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来源诸说辩疑
2019-03-17林睿
林 睿
(内蒙古大学,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00)
民族来源问题一直以来都是民族史研究当中的重要问题。沙陀是唐代始见于历史文献记载的中国古代北方民族之一。五代时期,沙陀人先后建立了后唐、后晋、后汉等政权,上承李唐,下启赵宋,对中国古代历史产生了较大影响,在北方民族史和中国古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囿于文献史料对沙陀早期历史记载的模糊不清,致使学界长期以来对沙陀的来源问题存在争议,未能形成一致意见。总的来看,大致有西突厥—处月说、回纥说、射脾说、混合说、粟特说以及月氏说等几种说法。因此,有必要在爬梳文献史料的基础上,结合民族史语文学与考古资料相关研究手段,对沙陀民族来源诸说逐一进行评析。
一、西突厥—处月说
据《新唐书·沙陀传》记载:“沙陀,西突厥别部处月种也”[1]卷218《沙陀传》6153。另据《新五代史·唐本纪第四》:“庄宗光圣神闵孝皇帝,其先本号朱邪,盖出于西突厥。至其后世,别自号曰沙陀,而以朱邪为姓”[2]卷4《唐本纪第四》31。《新唐书》与《新五代史》关于沙陀来源的记载不见于《旧唐书》和清代四库馆臣邵晋涵等从《册府元龟》《永乐大典》等史乘中所辑今本《旧五代史》的著录,当另有所本。欧阳修等所修两史采用沙陀出自“西突厥别部”说,反映了北宋史家认同此说。两宋以降,此说被历代史家广泛接受,司马光《资治通鉴》即宣称“沙陀者,处月之别种也,姓朱邪氏”;元胡三省注曰“处月居金娑山之阳、蒲类之东,有大碛,名沙陀,故号沙陀”[3]卷210《唐纪二十六》6678。时至今日,此说仍为学界关于沙陀来源的主流观点。林惠祥、林幹、王仲荦、周伟洲和樊文礼皆认同此观点。林惠祥认为,沙陀原来本就是西突厥处月部,其酋姓氏“朱邪”实为“处月”异译之词[4]P33;林幹则认为,沙陀原为西突厥处月部,后因西突厥衰微,迁徙至蒲类海之东,因地为名[5]P129-130;王仲荦将后唐先祖归结为是西突厥处月部,认为处月部驻帐于沙碛,故以“沙陀”为号[6]P830;周伟洲的意见则是沙陀源出自西突厥处月部,为西突厥别部[7]P352;樊文礼则更进一步,指出沙陀民族应为西突厥别部处月部中的朱邪部落[8]。
欧阳修不仅长于对文献史料的考证,还精通金石之学。其在撰修《新五代史》时,曾利用碑铭“为李克用求沙陀种类”[9]《唐汾阳王庙碑跋》1657。可以想见,欧阳氏修史并非只是对史料进行简单的裁剪拼接,而是针对史料的来源、真伪进行了系统的辨析取舍。他在《新五代史·唐纪一》中论证后唐先世“盖出于西突厥”之说,应当是对当时存世的史料进行仔细爬梳与辨析的结果。成书晚于欧史的《资治通鉴》,依然沿用了欧阳修的观点。司马光在编修《资治通鉴》之前,把他对筛选史料的心得汇成《资治通鉴考异》一书,内中对歧义较大的史料和观点逐一进行了辨析。但就有关沙陀民族来源这一问题,司马光采用了欧阳修“盖出于西突厥”的看法[3]卷210《唐纪二十六》6678。可见,该观点至迟在欧阳修、司马光时,应当是有明确记载的史料存世的。
元代汪古部人阿剌兀思,被认为是沙陀雁门之后[10]卷118《阿剌兀思剔吉忽里传》2923。亦邻真认为,这种说法并不能说是伪托之词,因为汪古部贵族是由有剺面习俗的突厥人组成[11]。翻检《元和郡县图志》可知,唐时雁门郡亦称代州(今山西代县一带),属河东道卷14 《河东道三》401,由河东节度使管辖。李克用于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七月出任河东节度使[13]卷25 《武皇纪》337,1975年在今山西代县七里铺村发现李克用墓,出土文物包括墓志一方[14]P601,由此推知,雁门郡在唐末时应当属于沙陀势力范围。剺面是操突厥语民族特有的丧俗,《北史·王庆传》记载,“逢我国(突厥)丧者,皆剺面表哀”[15]卷69《王庆传》2397。由上可以看出,阿剌兀思自称沙陀雁门后裔是有一定依据的,从这点来说,沙陀贵族或应源出西突厥。
