征”,并未意识到自己呈现的是虚假的身体形态。当主体沉溺于虚拟的视觉符号时,身体与自我是暂时分离的,完整的自我无法依附于身体;自我失去身体的具体形态,无法感知身体的欲望,对身体形态的常规感觉会变得错位。可见,在社交媒体语境下,身体空间可见化程度加剧,空间规训让身体形塑大量的同质化,意味着主体个体性丧失,无法赋予自我以价值及意义;另外,主体借助虚拟的视觉符号完成自我身份确认,这两者均对自我身份认同造成存在性焦虑,预示着主体产生自我认同危机。
第二,社交媒体让人们渴望身份多重化成为现实。微信朋友圈具有“分组可见”的功能,个体可将通讯录里的联系人归类到不同组群,不同组群的网络活动空间仿若互不交叠的舞台,个体按照需要在不同舞台打造“自我”,呈现不同的自我,穿梭于不同的群体中维持数个身份。
米德认为,人的自我区分为“主我”和“客我”,“主我”代表个人意愿、是行为主体;“客我”具有社会性,是他人的社会评价及社会身份认同。[14]159“主我”与“客我”互为促动互为改变,两者辩证互动不断形成新的自我。当个体在微信朋友圈尽情地展演,沉醉于各种角色的维护,频繁地在不同的网络空间切换,“主我”与“客我”互动频繁,对自我建构产生极大的影响。例如大学生可利用分组功能将联系人分为师长、亲人、同学、朋友等组群,不同组群形成的网络空间恰如一个个独立的舞台。他根据发送内容所展现的个性符号特征,定向发送到指定组群的舞台并屏蔽其他的舞台,自我身份随着舞台转移而迅速转换。个体在不同的舞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同时也对不同舞台中他人的表演给予回应。随着各个群组成员的交流互动,“客我”强烈地促使“主我”发生新的变化,而“主我”对“客我”也实施反作用,当个体以群体成员的观点来看待自己,“主我”与“客我”互动不断形成某种自我。但是,当个体面对多样化的“客我”且它们是互相冲突时,个体如果做出一种反应就无法做出另一种反应,无法共同构成一个具有社会经验的人格,那么“主我”与“客我”之间的社会互动必然是不协调、无法融合的,从而导致自我在完整、统一、连贯性上出现问题,自我不再是稳定的实体,呈现碎片化,更具有流动性。自我面对多元化的生成在各类群体上分裂开来,新媒介技术的普及与社会交往的加剧让个体的自我身份认同陷入失范,心理认同机制遭遇到更多更剧烈的冲击。传统社会的认同性相对稳固,随着新媒体时代的来临,社会急剧转型,现代社会的认同性变得更加复杂,社会身份体系、性别权力重组等必然导致个人认同机制遭遇深刻又强烈的重塑。“自我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它所占据的位置包含很多种地位。其中每一种地位又会由于同其他地位的交叉而产生某些微妙的变化。”[15]431主体的自我危机通过“身体”这一自我核心要素而折射出来,主体陷入自我构成性的焦虑中。
第三,社交媒体上无论是“美丽身体图像”的展示还是个性化舞台的自我呈现,在很大程度上是渴望得到他人的赞同。这种几乎不带情感性的社交礼节性“点赞”让个体得到极大的满足;相反,如果自我呈现得不到他人的反馈,个体明显体验到焦虑及严重的挫折感。自恋主义者的主要特征之一,是极度渴望他人的赞赏与喝彩。正如拉什所言:“尽管自恋主义者不时会幻想自己权力无限,但是他却要依靠别人才能感到自尊。离开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观众他就活不下去。”[16]7这种“他人导向型”的自恋主义者,追求与同侪群体一致的“社会身体”,一致的身体叙事,相同的生活方式……为了像同侪群体一样生活,自恋主义者极力在社交媒体上“打造自己”,诸种要素如身体、服饰、语言、装饰物等无不体现阶层特征,标榜个人身份。
