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小说中的平民意识
2019-03-15
(安顺学院艺术学院,贵州 安顺561000)
走进小波先生的作品集里,就像走进了一个 “喧闹的时代”,“而他冷静地出乎尘世地微妙无形、寂寞无听”地面对着特定历史时代、特定生活,传递出他那不可名状的压抑,这种压抑就是他在面对生活时显现出的那种淡然之美。王小波以平淡自然的情绪抒写出来,在所谓“痞俗气”的语言背后隐现出其内心中不可磨灭的平民意识。平民意识关注的是人,它肯定人的价值、人的存在,提倡的是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平民是相对贵族和特权阶级而言的,王小波的小说在此基础上关注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情感生活以及基本权益。
一、塑造平民形象
王小波小说中塑造了王二这个形象,对王二这个人物的生存状态进行了详细描述,这类人物形象都带有一股痞子味儿,接着地气的。比如在《黄金时代》这部作品中,王二是最重要的男性角色,字里行间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桀骜和不驯。王二虽说是个知识分子,但下放到云南做知青,其知识分子的形象全然丧失,完全是一个堕落在尘世间的与民争利的痞子形象。王小波在小说是这样来形容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一脸焦黄,嘴唇已经干裂,并且沾满了细碎的烟丝和纸屑。头发也是凌乱的,就好像已经开始枯萎的棕木,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布满破洞,只用橡皮膏简单的粘上了事。当他坐在木板床上,并且翘着二郎腿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流氓相。”[1]王二在争斗中与三闷儿打架,被三闷儿娘用凳子砸晕。王二和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打架斗殴,身份上认同为平民百姓,全然没有知识分子的清高气质。
王二在时代的漩涡里挣扎着生存,始终难以摆脱被损害的生存状态,承受着社会带来的苦难和心灵上难以名状的伤痛,以痞子的形象来发泄身心的苦痛。
王小波小说中所表现出的人物形象大多都有些荒诞,如《似水流年》里贺先生死时蒙受不白之冤,不堪其辱,最后选择跳楼自杀,跳下来的瞬间脑袋磕到台阶上,脑浆四溅。看似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实际是一个生无可恋的悲剧人物。从小说来看,贺先生对世界的失望,对人生的绝望,这显然不是一个高官应该有的心理状态,而是一个平民面对残酷现实的以死抗争。
龟头血肿的李先生是个可爱的人,贴大字报认真地辩驳自己龟头血肿的问题,面对后来痛苦的经历,一边觉得是印度师兄作祟,一边浑浑噩噩地屈服于生活。刘老头胆小懦弱怕事,啥都不懂,看到他,就看到了很多人的缩影,在那个颠倒黑白的年代,唯有这样的性格才能活得长久一点,自在一点。这是一个卑微生命的形象,与世无争,为生存而生存的苟且偷生。王二是混世魔王一个,他一生中遇到了三个女人,一个女人是线条,他的老情人,却嫁给了李先生;第二个女人是小转铃,他们两个一起好过,但王二还是很叛逆地淘汰了深爱自己的小转铃;第三个女人是二妞子,王二磨掉了棱角,沉淀了心态,与二妞子结婚了。王二是大学老师,王小波不是将其塑造为一个崇高教师的形象,而是叙述王二荒谬的人生,平民般的际遇。有着这样人生的人太多了,王小波说过纵然有再多的笔,再多的人帮他来书写,还是写不完的。
无论是贺先生、李先生,还是刘老头、王二,在动乱的时代里,到了不惑之年,尚且为生存堪忧,活着便就是一种煎熬!他们本希望明哲保身,颐养天年,终老一生,就像王二说的“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2]
王小波对恋爱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往往带有凄楚和苦难的味道。《我的阴阳两界》写了“我”和小孙的爱情,他们之间不是诉说美好的情愫,反而是讲述一个令人伤感的爱情故事。 “我”经常一个人在城里逛,“老是低着头,看看地上有没有掉的钱,这是我几十年的积习。现在我也和小孙在北京城里闲逛,我倒是不低头,但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3]“低头”这样一个举动看似人对金钱一种欲望,实则是描述小人物在物质生活极其困难的时候的一种状态,渴望得到一种意外的不劳而获的财富,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后来“不低头”又把小人物那种内心的清高描述出来,小钱如粪土,就算穷困潦倒,也不屑于低头寻找小钱。当然生活还是要过的,小孙和我的生活就是“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计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我清帐:早餐的油饼是多少钱,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钱。这些都要从我的饭票帐上支出。”[4]
