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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撒尼尔·霍桑《神奇之书》的叙事特征

2019-03-18李瑞春

关键词:女妖霍桑叙述者

李瑞春

(内蒙古师范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22)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是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主要代表。他既是美国“罗曼司”文学传统的开拓者,也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为儿童读者改编古希腊神话的作家,其代表作是《神奇之书》(A Wonder Book for Girls and Boys)和《探戈尔伍德故事》(Tanglewood Tales for Girls and Boys)。这两部儿童文学作品早在20世纪初就被孙毓修先生介绍到了国内,他在《文苑:读欧美名家小说劄记》中指出,“若以神话而兼冒险之事、古史之迹者,则惟美人霍生甯之wonder book与tangle wood tales二书乎。此书假希腊古事,点缀而成。”[1]除了以上两部作品,霍桑创作的其他儿童文学作品还有《祖父之椅的整部历史》(The Whole History of Grandfather's Chair)和《名人传记故事》(Biographical Stories for Children),因此称霍桑为儿童文学作家也不为过。霍桑创作儿童文学的目的比较复杂,既有在《名人传记故事》序言中所说的培养美国儿童的社会责任感,以及获得更长久的文学声誉的因素[2],也有霍桑对当时美国儿童文学创作状况不甚满意的原因。他认为美国儿童文学说教味浓厚,质量低下因而毫无益处,如果要真正取得教育儿童的目的,就必须采用一种符合儿童心理和审美志趣的文学创作模式。因此,霍桑运用了更易于儿童读者接受的叙事方式和技巧,使他的儿童文学作品生动有趣且寓教于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神奇之书》。

一、 双重叙述层次

在叙述方式上,《神奇之书》使用的是双重叙述层次。叙述层次或叙述分层是叙述学一个重要概念,它是指在一个叙述文本中有两个或多个叙述者,“所谓叙述层次,指所叙故事与故事里面的叙事之间的故事的界限。”[3]P43胡亚敏根据热奈特区分的内外叙述层次,把外部叙述层次称之为“外叙述者”,内部叙述层次称为“内叙述者”,“外叙述者是第一层次故事的讲述者”“内讲述者指故事内讲故事的人”。[3]P43-44《神奇之书》的外叙述者是“我”,内叙述者是尤斯塔斯·布莱特。“我”描述了在探戈尔伍德庄园聚集着一群快活的孩子,为了避免真人名字带来的麻烦,“我打算把他们叫做报春花、长寿花、香蕨木、蒲公英、蓝眼睛,虽然这些名字更适合于一群天使而不是一伙人间的孩子”。[4]P1334在孩子们中间,有一个善于讲故事的年轻人——尤斯塔斯·布莱特,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孩子们经常缠着尤斯塔斯讲故事,尤斯塔斯为了“显摆”自己的学问也乐此不疲。《神奇之书》的主体部分是内叙述者尤斯塔斯为孩子们讲述的六个古希腊神话故事,即《女妖戈耳工的首级》《点金术》《儿童乐园》《三个金苹果》《奇妙之罐》和《喀迈拉》。

《神奇之书》中,外叙述者不仅起到了的背景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创设了适合于儿童阅读或欣赏古希腊神话故事的情境。众所周知,儿童文学作品要符合儿童的年龄和身份特征,切合儿童的心理和审美习惯,惟其如此,才能赢得儿童的喜爱,进而起到教育儿童的作用。古希腊神话故事对于霍桑时代的孩子而言,由于年代过于久远,两者存在着巨大的“审美距离”,因而如何克服经典神话与儿童读者之间由于时间和空间造成的陌生感和疏离感就成为霍桑面临的首要问题。霍桑在着手创作第一部儿童文学作品《祖父之椅》之前,在给朗费罗的一封信中说:“应该有一条主线贯穿整部作品,把书中的所有故事都串联起来。”[5]霍桑所说的“主线”即外叙述者。霍桑认为,儿童文学作品的首要之义是要吸引孩子、“愉悦孩子”,而引起儿童读者兴趣的作品就要描绘孩子们的生活经历和所感所想,从而使儿童读者具有身份的认同感和故事语境的介入感。霍桑的儿童文学创作基本沿用了这一模式——通过外叙述者描述孩子听故事的情节,内叙述者讲述历史或神话故事。

