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九贡考辨

沈斌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

所谓九贡者，或谓之《太宰》九贡，或谓之《大行人》九服之贡，或谓之《闾师》九贡。前二者屡见诸文献，后者见之虽鲜，然亦有之。诸贡之间，岂无异乎？是以，考诸文献，辨其异同。

一、常贡与因朝而贡之辨

《太宰》云：“以九贡致邦国之用。”[1]32可见，此九贡是邦国自致之也。邦国者何？贾公彦于《太宰》“六典”疏云：“《周礼》凡言‘邦国’者，皆是诸侯之国。”[1]25故此疏亦云“此贡，诸侯邦国岁之常贡也”[1]32。诸侯邦国即诸侯国，或为内诸侯国——王畿内之采地①吕文郁云：“采邑就是王畿内的诸侯国，故典籍常称采邑为国。而采邑主为寰内诸侯或直称内诸侯……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说：‘凡三等采地，《秋官·朝大夫》序及《载师》注通谓之国，故其君长亦得称诸侯。’《谷梁传》隐公元年：‘寰内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出会诸侯。’又定公四年：‘此不卒而卒者，贤之也，寰内诸侯也。’范宁《集解》：‘天子畿内有采地者谓之寰内诸侯。’《礼记·王制》：‘天子之县内诸侯，禄也。’孙诒让说：‘盖都、家为内诸侯，故亦立两设伍，略放邦国之制。’可见，采邑主称内诸侯为古之通例。”见吕文郁.周代采邑制度研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20-22页。，或为外诸侯国——王畿外之封国。然据《禹贡》所载，八州有贡，惟冀州无贡，又因冀州为王畿，后世诸儒皆谓天子畿内之地有赋而无贡。如：王天与《尚书纂传》引马融说：“贡者，侯国献其土物于天子。冀州，天子自治，故不言贡。”[2]641陈祥道《礼书》云：“采邑有赋而无贡，邦国有贡而无赋。”[3]239林之奇《尚书全解》云：“尝考冀州之所以不言贡篚者，盖畿内之地。天子之封内，无所事于贡也。”[4]141-142以是推之，则《太宰》九贡乃是畿外诸侯所贡也。

贾疏又以《太宰》九贡为诸侯之常贡，即《小行人》所云令春入贡是也；而《大行人》所谓侯服岁一见，其贡祀物之类，则是因朝而贡，与此别也[1]32。其所谓常贡与因时而贡者，乃以贡之岁数为别，前者每岁一贡，岁岁如是，故谓之常贡；后者当朝之时，或一岁一贡，或数岁一贡，故谓之因朝而贡。后世诸儒多从此说。然有王与之者以“此《行人》言‘见’与‘贡’自是二事，非联之也。侯服岁一见也，其所常贡则祀物；甸服二岁一见也，其所常贡则嫔物；男服三岁一见也，其所常贡则器物；采服四岁一见也，其所常贡则服物；卫服五岁一见也，其所常贡则材物；朝见固有岁数之不同，若贡物则是其服每岁之常，安可以为来朝始有贡乎？见者，自其君之亲来；贡，则每岁或遣使而入耳。”[5]318显然，王氏以朝见有岁数之异、诸侯亲来与否之别，然贡物则是其服每岁之常。此则以每岁贡物之常否，以辨常贡与否。

较之二说，窃以为诸侯国当贡当朝之时所贡之物皆为常，非岁岁有异，而《太宰》九贡又通该《大行人》九服之贡。按《大行人》所谓“侯服岁一见，其贡祀物”[1]564，则知侯服诸侯岁岁亲来，然不知其复遣使入贡与否？而蔡德晋以“（诸侯）当朝而亲贡之，则不复遣大夫入贡，一岁中不当有两贡也。若九州外之蕃国，则无每岁常贡耳”[6]42。按蔡说为是，则侯服诸侯虽为因朝而贡，岁岁亲来，然亦不复遣使入贡矣。依贾疏可知，侯服之贡，即为常贡——《太宰》九贡也。又因其所贡者为祀物，故知此侯服之祀贡亦属《太宰》九贡之祀贡也。以是而知，若谓《太宰》九贡为常贡，谓《大行人》九服之贡为因朝而贡，以别二者，乃不确也，实则诸侯国当贡当朝之时所贡之物皆为常，非岁岁有异，而《太宰》九贡亦通该《大行人》九服之贡也。

