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话分析的行为观
2019-03-22邱梦颖
邱梦颖
(四川外国语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重庆 400031)
引言
近年来会话分析在国内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但许多国内学者对会话分析研究的方法和基本概念仍存在误解[1]。会话分析以自然发生的会话为语料,尽管交际者的社会属性不同,谈话场合和内容也有所不同,但会话分析不对这些变量进行编码、量化或实验操作,而是认为从这些不同的语料中依然能够发现人们实施特定社会行为时在方法上的共性,即通过会话结构所表现出来的有序性。因此,行为是会话分析的出发点。国内对于会话分析的语料观[2]和语境观[1,3-4]已有系统的研究,而对于会话分析的行为观还有误解。本文旨在说明会话分析的行为观,避免误解会话分析的基本概念和研究范式,进而正确认识会话分析,推动汉语的会话分析研究。
一、行为的定义
自然发生的会话已成为社会学、人类学和语言学等学科持续关注的对象,会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自20世纪60年代于美国加州诞生至今已发展成一个跨学科的研究方向。以Schegloff为代表的社会学背景的会话分析学家认为,人们交谈不仅仅是信息交换,交谈本身就是一种实践,即人们如何运用语言和其他资源行事[5],例如邀请、道歉、请求等,并认为这些行为内在的秩序受社会规范制约。人类学背景的会话分析学者认为行为有符号属性、文化与个人属性、序列性[6]和共建性[7]。互动语言学家关注人们在交际时如何调动语言资源(如语音、词汇、句法等)和具身表现的多模态资源(如眼神、手势、身姿等)在动态中完成交际行为[8]。不同学科背景的会话分析学者对于行为有几点共识:第一,行为既是语言的,也是超越语言的。第二,行为处于连续和动态的语境中,语境本身也是互动行为的组成部分。第三,行为产生的序列性建立在社会规范之上。
国内多数从事会话分析研究的人员为语言学背景,对于语用学关于会话和行为的理论较为熟悉,但需要澄清的误解是,会话分析所研究的行为与Austin的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 theory)的行为不尽相同,主要体现在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上。言语行为理论从分析哲学角度出发,在说明人们如何以言语行事的方法上是演绎的,在研究内容上关注语言本身,例证并不是都来自于实际会话。而会话分析对于言语行为的研究方法是归纳的,这种归纳建立在言谈互动实证研究基础之上,研究对象是自然发生的言谈而非事先设计好的书面会话,不仅关注语言本身,也关注交际者在互动中如何调动非语言资源执行行为。
二、行为的辨识与描述
(一)行为的辨识
行为的辨识(recognition)是理解行为和完成后续行为的基础。作为序列建构单位的相邻对(adjacency pairs)是识别交际者通过说话实施何种行为的最常见机制。 例如,“呼唤—应答”序列、 “问候—问候”序列等。行为的辨识需要考虑形式、内容(包含语境和与话语同步的具身资源)、序列位置和先前序列的性质。通常人们在实施行为时不会刻意告知对方正在实施的行为,当言语的命题内容不能通过动词来判断言语所表达的行为时,听话人就要根据常识来辨识,这种推理以社会认知和规范为基础。有时不需言语,单凭具身资源也是可以行事的。例如,A遇到熟人B,伸出手并在空中挥舞,A这个动作就可以被B辨认为打招呼。然而,并不是所有会话参与者都能观察到自己和对方行为的细节。因此,会话分析者就需要反复看视频、听音频,结合这些可观察到的语言和非语言细节来研究语料。
(二)行为的描述
传统语言学主要运用内省法自上而下地对语言范畴进行分类,用一套先验(priori)的术语来描述语言范畴,这些术语不能客观地将互动的细节再现[9]。会话分析对于行为的判定不是像Austin的言语行为先对其分类再进行描述,而是从小片段语料入手,再推进到大片段语料的序列,遵循这样自下而上的顺序。基于语料的实证性,会话分析的行为概念更为宽泛。例如,(1)准备行为,包括宣告前(pre-announcement)、请求前(pre-request)、邀请前(pre-invitation)行为[8];(2)修正行为[8];(3)面向会话结构的行为[8],例如,会话开始,预先结束会话和结束会话行为等;(4)其他行为,例如确认暗指行为(confirming allusions)[5],即通过重复他人的解释来确认先前以间接方式暗指的事物,如例(1)所示:
例(1)“Verschickert”[5]
((Evelyn has been called to the phone.))
1Evelyn:=Hi:Rita
2Rita:Hi:Evelyn:.How [are you
3Evelyn:[I had to come in another room
4Rita:Oh:.Uh huh.=
5Evelyn:=I fee:l abi:ssel verschickert.
6 (0.2)
7Rita:W-why’s tha:t,
8 (0.4)
9Rita:uh you’ve had something to drink.=
10Evelyn:=I had something to drin:k.
11Rita:Uh huh.
