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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才子,语本天然:尤侗《百末词》论

2019-03-16

关键词:真性情性情词作

何 群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清初文学家尤侗天才富赡,诗文词曲皆工,人们对其诗歌、文章、戏曲已论述颇多,对其词作却关注得不够、解读得不到位。事实上,尤侗的词作风格鲜明,词集《百末词》异彩纷呈。道咸间广东谭莹《乐志堂诗集·论词绝句》评尤侗曰:“语本天然笔不休,将军射虎也封侯。老名士是真才子,法曲飘零总泪流。”[1]词学观念上,尤侗强调“道真性情”。创作上,不以《花间》《草堂》为宗。《百末词》艺术色彩鲜明,即性情至真,感人至深;体物缘情,精切流丽;词风清新,自成一家。我们很有必要全面总结尤侗的词学成就,于此也可以对清初词坛一窥究竟。

一、“道真性情”的词学观

尤侗,字同人,一字展成,中年号悔庵,晚岁号艮斋、西堂老人,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少补诸生,以才气横溢闻名,却踬顿科场,屡试不第。顺治五年(1648),以拔贡谒选,任永平府(治所在今河北省卢龙县)推官,守法不挠,因鞭旗丁而罢归。顺治十五年(1658),顺治批点尤侗的制义《临去秋波一转》,赞誉为“才子”[2]1703。康熙十八年(1679),应博学鸿儒科试,授翰林院检讨,时年六十二岁,康熙帝称他为“老名士”。分修明史,主撰志传三百余篇。三年后告归,乡居二十年。康熙南巡,尤侗献诗,受嘉奖,并受赐御书“鹤栖堂”额,迁侍讲。尤侗一生勤于著述,有《西堂全集》《西堂余集》《鹤栖堂稿》等,共百余卷。

尤侗一生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顺治、康熙诸朝,比较长寿,加上他“性宽和,与物无忤”[3],因此交游甚众,名家如吴伟业、陈维崧、毛奇龄、曹尔堪、彭孙遹、王士祯、邹祗谟、李渔等,尤侗与他们大都有诗词唱和。《百末词》收词五卷,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篇,共三百又六首,末附词余一卷。词集前自序云:“汉人以百花、百草末造酒,号百末酒。予所作词,亦《花间》、《草堂》之末也,故以名之。”[2]893尤侗虽自称其词为“《花间》、《草堂》之末”,但他的词作并不是如同《花间集》和《草堂诗余》那样,一味写闺怨、写闲情,而是充分展现了他曲折的人生历程与丰富的情感世界。尤侗曾在《袖拂词序》中有言:“陶咏性情,本归一致。苟通其故,则《花间》、《草堂》,未始非《三百篇》之遗也,又何必以倚声为病乎?”[2]1161不以词为小道,将《花间集》和《草堂诗余》视为儒家正统《诗经》的延续,因为从本质上看,它们都是陶咏性情,既是吟咏人们的性情,又能陶冶人们的性情。秉持着这一词学观念创作出来的《百末词》,并不是剪红刻翠之作,而是富真性情之歌。

“道性情”是尤侗文学创作的核心主张。他在《曹德培诗序》中明确提出:“诗之至者,在乎道性情。性情所至,风格立焉,华采见焉,声调出焉。无性情而矜风格,是鸷集翰苑也;无性情而炫华采,是雉窜文囿也;无性情而夸声调,亦鸦噪词坛而已。”[2]338文学作品以“道性情”为最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情,充分体现作者性情的作品,往往风格独具,文采耀目,音韵和谐,即为佳作。作为抒情文学样式之一的词更是如此。纵观千年词史,可以说,凡是留下了光辉作品的词人,皆是有真性情之人,如被誉为“词中之帝”的李煜;凡是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词篇,皆是尽现真性情之作,如“婉约之宗”李清照的《声声慢》。尤侗的《百末词》之所以能够在清初词坛独树一帜,正是因为这些作品道出了作者的真性情。