《神奇之书》中,外叙述者描述尤斯塔斯和其他孩子们的故事十分有趣。当孩子们要求尤斯塔斯讲故事的时候,尤斯塔斯总是“常常装出一副厌烦的样子”,但在孩子们的再三要求下,“你可以看见他(尤斯塔斯)高兴地两眼闪闪发光”。[4]1335作为“孩子王”,尤斯塔斯因会讲故事在孩子们中间得到了极大的存在感和满足感,为了显示自己学问的“高深”,他故意装作嫌弃这些孩子的“幼稚”和“浅薄”,因而假装不耐烦。但是那些年龄比尤斯塔斯小很多的孩子们并没有他那样的“城府”,他们只是天真而急切地想听他讲故事。尤斯塔斯的“故弄玄虚”和孩子们的“期盼”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叙事张力:一方面外叙述者生动地刻画了儿童形象,细腻而真实地展示了儿童心理(其实尤斯塔斯也是一个孩子),另一方面又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内叙述者尤斯塔斯讲述的古希腊神话故事。相对于尤斯塔斯,这些听故事的孩子是叙述接受者,他们在叙事者和真实读者之间起到了桥梁和中介的作用。在文学审美经验中,叙事作品对真实读者具有某种“同化”作用,即读者通过想象力身临其境地进入到故事情境中,有时就可能化身为作品中的某一个人物,但在同化为作品人物时,真实读者要与虚构人物在智力、情感或价值观上具有相似性。《神奇之书》中的孩子们与真实的儿童读者年龄相仿、心理相似,因此真实儿童读者就较容易地把自身带入到外叙述者描述的情境中。在此过程中,真实儿童读者仿佛自己也置身于众多孩子中间,与尤斯塔斯进行交谈,也和他们一道倾听尤斯塔斯讲述的古希腊神话:

“好了,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尤斯塔斯大哥!”所有的孩子马上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别评论了,讲吧!”

“那你们大家都坐下。”尤斯塔斯?布赖特说,“保持安静,跟耗子似的别出声。不管是淘气的大报春花、小蒲公英还是什么人,只要有人一打岔,我马上就闭上嘴把没讲完的故事咽到肚子里去。”[4]p1336-1337

接着尤斯塔斯为孩子们讲述了《女妖戈耳工的首级》的故事。

霍桑通过外叙述者,创设了适合儿童读者审美习惯和心理的叙事语境,营造出充满童趣的审美氛围,缩小了古典神话和儿童读者之间的“审美距离”。对内叙述者尤斯塔斯所讲述的古希腊故事,霍桑则进行了改编:添加人物对话和增加细节描写。

二、大量运用人物对话

霍桑选取的六个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有的故事情节较为粗略,因而显得枯燥而平淡。为此,霍桑在改编程中引入了大量人物间的对话,即加入了直接引语。在叙事学中,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是叙事话语的主要四种模式,关于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的区别与优劣,胡亚敏有一段切中肯綮的评论:“直接引语更接近人物,他在引导词和引导的规定下复现出人物使用的语言,不过这种忠实性又不可避免地会使直接引语受制于人物语言和特定场合。间接引语给了叙述者以较大的灵活性,但它毕竟与人物有一定距离,不是人物‘确确实实’说出来的话语,不能作为人物原话的凭据,并且失去了人物原话的生动性。”[3]p94间接引语受到叙述者话语压力较大,直接引语则几乎没有这种约束,叙述者只是照录人物语言,人物语言的语气和神态能够更为直接的呈现,因而“现场感”和“形象性”较强。前已述及,创设符合儿童读者阅读习惯和心理的情境是“愉悦”儿童读者的重要叙述技巧,大量运用直接引语起到的“介入感”效果,增强了故事情节的丰富性和人物形象的生动性。

希腊古典神话中“潘多拉盒子”的故事情节较为简短,主要人物厄庇墨透斯和潘多拉没有言语交流,霍桑添加了两人的对话:

她跨进门槛,几乎第一个问题就是:——

“厄庇墨透斯,你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我亲爱的小潘多拉,”厄庇墨透斯回答。“那是个秘密;请你务必宽大为怀,不要再问有关箱子的任何问题。这个箱子是留在这儿让我保管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可谁给你这个箱子的?”潘多拉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也是个秘密。”厄庇墨透斯回答。

“真叫人恼火!”潘多拉撅起嘴喊了起来。“我希望有人把这个难看的大箱子给搬走。”[4]p1389

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儿童更是如此,霍桑通过添加人物对话不仅创建、细化了故事发生的具体场景,为读者设置了悬念,而且塑造了易于儿童理解的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只是宙斯报复人类的一个“工具”,她是“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外表美丽、善于言辞、媚态撩人,这些特质对儿童而言抽象而较难领悟。但霍桑运用人物对话的方式塑造了一个具有好奇心、脾气大且有些任性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非常符合儿童的性格特征,因而便于儿童读者理解和接受。

同时,引入人物对话也增加了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生动性。在《女妖戈耳工的首级》中,霍桑添加了福耳库斯三个女儿对话的情节。希腊神话中的福耳库斯的三个女儿出生时长着白发,三个人只有一只眼睛和一颗牙齿,只能轮流使用。[6]p55古希腊神话富于想象力和神奇性,反映了人类童年时期对世界以及人与世界关系的独特认识。“三人共用一眼一牙”情节的奇特性对儿童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当然也让儿童充满疑惑——三个人怎么共用一只眼睛?她们会争夺眼睛吗?她们会吵架吗?这些儿童关注的问题在希腊神话中并没有具体的描写。霍桑在《女妖戈耳工的首级》中描写道:“她们习惯于把眼睛从一个人那儿换到另一个人手里,好像那是副眼镜——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个单片眼镜。三个人中的一个把眼睛使用一段时间以后就从眼眶里把眼睛挖出来,传给她的一位姐妹。轮到的人马上把眼睛装进眼眶,兴致勃勃地看看可以看得见的世界。”[4]p1346但有时她们也会因此发生争吵,因为每个人都想要看到外面世界的样子,毕竟目盲不仅无法满足人们的求知欲,而且会让人感到恐惧:

“姐姐!稻草人姐姐!”她说,“你用眼睛用得够久了。该轮到我了。”

“让我再用一会儿,恶梦妹妹。”稻草人回答说。“我觉得那浓密灌木后面好像有样东西。”

“嗯,那又怎么样呢?” 恶梦挺不高兴地反驳她。“难道我就不会往灌木里看?我就不如你清楚?这眼睛是你的也是我的。我也会用,用得跟你一样好,也许还更好一点。给我,我马上就要!”[4]p1347-1348

第三个姐妹“哆嗦”也想要眼睛,无奈之下“稻草人”只好把眼睛给了她们,并且说:“呆头呆脑地吵个没完。我觉得眼前黑一点没什么不好。不过,赶快拿去,要不然我就要装回去了。”[4]p1347-p1346以上对话描写具体而生动,尤其是“稻草人”言不由衷的话特别符合儿童心理,能够引起儿童读者的共鸣,从而取得吸引、“愉悦”儿童读者的艺术效果。引入大量人物对话,增强了古希腊神话故事的形象性和现场感,克服了神话故事的抽象性和概括性,使之变得栩栩如生,让儿童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契合了儿童读者的审美心理,满足了他们的审美期待。

三、增加细节描写

增加细节描写也是霍桑改编古希腊神话故事的重要内容。

文学审美活动是读者和作品之间的双向互动过程,文学作品意义的生发和文学价值的实现是读者与作品“视界融合”的结果,英伽登和伊瑟尔都认为,文学作品存在着许多未定点,需要读者通过联想、想象使之具体化。但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读者“先见”或“前理解”的不同,具体化的效果可能大相径庭。《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和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的秦罗敷都是绝色美女,作者都没有直接描写她们的美貌,而是采用侧面烘托或描写“美的效果”的手法展现她们的美。海伦和秦罗敷的具体面貌和身姿就是一种“未定点”,需读者根据自身的审美趣味和习惯使之具体化。可以肯定的是,因地域、民族、年龄和性别等方面的差异,具体化的海伦和秦罗敷会有很大区别。对于成人读者而言,未定点不仅是文学作品的本质属性,而且可能是文学经典的表征,但对儿童读者来说却未必如此。

