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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在唐诗翻译中的“胡”文化形象重构

2019-03-18魏家海

贵州民族研究 2019年6期
关键词:所安宇文唐诗

魏家海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胡文化主要指唐代的北方少数民族的文化,包括胡姬、胡服、胡俗、胡乐和胡天等。近年来,学界对汉学家的典籍翻译贡献有了新的认识和评价,丰富了汉学研究和翻译研究的成果,为翻译研究开辟了新方向。作为唐诗在海外传播的“代言人”,汉学家宇文所安不仅拓展了中外文化交流和融通的渠道,重塑了诗人的形象,而且通过唐诗的研究型翻译建构了唐诗的民族文化形象,延续了唐诗文化在西方文化中的强大生命力,对中国文化走进世界发挥了难以替代的作用。宇文所安的译著《中国文学选集》《杜甫诗全集》和专著《韩愈与孟郊的诗》《初唐诗》《盛唐诗》《晚唐》等书中的唐诗译诗数量庞大,其中不少译诗涉及民族文化和民族交流。

一、以形象学作为文化形象翻译研究的理论基础

形象指人的思想、行为或情感的具体形态或姿态,文学形象包括场面、情节中的图景和人物形象。比较文学形象学中的“形象”主要涉及民族或国家的“他塑形象”和“自塑形象”,即群体标记的生成、变迁和影响。尽管形象学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日趋边缘化,但借入文学翻译研究中,形象学有星火燎原之势,形象学与翻译研究不仅有与生俱来的历史渊源,而且有相似的研究基础。[1]

形象学的关注重点不是国别文学固有的民族特性,而是更多地“认识不同形象的各种表现形式以及它们的生成和影响。”[2]形象学重点关注跨文化语境下民族特性、文化身份和形象的重构,这同当代翻译研究,特别是翻译文学研究中更注重民族特性或形象的重塑是一致的,两种研究范式具有可通约性。形象学对文学中的社会和历史范围的拓展,可通过翻译来实现,翻译使文学形象在新的文本和文化语境中获得新认识、新意义、新模型,归根结底被重构,成为他塑身份的变脸和呈现。文学形象学研究的形象具有三重限定的意义:异国的形象,民族(社会、文化)的形象作家自创的形象[3]。这三重意义上的形象对文学翻译而言,是重要的理论视角。

文学翻译过程中译者必须考察文学作品中的异国形象、民族性和个别形象,才能重构他塑形象,藉此比较原文和译文中的形象的异同,以判断译文保留了什么形象,改变了什么形象,重建了什么形象,甚至可以发现翻译主体建构了目标语的形象,抑或译者的自我形象。作为民族文化基因的民族形象在翻译中的建构方式反映了译者的文化观、民族观、伦理观、语言观、美学观,以及符合对民族形象的自我期待和想象。因此,形象学是文学翻译中文化形象研究的理论视角,可用于分析宇文所安唐诗英译中的“胡”文化形象的建构特征。

二、译诗中的胡人和胡姬形象

(一)胡姬的美女形象

唐王朝奉行开放和比较平等的民族政策,伴随丝绸之路的兴起,社会的“胡化”现象盛行。唐代的胡姬来源较复杂,按职业可大致分为“歌舞胡”和“酒家胡”。从事歌舞表演的胡姬舞袖长风,地位相对较高,唐诗中有不少描写貌美活跃、热情奔放、开放率真、超群脱俗、豪放洒脱的气质的胡姬,是充满异质风情的美女形象,常常被“欣赏甚至被崇尚的形象”[4]。而酒肆里的胡姬卖酒、劝酒和歌舞表演,为文人雅士饮酒作乐、赋诗助兴。唐代诗人如李白、张祜、贺朝、岑参等留下了有关描写“胡姬”的脍炙人口的诗篇,他们对充满异域情调、鲜妍丽质、娇艳动人的胡姬形象的建构,代表了唐人对异域民族文化的欣赏和接纳态度。

例如,李白的《少年行》(其二)有云:“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宇文所安把诗中卖酒和侍酒的貌美女招待“胡姬”译为lovely Turkish wench,而wench 一词有“少女”“女佣”“女仆”之意,这同原诗中美丽而地位卑微的“胡姬”的身份是基本一致的,特别是lovely意为“可爱的”,赋予其正面形象,基本保留了诗人塑造的形象模型。“胡姬”中的“胡”译为Turkish(突厥人的),突厥人也不是特定的民族,这意味着译者把“胡人”视为“突厥人”,这也反映了译者的民族观。

唐代的“胡旋舞”泛指东北、北方边疆和西域少数民族以旋转技巧为主的民间舞蹈,“胡姬”职业舞女表演的胡舞同唐代开放、矫健、阳刚的时代精神相呼应,兴起于西域和中亚地区的《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深受唐代上流社会阶层的欢迎。身材窈窕、豪放健朗的胡旋女的舞姿变化万千,旋如流电飞动,急如莲花绽放,伴随着胡乐器吹奏出的空旷激昂的乐曲,展现了矫健的风姿和迷人的风采,不少诗人诗中都有生动的描述。元稹和白居易各作《胡旋女》诗歌一首,描绘了不同风格的胡旋舞,但都寓事托讽、借古喻今,生动展示了“胡旋舞”美轮美奂的舞姿和目不暇给的舞技。