二、九贡与九服之贡

考之《太宰》九贡与《大行人》九服之贡，则其所贡之物亦相类也。所贡者何？《太宰》云：“一曰祀贡，二曰嫔贡，三曰器贡，四曰币贡，五曰材贡，六曰货贡，七曰服贡，八曰斿贡，九曰物贡。”[1]32《大行人》云，侯服贡祀物，甸服贡嫔物，男服贡器物，采服贡服物，卫服贡材物，要服贡货物，蕃国各以其所贵宝为挚[1]564-565。

（一）祀贡

祀贡，先郑②先郑者，郑司农也。后郑者，郑玄也。郑注即郑玄注也。谓之“牺牲、包茅之属”，后郑虽不言，然《大行人》“祀物”注亦谓“牺牲之属”[1]565，斯见二郑义同。贾疏引《礼记·礼器》与《左传·僖公四年》[1]③贾疏云：“郑司农云：祀贡，牺牲包茅之属者。按《礼记·礼器》云：三牲、鱼、腊，九州之美物。故知祀贡有牺牲也。按僖公四年，齐责楚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故知祀贡中有包茅也。”惟证祀贡之中有牺牲、包茅，却未具言二物者为何。按后郑《牧人》注，则知“牺牲，毛羽完具也”[1]195。而孙诒让又云：“牲谓角体完具，牷谓毛羽纯色，牺则祭牲角体完具而又兼毛羽纯色也。盖单言牲，则纯庬兼有，而角体则无不完具也……至祭祀之牲，择之尤精，特取体全色纯之美名，谓之牺牲，明其无不备也。”[7]916由是推之，此祀贡乃畿外诸侯所贡之美物，所贡之牲当精且美，即角体完具而毛羽纯色者也。包茅，二郑虽未直言，然据注疏家所云，是祭祀时缩酒所用之菁茅。如：《左传·僖公四年》云：“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杜注：“包，裹束也。茅，菁茅也。束茅而灌之，以酒为缩酒。”[8]202《谷梁传·僖公四年》云：“桓公曰……菁茅之贡不至，故周室不祭。”范宁集解：“菁茅，香草，所以缩酒，楚之职贡。”[9]73《禹贡》云：“（荆州）包匦菁茅。”孔传：“菁以为菹，茅以缩酒。”[10]84总之，二郑举牺牲、包茅以释祀贡之义，亦由斯二义可知，祀贡是畿外诸侯供天子祭祀之用，所供之物乃非常之物，其尤精且美。《大行人》侯服所贡之祀物，后郑虽未言及包茅，然举牺牲亦可知其所贡之物精且美也，而其所贡之祀物亦属此祀贡也。

（二）嫔贡

嫔贡，郑注：“‘嫔’，故书作‘宾’。郑司农云：‘宾贡，皮帛之属。’玄谓嫔贡，丝枲。”[1]32后郑不从先郑“宾贡”之义，故破“宾”为“嫔”，谓之“丝枲”。贾疏又申之，谓：“此九贡皆是诸侯宾之所贡，不得特以一事为宾贡，宾贡者非也。若言嫔贡，谓丝枲堪为妇人所作是也。”[1]32然王引之驳之，云：“‘祀’与‘宾’相对为文，其为宾客之事明甚。上文‘以九式均节财用，一曰祭祀之式，二曰宾客之式’，《地官·乡师》‘闾共祭器，州共宾器’，是其例也。祀贡以供王祭祀之事，宾贡以供王宾客之事，非谓诸侯来宾而贡之，因谓之宾贡。贾疏不达先郑之义而臆为之解，非是。宾，本字也；嫔，借字也。读当如其本字，不当依借字为解。若谓嫔妇化治丝枲，因谓丝枲为嫔贡，则下文服贡，亦嫔妇所为，何以不谓之嫔贡乎？材贡，饬化于百工，不闻谓之工贡；货贡，阜通于商贾，不闻谓之商贡也。当以先郑之说为长。”[11]185-186按王说甚是，故从先郑之义，则宾贡是畿外诸侯供天子宾客之用，所供之物皮帛之属也。而后郑于《太宰》“九式”注云：“币帛，所以赠劳宾客者。”[1]31又《小行人》注：“皮，虎豹皮也。”[1]568是见，此皮帛乃天子赠劳宾客之物也。

