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虚无

徐颖颖

朱文的小说叙事中缺席了政治或经济的巨大背景的铺陈，而是“紧贴着生活本身，来展示眼下这个表面上歌舞升平的社会的日常生活真相…他写出了人的精神飞翔，但又是一种低姿态的（也就是一种与生活本相纠葛在一起）的精神活动。”由此朱文小说的创作动机常常来源于生活中的平常琐碎或偶然的想法，他总是将关注点落脚在传统叙事不经意的地方。于坚说：“朱文的小说实际上反抗了20世纪以来那种跟着时代前进的普遍的时间观，他把世纪的钟拨慢了，使我们再次看到了遮蔽在时代之下的事物，那些组成了生活、常识和真理的东西”。吴炫把这种做法认为是“对人的具体生存体验的尊重”。总的来说，朱文所关注的是当下时代“小写的人”的存在与虚无的状态。

读朱文的小说总会有一种压抑、沉重的感觉，这正是源于朱文对庸常琐碎无奈的生活中存在的个体无意义的隐痛和烦忧，是对游走在生活缝隙中“小写的人”的同情、关注。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朱文充分揭示了个体的内心精神世界和欲望的表达。“……最大的欲望是变成一头水牛，一口气喝光河里的水，让河床上升，变成道路。”小说《去赵国的邯郸》开篇引文就表现出赤裸裸的欲望，但是读完全文后，感受到的却只有虚无和荒诞的主题。这种矛盾冲突似乎揭示出：当主人公小丁和所有人都发展成隔离性关系，最后的欲望也变成了虚无，这是对虚无更深刻的推进，它意味着主人公最后避所的崩解。无聊感和无意义感其实是一种被扭曲的对现实的不满和对自己的失望，主人公小丁三十而立的年纪却一事无成，他不知道现实应该怎么样，但是他却清楚的知道现实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虚无和无聊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常常使自己陷入到自我矛盾的怪圈中。对于小丁来说，一切都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和激情，总是感觉抓不住生活的重点，经常被一种熟悉的虚无的感觉控制住。小说中日常生活的基本状态就是：无聊、卑微、乏味、痛苦和焦虑，作者朱文并没有用很抒情的文字而是很粗糙甚至是有些泼辣的语言通过“小丁”这个“游离者”独特的视角去描写他们充满琐碎却又无比真实的日常生活。

《去赵国的邯郸》收自朱文早期的小说集《弯腰吃草》，韩东在为这本小说集作的序中这样说到：“把握自己最真切的痛感、最真实和最勇敢地面对是唯一的出路。朱文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回到自己，他从不间断地考察和追问自己的写作动机和文学热情是否真实和纯粹……朱文曾这样对我说过：真实的写作将和你的生活混为一体，它们互相交织、相互感应、最后不分彼此。”“纯粹”一词是韩东对朱文较准确的定位，所以，朱文写虚无、写焦虑、写一口气喝光河水的巨大欲望，以此与传统文学和现行文学甚至整个时代都“断裂”开来。“断裂”者们有反抗政治、物欲和城市的压力的愿望，他们在社会和各种压力的密网中四处奔逃，他们深刻自疑和彻底的颓丧与张扬孤傲的自我形成巨大的反差，在这样的心态下创作出“小丁”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小丁们迷茫、无聊、散漫，一方面对一切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一方面又被焦虑感、失落感、苦闷感折磨着。朱文笔下的“小丁”们选择了游走，因为无处停留和无法抵抗才不得不一直“在途中”，他们既没有对目地的渴望，也没有对到达地的期望。这样漫无目的的“在途中”是小丁们的重要特征。有些学者认为小丁们是城市的“零余者”或者“边缘人”，但我想或许简简单单的用“零余者”是不能概括小丁们的，细细的读小说，可以发现来自南方城市的小丁其实自身条件是不错的。模样姣好的李京在小说的开头更倾心于已经有固定女友的小丁;虽然小丁平时工作懒散，连应付领导检查都是“望天收”，但是实习生们对小丁一致好评使得小丁继续带队（当然不排除实习生在小丁的领导下可以获得自由散漫的实习生活，但是依然能看得出小丁还是能够得到实习生的认可）;单纯的健营对小丁从始至终云雾迷蒙的特殊感情也可以看出小丁其实是有些许魅力的。与其称之为“零余者”或者“边缘者”，或许“游离者”这个表述更加适合。正是因为有这些“游离者”的身影，他们与周遭环境的“游离”使得现实的残酷更为惊心触目。他们在一个连一条街道都没有的电厂实习，本地马头人彪悍又敌外，小丁在这个地方的停留是虚妄而绝望的，生活只是在无意义的圈子里自我循环，小丁的生活被一天两顿驴肉、踢足球、摘葡萄、晨跑等琐碎小事无限的撕扯并消耗着生命。“游离者”和“零余者”的区别大概在于是否抗争、有没有能力抗争。《去赵国的邯郸》中小丁是有反抗的。一种反抗是面对领导检查时的消极怠工，这种反抗是消极、无力和无神地，是比较浅层地反抗。另一种反抗或者说与社会的“断裂”是身为社会关系存在一员的小丁对各种社会关系的解构和剥离。

