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名中医抗击“甲午鼠疫”述评
2019-03-17屈志勤罗英文洁贤
屈志勤, 罗英, 文洁贤
(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广州 510006)
岭南历来是瘟疫爆发流行频繁的地区,被称为“瘴疬之地”,为“朝廷发配罪臣至此以示惩戒”之地[1]261。近代(1840年始)以来,广东疫情爆发更为频繁,且每次疫情持续时间都较长。据李永宸等[2]的考证:在1867~1911年的44年内,“共有661次疫情记录,平均每年15次。……而岭南1911年以前共有502次鼠疫疫情记录,占岭南同期疫情记录总数的50.7%”。特别是1894年开始的在岭南爆发和流行的鼠疫(后人称为“甲午鼠疫”),影响范围广,持续时间长(“持续80年之久”[3]),导致死亡的人数多,对社会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林庆铨[4]在其《时疫辨》中记录了当时鼠疫爆发时的惨状:“今之鼠疫将作,鼠必先死,鼠死目突而赤,顷刻有蛆臭秽莫近,触其气者立毙”。此鼠疫始于同治年间,先由安南(即今之越南),而后至广西北海、广东的吴川,次年广东湛江的梅菉、黄坡及广东茂名的信宜东镇、高州城,相继流行。至光绪十七年后,广州各属及香港、澳门诸埠头流毒相继。广州城乡内外,死以十万计。易巨荪在《集思医案·案四十》中记载了广州“甲午鼠疫”爆发时的惨状。“甲午岁,吾粤疫症流行,始于老城,以次传染,渐至西关,复至海边而止。起于二月,终于六月。凡疫疾初到,先死鼠。……后及人。有一家而死数人者,有全家覆绝者,死人十万有奇。父不能顾子,兄不能顾弟,夫不能顾妻,哭泣之声遍间里”[5]16。
在这次对抗“甲午鼠疫”的战斗中,当时的岭南中医名家都是毫无争议的抗疫英雄,他们结合实际疫情,引经据典,批评游医,相互争论,提出了一些疗效明显的验方和治法。
1 岭南名医对不循经典治疗“甲午鼠疫”方案的批评
“甲午鼠疫”年间的岭南著名医家有易巨荪、黎庇留、罗芝园、黎佩兰、林庆铨等。他们在探究鼠疫病因和治则过程中,批评了当时庸医(游医)只观察疾病发生的现象、不研究其本质的做法。
易巨荪在其《集思医案》中记载了人们病急乱投医的状况。“医者见其(白虎承气汤)愈也,于是以不经之药,遍于路途,庸陋之方,登诸日报。甚至樵夫牧屯丁妪谬谓得古人按摩针灸之术,高车驷马,操司命之权矣。”[5]16
罗芝园批评当时人们用清热解毒的汤药或用温补药治鼠疫,偶有效,但未找到致病根源,多无效。“近方如银翘散、桑菊饮、升降散、清化汤等方,皆能清热解毒,然用之间有效,何哉?以有清热毒之药而无活血去瘀之药也,可知用清解药者尚误;更可知用温补者益误矣。……用补剂愈者,此必热毒已解,瘀血已下之后,然可偶效,断不可常效。”[6]
林庆铨在《时疫辨》中也有同样的记载。“诸医之用药,无所不搜,有均一药也,用于此效,用于彼不效者,有同症而同药,用于前效,用于后不效者,相传有鬼役信哉。”[4]
现代的学者从对历史文献的研究中还发现:“广东中医治疗鼠疫,除内服之法外,尚有外敷之法,……外敷法即用刀割、针刺排出血脓,或用蚂蟥吸出血脓,用药物敷于淋巴腺。”[7]
以易巨荪、黎庇留、罗芝园、黎佩兰、林庆铨等为代表的岭南名医透过现象把握本质,寻求疫病的根本解决方案。他们从中医治病的基本理念(治病必求其本)出发,研究经典,探究内在病因、病机,提出有效的验方。正如《黄帝内经》指出:“阴阳者,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8]
2 岭南名医为寻求“甲午鼠疫”治疗方案的理论争辩
2.1岭南名医基于不同经典理论解决鼠疫难题的争论易巨荪、黎庇留、罗芝园、黎佩兰、林庆铨等医家在分析病情、病状,并结合中医经典探讨根治鼠疫的过程中,因依据的经典不同,提出的验方也因之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针对如何救治鼠疫患者及遏制时疫蔓延,展开了一场理论争论。