然《大行人》甸服之贡，郑注又云：“故书‘嫔’作‘频’。郑司农云：‘嫔物，妇人所为物也。’玄谓嫔贡，丝枲也。”[1]565先郑前后异说，而后郑此从先郑“妇人所为物”之义，又增成为“丝枲”。王引之复驳之，云：“按《秋官·大行人》，侯服，其贡祀物，甸服，其贡嫔物。‘嫔’亦当读为‘宾’。祀物，祭祀之物，宾物，宾客之事所用物也。故书作频物。频，即宾之借字……是‘频’与‘宾’同声而通用也。郑司农乃误读‘频物’为‘嫔物’，以为嫔物妇人所为，后郑因以丝枲当之，岂知《大行人》之其贡频物，即《太宰》之宾贡乎？”[11]186王说甚确，则知此嫔物即《太宰》九贡之宾物，以供天子宾客所用之皮帛之属也。

（三）器贡

器贡，先郑谓之宗庙之器，然后郑谓之银铁、石磬、丹漆[1]32，又以《大行人》男服所贡之器物为尊彝之属[1]565。此则后郑以器物为尊彝之属，虽与先郑意同，然似与前注相左。贾疏以“《大行人》因朝而贡者，得有成器，此岁之常贡，不得有成器”[1]32释之，又举昭公十五年“求彝器”[1]565之事为证。观之似确，然据江永所言“器贡，若鲁壶之属。《传》曰：‘诸侯之封，皆有以镇抚王室。’又曰：‘彝器之来，嘉功之由。’疏谓诸侯常贡无成器，未确。”[12]720显然，成器非惟诸侯朝贡之时可贡，遣使之时（常贡）亦可贡也。细究二郑之意，则似殊实通，后郑所谓尊彝之属者即为宗庙之器，此不言自明；所谓银铁、石磬、丹漆者，实为制器之材也。是故林耀曾谓：“诸侯九贡之器贡，兼当二义，有贡成器者，亦有贡制器之原料者，盖王国所用之祭器，亦当有自制者，非皆出于诸侯之贡也。”[13]65按林说为是，今从之。斯知，器贡（物）皆与宗庙祭祀有关，或为成器，或为制器之材。

（四）币贡

币贡，先郑以之为绣帛。后郑又增成先郑之意，以币帛为玉、马、皮、帛也[1]2。按《小行人》云：“合六币：圭以马，璋以皮，币以帛，琮以锦，琥以绣，璜以黼。”郑注：“六币，所以享也。皮，虎豹皮也。”[1]568则此六币既有六玉——圭、璋、币、琮、琥、璜，亦兼有六物——马、皮、帛、锦、绣、黼也。《说文·帛部》云：“帛，缯也。凡帛之属，皆从帛。”[14]363锦者，从帛，故为帛之属，亦为缯也。又云：“锦，襄邑织文也。”段注：“司马彪《舆服志》云：‘襄邑岁献织成虎文。’按许以汉法释古，谓若今之襄邑织文，即经典之锦文也。”[14]363郑于《礼记》注又云：“织，染丝织之。”[15]552则知，锦即是先染丝，再织成虎文之璧色缯也。《考工记》云：“白与黑谓之黼。五采备谓之绣。”后郑以为“此言刺绣采所用”，而贾疏则谓：“凡绣，亦须画乃刺之。”[1]623是知，黼、绣皆是先画，再刺之；黼，惟黑白二色，绣，则备五采。可见，锦、黼、绣三者皆为刺绣之工艺，且三者皆可刺之以帛，故后郑以帛兼言锦、绣、黼也。

