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戏剧与价值观传播
——以豫剧经典剧目为例
2019-03-22李玉浩
李玉浩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3)
价值观,“即人们对于好坏、善恶、得失、美丑等具体价值的立场、看法、态度和选择。”[1]人们通常是根据价值观判断是与非、好与坏等,然后决定应当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中国传统社会所推崇的仁、义、礼、智、信等主流价值观,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这些价值观之所以能成为社会共识,很大程度与传统社会的学生士子接受的学校教育,及学习儒家经典有关。士子学生们在官学书院中获得主流价值观教育后,可能会出将入相,成为忠臣良吏。但是,传统社会中,数量居多的没有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的平民百姓中,却依然出现了许多践行忠孝节义等价值观念的孝子贤孙、贞夫烈妇、民族英雄。他们从哪里获得的价值观教育呢?他们中的大多数是通过观看地方戏剧而获得的。
一、地方戏剧及其价值观内涵
麦克卢汉认为:“一切媒介都给我们的生活赋予人为的感知和武断的价值。”[2]地方戏剧一般将历史或现实事件加工改编后搬到舞台上演出,表演的内容可看作是人生的缩影。观众通过观看戏剧表演,获得一定的人生体验,感知一定的人生况味。从戏剧人物和戏剧情节所传达出的好或不好、善良或邪恶等粗浅的价值观念,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意识,并使他们不自觉地去践行。可以说,他们从戏剧中获得了影响一生的价值观教育。
(一)一种举足轻重的价值观传播媒介
地方戏剧是一个地方或区域的人在劳动生活中所创造的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娱乐形式。传统社会,特别是电视尚未大范围普及以前,它都是一种至关重要的价值观传播媒介。尤其是在广大乡村,地方戏剧更是一种通俗有效的价值观传播媒介。乡间民众没有充分的文化娱乐和精神享受资源,他们通过观看赏心悦目的戏剧表演,欣赏喜闻乐见的戏剧故事,既能在紧张的劳作之余获得休闲放松,也可以受到一定的价值观熏陶。作为一种直观展现的表演艺术,地方戏剧“具有直达人心的效果,其不可替代的民间通俗艺术形式使得生活在广大乡村的细民百姓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戏曲舞台形象的影响。”[3]地方戏剧中演说的内容,成为人们获取知识的来源,即使有些故事、人物是虚构的,他们也会信以为真;而戏剧所传播的价值观通常也能获得人们的广泛认同,并在潜移默化中成为民众生活的意义根据和价值标准。
(二)豫剧经典剧目中蕴含的价值观
豫剧是全国第一大地方剧种,是中原文化的一块瑰宝,也是中华文化的一张名片。中国传统戏剧中所宣扬的以忠孝节义为核心的价值观念在豫剧的许多经典剧目里都有体现。从内容和主题来看,豫剧经典剧目大致有以下几类:①弘扬爱国主义,赞美民族英雄的,有《花木兰》《穆桂英挂帅》等;②表演忠奸斗争,讴歌忠臣义士的,如《铡美案》《秦香莲》《赵氏孤儿》等;③讲述民间生活,褒扬忠厚百姓的,有《卖苗郎》《对花枪》《卷席筒》等。这些经典剧目注重对人物形象的伦理评价,像花木兰、穆桂英、陈世美等人物,无一不是特定的价值观在正面或反面的化身,剧目通过对人物角色鲜明的善恶对比,传播给受众朴素的忠孝观、义利观、贞烈观等。
二、豫剧演职人员:价值观的传播主体
豫剧经典剧目中的价值观是通过传播来实现其影响力的,而豫剧的演职人员正是价值观传播的主体。民众看戏可能更多是想得到娱乐,原始目的或首要目的不是去通过看戏接受价值观教育。剧目中蕴含的价值观符号,大多是豫剧的演职人员或编剧注入其中的,或者是演员将价值观符号通过表演形象地呈现出来的。
(一)剧作人员将价值观符号附加于剧目