当时较有影响的医家治疗方案都有相应的古代经典理论的支撑或受经方的启发。如易巨荪研究《金匮要略》和《千金要方》后获得灵感,提出升麻鳖甲散;罗芝园研究王清任《医林改错》后,提出活血化瘀法;林庆铨研究了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和“三焦辨证”理论,提出了“变化八门”。这些在借鉴经典理论基础上结合实际病情而提出的治疫验方,据当时医家的记载,其疗效明显优于患者病急乱投医状况下的治法。
易巨荪在《集思医案》中记载了他受张仲景、孙思邈经典医方的启发,提出升麻鳖甲散治鼠疫患者的过程。“予恻然悯之。于是穷灵素论略千金之理,至金匮阴阳毒一症,见症虽未尽同而病源无异。方中以升麻为主,鳖甲当归甘草川椒雄黄次之阴毒去雄黄川椒。复读千金方,有岭南恶核,朝发暮死。病症与近患疫症无殊。其方有五香散,亦以仲师升麻鳖甲为主,而以香药佐之。因不禁恍然大悟曰:‘疫者,天地恶厉之气也。人感毒气或从口鼻入,或从皮毛入,其未入脏与腑之时,必在皮肤肌腠经络胸膈之间,亦当使之由外而出,故升麻一味为此病要药。……即至入脏与腑仍可用升麻鳖甲汤,随症加入各药以收效。”[5]16-17
罗芝园在读王清任《医林改错·瘟毒吐泻转筋说》时得到启发。“惟王勳臣(王清任)先生《医林改错·活血解毒汤》,虽制以治吐泻抽筋之时疫,然移治此症,实为得宜,观其论证曰:‘热毒自气管达于血管,将气血凝结,壅塞不行’,恰与此症合。……十七年阅得此方,于无可救药之时,偶一试之,不意其竟著奇效也”[6]21。故罗芝园借用王清任的解毒活血汤。运用解毒活血汤治疗鼠疫时,因鼠疫为重症,故用药加重剂量,收到了很好的疗效。
林庆铨受叶天士、吴鞠通等的温病学理论的启发较多。“愚于此道讲求十载,阅方书不下数百家,以叶案吴辨为标准,以李东垣、吴又可、喻家言、张景岳诸家为旁证,首卷六方分治,本于吴辨而变通其纲领,犹恐可治常疫,不足以御奇症”[4]31-32。林庆铨还批评了当时不熟读经典、误人性命的现象。“自光绪十年后,粤东时疫盛行,考各处用方,或热或凉、或验或不验,其用热药不验者,温疫也;其用凉药不验者,寒疫也。是皆张冠李戴之过也。……升麻鳖甲散,升麻本为吴鞠通所忌,况加雄椒之燥烈乎,《金匮》谓‘毒系湿毒也’,此方初时流传奏效,适遇寒疫,其后误服,害生者不少也。有心治疫,非熟读叶氏吴氏之书会通互证无不事。”[4]31-32
2.2岭南名医在争鸣中提出的抗疫经方和治法当时岭南名中医在治鼠疫的过程中依据不同的经典著作,深入研究鼠疫发病的内在根本原因,并提出相应的验方。“近代岭南医家认为鼠疫的病因有‘地气’说、‘热毒’说、‘污秽’说、‘平日喜食热海肥腻煎炒而致’说、‘天地间别有一种疵疠之气’说、‘蕴积之热,察天令五逶六气之淫蹶发’说、‘伏气’说。鼠疫的发病机理有热毒追血成瘀、毒热由少阳直入少阴厥阴、湿热之毒入少阳、痰癖与疫毒交结、心经受毒等。”[9]
易巨荪、黎庇留认为,鼠疫之症由阴阳毒并盛所致,故用升麻鳖甲散治之。“疫者,天地恶厉之气也。人感毒气或从口鼻入,或从皮毛入,其未入脏与腑之时,必在皮肤肌腠经络胸膈之间,亦当使之由外而出,故升麻一味为此病要药”[5]16。易巨荪、黎庇留从研究根本病因着手,对症下药,用升麻鳖甲散(大剂量的升麻入药)治疫,效果明显。“其未入脏与腑之时,……亦当使之由外而出,……即至入脏与腑仍可用升麻鳖甲汤,随症加入各药以收效。予与黎庇楼(留)、谭星缘二友再三商度,因升麻一味骇人闻见,改汤为散雄黄川椒间有不用,活人无算。”[5]16-17