社交媒体时代自恋主义者沉迷于社交网络平台的表演,其网络呈现、自我建构都不过是模式化同质化的重复。无疑,自恋主义者的自我核心是空洞的,缺乏深度及特性,对自身缺乏持续性、普遍性的反身性思考;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迫切地需要他人的肯定;陶醉于他人礼节性的点赞,通过短暂的满足逃避现实图景,以此应对焦虑及空虚;依赖他人的赞美及喝彩才能排遣其深刻的焦虑,并借此获得对自身存在的确认。沉迷躯体展演,身体弥漫着焦虑,迷恋他人的“崇拜”并以此来判断自我的生存价值和社会地位,最终会销蚀自己。显而易见,自恋主义者在意任何一个“点赞”,迷恋被“点赞”、被赞美,即便知道部分社交网络好友是出于礼节性的“点赞”,同时亦沉溺于自我展演之中而无法自拔,以观众的“喜欢”等同于自我价值的实现,一旦观众表现出不喜欢或不被关注,个体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便陡增。躯体化话语已被物化、被消费,而不是真正地作用于自我认同体系。试图通过展演寻求自我身份的认同,抹杀自我与他者的边界,过分依赖他人才能感到自尊,过分焦虑于自我的价值,因此拼贴、打造各种堂皇的形象符号抵御焦虑。这种缺乏反身性思考并且依赖他人才能确认自我的意义及价值,正是自我认同危机的体现。
自我认同的核心要素是身体。社交媒体时代,个体在网络平台持续不断地展演,在某种程度上身体成为被自我操控的工具,自我与身体是分离的,借助对虚拟的视觉符号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是一种“误同”。同时,新媒介技术让多样化的“客我”冲击着“主我”,两者之间的社会互动不协调,自我呈现多元化、碎片化,个体陷入自我构成性的焦虑中。当个体沉迷于各式各样社交的“美好图像”,被围观获“点赞”,赢得短暂的满足以此安抚焦虑、空虚的内心,而被物化、被消费的躯体化话语无法作用于自我认同系统,这种依赖他人而获得自身存在的意义及价值,而对自身缺乏持续性反身性思考的由他人导向的行为,不可避免地会陷入自我的存在性焦虑之中,同样反映了自我认同的危机。
四、身体空间可见化的批判性反思
社交媒体语境下,日常社会空间的生产和建构日渐脱离实体空间的羁绊,权力技术拓展了身体空间的“可见性”,增添了新的空间维度,“超级全景监狱”日趋真实。伴随着资本的扩张,身体空间不再局限于物理属性,不仅生产出“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的社会空间,而且身体实践具有双重性质,既是空间生产的消费主体,也是空间规训的规训主体,虚拟空间可见化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然而,媒介技术参与下身体空间的可见化生产不仅引起了社会空间的重构,制造了现代人的自我认同危机,还带来了新的文化图景及文化异化现象。
第一,私人领域公共化,公共领域私人化。 消费主义浪潮下,身体叙事成为社交媒体常见的聚焦点,自拍美图、各类私人日常生活直播充斥网络社交平台,私人话语消解了公共领域的属性。根据哈贝马斯的观点,形成公共领域要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可见性,二是公共意见能够形成。[17]125媒介技术的发展,让私人领域进入公众视野获得了“可见性”,但并不能引导公正、客观、公共性质的舆论。本该承担公共责任的网络平台消费的是私人视觉符号,不能向公众提供持续不断的信息流进而引导公众意见的形成。社交网络上,私密场所可以成为公开场所,私人话语充斥着公共场域,以此满足大众猎奇、窥私的欲求,模糊公私界限,毒化公共领域,让同一时间段发生的公共事件被漠视,意见传播很难获得广泛持续的关注,优势意见难以形成,公共意见消解于喧嚣的公共场域。由此可见,私人领域公共化,获得了可见性,但却没能引导公共意见的形成,出现公共领域异化的现象,表明社交媒体平台存在“伪公共性”。