传统社会的豫剧剧作人员大多是下层知识分子或落魄文人。他们曾饱读经史子集,接受过一定主流价值观教育,却未能获取一官半职或实现人生抱负;也有一些是在官场斗争或权力争夺的失意者,对社会现实及统治阶层抱有不满或怨恨,故而将心中的不快寄托于戏曲文本。他们将现实中的不平事,在戏曲中予以理想化的解决;将现实中缺乏的公平正义等价值观,在戏曲人物中得以充分体现。他们大多是从民众中成长出来的,熟悉普通民众的喜好,创作出的人物形象更符合群众的审美需要。比如豫剧中有名的包公戏:《秦香莲》《铡美案》等,剧作人员赋予了包公形象民间的价值标准和尺度,契合了民众对好官的渴盼和正义必胜的心理期待。因此,《秦香莲》在农村演出时,观众无不同情其悲惨命运而伤心落泪,恨不得冲上台殴打扮演陈世美的演员;而看到包拯铡陈世美时,无不拍手鼓掌,喝彩不止。
(二)演员将价值观符号直观形象化呈现
剧目包含的价值观是通过传播才得以深入人心。演员贯穿了豫剧经典剧目对所蕴含价值观传播的始终。演员自身即是一种地地道道的传播媒介。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剧中的价值观才能够形象化地在舞台呈现,并得以扩大到更多的受众群体、传送到更远的距离,产生更大的影响力。传统社会中,豫剧的演职人员大都是没有土地可以耕种的贫苦农民,被称为下九流的戏子。他们从群众中来,十分熟悉底层民众的生活,戏唱得好的演员,有很高的知名度,深受百姓喜爱。有些豫剧演员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符号的载体。拿豫剧《花木兰》来说,演员常香玉是位爱国艺人。1952年,为支援抗美援朝而编出的《花木兰》在全国巡回演出,常香玉对花木兰这一角色的生动演绎,极大地鼓舞了民众的爱国热情,人们纷纷捐款,最终以演出收入为志愿军捐出一架战斗机。常香玉还在“1952年率团赴朝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慰问演出半年”[4],由一位爱国艺人来演唱花木兰这样一位饱含家国大义价值观符号的人物,极大地鼓舞了前线战士们的爱国斗志。
三、豫剧的观众:价值观传播的受众
“没有观众,就不会有戏剧。”[5]豫剧的源起、发展,是出于观众的需要和喜欢。豫剧观众广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剧目内容凝聚了百姓的喜怒哀乐、价值取向。豫剧经典剧目中传播出的价值观,正是由于源源不断的观众群体观看体验,才能产生越空间、跨时代的影响。从豫剧产生至今,豫剧的观众群体都是以社会中的普通民众居多。
(一)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受众群体
豫剧的原始形式,可能只是劳动者在田间地头表达情绪的一些声音而已。此后,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它逐渐成为民间极受欢迎的精神娱乐活动。看豫剧表演,是平民百姓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因为一般重大日子或特殊日子,才会有豫剧表演。广大农村地区婚丧嫁娶、迎神接福等仪式,都能看到豫剧演出。豫剧的最广泛受众,是文化水平较低的乡村百姓,甚至目不识丁的“愚夫愚妇”。这些平民,是读不懂书里面讲述的那一套价值观,也不能从教科书中知道有哪些忠奸好坏的历史人物,但他们都能看懂戏,而且深受影响。戏看多了,就不自觉地用其中的价值观来衡量人世。清末美国传教士明恩溥曾深入中国内地,对地方戏剧作了细致观察,称“或许中国戏剧最有启发意义的地方就在于,可以将这种戏剧当作一种生活理论的导引,而对这种理论,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坚定不移的信奉者,尽管他们自己未意识到这一点。”[6]河南朱仙镇一出豫剧叫《烧秦桧》,开封一位农村老汉看完《烧秦桧》后,赶马车回家,路上一边走,还一边为秦桧的奸诈咬牙切齿。途中有行人搭车,开始两人还聊的热闹,后来搭车者无意中透漏自己姓秦,老汉一把将他推下车,口中还称道“我这车就是不让姓秦的坐。”[7]