相较于成人读者,儿童读者在人生经验、认知水平和审美能力等方面存在着诸多不足,因而也就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和文学接受能力,因此减少未定点、增加细节描写就成为儿童文学创作的内在要求。儿童文学的特征主要表现为生动性和趣味性,细节描写是达到这一要求的有效叙述技巧。霍桑在《女妖戈耳工的首级》中细致地描写了珀尔修斯砍掉墨杜萨首级的过程,期间有疑惑、恐惧和犹豫,以及在水银和其姐姐鼓励下谨慎而坚定的行动:

珀尔修斯小心翼翼地朝下飞,两眼望着盾牌上反映出来的墨杜萨的面孔。他越接近地面女妖带蛇的面容和金属般的身体就显得更加恐怖。终于,珀尔修斯降落到离女妖一臂之远的距离,于是他举起宝剑;正在这个时候,女妖头上每一条蛇都昂首示威,墨杜萨慢慢地睁开眼睛。但她晚了一步,宝剑的利刃削铁如泥;一剑下去快如闪电;万恶的墨杜萨立即身首异处![4]p1356

希腊神话只是简单叙述道:“雅典娜指点他怎样下手,所以他平安无事地割下了这个怪物的头。”[6]p56两相比较,霍桑通过心理和动作细节的描写,使得原本具有未定点的情节跌宕起伏、令人紧张而期待,极具叙述张力。同时,霍桑为了让儿童读者更易感悟戈耳工的形貌,在描述了它们的“铁鳞甲”“金翅膀”“群蛇的头发”之后,以比喻的方式再次刻画戈耳工的形象:“戈耳工女妖就像一种巨大的可怕的昆虫——像硕大无比的金翅膀硬甲虫,或蜻蜓或类似的昆虫,不过她们要大上一千一万倍。”[4]p1354新奇的比喻“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7],从而取得“陌生化”效果,提高审美经验的冲击力和感受力,但这是针对成人读者而言。若要“愉悦”儿童读者,就要采用一种为儿童读者更容易理解的叙述方式和技巧。因而在修辞手法上,霍桑并没有使用新颖的比喻,而是运用儿童读者日常熟知的喻体表现本体,用“硬甲虫”“蜻蜓”比喻戈耳工女妖的形象性和趣味性会更加吸引儿童读者。这样的例子在《神奇之书》中俯拾皆是,如在《点金术》中把黄金比喻为“秋天的落叶”,在《儿童乐园》中把潘多拉盒子中飞出的“灾难”比喻为“苍蝇”“蚊子”“金龟子”等等。此外,霍桑为了建立故事人物和儿童读者的亲近感,或修改了古希腊神话中人物的年龄,或消解了古希腊神祗的神性,如厄庇墨透斯和潘多拉变成了两个孩子,雅典娜成为年轻人“水银”的姐姐。

霍桑深知,古希腊神话故事作为西方文学的经典已经深入人心,西方读者特别是成人读者已经对其形成了“刻板印象”,因而改编古希腊神话是一种挑战成人读者的文学创作活动,必然要面对成人读者的质疑。因此,霍桑首先在序言中就表示,希腊经典神话神圣、“不可摧毁”且永不会消亡,不同时代可以根据时代的风格和情感“打扮”“修饰”它们。[4]P1354霍桑在序言中为他改编希腊神话的合法性和正当性提出自己的理由,以期得到成人读者的理解和宽容。不仅如此,霍桑借内叙述者尤斯塔斯之口,表达了儿童读者对改编希腊神话的看法:“我真不明白,从前怎么没有人把它们编成给小女孩小男孩看的图画书。而是让些白胡子的老先生钻在有霉味的希腊古书里一字一句地钻研这些故事?这些故事是哪年哪月编出来的,怎么编出来的,又是为了什么目的。”[4]P1336霍桑通过内叙述者是想告诉成年读者,他改编希腊神话不是为研究之用,只是要在“愉悦”儿童读者基础上教导孩子。霍桑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在霍桑的有生之年,《神奇之书》销售得很快,时至今日也依然出现在众多的儿童文学选集之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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