罗芝园受王清任启发,指出:“鼠疫一症,初起红肿结核如瘰疠,或忽起于不自知,或突起于所共见,其溃者流瘀血,非热毒成瘀之明验乎?”[6]9-10罗芝园认为,鼠疫一症乃热毒成瘀所致,有结核出现,故主张用王清任之解毒活血汤治此疫病。随证加减用药,传表者宜加白虎汤,传里者宜加承气汤类,传心胞者宜加羚羊角、犀角,并用日夜连追、即时连追、单剂连追、双剂连追等法,持续不断给患者服药治病,“惟其对症用药,故能投无不效。他乡用之,十愈八九”[6]60。“是年见症几三百,施药二百七十余干,共死四十余人,除误医与不服药二十余人外,尚救九成有余。合观二年,上年鼠死少毒轻,少服药亦收全效;本年鼠死多毒重,倍服药止救九成”[6]66。黎佩兰在其书中也记载了他用罗芝园方治鼠疫,治轻症疗效甚著的情况:“轻症早服者,十全;重症而能放胆连服获愈者,十仅一二而已。”[10]
林庆铨认为,“今夫瘟毒恶核乃天地间别有一种疵疠之气,直中脏腑邪毒内蕴。由血分而发出气分,不从血分主治,而泛施刀圭,何异贼在堂奥,而索之庭户也;即从血分主治,不察看其核之出于某位、属某经穴,加以向导之药,则药力不专”[4]28-29。林庆铨主张此症有寒、热之分,有在血分与气分之不同,要具体辨证施药。故提出了“变法分治八门(法)”[1]270-271。区德森在对《时疫辨》的眉批中提到:“温疫可用凉药而效,温疫而有恶核则非徒凉药可效,盖恶核所在必有痰瘀与疫毒交结而成。”[4]28
以上诸医家提出的治疫验方皆符合《黄帝内经》所谓“医之治病,一病而治各不同”[8]80的理念。在治疫的过程中既借用经典、又不泥古(临症施药),这是当时的岭南名家治疫屡有奇效的关键。
2.3岭南名医在抗疫过程中既相互争鸣又精诚合作在治鼠疫的过程中,当时的岭南名医一方面因看法不同而展开理论争鸣;另一方面,他们又“和而不同”、精诚合作。他们都有着一心为解患者之忧苦而不计名利的高尚品德,故能合作共抗时疫。
易巨荪在其《集思医案》中记载他与好友黎庇留畅谈(讨论)古代医书、医理,合作提出升麻鳖甲散的过程。“庇楼以孝生员兼大国手,精伤寒金匮,为吾粤诸医之冠,厥后善悟,之二君者,与予为心性之交,每于灯残人静、酒酣耳熟之际畅谈灵素论略之理,意思层出,足以补前贤所未逮”[5]11-12。易巨荪好友程裕初在《集思医案》的后跋中指出:“又甲午大疫人皆谓黎庇留用升麻鳖甲汤存活甚众,阅读此书则知此方系易巨川所手订,系与黎谭二公商定。”[5]21
《时疫辨》由林庆铨编撰,区德林参订。林庆铨在《时疫辨》序中记载其书刊出过程:“自楚南张善吾《白喉捷要》书出,吴晓舟太守刊于岭南,传之于人,多验。愚此书集成,九阅寒暑,本有八卷,先择四卷付梓,书中专言疫病,其他不付焉。幸得子静(区德林)先生逐条参订,加以眉笺先生治疫之道,最为精详。”[4]9-10
1640年鸦片战争后,西方文化随之强势影响我国,西方医药学也以科学和进步的面目强势影响我国,并引发了一系列民间和政府打压中医、废止中医的事件。即便在瘟疫爆发时,在人民生命健康受疫病严重威胁时,中医和西医本应合作对抗疫情的关键时期,一些反对中医的“急先锋”仍极力排斥中医和诋毁中医在抗疫上的作用。如汪精卫在演讲时说:“当今居然有人以为中医能治传染病,且能消毒,这真可谓奇怪之至”[11]。卢觉愚针对汪精卫的反中医言论,指出:“中医不识菌是事实,其能治传染病,亦是事实。中医虽不知有菌,不知治菌。而治法则能辅助人体自然疗能,以透彻病根,排除病毒,是生理机转,归于正规状态,故能收根本治愈之功。……传染病之种种证候,非病菌所能直接表现,实为生理机能之反应现象。使此种反应消失,则种种证候,自当平复。细菌原虫,虽为病原之一,而疾病本体,却为体细胞之异常变化。故传染病之治愈机转,不在菌毒方面,而在体细胞能否复其正规生活为断。中医治法,正适合此条件,其所以有特效也。”[1]234-235
“甲午抗疫”已成历史,但岭南医家抗疫的经验对现今的防疫治疫仍有重大现实意义。正如卢觉愚指出,中医虽不识菌但同样能治传染病,其治法能够辅助人体自然治愈能力,使人体机能归于正途,根治疾病。近代岭南名医抗击甲午鼠疫的理论与实践,正体现了此特色:岭南名医既继承前人经验,又结合甲午鼠疫的特异性,提出了有效的治疗鼠疫方药和方法,并尽其所能遏制了鼠疫的蔓延。近代岭南医家治疫的大无畏精神和科学探索态度值得后人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