然，《大行人》未言币贡者，贾疏以“此中无币贡者，因朝而贡三享中已有币，故不别贡币也。”[1]565按贾疏为是。此六服诸侯亲来，于三享中皆有贡币，不可单言某服贡币，若服服皆言，则文亦赘矣，故不别言贡币。其又以“《太宰》岁岁常贡，此依服数来朝，因朝而贡，数既有异，时又不同，故彼此物数不相类也。”[1]565窃以此不足信也。六服之贡因诸侯亲来，故于三享中皆有贡币，而《太宰》九贡或诸侯遣使而来，未于三享中贡币，然亦贡币也。二者之别，在于诸侯亲来与否，而贡币则或类或异未可知也，不可以六服之数有异、时不同，妄言所贡物数不相类。是知，币贡，即后郑所谓玉、马、皮、帛也。无论《太宰》九贡，抑或《大行人》九服之贡，皆有之；《大行人》未言之者，盖因六服皆贡，不可单言某服，故而不言。

（五）材贡

材贡，先郑释为木材，后郑则略举櫄、榦、栝、柏、篠、簜之属[1]32。二郑之意通也。櫄，据《山海经·中山经》载：“成侯之山，其上多櫄木。”郭璞传：“似樗树，材中车辕。”郝懿行疏：“《说文》云杶，或作櫄，即今之椿字也。”[16]48是以，林耀曾增成其意，云：“櫄与杶同，今谓之香椿，落叶乔木，高三四丈，夏开白色小花，属栋科。”[13]65林说甚该。由是而知，櫄之高大挺直，可为栋梁者也。《禹贡》云：“杶榦栝柏。”孔传：“榦，柘也。栝，柏叶松身曰栝。”[10]84又《考工记》云：“凡取干之道七：柘为上，檍次之，檿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1]657则知，榦即柘，其木坚劲，乃为弓干最善者也。栝，按《尔雅翼》云：“栝，桧也。故桧兼有栝音。柏叶而松身，性能耐寒，其材大，可为舟及棺椁。”[17]330此栝因其材大耐寒，乃为舟及棺椁之善者。篠簜，《说文·竹部》云：“篠，箭属，小竹也。”“簜，大竹也。”[14]189斯二者，无论大小，其性挺且韧，皆可成器也。综上，后郑所谓材贡者，虽举六者，然其性或挺或韧，盖木以此性方得为材贡。

然，后郑注《大行人》卫服所贡材物为八材，贾疏以为即《太宰》“饬化八材”[1]565，而后郑于《太宰》八材并未明释，惟引先郑所谓“珠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木曰刻，金曰镂，革曰剥，羽曰析”[1]29之说。若以贾疏为是，则后郑岂非自惑乎？孙诒让以《太宰》九贡之材贡专据木材而言，以珠入游贡，石入器贡，金入货贡[7]2980，林耀曾[13]④林耀曾云：“后郑于《大行人》六贡之材物，以《太宰》九职之八材当之，盖六贡无器物、斿物、货物，此九贡则以珠入游贡，石入器贡，金入货贡，故专据木材而言也。”亦持此说。信能如是，则玉入币贡、货贡，革入货贡，象入斿贡或货贡乎？显然，牵强为之，诚难服众。窃以为卫服所贡之材物亦为九贡之材贡，非所谓八材者也。又以经推之，此六服之内，卫服、要服去王远而功少，卫服王欲责之，故以其贡重大之材物，然要服去王虽远，盖因其近夷狄，王欲抚之，故以其贡轻巧之货物。

（六）货贡

据《周易·系辞》云：“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18]167《太宰》又云：“六曰商贾，阜通货贿。”[1]29此见，货可用于交易流通也。班固亦云：“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贝，所以分财布利通有无者也。”[19]1117颜师古注云：“金谓五色之金也。黄者曰金，白者曰银，赤者曰铜，青者曰铅，黑者曰铁。刀谓钱币也。龟以卜占，贝以表饰，故皆为宝货也。”[19]1118斯见货既有自然之物——金、龟、贝之属，亦有人工之物——布、帛、刀之类。综之，货者，或为自然之物，或为人工之物，然皆可用于交易流通也。而《太宰》九贡之货贡，先郑谓之珠贝自然之物，后郑谓之金玉龟贝。又后郑注《聘礼记》云：“货，天地所化生，谓玉也。”[20]287按天地所化生者，即自然之物，则知后郑与先郑意同，皆以货为自然之物也。是以，后郑注《大行人》要服所贡之货物，亦谓之龟贝也。二郑皆据自然之物为言，盖货贡——贡于天子之货，非为人工之物，惟可用于交易流通之自然之物哉！是故，此货贡之金玉，别于上述器贡之银铁、币贡之玉。器贡之银铁乃制器之材，虽自然之物，然不可用诸交易流通；币贡之玉则专指圭、璋、币、琮、琥、璜六玉，亦与此异也。