二、射脾说
射脾说是在西突厥—处月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古代突厥文《阙特勤碑》南面第三行有“……biriyä šadapït bäglär……”铭文,汉译“右边的诸失毕官”[16]P116。20世纪50年代,岑仲勉通过对《阙特勤碑》的解读,提出了沙陀应出自处月射脾部,“沙陀”语源即古突厥碑铭中的“失毕(šadapyt)”一词等观点[17]P470。在岑仲勉看来,“šadap t”一词可与汉文史料所载的“失毕”对译,并且不同的汉文史料中出现“失毕”和“矢毕”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系二者读音相近、写法相似所致[18]《跋突厥文阙特勤碑》563。此外,他还进一步指出,“失毕”可音转为“失卑”,“失卑”又可音转为“射脾”[19]36,若将“šadapït”读作“šadavü(t)”,或可与“沙陀”一词相对应[17]p470。赵荣织《沙陀简史》亦持此论,但认为岑仲勉将“弩失毕”视作“射脾”的做法不妥,并提出了《新唐书·沙陀传》中阿史那贺鲁所统领的“弩失毕”应为“失毕”,“弩”为衍字的观点[20]P17。
晚唐—五代时期,“失毕”“矢毕”“失卑”“射脾”等专有词汇的汉字读音与今音差别较大。失,式质切,书质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ǐět(本文对古汉字音值构拟均采用王力拟音系统构拟,如无特殊情况不再赘述。);毕,卑吉切,帮质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pǐět;矢,式视切,书旨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 i;卑,府移切,帮支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pǐe;射,神夜切,船祃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ǐa;脾,符支切,並支开三,中古汉语音值可构拟为*bǐe。可见,此间“失毕”一词读若*□ǐět-pǐět;“矢毕”一词读若*□i-pǐět;“失卑”一词读若*□ǐět-pǐe;“射脾”一词读若*□ǐa-bǐe。对比可知,失、矢二字虽然同钮,但在韵母上却存在着比较显著的差异,失属质部(ǐět),矢则在脂部(i),两者并不符合中国古代音转规律,故而“失毕”“矢毕”应系字形相近而出现的讹误。至于“失毕亦翻失卑”[19]P36,或可用尾音-t的丢失来解释。此外,《新唐书·沙陀传》中有关于“射脾俟斤”的记载[1]卷218《沙陀传》6154。岑仲勉认为,“五失毕之长为俟斤”[19]P36,可与“射脾俟斤”相对,作为失毕音转射脾证据。但据史料记载,“失毕”或为突厥官号,“火拔颉利发石失毕”即是一例[21]卷8《玄宗本纪》172;而“射脾”则应是西突厥治下一部落名称,酋长名沙陀那速[1]卷218《沙陀传》6154。可见,“失毕”与“射脾”应为两种不同的指称,不宜在缺乏足够史料依据的前提下,仅凭所谓语音相近就将二者比附起来。对此,亦邻真先生早已指出:“在资料和佐证不充分的时候,勉强作这一类臆断性的构拟,总是危险的,靠不住的”[11]。
需要指出是,运用审音勘同的方法来考察沙陀语源及族源等相关问题的做法原本并无不妥,但岑仲勉等部分研究者在具体研究的过程中未能对基本史料进行全面、系统地辨析,同时也忽视了语音发展变化的规律等一系列问题,因而其结论也难免有失偏颇。
三、混合说