(二)市民阶层为主的城镇受众群体
豫剧由乡村进入城市后,并没有立即拥有固定演出场地。最初,像走江湖、玩杂耍的卖艺人一般,在街道马路边流动演出。围观的人多是都市中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从乡野草台,转入城市演出后,豫剧的演出环境变了,演出的观众也发生了变化。相较于与乡村那些文化水平偏低的受众而言,市民阶层是具有一定教育背景的群体,他们对于豫剧演出有较高的审美需求。虽然原来的豫剧是极具土味的民间娱乐形式,通俗易懂,生动活泼,但不少剧目内容杂乱、语言鄙俗,甚至文理不通。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在知识分子的介入下,如豫剧剧作大家樊粹庭等人,对于源于民间的豫剧传统剧目进行了改良,对原有的一些粗俗剧目、错误戏词,进行了升级和改造。在市民阶层对豫剧表演需求更高的氛围中,豫剧的唱词、音乐、唱腔、服装等,变得越来越精致,豫剧的演出商业味也更浓了,剧团也更加专业化,使得进入城镇演出的豫剧传播范围更广,传播对象也进一步扩大到知识分子甚至达官贵人群体。尽管对于市民阶层来说,来看戏,可能会用去他们生活中不小的一笔开支,有些市民甚至叫堂会、包场子,但是他们都愿意花这一部分钱。为什么呢?和所有地方戏剧一样,豫剧本来目的或宗旨是提供娱乐,观众可以从中获得愉悦、消解烦恼、陶冶情操,但也有不少市民“却到剧里去寻求忠告、洞见和安慰,用来应付自己的问题。”[8]
四、豫剧的演出环境:价值观的传播语境
豫剧的演出是在一定的环境中进行的,又受到特定语境的影响。豫剧经典剧目中蕴含的价值观既受到正统价值观念的浸润,也受到民间朴素价值观念的影响。
(一)豫剧经典剧目传播价值观的宏观背景
“中国的传统戏剧经改编后用来表现政治内容。”[9]豫剧成长、发展于具有浓厚中原文化氛围的河南。中原地处中华腹地,历来都受到传统社会统治者的重视,对中原这块地方的政治关注、思想控制也较为严密。因此,与其他地方戏剧相比,豫剧“承载着更重的道德内容和政治内容,几乎每一个剧种都把惩恶扬善作为最为重要的美学原则。”[10]中原文化根植于豫剧中,使豫剧不少经典剧目都透着家国大义的味道。有研究者将,豫剧经典剧目分为:“一国之戏”和“一家之戏”。“一国之戏”是一些弘扬忠君爱国的英雄或清廉爱民的官员,如《花木兰》《铡美案》等,并鲜明的褒扬或批判剧中人物如花木兰、包青天,陈世美。“一家之戏”,如《卷席筒》《卖苗郎》教人从善,勉励孝道等价值观。《中国国戏曲志·河南卷》中收录的近两百个豫剧经典剧目,只有两三部无关道德、政治等,剩余的剧目大多直接或间接宣传爱国家、睦邻里,提倡集体主义、奉献自我等价值观。
(二)豫剧传统剧目传播价值观的微观场域
舞台是豫剧演出的固定空间,是豫剧经典剧目传播价值观的常规场所。豫剧的演出舞台很宽泛。早期豫剧的“乡野草台”演唱时期,舞台的选择就是“逢场作戏”,哪里场地合适就在哪儿演,具有很强随意性。在农村演出,经常选择露天空旷的小块地,临时搭建戏台,几场戏演完,舞台也即时拆解,不复存在。有人邀请唱戏的话,则演出地点就可能是厅院、祠堂等。在祠堂里的豫剧演出,多是出于祭祀敬天、驱鬼辟邪等需要而开展的一种公共集体活动,这个形式举行本身就是一定礼仪或家族伦理等价值观的传播,观众参与其中能接受一定的价值观熏陶。比如民间节日里演出的捉鬼戏剧,其中的恶鬼角色就是许多不孝人物的集中代表,反映出民间百姓对孝道的尊重。
较为固定的演出地点,是传统戏楼,戏楼一般分布于都市的会馆中。戏楼又是多种价值观元素的综合体。河南现有不少保存完好的古戏楼,洛阳潞泽会馆和社旗县山陕会馆的戏楼均名为玄鉴楼,这名字的意思就是要人们把看戏当作照镜子,从戏曲这面“镜子”里看是非曲直,善恶美丑等。另外,戏楼的楹联也是价值观传播的重要媒介,诸如社旗县山陕会馆的楹联:幻即是真,世态人情,描写得淋漓尽致;今亦犹昔,新闻旧事,扮演来毫发无差。巩县二郎庙戏楼楹联:演苦困欢娱之往事启万人心;集忠奸贤愚于同堂作千秋鉴。这些蕴含有价值观元素的楹联,让观众在进入演出场地之始,就能感受到因戏曲表演而营造出的浓厚价值观传播氛围。
五、豫剧经典剧目在价值观传播方面的特色