首先是父子关系。在朱文的小说中，“父亲”这个角色开始缺席，其神圣、坚强、伟岸、崇高的形象被一点点瓦解，由“父亲”架构起的生活和世界观自然而然也走向了断裂和崩溃。作为小说主人公小丁一直纠结着父亲的影子，他不停的与父亲作比较、对抗和妥协。如原文中说：“不过，小丁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曾真正热爱过一个集体。他的感情——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他父亲感情的延续，父亲对集体狂热的爱，造成了他对集体难以克服的厌倦。照这个规律下去，他将有一个热爱集体的儿子，如果小丁有一个家，有一个儿子的话。”小丁的感情是父亲感情的延续，父亲对集体的热爱，造成他对机体难以克制的厌恶。代际关系一直是作家很感兴趣的话题，“小丁们”意识到父亲影响的存在，就会陷入焦虑之中，对抗统治者父亲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消除儿子们焦虑常用的手段，就是对这种影响的否定和推翻。

其次是脆弱的朋友关系。朱文的小说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喜欢用“顾自”这个词，只《去赵国的邯郸》这一篇中就用了四次。

这四处分别是：

一、“他想告诉那顆痣，这张电话单作废了，他改变主意了。但是那颗痣迟迟不愿意出来，他也就作罢，顾自一个人踢踢踏踏地上楼。他上得很慢，他回到的不是一个三楼的房间，而是一整个难熬的漫无目的的大白天。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从上面下来三个说说笑笑、亲密无间的女生。她们落单时自我感觉不是太好，但是凑在一块，那种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她们是实习队的王陵、张枫、王晖，小丁知道，但是他还不能把她们一一对上号。他主动靠墙角站着，让五彩缤纷的人们下楼，然后他才继续踢踢踏踏地上楼去。”

二、“上了路田勇就不觉得有多合算了，因为回去的路很长，而太阳显得那么低。小丁顾自走在前面，不理睬田勇的抱怨。”

三、“这样的坏话并不太讨厌，只懂得吃驴肉却不懂爱情的小丁也笑了笑。他们已经快走回电厂了。过了铁道，再下个坡就是。但是道口的栏杆已经放了下来，火车还在远远的地方。小丁等不及便顾自弯腰从栏杆下钻了过去，健营犹豫了一下也钻了过去。他们很快地过了铁道，开始下坡。”

四、“这场球越踢越微妙起来。李京拼抢积极，进攻意识也强，更有健营做她的后盾……小丁知道，这已经成了一场娱乐，而不是比赛了。他在场上站了一会儿，便顾自离开了球场。令人遗憾的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们都在看着李京和一个男生的争抢，李京的犯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狂热。小丁已经走出很远，大家才看到。

“顾自”的意思是独自、径自。小说中的这几段话似乎衬出小丁的孤独，但他似乎更享受自己与人的疏远、短暂性的关系，他拒绝付出真正的感情。小说中的小丁一直是一个人，固定的女友似乎只是一個遥远的符号，过去的朋友们也曾经下定决心不再来往，朋友和恋人是小丁唯一愿意连接外部世界的存在，却成了永远寄不出的长信和打不通的长途电话。小说也用了些笔墨去描写健营和小丁模糊不清的关系，健营一直想和小丁好好谈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后来怎么追上了曾经倾心于小丁的李京？他后来对小丁的躲闪是因为什么？这些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小丁对健营是很有好感的，他欣赏健营晨跑时永远比他快半步的体力，甚至他和实习队的关系看起来都和谐融洽。而当健营疏远他，不再和他同行晨跑时;当他买的苹果无人问津时，他知道他在实习队已相当孤立，他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并不意外，因为他总是“顾自”的先疏远了所有人。正如他说的“他从来都是这样，最终让别人丧失了解他、接近他的兴趣。他也愿意是这样，但是有时心里难免会感到一阵恐慌，这些年，承受这种恐慌的能力是越来越强。”所以小丁看似孤独又冷酷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种对自由的病态的渴望，自由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受拘束、无牵无挂、不受干涉的状态，追求这种异化病态的自由也是小丁反抗现实社会的表现之一。

最后是无爱的性关系。在《去赵国的邯郸》小说里，爱情和浪漫是缺席者，无爱的性关系是小丁对爱情的重新解构。小丁和王小霞突兀的发生了关系，对小丁来说传统价值观念、伦理道德逐渐丧失了对性的影响和约束，道德、伦理都是被嘲弄和颠倒的对象。小丁追求的是一种无爱之性，他明明有固定的恋人，甚至连模样姣好的实习生李京对他倾心，二者不管选择谁似乎都能生出一段感人至深的罗曼史，而小丁却选择了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王小霞发生了关系，事情发生的很简单，甚至连人物和地点的挑选都是随机性的。性对小丁来说已经不是一种欲望和冲动，而是和踢足球，摘葡萄等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常生活，合作的对象换成谁都一样，没有刺激和心跳，只有无聊和乏味。小丁将他和女性的关系仅仅局限在性接触上，而拒绝参与其他任何的体验。他是他自己，他担忧其他人依附在他身上，所以在和王小霞发生关系后他暗暗说服自己王小霞不是处女，这样他就心安理得只当是露水情缘，他也完成了和所有人关系的“隔离”。当欲望也变成了虚无，才是真正的虚无。

朱文以性和欲望为支点的小说或许并不聚焦于此，而是着重描写庸常的生活细节。小说里描写的葡萄地里只顾着奶孩子的壮实的妇人;外表彪悍内心朴实的丈夫;烈日下筋疲力尽的踢球比赛;小丁一天两顿对驴肉的变态的执念等等，朱文以精炼的语言、高超的叙事技巧把生活之无聊之存在之荒谬深刻的揭示出来，这是小说的有利之处。

参考文献：

[1]韩东.《弯腰吃草·序》，朱文《弯腰吃草》，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

[2]朱文.《去赵国的邯郸》.《弯腰吃草》.华艺出版社出版，1996.

[3]朱文.《去赵国的邯郸》.《弯腰吃草》.华艺出版社出版，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