混合说是关于沙陀来源又一颇具影响力的说法。混合说又可分二元混合说和多元混合说两种形式。张西曼[22]《中亚缠回为沙陀苗裔考》669和朱绍侯[23]《突厥、南诏、柔然、沙陀现在都属于哪个民族?》[73]主张二元混合论,认为沙陀主要是由大月氏与回纥混合形成的新部族。张西曼《中亚缠回为沙陀苗裔考》一文认为,“萨尔特一名,是中国俗称的缠回”,萨尔特即印度语“Sartha”,且直到大蒙古国时依旧保持原音,“萨尔特就是千年前中国唐书的‘沙陀’”[22]中亚缠回为沙陀苗裔考669。张文指出,缠回是清代至民国中期以前,维吾尔族的汉译名称[22]《中亚缠回为沙陀苗裔考》669。众所周知,维吾尔族是回纥(回鹘)后裔,在元代史乘中被常被记作“畏吾儿”[10]卷1《本纪第一》14;萨尔特则是苏联时期对居住于中亚一部分人群的称呼,具体所指莫衷一是[24],强行将二者扯上关系的做法有失妥当。
徐庭云、蔡家艺、郭平梁、宋肃瀛等主张多元混合论。宋肃瀛认为,沙陀系射脾部融合了留居高昌北山诸部落而成[25]《回纥的由来及其发展》42-79。郭平梁将沙陀的主要来源归结于处月、处密、射脾三部[25]《回鹘西迁考》14-41。徐庭云主张,除西突厥外,沙陀仍有突厥、回纥、粟特三支为主要的民族来源[26]。蔡家艺则认为沙陀是以处月部为主,囊括处密、射脾二部形成的游牧集团[27]177。历史上,很多活跃于中国北方地区的民族和部落,是在一个由原始血缘部落作为核心的前提下,不断吸收联合周边血缘、地缘和文化相接近的部落,演化形成的[28]。混合论客观上反映了沙陀民族构成情况的多元性及复杂性,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北方各民族的历史真实面貌。因此,多元混合说对于正确认识沙陀贵族及其部众的来源问题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回纥说
五代时期成书的《北梦琐言》记载:“河东李克用,其先回纥部人,世为蕃中大酋,受唐朝官职”[29]316。据此,则沙陀应来源于回纥。无独有偶,《旧五代史·唐书·武皇纪》亦称:“太祖武皇帝,讳克用,本姓朱耶氏,其先陇右金城人也。始祖拔野……太宗平薛延陁诸部,于安西、北庭置都护属之,分同罗、僕骨之人,置沙陁都督府”[12]卷25《武皇纪》331。一般认为,拔野即拔野古[2](卷4《唐本纪第四》39)。依据此说,可将沙陀的来源指向回纥。然而,勾陈沙陀相关史料,可以发现沙陀的确和回纥有着复杂且密切的关系,但不能以此为据来说明沙陀源出回纥。早在北宋时期,欧阳修即对此持反对态度②,认为“其说皆非也”[2]卷4《唐本纪第四》39。
检阅《旧唐书·铁勒传》,可知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契苾、回纥等部归唐后,太宗“各因其地土”置十三羁縻州,分别以回纥部为瀚海府、仆骨部为金微府、多览葛部为燕然府、拔野古部为幽陵府、同罗部为龟林府、思结部为庐山都督府、浑部为皋兰州、斛薛部为高阙州、奚结部为鸡鹿州、阿跌部为鸡田州、契苾部为榆溪州、思结别部为蹛林州、白霫部为寘颜州,并未置沙陀府[21]卷199《铁勒传》5348-534。不知《旧五代史》所据为何。有研究认为,沙陀酋长骨咄支出任回纥副都统之事当为事实,但据《资治通鉴》与《旧唐书》所载条目看,沙陀依附回纥应早于上元元年(760年),则此只能说明沙陀依附回纥确有其事,不能作为沙陀源出自回纥直接依据[8]。
五、粟特说
20世纪下半叶以来,又有钱伯泉、李树辉等部分研究者主张沙陀源于突厥化的粟特部落。钱伯泉认为,沙陀一词系Sardat或Sogdak的汉字译写形式,而沙陀族则是“投归突厥,自成部落,由经商而改营游牧的粟特人的部落”,并从体质人类学角度出发,举证出沙陀首领李克用有着深目、高鼻、多髯须的生理特征,来论证沙陀即源出自粟特[30]106。李树辉《葛逻禄新论》一文则宣称沙陀是属于葛逻禄集团的粟特人[31]。根据相关史料的记载,可知沙陀应为汉语词汇,系“沙碛”之意[1]卷218《沙陀传》6153。因此,钱说殊难成立。况且,沙陀(晚唐—五代时期的音值形式为 *?a-da)与Sardat、Sogdak的读音形式也不尽相同。