王小波将恋爱中的情侣生活细枝末节写得平淡如水,这里没有大爱,只有无法逃离的油盐柴米,内心透露着凄楚和悲凉。《我的阴阳两界》中,“为了避免将来离婚时闹纠纷,现在就该把帐算清。凡是共同开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然后再四舍五入。”[5]人在婚前想到离婚的财产分割,婚姻不是风花雪月下的浪漫,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操劳,这个最实实在在的生活涂抹了难以尽言的悲凉色彩。小孙这个人物给人的深刻启示,就是爱情婚姻不是平静、温馨和相思,还有乏味、无奈和绝望。平民是生活在艰难的现实中,而不是在花前月下的爱情世界里。物质上的贫困让平民陷入了人生困境,而平民的痛苦也由此产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小孙的痛苦其实就是平民在困苦的生活面前一筹莫展的悲哀。
当然,王小波塑造的恋爱中的人物形象不仅仅承受物质上折磨,还有精神上的绝望。《地久天长》中的王小力、大许和邢红在云南的一个小山村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相互之间产生了依恋。大许是一个正直、细腻、有责任心的人。在邢红生病后,大许特意跑到北京去看望照顾她,珍惜三人在一起的时候金子般的友谊。主角邢红是一个美丽、善良、勤劳的女孩,她率性勇敢,贤惠能干,但她却又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年纪轻轻得脑瘤而死。大许和王小力两个人都喜欢邢红,如果邢红没有去世,要面临的问题是嫁给王小力还是大许,或者两个都不嫁,终究会有遗憾,这个美好的悲剧人物凸显了现实生活中爱而不能得其所爱的爱情原型。
王小波笔下的人物实实在在,是平民中一员,有着平民的记忆,总希望在黑暗中找到自己内心所渴望的力量。
二、抒发平民情怀
王小波讲故事给我们听,淡淡忧伤中述说了平民的苦难和艰辛却充满着苦恼人的笑。对于平民来说,只有将一切沧桑和无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首先,抒发爱情之悲苦。《黄金时代》中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无疾而终。王二在云南插队的时候,遇到了一同下放的女青年陈清扬,他们之间产生了所谓的爱情。王二称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伟大的友谊,“其实伟大的友谊不真也不假,就如世上所有的东西一样,你信它是真,它就真下去。你疑它是假,它就是假的。”[6]这是时代造成的平民在爱情上的苦难。在一般人的眼里陈清扬是“破鞋”,在世俗眼光里就是一个品格卑下、道德败坏的女性。对王二来说,会真心实意爱上“破鞋”吗?就常理推断,这是不可能的,但王二偏偏与她发生了关系,莫须有的罪名将两个人推到了一起,于是便产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伟大的友谊。王二和陈清扬的爱情结局就像朋友一样离别了,再也没有见过面。在时代的漩涡里他们只有相忘于江湖,却不能相濡以沫,长守终身。王小波以怀疑的态度看待此时的爱情,仅仅把王二和陈清扬之间的爱情看作是伟大的友谊,爱情也变成了真假难辨,王小波由此推断世间上一切事物的真假是人为的,信则为真,不信则为假,真假在人的一念之间,真假难辨。
其次,慨叹人生之苦难。《未来世界》开篇就在述说“我舅舅”苦难的一生。王小波戏谑地说到“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权利,故而这种不带座子的自行车就是他们对肛门、会阴部实施自残自虐的工具”[7]。这“另一部分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我舅舅”就是“另一部分人”,他名义上是个作家,算是知识分子,但是从来没有发表过一部作品,死后作品发表了,又堆积在书店里无人问津。这就是平民的一生,一介平民,一生又未创造什么惊人业绩,既与帝王将相不沾边,也和英雄豪杰不搭界,就连才子佳人都不是。“我舅舅”生前不能不说不努力,拼命地写作,妄想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和人生价值,由于社会的不公平,往往把他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这就是一个平民式的英雄,对事业有执着的追求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舅舅”的死也是让人难以接受,他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电梯事故。不同身份人物的死在古今社会有不同的称呼,帝王之死称驾崩,和尚之死称圆寂,烈士之死称牺牲,因公之死称殉职,伟人之死称逝世,平民的死称“过了”或者是“走了”,如此淡然的称呼,平静地对待死亡,那便是平民。人一辈子的苦楚难以尽言,平民的一生不像屈原那样有高尚的理想和情操,受够苦难以后投江而死得到世人的认同。
