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阮籍咏怀诗与萧统选诗标准探究
2019-03-22于士淇邹德文
于士淇,邹德文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在咏怀诗史上占有很高的地位,钟嵘在《诗品》中评价阮籍的咏怀诗云:“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云,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1]84,并将阮籍的咏怀诗列为“上品”。萧统选取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中的十七首收录在他潜心编纂的《文选》中,个中缘由值得探究。阮籍的《咏怀诗》叙写具体实在,多有隐喻,兼具概括化特征。“‘咏怀’是阮籍首创,诗称‘咏怀’,就是表明诗作并非吟咏某些事件,而只是为了吟咏情怀。”[2]213咏怀诗是阮籍为了吟咏自身的人文情怀而创作的,他由事而发,又不拘泥于一事一人,力求概括化地表达对一类事、一类人的态度,甚至是对当时整个社会的感慨。学者大多关注其被《文选》收录的十七首诗,如叶嘉莹先生曾言:“阮籍的作品都是产生在当时司马家族要谋篡曹魏政权的历史背景下”[3],指出了阮籍咏怀诗与时代背景的关系及其隐晦难懂之原因。这引发了笔者的思考,这十七首咏怀诗魅力究竟何在?
一、从萧统选诗标准看阮籍《咏怀八十二首》
萧统在《文选序》中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对于萧统《文选》选录标准,学界主要有三种代表性观点:其一,认为上述萧统所言即《文选》的选录标准;其二,认为“文质彬彬”是选录标准;其三,认为“永明体”是选录标准。陈延嘉先生在《萧统评传》中对此问题进行了详细阐述。
认为“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文选》选录标准的说法是清代阮元首先提出的。他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开端就指出:“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阮元明确提出他对“文”作出的定义:“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认为这是萧统选与不选的分界线。[4]128
陈延嘉先生指出,“事出于沉思”与“义归乎翰藻”是互文关系。“把它们理解成互文句,是打开《文选》选文标准这把锁头的钥匙,而不可只强调‘翰藻’的作用。这个互文句的意思是:‘事义’既出于‘沉思’,又归乎翰藻;换言之,表达‘义’之‘事’和‘翰藻’皆出于‘沉思’。”[4]131萧统不仅注重辞藻的运用,而且非常关注文章的内容。对于陈先生的意见,笔者表示认同。
咏怀,顾名思义,即吟咏诗人之情怀。这种情怀既是表达对自身遭遇的感慨,也是抒发对历史纷扰的无奈。《咏怀诗》其一云:“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两句可视为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总纲。阮籍的情感在其咏怀诗中得以宣泄,即使是“忧思独伤心”,他的伤心也不再是无处安放,咏怀诗成了他的情感寄宿所,这与萧统对诗歌情感的重视不谋而合。萧统在《答晋安王书》中曰:“炎凉始贸,能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5]强调情感在创作中的重要性。情感固然重要,然而萧统太子的身份及其编纂文选的目的使他同样非常注重诗歌的另一作用,即教化作用。《文选序》评价屈原曰:“含忠履洁,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逐放湘南”[6]2,充分肯定了屈原忠君爱国的崇高形象,肯定了他对君主进献忠言的情操。屈原忠君爱国、宁折不弯的行对后世有着强烈的道德教化作用。
《文选》中的道德教化诗也占了很大比重,阮籍《咏怀诗》其十六就表达了强烈的爱国情感。“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蓬池”和“大梁”都是战国时期的魏地,其中“大梁”还是魏国的首都,这两个意象都代指曹魏。曹魏后期,政局混乱,皇帝荒淫无度又昏庸无能。司马氏父子掌握朝政,大肆诛杀异己。该作表面上是一首“伤羁旅”的咏怀诗,然而诗人真正要表达的是对复杂政局的担忧与对人生际遇的感慨和苦闷。阮籍的咏怀诗并非吟咏一家的小情怀,更多的是抒发大家的大情怀。即便是从一己出发的伤怀,也不会拘泥于自身,而是推己及人。阮籍的这种大情怀正是萧统看重的。萧统不仅自幼聪慧过人,而且有宽厚仁慈的胸怀和心怀家国的情怀。他编纂《文选》并不纯粹出于文学搜集与鉴赏目的,更多的是服务于政治。阮籍所处的时代,政治环境极其复杂。政治局面纷繁复杂和阮籍乖张怪诞的行为背后有其特殊的历史原因,“阮籍本有济世之志,但处在魏晋易代之际,斗争复杂,名士多遭杀戮,他不满于司马氏集团的专权,又对曹氏集团的荒淫无能失望,遂纵酒昏酣,托意《老》《庄》,对司马氏政权采取消极不合作态度,以求全身自保。”[1]85这样的政局对后世有强烈的警醒作用。