应该指出,沙陀部众包含一定数量的粟特人是毋庸置疑的。据《旧唐书·刘沔传》记载:“开成中,党项杂虏大扰河西,沔率吐浑、契苾、沙陀三部落等诸族万人,马三千骑,径至银、夏讨袭”[21]卷161《刘沔传》4234。引文中的“沙陀三部落”,即沙陀和融入沙陀中的粟特人[32]343。在《旧五代史》等史乘中,康义诚、安审琦、安叔千等“九姓胡”将领即被记作“沙陀三部落人”或“代北三部落人”[2]卷66《康义诚传》879、卷123《安审琦传》1622、卷123《安叔千传》1614。此可证粟特和沙陀之间的关系的确比较密切的事实。因此,一些沙陀人具有粟特人的部分体貌特征,并不足以证明沙陀就一定是归化突厥的粟特人。
六、月氏说
清代和瑛《三州辑略》称沙陀系“月氏别种,西突厥之苗裔,本号朱邪。世居金沙山之阳,蒲昌海之北,其地有大碛,名曰沙陀,后国以沙陀为号,朱邪为姓”[33]卷1《山川门》28。翻检对比前代史籍,可知《三州辑略》的内容应抄录改写自《资治通鉴纲目》对沙陀史事的相关记载。据《通鉴纲目》所记“冬十月,沙陁金山遣使入贡”条下有小注,作“沙陁金山,处月之别种,西突厥之苗裔,本号朱邪。世居金娑山之阳,蒲类海之东,其地有大碛,名曰沙陁,后因以沙陁为号,以朱邪为姓”。可以看出,除了将“处月”改为“月氏”外,其他文字均为原样抄录[34]卷42《唐玄宗先天元年》。清代,《通鉴纲目》被列入官学教材,颇受满蒙大臣的重视。和瑛出身蒙古镶黄旗,额勒德特氏[35]卷353《和瑛传》11282,其于嘉庆八年十月“为喀什噶尔参赞大臣”[36]卷122《嘉庆八年十月》644,前往新疆,故而在其撰写《三州辑略》时,多采用《通鉴纲目》内容。金沙山即金娑山,沙畹考证为博格达山(Bogodo oula);蒲昌海则是蒲类海,即巴里坤湖(Barkonl nor)[37]P96。史籍记载大月氏“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接安息四十九日行,北则康居,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38](卷192《边防八·西戎四·大月氏》5226),妫水《旧唐书》作乌浒水,即阿姆河,大致范围或为今天山-阿尔泰山一线[39](第五册63-64)。和瑛将“处月”改为“月氏”之举,或因其认为二者活动范围均在天山-阿尔泰山一线,以致将二者混淆。
总体来看,不少研究者对沙陀来源问题给予了关注,并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讨,但同时也存在着诸多问题。首先,部分研究者对沙陀相关史料未做深入细致地爬梳、整理和辨析工作,仅凭一些散见史料的零星记载就提出缺乏足够史实支撑的论断或观点。其次,囿于时代的局限,有的研究者所见研究资料并不全面,研究方法也尚未成熟,无法比较全面深刻地认识和考察此类问题,仅凭并不严整的对音就将沙陀与其他部族随意联系起来,从而得出了一些难以令人信服的结论。事实上,考察民族的来源问题是一项综合性工作,在细致辨析文献史料的同时,还需要借助语文学、人类学、民族学以及考古学等重要手段来进行研究。特别是对于沙陀等一些现存文献史料缺少详细记载的民族而言,这些手段就显得尤为重要[11]。相信随着更多研究者对此类问题的持续关注和探索,必将推动相关研究工作的进一步深入。
[注 释]
①本文对古汉字音值构拟均采用王力拟音系统构拟,如无特殊情况不再赘述。
②欧阳修通过考察,得出唐太宗大破西突厥后,分设十三羁縻州,其中并未设有沙陀府,并且当时朱邪和拔野古是并存的两个部族,并非是先后承袭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