（七）服贡

服贡，先郑谓之祭服。孙诒让以“先郑说服贡亦谓服材，非谓制成衣服。”[7]106林耀曾亦云：“盖谓祭服之材。”[13]75按二说为是。以经考之，《左传·桓公十五年》云：“诸侯不贡车、服。”杜注：“车、服，上之所以赐下。”[8]127杨伯峻申之，云：“车与戎服，乃在上者所以赐与在下者，故诸侯不用以贡于天子。《周礼·天官·太宰》九贡中有服贡，《大行人》因朝而贡亦有祭服，但所贡皆是制作衣服之材料，非谓已制成之衣服。”[20]142-143则见诸侯无成服之贡也。然贾疏却“以《大行人》因朝而贡有祭服，此岁之常贡，不得有成服”[1]32而臆断后郑不从先郑。实则后郑以先郑之说为是，故乃谓：“服贡，絺紵也”而不云“祭服之材絺紵也”。此乃后郑增成先郑之意也。又按郭璞注《穆天子传》云：“絺，葛精者。”[22]260郑注《典枲》云：“（麻草）白而细疏曰紵。”[1]124颜师古云：“织紵以为布而贡。”[4]172则既知紵为白细之麻布，亦可推知，絺为精细之葛布也。然《大行人》采服所贡之服物，后郑又谓之玄纁絺纩也。盖依《禹贡》“（荆州）厥篚玄纁、玑组”[10]85而增之。按《染人》云：“掌染丝帛，凡染：春暴练，夏纁玄。”郑注：“玄纁者，天地之色，以为祭服。”[1]128可知，玄纁，是玄纁色之丝帛也。孔传《禹贡》又云：“纩，细绵。”[10]85则知，《太宰》九贡之服贡与《大行人》采服所贡之服物同，皆为祭服之材——细麻布、细葛布、玄纁色丝帛、细棉之属。

（八）斿贡

先郑云：“斿贡，羽旄。”[1]⑤《周礼注疏校勘记》：“‘斿贡羽毛’，余本、嘉靖本、闽监毛本同《汉读考》改作‘羽旄’，云：今本作‘毛’误，旄者，旄牛尾也。”今从之，故改为旄。39孙诒让谓：“先郑以斿为旌旗之游，旌旗有注羽旄，故以羽毛为释。”[7]107然后郑不从先郑之意，谓：“游读如囿游之游。斿贡，燕好，珠玑琅玕也。”贾疏谓之“读为”，段玉裁考之，云：“按此‘读如’贾疏作‘读为’，是‘游’本训旌旗之流，其字省作斿。囿游与旌旗之流，义不同，故虽同字而曰读为，易其义也。‘囿游’见《天官·序官》《地官·囿人》注：‘囿游，囿之离宫小苑观处也。’燕好珠玑琅玕，皆游观之物。”[23]265阮元申之，云：“按《说文》旌旗之‘流’字作‘斿’，从 汓声，假借为出游之游。出游，字或作游，则俗字也。先郑云：‘游贡，羽旄’，游之本义也。后郑云；‘斿贡，燕好珠玑琅玕’，游之引申假借之义也。易其字之本义，古曰读为‘囿游之游’，其字皆从水，凡作斿不从水者，亦俗字也。凡读如、读为，皆有仍用本字之例，殊之于其义也。”[1]39孙诒让亦以段、阮二说为是，其谓：“后郑不从游之本义为释，故云‘读为’。若作‘读如’，则是仅拟其音，不易其义，不宜别以燕好为释矣……后郑以游为燕游，故释为燕好之物。”[7]108-109显然，二郑之异，在于“斿”字。先郑以斿贡为可注旗旄者，后郑则以为燕好之物。较二者之意，难做取舍。考之于经，盖诸侯九贡如王畿九赋，以入九式，即祀贡以入祭祀，嫔贡、币贡、服贡以入币帛、膳服、宾客，器贡、材贡、物贡以入工事、稍秣、丧荒，货贡、斿贡，则入匪颁、好用[24]⑥柯尚迁云：“夫贡、赋一也。王畿九赋以其地为类而供九式之用。侯国取赋之制，亦如王畿。既贡于王，即分为九等，以入九式。祀贡，祭祀也。嫔贡、币贡、服贡乃币帛、膳服、宾客也。器贡、材贡、物贡，乃工事、稍秣、丧荒也。货贡、斿贡，非匪颁、好用乎？是《大府》所入九贡反多，九赋反少矣。”536。诚如是，则斿贡用于匪颁、好用，不论是羽旄，抑或珠玑琅玕，皆可用也。或旌旗之事，若大阅、车饰之属，多用羽旄；燕好之事，若宴饮之时，则多用珠玑琅玕者。