白居易的《胡旋女》一诗的诗题,“胡”被过滤省略了,诗题译为The Girl Who Danced the Whirl,没有译出“胡”,胡旋舞女的民族身份作模糊处理。诗的前几句:“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译文为:Whirling girl,/ whirling girl,/ heart answers strings,/ hands answer drum,也避免翻译“胡”,“胡旋女”成了whirling girl(旋转女),旋转中的舞者的精湛舞艺和活泼形象跃然纸上,译文读者从中可以看出舞女的快速急昂的舞姿。元稹也有同名的《胡旋女》一诗,宇文所安将诗题译为The Girl Who Danced the Whirl,诗题和诗中涉及“胡旋”之“胡”义都没有译出,“胡旋”只用Whirl表示,但诗中的“胡”“胡人”“妖胡”的含义,译者译出了(胡)“人”之意,都译为Turks(突厥人),特别是“妖胡”译为beguiling Turk(诱惑或欺骗人的突厥人),再现了元稹对皇帝沉溺于胡旋舞的反感态度。宇文所安翻译“胡璇”和“胡旋女”时,省略“胡”意,模糊了“胡璇舞”的来源,淡化了舞女的民族身份,让读者领略的是舞女的美妙舞姿,建构了没有异质特征的、舞艺超群的舞女形象。

(二)胡人的多面形象

民族身份是民族形象的前提,民族身份的建构是一种文化建构[5]。宇文所安对“胡”的解释因语境而异,有时他把“胡人”的形象界定得很明晰,如“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中的“胡人”译为nomad(游牧民族),突出其异域民族身份,建构了“胡人”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民族形象。《杜甫诗全集》是宇文所安最新版的唐诗英译本,收录杜诗1400首,涉及少数民族“胡”意义的字出现100次,其中90%都音译为Hu,表明译者有模糊化或淡化“胡”的民族性的趋势。“胡虏”(骚扰和侵犯唐王朝边境的凶悍的北方少数民族)出现3次,音译和意译相结合译为Hu barbarian,意为“野蛮凶残的胡人”,“东胡”译为eastern barbarian,“胡雏”译为barbarian chick(野蛮的胆怯者),都有表示“轻蔑”的意思,符合杜甫的意义设定,译者建构了既野蛮凶残又令人蔑视的敌人形象。杜诗中的“商胡”和“海胡”分别译为中性的foreign merchant和ocean foreigner,建构的是纯粹的外国商人形象。由此可见,宇文所安建构的“胡人”形象是动态多变的,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形象。

三、译诗中的胡乐异质文化

唐代重视吸收和利用胡乐器来丰富和发展唐礼乐文化,胡乐对诗人的创作主题和风格都有影响。唐诗中的西域器乐文化景观丰富多彩,迥异于中原农耕文化音乐审美趣味,胡乐器可分为弹拨类、吹奏类和敲击类,主要有琵琶、胡琴、胡笳、箜篌、羌笛、横笛、角、芦管、觱篥、鼓等。乐器是器乐文化景观的物质基础,在诗歌中富有多种情感意义,或幽怨、或伤感、或感怀、或激越、或豪爽,诗歌的主题同乐器蕴含的情感符号和文化内涵的感染力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琵琶声的情感共鸣功能和煽情功能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西方乐器同中国乐器的形状、乐音和审美趣味迥然不同,英汉之间没有对应的乐器名,翻译难以等值。宇文所安用功能或形状相近的乐器翻译这些唐代的胡乐器。以下是《中国文学选集》中常见的唐代胡乐器意象的翻译。弹拨类乐器:琵琶 (mandolin),筝 (harp),胡琴 (Turkish fiddle),胡笳(nomad pipe);吹奏类乐器:羌笛(flute/ nomad flute/ Tibetan flute),箫(fife);敲击类乐器:鼓 (drum),鼙鼓/金鼓(kettledrum/ram-hide drum)。

尽管胡乐器和西洋乐器在形状、材质、乐音和演奏方法上有不小的差异,但同类乐器的外形相似。宇文所安按照形状相似的原则进行对译,这可让西方读者很快了解这些东方的乐器,克服认知障碍。“琵琶”译为“mandolin”(曼陀林),“箫”译为fife (鼓笛),“胡琴”的“琴”译为有某种乡村风格的“fiddle”(小提琴),这同塞外风情也有几分相似。例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指饮宴上用乐器演奏送别的音乐表达了对友人依依不舍之情。宇文所安把“胡琴琵琶与羌笛”译为With the Turkish fiddle and mandolin and the nomad flute,采用了适度归化的策略。

以上乐器意象的英译以归化翻译为主,弱化了异域形象,强化了西化色彩,但增加了西方读者的接受度。宇文所安在一定程度上建构了西方乐队的形象,胡乐变脸为西洋的音乐文化形象,这也是他的翻译思想在唐诗音乐文化翻译上的具体反映。