对于性情,尤侗特别强调一个“真”字。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感人至深,这主要是由于它们情感真挚,作者坦露出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他不是在无病呻吟,也不是在蹈袭模仿,而是有自家面目,有自我风格,诚如尤侗《吴虞升诗序》所说:“诗无古今,惟其真尔。有真性情,然后有真格律;有真格律,然后有真风调。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而已;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晋人有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也。’……灵心独运,妙句自来。”[2]180词重在抒情,情之真最为关键。尤侗之后的晚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强调:“‘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4]对情之真高度重视,将其视作词的灵魂。王国维在论境界时指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5]语真意诚,词作才会境界高远。

而人的真性情,最集中的体现莫过于哀伤或快乐的时刻,诗词若能写出这种哀伤或快乐,就一定能感动读者。对于这一点,尤侗在《苍梧词序》中有过总结:“文生于情,情生于境。哀乐者,情之至也。(哀)莫哀于湘累《九歌》、《天问》,江潭之放为之也;(乐)莫乐于蒙庄《逍遥》、《秋水》,濠上之游为之也。推而龙门之史,茂陵之赋,青莲、浣花之诗,右军、长史之书,虎头、龙眠之画,无不由哀乐而出者,何况于词?每念李后主‘小楼昨夜又东风’,辄欲以泪洗面。及咏周美成‘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则泪痕犹在,笑靥自开矣。词之能感人如此。”[2]334

尤侗在清初文坛地位卓著,写有大量序跋、题记,就词方面而言,他为吴伟业《梅村词》、彭孙遹《延露词》、曹尔堪《南溪词》、史惟圆《蝶庵词》、邹祗谟《璧月词》等均写过词序。这些序言展现了他的词学观念和创作思想。例如他为曹尔堪写的《曹顾庵南溪词序》:“予惟近日词家,烘写闺襜,易流狎昵;蹈扬湖海,动涉叫嚣,二者交病。顾庵独以深长之思,发大雅之音。如桐露新流,松风徐举,秋高远唳,霁晚孤吹。”[2]171对清初词坛流行的鄙词、游词提出了批判,对曹尔堪的清新词风给予了表扬。事实上,尤侗的《百末词》尤具清新之风,正如上述谭莹《论词绝句》对他的评价:“语本天然”。

置身于狎昵之词与叫嚣之词大行其道的时代,尤侗没有随波逐流,无论是在词学观念方面,还是在创作实践方面,他都不遗余力地坚守并提倡写真性情、尽现哀乐、清新之风,因此他在清初词坛自成一家,他的词集《百末词》恰如一坛清冽的百末酒,散发出花草的清香。“言清初词或选清人词而屏弃脱漏尤侗其人其词,不是持平之举,也不符合历史事实。”[6]

二、《百末词》不以《花》《草》为宗

词发展至明代,“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唯《花间》、《草堂》诸集盛行。”[7]论者以为这是造成明词不够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到了清初,词坛鲜明地呈现出复苏的迹象,由明入清的云间词派领袖陈子龙、阳羡词派灵魂人物陈维崧、浙西词派之首朱彝尊、卓然自立的纳兰性德等,皆活跃词坛,展开丰富的词学创作及交游唱和活动。尤侗虽然与许多词派、词人有频繁的交游,但他不归属任何词派,自成一家。《百末词》中虽然有不少以闺怨、闲情、交游、祝寿为题材的作品,但更多的是展现作者真性情的词作,言人所未言。正如李渔《窥词管见》的评价:“人皆谓眼前事、口头语,都被前人说尽,焉能复有遗漏者。予独谓遗漏者多,说过者少。唐宋及明初诸贤,既是前人,吾不复道。只据眼前词客论之,如……尤悔庵、……陈其年、宋荔裳、彭羡门诸君集中,言人所未言,而又不出寻常见闻之外者,不知凡几。”[8]通览《百末词》,我们会发现,感时、抒怀、羁旅、怀人、怀古、咏物是其主要内容,这些题材并没有超出人们的寻常见闻之外,但尤侗同时又做到了“言人所未言”,即写出了自己的真性情。