（九）物贡

物贡，先郑以为九州之外各以其所贵宝为执，肃慎氏贡楛矢之属是也。显然，先郑既以《大行人》“九州之外，谓之蕃国，世一见，各以其所贵宝为执”[1]565为释，又举肃慎氏贡楛矢之属为证。以史考之，《鲁语》云：“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25]204是肃慎氏贡楛矢之事也。而《大行人》所谓蕃国世壹见，虽异于六服，然因其所执贵宝自致，亦得谓之贡也。况六服之贡已见于《太宰》前诸贡之内，惟蕃国所执者无所见，盖此物贡即通该之。而后郑所注“物贡，杂物，鱼盐橘柚”者，按《禹贡》所谓“（青州）厥贡盐、絺、海物”[10]81“（徐州）厥贡……淮夷蠙珠、暨鱼”[10]82“（扬州）厥包橘柚”，此即为六服所贡也。六服所贡虽已见于前诸贡之中，然今又言物贡者，盖六服诸侯或欲别致方物于王，则即为物贡。是故，窃以为物贡既有蕃国之贡，亦有六服之贡，然二郑所释各据一边而已。而王安石云：“物贡，则凡祀、嫔、器、币、材、货、服、斿之物，皆是也。”[26]17此则王安石以此物贡总言前八贡，以理推之，前八贡既已分言，今又总言，岂非赘文哉？是见王安石之说不足取也。王昭禹又云：“非祀、嫔、器、币、材、货、服、斿之物，皆谓之物……至于物贡，则所贡无常物，故不与八者为序而继于八者之后也。”[5]216显然，王昭禹以此物贡非言前八贡，乃是非常之物也。此说虽是，然不确也。以经考之，显见此物贡既是非常之物，又是蕃国、六服所贡，且异与前八贡者。

三、《闾师》九贡

《闾师》云：“凡任民：任农以耕事，贡九谷；任圃以树事，贡草木；任工以饬材事，贡器物；任商以市事，贡货贿；任牧以畜事，贡鸟兽；任嫔以女事，贡布帛；任衡以山事，贡其物；任虞以泽事，贡其物；凡无职者出夫布……”[1]203是所谓《闾师》九贡也。显然，此九贡与《太宰》九贡悬殊甚矣。《太宰》九贡乃是畿外诸侯国因地所贡于天子之美物，其或诸侯自至或遣使而贡，此九贡则是虽曰“贡”，实则直取于国中及四郊之民，与《太宰》九职相类，即为民以其职所入之税也。故知，此九贡不可与《太宰》九贡，或《大行人》九服之贡并言也。

四、小结

综上，《周礼》九贡，或谓之《太宰》九贡，或谓之《大行人》九服之贡，或谓之《闾师》九贡。《太宰》九贡与《大行人》九服之贡似殊实同，且《太宰》九贡通该《大行人》九服之贡，皆为诸侯国因地所贡之物，而二郑之说或同或通或异，贾氏之疏亦未必皆确，考之于经，证之于史，则明《太宰》九贡与《大行人》九服之贡之名义，其不外乎王之服食器用者也。而《闾师》九贡虽曰“贡”，然乃是国中及四郊之民以其职所入之税，与畿外诸侯之贡别之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