四、译诗中的胡地民族风情

(一)地域景观

胡地主要指边塞地带,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和民族风情色彩。边塞独特的风物,如变化万千的天气、边关、沙漠、奔马、长河、葡萄(酒)、胡天、胡服等,为诗人借景抒情留下了无穷想象的空间,常作为诗人抒发战争冲突和民族交往情感的介质。宇文所安在边塞诗翻译中,通过对地域文化独特的处理,建构边塞地域空间文化形象。例如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归雁入胡天”一句中的“胡天”译为Tartar skies,其中,Tartar有“鞑靼人”之意,表示“凶悍”,再现了边塞少数民族的强悍性格。诗中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英译为Great desert:one column of smoke stands straight;/Long river:the setting sun hangs round,不仅对仗整饬,结构匀称,而且再现了意象组合的崇高感,特别是great,long和straight这几个形容词给读者以动人心魄之感,desert令人联想到广袤无垠的境界,long river令人想象到悠长不尽,此外,column of smoke和setting sun使人联想到大自然中的动态奇观。译文透视了边塞异域风情的粗狂美。

又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描写了八月安西之地天气变幻无常、奇寒严酷的景色,以乐景衬哀情,反映了诗人的愁绪和思乡之情。诗前两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译文为:The north winds roll up the earth,/ white grasses snap,//In the Tartar skies of September/ the snow is flying。译文也是用Tartar skies 翻译“胡天”,此外,north wind、white grasses、September 和snow符合胡地的天寒地冻和变幻无常的恶劣天气。动词roll up、snap和fly,再现了原诗中的风雪的破坏力,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二)美酒文化

唐代的“胡酒”(葡萄酒)文化很流行,是大唐征服西域的政治话语的象征。李白《客中行》中的诗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脍炙人口,激发了无数文人墨客对唐代少数民族美酒的向往。长安酒肆里的葡萄酒、石榴酒大受欢迎,边塞军营里的将士也喜爱痛饮美酒庆祝战斗的胜利或为征战的勇士壮行或为归朝的友人饯行,彰显了唐代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例如王翰的《凉州词》描写了前线将士征战前开怀痛饮、奔赴沙场、杀敌报国的悲壮豪情。诗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极言葡萄酒的甜美和酒杯的精美,宇文所安译为Sweet wine,of the grape,/ Cup of phosphorescent jade,// at the point of drinking,mandolins play/ on horseback,urging us on。译文中的意象sweet wine(甜酒)、grape(葡萄)、cup of phosphorescent jade(发出磷光的玉杯)等,足以表现诗中欢快的场面和异域的酒文化。

(三)服饰文化

民族服饰文化是民族性格的象征。少数民族的服饰是民族交往的媒介,“胡服”是初唐到盛唐时期各阶层的时尚,胡服形制主要有羃、帷帽、珠帽、袴褶裤、对襟窄袖衫、小口条纹裤、跇躞带及织成靴等,特别是貂皮衣帽深受潮人的追捧,成为当时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在唐诗中留有丰富的印记。胡服象征着阳刚之美和旷达气质,是唐代文化追求和融合不同民族的文化精神独特性的表现。宇文所安的翻译注重再现民族服饰文化特性。例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有一句“暖客貂鼠裘”,宇文所安译为Cloaks of sable warm the guests;岑参的《赵将军歌》中的“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宇文所安译为Our general gambles at chess,wins victory in every game,/ And has won in the stake the sable-fur greatcoat of the Khan,两首诗中都有貂鼠制作的服饰,译文分别为cloaks of sable 和sable-fur greatcoat,都保留了“貂鼠” (sable),传递了原诗的异域服饰文化色调。

唐诗中歌颂抗敌将士的英雄气概也是重要的胡地文化遗产,宇文所安唐诗翻译中对英雄形象进行了重构。例如,王昌龄的绝句《从军行》在描写西北边陲的恶劣环境和险要地势的基础上,讴歌了前线将士抵御吐蕃和突厥侵扰的爱国情怀。原诗中的“青海”“玉门关”和“楼兰”是具有特殊文化涵义的地名,分别代指“青海湖”“荒凉遥远的关外”和“侵犯西北边疆的外敌”,宇文所安把“青海”译为Sea of Kokonor,而Kokonor是蒙古语的音译,“楼兰”英译为Kroraina,实际上是根据考古学家对古楼兰佉卢文简牍中的Kroraina一词推测而来。“玉门关”直译为Jade Gate Barrier 而不是Jade Gate Pass,凸显了该地方因障碍而难以逾越,而非仅仅是一个关口。译者以严谨求实的态度翻译了三个专有名词,不仅译出了原诗中地名的陌生化特性,建构了边塞险峻、荒凉、鏖战的文化景观和异域文化形象,而且从中可以看出译者藉丰富的考古知识素养自塑了一个文化考古者的形象。

五、结语

宇文所安对胡文化的翻译阐释,不仅体现了他的翻译观,而且建构了唐代的少数民族的多元文化形象。这对挖掘唐诗中的少数民族文化的精华有反观作用,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和文化翻译与传播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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