第5行Evelyn所说的“abi:ssel verschickert”是意第绪语短语,表示有点头晕。第6行和第8行有0.2秒和0.4秒的沉默,表明Evelyn并没有打算详细讲下去,Rita 在第9行说了“You’ve had something to drink”,说出了她认为Evelyn想要通过第5行意第绪语短语表达的意思,接着在第10行,Rita 确认了Evelyn的解释,而这个短语之前是在Rita第5行通过其他表达方式暗指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行为的范畴是无穷尽的[10-11]。会话分析研究目的不是从宏观上对行为进行分类,而是对行为展开自下而上的具体研究,因此对于行为的描述是经验性的。沿袭常人方法学(Ethnomethodology)方法论的描述性研究取向,会话分析认为行为和实践的细节构成的组织结构可以从微观社会学视角反映言谈交际背后的秩序。例如,Schegloff[12]用粒度(granularity)一词来说明会话分析对行为描述的细致程度。例如,会话中交际者会选择不同的方式表达人称指示语,可以用人称代词,也可以用不同精确程度的定语来描述所指示的人。
三、行为的构成与完成
(一)行为的构成
话轮建构单位是行为的基本构成要素,说话人运用语言资源和其他资源来建构话轮,使得他人能够识别这些行为并进行回应。这些资源包括词汇、语音、韵律、句法、形态和其他语法形式、时间、笑声、呼吸、手势、眼神、身姿以及其他身体模态资源[13]。这些行为构成的微小细节通过会话分析的转写符号体现,既反映交际的即席性和连续性,还突出非语言特征。当交际者获得话轮时,必然要考虑该如何构建所获话轮,也就是要对获得的话轮进行设计(turn design),以便可以被听话人理解为说话人想要表达的行为。行为与话轮之间的关系可以是一个话轮对应一个行为,也可以是一个话轮对应多个行为。如下例所示:
例(2)NBII.2[14]
1 Emm:[Wanna c’m] do:wn ’av [a bah:ta] lu;nch w] ith me?=
2 Nan:[°It’sjs]( )°]
3 Emm:=Ah gut s’m beer’n stu;ff,
4(0.3)
5 Nan:↑Wul yer ril sweet hon:uh:m
Emma 第1行的话“Wanna come down and have a bite of lunch with me?”既是提问,也是邀请行为。实施一种行为可以是执行另一种行为的途径[10]。例如,除邀请外,提问通常也是实施抱怨、提议和发起修正的途径[15]。
(二)行为的完成
行为序列是完成行动步骤(course of action)的基本方法。行动步骤由超过两个以上的序列完成,通过多个话轮实现。除了最小双话轮相邻对序列作为基本的行为序列,行为的实施还通常伴随前扩展序列、插入扩展和后扩展序列等[10]。无论是行为序列,还是由连贯的行为序列构成的行动步骤都遵循互动的基本原则——条件相关性(conditional relevance)[16]。行为的完成情况视交际者的实际情况而定。例如,说话人说了一句话,完成行为的前件,受话人在回应过程中突然放弃话轮,或者受话人的回应偏离了说话人对其行为的预期,或者受话人不回应,都可以使行为后件显性缺失,影响行为的完成情况。正如话语的内容和通过话语完成的行为之间有差异,行为序列和行动步骤之间也有差异。会话分析的研究目标之一就是通过描述可辨识的行为揭示这些差异,就需要进一步理解和解释说明这些行为。
四、行为的理解与说明
(一)行为的理解
会话是互动的,需要交际者之间对于彼此的话语和行为的理解,即互解(intersubjectivity),这种理解直接表现在会话的序列结构中。当说话人说出一句话,这句话使得后续行为与之相关。听话人对此的回应表现出他对说话人话语的理解。于是,说话人在下一话轮就能检查自己的话是否完全被理解。为了确保会话的顺利进行,交际者需要实时确保是否相互理解对方正在实施或准备实施何种行为。然而,行为也不是都能被相互理解,交际者在说话、听话和理解的时候都可能遇到问题,比如发音不清、没有听清和理解有误,这时如果没有及时修正,那么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互解的进程就会受到阻碍而停滞。交际者对于行为的理解,特别是能否理解通过话语执行行为的隐含意义,关系到会话是否能够顺利进行。因此,互解是言谈互动组织的结果,是伴随会话的展开而产生的,具有偶然性、随机性和权宜性。
(二)行为的说明
为了确保互解,交际者不仅需要理解对方行为的含义,也需要对自己的行为(包括当前行为和先前行为)进行解释说明。有些行为本身就具有很强的解释说明性(accountability)。例如,同一话轮的自我修正行为说明自己的行为可能让对方感觉冒犯或者尴尬[11]。如果后续行为与发话人期待的相关行为发生了偏离,为了理解行为,发话人也需要对自己的先前行为作出解释,如下例所示:
例(3)
1A:Why don’t you come and see me sometimes?
2B:I would like to.
3A:Yes,but why don’t you?
在第1行A问了B一个问题,不是实施邀请行为,而是责备行为。第2行B错误地将A的问题理解为邀请行为,A在第3行通过“but why don’t you”对自己的责备行为进行说明,是为了确保自己先前的行为被对方正确理解。
但有时候交际者避开说明自己行为的义务以达到特定交际效果。像这样的常见会话常规有三种:(1)打电话时,为了询问对方姓名,先自报姓名而不是直接问对方姓名;(2)通过陈述自己已知信息来获得对方信息,而不是直接向对方提问;(3)向对方实施请求行为时通过描述自己的困难而不是直接提问[6]。
会话分析采用“主位”(emic)的观察视角,即作为会话分析研究者站在参与者内部去观察交际者如何相互理解。会话分析研究者对会话中行为的观察是一种不带动机的观察(unmotivated inquiry),对于行为的原因只作一般性解释。
结语
会话分析在观察会话行为时,没有先入为主地参考理论框架,而是沿袭常人方法学的经验描述范式,强调所有交际者通过语言资源和具身资源实施的行为在序列语境中以及贯穿序列的社会互动意义。在描述行为及其完成方式时,会话分析侧重将分析者置于参与者的视角,寻求对行为的一般性理解和说明。行为的定义、行为的辨识与描述、行为的构成与完成、行为的理解与说明这几方面的内容反映了人们在实际的言谈交际中如何组织和理解会话。只有正确认识会话中行为的基本概念,才能找准切入点细致观察和分析语料,客观地把握交际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