第二,伴随着消费主义的全球波及,社会空间日趋同质化。消费主义在社交媒体平台传播更为隐蔽,表面看来是技术推动进而由主体主导生活及其交往方式,实质上是消费主义培育主体的欲望,是一种新的控制形式。毋庸置疑,身体是社交网络平台上重要的呈现符码,各类自拍照与时尚杂志上广告模特的风格基本是一致的,主体只需利用修图软件的设置程序,“完美身体”的塑造顷刻完成。鲍德里亚从结构主义的消费逻辑出发,提出身体是“最美的消费品”,身体和物品构成一个同质符号空间。“身体之所以被重新占有,依据的并不是主体的自主目标,而是一种娱乐及享乐主义效益的标准化原则、一种直接与一个生产及指导性消费的社会编码规则及标准相联系的工具约束。”[18]123此外,社交网络平台经常呈现“美好人生”的理想生活方式,这种理想的生活方式正是大众传媒、广告业通过图文、影像所渲染的标准。在社交网络平台,主体不断地通过晒娃、晒美食、晒服饰、晒豪车等行为来展演其生活, 线下的生活是否满意已不是重点,“表演者往往会隐瞒那些与他的理想自我及理想化表演不一致的活动、事实和动机”[19]39。这种由消费指引的“美好人生”让主体误以为获得了幸福,但实际是不知不觉中被控制、被奴役从而丧失了主体的内在性,接受消费意识形态的规训。同时,这种以消费文化为表征的生活方式往往成为受众期待的生活目标,受众追逐、实践着消费主义,按消费主义倡导的生活方式陷入盲目“跟潮流”中。“把个人束缚于社会的机制已经改变,而社会控制就是在它所产生的新的需要得以稳定的。”[20]9随着消费主义浪潮不断深入,社交媒体平台的消费主义日益意识形态化,社会空间日益同质化。
第三,身体空间可见化生产加剧自恋主义文化的传播。随着社交媒体的广为普及,自恋主义文化得以广泛传播,“网晒成瘾便成为网络自恋主义文化的重要源头”[21]。克里斯托弗·拉什在《自恋主义文化》中描述了一种人格类型——自恋的人格,极度强调外表、展示、印象维护,其根源是深刻的焦虑与强烈的空虚感。社交媒体培养并强化了自恋主义者对身体、着装、外貌、举止等方面的痴迷,并鼓励个体包装自己、伪装自身,展演“辉煌的自我”形象。例如,微信朋友圈就如同巨大的“剧场”,自恋主义者热衷晒照,是为了获得外界的赞赏和喝彩,深受自我认同危机折磨的自恋主义者不在乎朋友圈的情感交流,而是渴望朋友圈的点赞,依赖他人的赞美,以此抚慰极度焦虑的自我及无处安放的空虚。值得警惕的是,自恋主义者过分关注自我,非常渴望他人的赞赏,但对他人却是漠不关心地抗拒亲密行为,导致其个人的生活变得无趣乏味。自恋主义者的“网晒成瘾”是应对焦虑、空虚的策略,但越晒越空虚越焦虑,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伤害的行为。网络社交平台是公共场所,自恋主义者“网晒成瘾”超量生产、传播视觉符号,不仅导致主体内在性的丧失,还加剧了自恋主义文化的传播。
五、结语
“一种新媒介的长处, 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22]28如今媒介技术已全面渗透到社会生产与生活的各个角落,社交媒体是当下主要媒介形态之一,“媒介化社会”的出现,颠覆了传统的空间建构,重构着特定的社会空间。在传媒消费主义导向下,社交媒体开拓身体空间的生产,使身体空间呈现“可见性”。然而,身体是自我认同的核心要素。社交媒体上主体视觉的“误同”,自我呈现多元化、碎片化,对自身缺乏持续性、普遍性的反身性思考,均体现出自我认同的危机。此外,还带来一系列新的文化异化现象,反映社交网络平台存在着“伪公共性”、空间同质化、加剧传播自恋主义文化等问题。因此,正确使用社交媒体,建构真正意义上的自我身份认同,促进网络文明建设,亟待全社会共同关注。
注释:
①“可见性”(visibility)是丹尼尔·戴扬(Daniel Dayan)于2013年在《征服可见性,赋予可见性:可见性探寻和媒体表现》(“Conquering Visibility, Conferring Visibility: Visibility Seekers and Media Performance”)中提出的概念,主要针对网络新媒体出现后公共空间转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