二、阮籍咏怀诗的特点
1.概括化
胡大雷先生在《文选诗研究》中对阮籍咏怀诗进行了详细分析。“《咏怀》十七首最突出的特点是其叙写具体实在而又显得概括化。”[3]207这种概括化体现最明显的便是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诗人忧思以致难以入睡,但具体因何忧思,诗人并未直接表明,读者却能够从诗中真切体会到他的伤心。胡先生同时指出,《夜中不能寐》一诗是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组诗的咏怀发端,也是《文选》收录的十七首咏怀诗的发端,“确实可以用这首诗的叙写了具体实在而又脱略具体实在趋向概括来总述《咏怀》诗作。”[3]207
2.隐喻手法的大量运用
李善在注阮籍的咏怀十七首时便说过:“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发此咏,故每忧生之嗟。虽志在讥讽,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忧旨也。”[6]419李善如此说,也如此做了。他对诗的“幽旨”并未过多追寻,其注解着重解释用典与梳理字的含义。后世学者注《文选》的方式与李善大抵相同,并未探究阮籍咏怀诗真正想要表达的含义。笔者认为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朝廷政治局面复杂,诗人虽一心报效朝廷却力不从心,便忧从中来,只能将对政治的无奈隐于诗间;其二,作者作咏怀诗只是为了排解内心的忧郁之情,而不愿将情绪完全暴露于世人面前,索性既开解自己,也不至招来祸患。如《二妃游江滨》一诗,“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借男女之情事谈政治之纷扰。理解成表面的男女情瞬息万变未尝不可,但如果更深层挖掘阮籍想要表达的含义也是可以的。李善注引《汉书》:“楚王使武涉说韩信曰:‘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今为汉王所禽矣。’”[6]420“金石交”既是用典,也是隐喻,暗指君臣之间的关系变化莫测。如金石一般的关系本该是最牢不可破的,可依旧没有逃离“离伤”的结局。
3.教化作用强烈
教化作用可以一分为二来看待。一是作者自身的目的。阮籍的咏怀诗主旋律倾向于“哀”这种情绪。为何会哀?因为当时政治局面错综复杂,入世为官无法展示自己的才能,反而要被多方势力左右;出世还乡或游走四方依旧逃不开乱世,因而哀从中来。阮籍作咏怀诗,是希望后人看到他的诗能够想起当时政局混乱给世人造成的苦难并以史为鉴。二是后世之人读到阮籍的咏怀诗,能够联想到魏晋政局给社会和人民造成的悲剧,认为其有强烈的教化作用。身仕乱朝,阮籍为了自保,不会主动给自己招揽祸患,所以他创作咏怀诗的真正目的并非教化,而应该是自我开解。萧统出于服务政治的考虑,却看重阮籍咏怀诗的教化作用。萧统的选文标准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而阮籍的咏怀诗既有丰富的内容,又有概括化特征和强烈的教化作用,这与萧统的编纂目的恰相符合。
三、《文选》所收阮籍咏怀诗与未收诗之对比
萧统编纂《昭明文选》,共收咏怀诗十九首,而阮籍一人就占十七首。个中缘由,除了阮诗“源出小雅”与“阮旨遥深”外,他的咏怀诗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既有具体实在的描写,又不拘于对具体事物的刻画;既有说理,又不刻意为之。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史诗》中指出《咏怀诗》的三个缺点:“有一部分写得好像格言,……有几首太隐晦,读者不易理解,……前后重复者颇多。”[7]如反复吟咏游历与游仙之志的有其二十四、三十二、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五、四十六、五十六、六十八;讽刺曹爽败亡的有其五、十一、三十一。
1.假托“少年”经历生发说理的诗
阮籍在《咏怀诗》其五中塑造了一位“失路”少年的形象: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结,白日忽蹉跎。驱马复归来,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顾农先生说此诗是一首“代言体”。作者假托“失路”少年讲述自己的悔恨,但阮诗遥旨向来深远,他绝不单单是悔恨与苦闷。很多人误将这位“轻薄”少年当作阮籍自身,但这与《晋书》中阮籍的经历大相径庭。《晋书·阮籍传》云:“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8]5,描绘的形象与诗中“好弦歌”的轻薄少年显然不是一人。此人究竟为谁呢?