豫剧是河南家喻户晓的剧种,一些经典的唱段,平常百姓在劳动、行走中都能随口唱两句,自娱自乐。1951年改编自京剧《木兰从军》的豫剧《花木兰》,由豫剧名家常香玉演唱后,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全国各地的百姓,张嘴就能哼出,“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花木兰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价值观符号,人们随口唱出的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戏词,也是一种对忠心爱国价值观的再体验。豫剧之所以能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与其对价值观有效传播的特点有很大关系。
(一)现场即时互动的价值观传受
“戏是演给观众看得,观众对于一个戏的反应应该视为它成功与否的决定性条件。”[11]传统社会中,豫剧的演出现场是热闹非凡的,往往是台上唱得欢腾,台下欢呼声不断。观众们看到精彩之处,会长时间地鼓掌、喝彩,或者走上台为演员披红、送礼物。演员在舞台上,将蕴含有一定价值观的戏曲内容,通过演唱的形式,传播给观众。观众是能动地接收信息,鼓掌喝彩披红等,是即时反馈。并且这样的传受互动从戏剧开始直到演出结束,无限次地循环着。受传双方处于同一时空,演员精彩的表演会立刻感染观众,演员也会受到鼓舞演的更加起劲,这样的氛围中,戏剧所蕴含的价值观一般都能深深地印刻在观众脑海里。甚至演出结束后,观众遇到熟悉的人,还会念念不忘的谈论戏剧节目,进行价值观的二次传播。
(二)一种和谐人际关系的公共文化生活
在传统社会,特别是电视没有普及以前,戏曲演出是人们生活中一件非常隆重的事,特别是在农村地区。一个村里有豫剧演出,附近四邻八村的老少爷们都会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来看。那些远嫁外地的女性也会借看戏的由头,走亲戚、访友人。戏曲演出的场地周围,各种小商小贩们也趁机售卖各种吃食,演出现场也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一时间,围绕戏曲演出形成了一个没有明确范围的场域,人们在其中互相交流。人们聚在一起看戏,谈的不一定都是戏曲内容,可能就是聊聊家长里短、新近发生的新鲜事或邻里间的趣闻,戏曲演出给观众提供了一次参与集体活动的机会,一种广泛深入交谈的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和观众可以互动交流,观众与观众也可以密切沟通,加深了人们之间的感情,也和谐了人际关系。
六、结语
传统社会里,地方戏剧是社会主流价值观通往民间价值观系统的最重要甚至是唯一路径。地方戏剧在传统社会里的流动演出,既有效推动了主流价值观在社会底层的传播,也给普通民众送去了精神的娱乐和满足。从传播主体——豫剧的编演人员,到演出场所——戏台剧院,再到观演现场等,豫剧经典剧目中的价值观都在进行着传播与接收。这一传播过程中,剧作人员、演员、戏台楹联等多种媒介共同参与了价值观传播,这是一种活态的价值观传播与接受。
像豫剧不少经典剧目一样,地方戏剧传播了大众化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并将家国大义等正统官方价值观念予以通俗浅易的诠释。当今时代,我们倡导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无论是国家、社会还是个人层面的价值观,如爱国、和谐,公正、敬业、诚信等,都能在地方戏剧中寻觅到踪影。对地方戏剧在社会价值观传播方面的有效挖掘,有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传播与践行。如何将全民族的价值观念通过地方戏剧表演的形式传播到民众心中,应当予以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