其三,感叹人生之艰辛。王小波体验到平民的人生苦难,用生命寻找无望的理想来抒发人生的感叹。王小波的情感世界里不仅仅审视和咀嚼平民的人生苦难,也有从苦难中感悟人性的美好,激发人的灵魂对真善美的思索,这就是对平民式美好理想的追寻。《寻找无双》中的王仙客代表着那些追梦的平民,而无双代表的正是人们最初的理想。无双是这副模样:“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穿着半截袖子的小褂子和半截裤管的半短裤,手脚都被太阳晒得黝黑,眉毛稀稀拉拉的。头上梳了两把小刷子,脚下蹬了一双塌拉板,走到哪里都是哗啦啦的响。就这个样子而言,可以说是莫辨男女。”[8]无双这个人物长相并不好看,意味着平民的理想并不宏伟;无双似男似女,男女莫辨。世间的男女都有自己的理想,莫辨高下,或许这正是平民式的理想,但却令许多人孜孜不倦地为之追求。王仙客在寻找无双的过程中,充满着艰辛,被王安老爹的铁尺打过,而铁尺象征着政权,追求理想在政权的约束下显得苍白无力。平民式的理想往往又不被人们所知,因为社会上的人大都在浑浑噩噩中过日子,无法理解王仙客这样一个人还有理想,所以王仙客去宣阳坊打探无双的消息时,人人讨厌他,没人搭理他,甚至还有各种嘲弄,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子,无双太难找了。宣阳坊里的那些人,象征着人们在追求理想的旅程中所遇到的质疑和种种艰难。平民式的人生追寻,似乎没有上下求索的伟大理想,但也有矢志不渝的无畏精神和坚定信念。在这种执着的追寻当中,体会着的人生的酸甜苦辣,体验着人艰难的一生。
三、戏说平民权益
人本思想是平民意识的根本所在,是平民意识的主体,同时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是时代发展的主流。王小波在其小说中不是直接暴露现实的残酷性,而是曲折隐晦地书写平民的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其一,戏说制度之荒诞。《红拂夜奔》里的红拂在李卫公死了以后,她想自杀死掉,虽然她是一品夫人,丈夫曾经官居高位,但是大唐朝制度严明,她想死并不容易。死要有指标,要到礼部去办手续,又得和刑部扯皮,死之前要注销各种注册、户籍、会员等等。以红拂的身份想死都如此之难,更别提那些毫无地位的小寡妇了,“像那些小寡妇那样,在办公室门外站队,战战兢兢地听到里面怒吼连声:光想自己立贞节牌坊,就不想想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9]王小波《红拂夜奔》是对唐传奇《虬髯客传》的滑稽模仿,这是文本互涉的一种重要形式,以历史映射现实的形式表达了现实中不可言说的平民权益。在计划经济时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办事都如此之难,那些处于底层的平民办事之难便可想而知了。可见,王小波在小说中曲折地披露了某些国家工作人员的嘴脸,鞭挞那些在其位而不愿意履行其职责的官僚。平民在社会上要主张自己的权利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制度层面上的不完善,管理机构的繁琐,办事人员的不负责任等等,王小波借助古代小说人物的口言说平民的悲哀。
其二,直言官僚之伤害。《地久天长》中的大许在农忙时间给牛喂红糖稀饭,这本来是个惯例,但是从营部来的教导员不懂,教训大许,要大许把稀饭提回去给人吃,结果大许说我已经尿撒在桶里面了,指导员恼羞成怒,认为大许戏弄他,想方设法来整大许。“从此以后,教导员见了大许总斜着眼。他知道大许出身不好,背地里常骂他狗崽子。后来就三天两头往我们队里跑,想找大许的碴儿。”[10]上山下乡的知青,整天与庄稼、牲畜为伴,奉献自己的青春和力量,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受到小官僚人格上的侮辱、精神上的排斥和肉体上的折磨,以国家赋予的权力来压制民众,甚至剥夺平民正常权益,给人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其三,讽刺权势之无赖。《这是真的》主角是一名助理,叫赵珊。他是这个学校宿舍的主角,他一来就在宿舍喝酒吃肉,而隔壁,一群民办教师吃着少油缺盐的白菜,两者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个小小的文教助理员,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山村学校,就是一个当权者,这是极为讽刺的。赵助理喝酒醉了,他的野性也就复苏了。他踢开女教师的门,要把女教师就地正法,幸没有能够如愿。王小波运用了卡夫卡《变形记》变形的手法,把文中的赵助理变成了一头驴子。赵助理变成了驴子后没有博得别人的同情,反而受到民众的拳打脚踢;赵助理曾经收过别人的礼却没为别人办事,结果那人看到赵助理变成驴之后就想把他宰了吃肉;赵助理去了公社,他被当驴养了起来;但是赵助理并没有因此改变,春天一到,驴性不改,又开始追着女教师跑;后来,赵助理醒了,发现这只是一个梦。这个故事中,原本期待赵助理变成驴子以后有所改变,他却毫无改变。表面上在写当权者赵助理的变形记,实际上折射出现实世界中的平民在当权者压榨下的心理状态,他们无法反对权势,便借赵助理的变形梦幻实现自己对当权者的戏弄和嘲讽。
人处于体制的统治之下,遭遇到各种苦难却又无力改变,王小波展现了在这种困境中的人物的悲哀和无奈。王小波戏谑地言说平民权益被制度和权力压制,冲击了原有意识形态中的非理性规范,提出关注人,关心人,唤起平民意识的觉醒。
结 语
王小波笔下的人物地位确实卑微,但他们是最为鲜活饱满的生命群体,他们的精神世界不是伟大的,而是直面生活,对未来寄予理想。王小波这种平民情怀体现了他真诚关注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自觉尊重维护普通百姓的各种权力,以提升普通百姓的生存质量为己任的情怀,他以博大的悲天悯人的胸怀和深刻坚定的人本思想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平民意识。王小波小说中的平民意识试图通过贴近现实的平民形象、平民情感和平民生活,涌出发自肺腑的呐喊,表达了对不合理现实的怀疑、愤怒和抗争,寄予了对平民生存困境的强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