从诗中“赵李相经过”和“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不难看出,他的生活极尽奢侈,即使大肆搜刮仍然满足不了日常需求。另外,此人“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三河”代指政治中心(河南、河东、河北,秦之三川郡,《史记·张仪列传》载仪曰“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这与何晏的经历与性格完全符合。阮籍看到何晏一伙人的种种恶行与淫乱,不耻与之为伍,所以托病而退。阮籍咏怀诗的高深之处即明明是在描写具体事件,却不拘泥于这一事件,力求呈现事件背后发人深省的真相。未被《文选》收录的其三十一同是讥讽曹爽集团的: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官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黄注《阮步兵咏怀诗注》:“魏都,大梁也,此借战国之魏以喻曹氏。”[8]40这首诗在内容上相对于“平生少年时”更好把握。“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和“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都明确指出曹氏必将灭亡的命运。“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直接点明了战士食糟糠却浴血奋战的凄惨境地和贤者不能施展自己才华而身处草野之中的无奈。整首诗虽然较易理解,却失去了“阮旨遥深”的特色。
2.借男女思念之情咏政治迷茫之诗
阮籍在《咏怀诗》其二中以神话传说起兴,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谖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这首诗借郑交甫与江上神女偶遇相欢的传说,意在说明君臣关系瞬息万变。《阮步兵咏怀诗注》:“《列仙传》:江妃二女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交甫下请其佩,遂手解其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8]3“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这样坚不可摧的感情,却“一旦更离伤”。诗人以金石暗喻君臣之义,是全诗的主旨所在。阮籍借“金石交”讽刺司马氏的野心,当初毕恭毕敬的辅佐君王如今野心勃勃、意图篡权。处于曹爽集团和司马氏集团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阮籍何尝不是那解佩赠予交甫的“神女”!抱着千载不相忘的忠心,换来的却是离伤。阮籍将无法言说的讥讽藏于诗中,用典故暗喻君臣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得脆弱不堪。诗人对政治的迷茫与困惑,在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未被《文选》收录的“西方有佳人”同是借美人形象,表达诗人对政治的迷茫: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织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言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摇恍惚中,流盼顾我傍,悦怀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全诗借助幻想描绘出一个飘摇恍惚的美人,通过描写美人华丽的衣服与光彩的容貌,让人产生如梦如幻的感觉,充满了朦胧美感。诗中对美人深切的向往可以理解为阮籍对贤明君主的渴望,对清流政治的向往。诗中过于隐喻的描写手法令后人无法准确把握诗人想要表达的内容,这不禁让我们想到自屈原以来以“芳草美人”比圣贤之君的传统。严酷的政治环境使得诗的内容过于隐晦,萧统选诗的时候自然会考虑正确解读的难处。这就回归到萧统选文的目的性的问题:作为太子,他编纂的《文选》不仅是流芳千古的文学典籍,更要具有政治教化作用。因而,萧统对无法准确把握的诗歌采取回避态度便不难理解。
四、结语
《文选》中收录的阮籍咏怀诗十七首的确是阮籍咏怀组诗中的上乘之作,相较于未被收入《文选》中的其他咏怀诗更具代表性。在写作手法基本相同的前提下,这十七首已经将阮籍所处之时代环境阐述清楚。陈洪先生在《诗话人生》中写道:“文学作品反映了作家的心路历程。作家情感的细腻与粗犷,心灵的崇高与卑微,都可在作品中找到答案。”[9]我们已经在《文选》收录的十七首诗中找到了这个“答案”,明白了阮籍的心路历程。在这种情况下,萧统的确不需要过多收录内容相似的咏怀诗进入《文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