(一)感时与抒怀

尤侗的一生并不平坦,他的词作正是对其困顿失意的人生经历的记录,真实而生动。作为名士才子,他自然不乏洒脱的一面,词集中也不乏光鲜之作,但失意与黯然是主旋律。可以说,尤侗是千千万万封建社会文人的一个典型代表,他们无法摆脱时代的束缚,于是,戴着镣铐起舞,自我愉悦,自我宽慰。

时光流逝,季节更替,很能触动文人墨客的心灵,进而产生吟诗唱词的兴致,例如尤侗的这首《行香子·春暮》:

紫陌金车,绿浦兰槎。共追寻、大地芳华。三分春色,分与谁家?有一分山,一分水,一分花。 雨打檐牙,月落窗纱。恨韶光、转盼天涯。小庭寂寞,底事争哗?是一声莺,一声燕,一声鸦。

以伤春作为题材的词非常多,它们大多通过描写春景,表达作者对春光的眷恋之情。与众不同的是,尤侗淡淡写来,却深刻地体现出对光阴的珍惜、对春天的留恋,淡语含深情。词人并不是泛泛写景,而是将自己融入了景色之中,“小庭寂寞”,淡淡四字,却道出了千言万语,这里面蕴含着太多的对岁月蹉跎的无奈,读来令人动容。

写秋天、尤其是写中秋佳节的词,多得难以计数,很难出彩,尤侗的《水调歌头·中秋》却别具一格:

秋月忽然好,游屐满山前。远观灯火楼阁,万点小星悬。逐队王孙公子,绕座歌儿舞女,人压看场圆。独有悲秋客,白眼对青天。 千古事,一场梦,总堪怜。吴宫明月在否,兴废几何年。无限朱门绣户,也有竹篱茅舍,皓魄一般全。休待玉箫彻,我欲卧渔船。

中秋节词人没有能够和家人团聚,而是作客他乡,于是他冷眼旁观王孙公子与平民百姓的节庆活动,发出“千古事,一场梦,总堪怜”的感叹。在词人的眼中,那样一种走马观花式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即使是王朝的兴衰更替也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清醒的他不愿再参与其中,深感归卧渔船、逍遥山水才符合自己的天性。词作思想独特,有鲜明的自我风格。

又如《喜迁莺·立冬》:

朝看月令。是律中应钟,神司元冥。寒日模糊,阴风凛冽,一扫秋光无剩。谁遣倪迂妙手,写出灰堆冬景。茅檐下,听数声铁马,咚咚相应。 长安多肉阵,凤炭檀炉,低唱羊羔饮。闭户先生,拥书枯坐,坐只好敲冰煮茗。莫怪天公作恶,雅称玉堂官冷。青镜里,惊漫空霜雪,又添双鬓。

这首词创作于尤侗在京城任翰林院史官之时,作者采用对比的手法,充分展现出生活的寂寞清苦。物质方面的苦,在于别人是“羊羔饮”,自己却“冰煮茗”;精神方面的苦,在于孤独和年华在虚度中老去。词人真实地向读者坦露自己,成就了这一佳作。

尤侗写过不少抒怀之作,以下面的这首《杏花天·感旧》为代表:

故旧半凋残,满目青山。姓名恍惚古人看。追忆平生都似梦,今日魂还。 老去鬓毛斑,努力加餐。百年应作六如观。世事浮云君莫管,还我渔竿。

知交凋零,自己也已苍老,回首往事,一切如梦幻泡影。词人看透了世事如浮云,最终选择归隐。词作深具哲理意味,同时也显露了作者的真性情。

(二)羁旅与怀人

尤侗一生中有过两段时间离别故乡长洲,长期漂泊他乡,一是在永平府任推官,一是在京城翰林院任史官,因此《百末词》中有不少写羁旅行役的作品。例如《怨东风·旅闷》:

秋暑蝇成阵,西日长如闰。无聊所事不宜人,闷闷闷。薄酒初醒,孤灯半灭,残书独枕。 愁缕萦方寸,华发添双鬓。无端读史更悲歌,恨恨恨。剑废荆轲,骓亡项羽,弓藏韩信。

词作写得通俗易懂,非常传神地将词人在旅途中的烦闷无聊表现出来。当然,词作的重心是在最后,“剑废荆轲,骓亡项羽,弓藏韩信。”词人借荆轲、项羽、韩信的传奇故事、失意人生,抒发自己对生活坎坷的不满。轻松字句间,隐含着沉痛的心情。

又如《虞美人·思归》:

官街听彻三更鼓,缩脚寒衾苦。无眠终夜眼常开,那得巫山湘水梦魂来。 隔江望断家乡路,小雪冬垂暮。扁舟归去未嫌迟,正是纸窗炉火芋香时。

该词真实地反映了词人在京城任史官时的思乡心理,写得很生动。天气寒冷,生活清贫,被子单薄无法御寒。时至三更,词人仍处于失眠状态,于是自嘲:“看来神女是无缘到自己的梦中来了。”在失眠中,词人万分思念着家乡,尤其是家中冬日傍晚烤山芋的香味。“正是纸窗炉火芋香时”,这一典型的细节描写,非常成功,因此这是一首优秀的思乡之作,给人的印象深刻。

《百末词》中常常会提到卿谋,这位与词人青年时期即订交却不幸英年早逝的好友。卿谋是其字,其名为汤传楹,生于1620年,卒于1644年。同里诸子呼尤侗与汤传楹为“尤汤”,可见两人交情深厚。尤侗写过《满庭芳·风雨夜怀卿谋》表达对好友的思念:

折絮夭风,冻花侧雨,薄寒新上罗衣。可怜人意,恰对可怜时。几度思量往事,回首处、风景凄其。难生受,黄昏院落,独自怎支持。 想伊人此际,笼香弄笔,剪烛吟诗。待扁舟相访,梦到还迷。只听数声征雁,断云里、叫过楼西。呼来问,又推深夜,不肯寄书飞。

词作脉络分明,层层深入,传达深挚的怀念之情。词中的“伊人”即是指好友汤传楹。该词有两个较为出色的地方:一是自己在思念对方,于是展开想象,设想对方此时在高雅地笼香、弄笔、剪烛、吟诗,词人的思念因这种真切的想象而更加深刻;二是对自己因思念而无所适从的情状的细节描摹:想乘扁舟相访也不是,想请征雁传书也不是。细节的成功决定了这首词的成功。卿谋的早逝,给词人带来无尽的伤痛,他在《凤凰台上忆吹箫·梦亡友卿谋》中写道:“斯人死,坐看卿辈,谁是知音?”除了词,尤侗还在诗文中经常写到卿谋,可见他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缅怀这位至交,也可见他是性情中人。

(三)怀古与咏物

作为参与修明史的翰林检讨,尤侗对历史是十分熟悉的,他的词作《临江仙·旧内》《桂枝香·咏蟹》《风流子·醉中作》《沁园春·遣病》诸篇中都运用了大量的典故,同时显示出词人拥有通脱的历史观。以下面的这首《小重山·金陵怀古》为例:

依旧青山绕建康。南朝佳丽地,草茫茫。景阳脂井冷银床。秦淮月,犹照故宫墙。 吊古石头冈。大江流日夜,几兴亡。鸡笼鼠雀满祠堂。君莫问,策蹇下斜阳。

词的开篇“依旧青山绕建康”即抒发了物是人非的历史沧桑感,接下来运用六朝胭脂井的典故,加深这种历史沧桑感。作者对意象的选取别出心裁,“青山”“秦淮月”“大江”“斜阳”……它们的恒久存在性,衬托出词人对历史兴衰成败的幻灭感。

又如《金人捧露盘·卢龙怀古》:

出神京,临绝塞,是卢龙。想榆关、血战英雄。南山射虎,将军霹雳吼雕弓。大旗落日,鸣笳起,万马秋风。 问当年,人安在?流水咽,古城空。看雨抛、金锁苔红。健儿白发,闲驱黄雀野田中。参军岸帻,戍楼上,独数飞鸿。

此词创作于尤侗任永平府推官之时,永平府的治所在卢龙县,地处京师之右,故而又称右北平,是北京通往盛京的必经之地。词的上片写词人面对卢龙古城,思绪万千,想到了古战场,想到了李广将军,想到了战争场面。“大旗落日,鸣笳起,万马秋风”,读来仿佛身临其境。下片词人抒发深沉的历史感慨:“问当年,人安在?”流水依旧,飞鸿依旧,只是人世已剧变。与前面的《小重山·金陵怀古》一样,本词也寄寓了词人深沉的历史沧桑感。

清初词坛咏物词创作繁盛,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之下,《百末词》中也有不少咏物之作,但尤侗的咏物绝非人云亦云,而是风格独具。我们来看这首《柳含烟·杨柳》:

青青柳,正藏鸦。借问风吹多少,霓裳一舞自堪夸。旧杨家。 可恨销魂桥畔路,送去征人无数。却教闺梦变飞花,向天涯。

在“旧杨家”之后,作者自注:“明皇偶话飞燕避风事,戏妃子曰:‘尔则任吹多少。’以妃微有肌也。妃曰:‘《霓裳羽衣》一曲,足掩前古。’”作者咏杨柳,抓住其随风舞动的特征,运用了杨贵妃的典故与灞桥折柳送别的典故,写出了自己对离合悲欢的思考。

《霜叶飞·黄芽菜》可以作为尤侗咏物词的代表:

吾家老圃东篱下,曾将野菜修谱。但知春韭与秋菘,食荠肠还苦。今领略、长安杂俎。黄芽一把和盐煮。觉入口甘香,似燕赵、佳人风致,冷淡如许。 君看辇上华筵,金齑玉脍,谁向此君下箸?偏生我辈一条冰,堪作冰壶侣。任嚼出、宫商徵羽。只愁面色平分取。却回思、故乡风味,千里莼羹,惟吾与汝。

这首词写于尤侗在京城任翰林院史官之时,真实地再现了以食黄芽菜度日的艰苦生活。作者将黄芽菜拟作“燕赵佳人”,将黄芽菜与华筵美味、与故乡莼羹作对比,表达对生活的嘲讽和苦中作乐的精神。字里行间有作者的真性情在,思想与语言俱呈现素净之美,这是尤侗的风格。

尤侗《百末词》中虽然也有不少写闺情、写交游的作品,但以感时、抒怀、羁旅、怀人、怀古、咏物这六类为主,词作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尤侗艰难的生活、真挚的情感、独特的思想,在清初词坛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词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三、《百末词》的艺术光彩

《百末词》的艺术特色很鲜明,不愧是名士才子的手笔,总体而言,有三个特点是最为主要的,它们是:性情至真,感人至深;体物缘情,精切流丽;词风清新,自成一家。具体分析如下。

(一)性情至真,感人至深

“道性情”是尤侗文学创作的核心思想,《百末词》正是对这一创作思想的运用。词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性情至真,因此,词作感人至深。这一点,可以说是《百末词》最大的成功之处。我们来看《菩萨蛮·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首》(其六):

短衣匹马卢龙道,冰霜千里催人老。白发影婆娑,秋风鬼病多。 苦寒还苦热,飞梦惊明灭。何物返魂丹,空囊无一钱。

著有《兰香词钞》的吴绮对这八首词题跋:“阮生失路,浇泪无端;屈子问天,寄愁何处?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于命,宦薄于名……爰以沉郁之意,写为秾丽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2]902词人漂泊他乡,恰巧又生了病,感到生活苦涩。病中的他,寒热交加,痛苦至极,想购得治病的“返魂丹”,无奈囊中羞涩。正如吴绮的评价,词作“沉郁”,而这“沉郁”是来自于困顿失意的人生经历,来自于词人至真的性情。读罢此词,掩卷沉思,我们不禁对处境艰难的封建士子产生无限同情。

又如《贺新郎·旅思》:

岁月能如许。问愁人、更经消得,几番羁旅。白发悲秋灯下咏,生受纸窗风雨。更添得、数声砧杵。敲破客心千寸碎,枉教人、梦断江南浦。雁叫也,又平楚。 浇愁惟酒差堪语。忽伤心、此身饮罢,茫无归处。空自珠帘燃画烛,看尽清歌妙舞。但赢取、青衫泪苦。红袖殷勤休劝醉,奈鬓丝、禅塌间眉妩。老去也,诉渔鼓。

此词读起来像是一则日记,里面有作者的心声。词作以自问开篇,表明漂泊的岁月实在太漫长、太折磨人。秋风、秋雨、砧杵、雁鸣,这一切引发了作者对家乡的万分思念之情。借酒浇愁,却更增添了愁烦。清歌妙舞、红袖佳人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致,他期待着早日归隐。词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作者内心的吐露,于此我们对词人晚年的心态可以有确切的把握。词写得朴实无华,但词人的孤独之感、思乡之情、归隐之意,却深具感染力,淡而有味,《百末词》的诸多佳制,均有这一艺术特点。

(二)体物缘情,精切流丽

分析一位词人如何抒情、如何写景、如何体物,我们可以清晰地判断出其艺术水平的高下,对其艺术成功之处,我们也可以借鉴。尤侗的做法是体物缘情,即不去泛泛写事物的表面,而是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对象,这就使得事物有了深度,从而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在对象的选取上,尤侗往往“言人所未言”,显示强烈的艺术开拓意识。例如《好女儿·泥美人》:

彼美人兮,半面风姿。谁向妆台描五色。有顾恺传神,何郎傅粉,张敞修眉。 可惜红颜黄土。立而望,是耶非。问若个、小名君识否?是罢舞西施,停歌子夜,不笑褒姬。

词人见到了一个泥美人,非常喜爱,于是以流丽的笔调将她描画:这个美人风姿绰约,有顾恺之为她传神,有何晏为她傅粉,有张敞为她修眉。她的美令人惊艳,像西施,如子夜,似褒姬。六个典故运用得很精切,短短篇幅,却洋溢着浓郁的艺术气息。

《百末词》中《水龙吟·咏白莲》很引人注目:

谁家渌水银塘,凌波扶出霓裳女。天然素面,冰肌玉骨,暗香销暑。采向吴宫,画船相傍,盈盈解语。看碧天凉夜,风清月晓,长依白鸥为侣。 几处红衣乱舞,翻嫌他、脂匀粉涴。蓬茅綦缟,铅华洗尽,淡妆偏妩。最恨西风,断魂憔悴,几番秋雨。叹随波败叶,飘零只滴,泪珠如许。

美丽的白莲,仿佛是一位身着霓裳的凌波仙子,她冰肌玉骨,不饰铅华,风采却远远胜过那些艳丽的红花。与这朵解语花相伴的,是不同凡俗的白鸥。可惜美好太短暂,西风、秋雨令白莲凋零,除了莲叶为之流了几滴泪外,无人在意。词笔精切流丽,作者对白莲的欣赏、喜爱、怜惜之情溢于言表。我们也不妨把此词当作有寄托的作品来读,白莲即是标格出众却又红颜薄命的女子,作者对她寄予无限爱怜、无限同情。

(三)词风清新,自成一家

打开《百末词》,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之风,思想清新脱俗,语言天然优美。尤侗作为真才子与老名士,才华富赡,词作格调高、境界高,在清初词坛自成一家。即使是唱和词,尤侗也写出了高水平,也带有他的自我标记,如《满江红·倦游初归,顾庵、绎堂、处实、既庭枉集草堂,用顾庵原韵》:

梅雨廉纤,问昨夜、小池微涨。漫一笑、征衫乍脱,故园无恙。翠箨移来石径侧,黄鹂啼到桐荫上。更村村、烟火起农歌,田家饷。 报有客,扁舟漾。看满座,兰亭唱。喜酒徒相对,欲倾家酿。却暑但挥蝉雀扇,登高请进蒲桃杖。向西山、指点夏云生,多奇状。

词人倦游归来,四位好友前来探望,在词人看来,这次聚会像兰亭雅集那样美好,因为他与好友有心灵的共鸣,那就是对悠然见山、坐看云起的田园生活有共同的喜爱。词中的景、事、情均带有喜悦的色彩,感染力极强,令读者似乎看到了欢聚图,听到了农歌声,闻到了家酿香。它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唱和之作,脱去浮华,只留真淳,能给读者以美的熏陶。

又如《六州歌头·有客劝予出山者,书此答之》:

客何为者?劝我曳长裾。人所爱,热官耳,顾愁予,不相如。君见居官者,苦思虑,劳筋骨,工笑语,勤奔走,乃多誉。我则异于是矣,体多病,药物长须。惯科头晏起,懒向府中趋。礼法全疏,古之愚。 兼长扪虱,喜曝背,时强项,或撚须。诸若此,皆不可,一朝居。爱吾庐,种豆南山下,几个竹,映芙蕖。驱山犊,弹野雀,钓江鱼。况有老妻酿酒,任醉后,拊缶歌呼。有山公启事,报以绝交书。客且归欤!

词作采用鲜明的对比手法,写出人所爱者我不爱、我自有我所爱的生活态度。虽是处在读书人热衷功名的封建社会,作者却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谓老名士有真风骨。词的下片描画了归隐生活,淡泊而宁静,如同陶渊明的桃花源般令人神往。我们说,尤侗思想境界高远,自成一家;词作风格清新,自成一家。

《百末词》的艺术性很强,这里只是论析了其主要方面。“法曲飘零总泪流”,尤侗的词中有至真性情,所以感人至深。体物缘情,具有精切流丽之美,艺术色彩突出。名士才子,自成一家,词风清新。沈荃对尤侗词的评价:“流丽圆转,无一滞笔,如新莺啼树,细管临风,不须调笙鼓瑟,而已感沁心腑矣。至于感慨诙谐之作,直夺化工设色之奇。较昔周、秦、辛、陆,人各擅长,惟吾悔庵其兼有之耶!”[9]较为恰切。清初词坛深受明词影响,彭孙遹“词以艳丽为本色,要是体制使然”[10]的观念在当时颇为流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尤侗达到如此之高的艺术水准,难能可贵。

四、结语

因为尤侗自序《百末词》云:“予所作词,亦《花间》、《草堂》之末也,”所以很多人认为它是《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遗风,因而艺术成就不高,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论之曰:“词宗《花》、《草》。”[11]事实上,这是一种误解。为词集取名《百末词》,尤侗是期待自己的词如同百花、百草末酿造出的美酒一样醉人,“亦《花间》、《草堂》之末也”是自谦的说法。细读《百末词》,我们会发现,以闺怨闲情为题材的作品只占少数,大部分词作艺术价值极高。与尤侗同时代且有交游的王士祯曰:“《百末》诸调,不蹈《花间》、《草堂》一字,而有追魂沥魄之妙。”[9]这才是客观公正的评价。《百末词》应受到足够的重视,尤侗的词学观念对我们的词学建设有启示意义,《百末词》具有的艺术性值得我们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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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累真素材 表达真情感 彰显真性情——第三学段作文指导教学策略探索
真性情与新境界——李树喜先生诗词漫评
关注性情 求新求变——浅论袁枚的“性灵说”
更 正
硬、安、纯——鲁侍萍没有大改的“真”性情
凭词寄意 柔情似水——近代词作名家韦瀚章
论帝王词作与尊体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