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迷惘:《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反成长叙事解读
2019-03-15李健,孙云
李 健,孙 云
(1.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2; 2.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纵观国内外对该小说的文学评论,多从传统成长小说角度去解读小说的叙事模式;在传统成长小说中,叙事模式遵循主人公从“天真”→“迷惘”→“诱惑”→“出走”→“考验”→“失去天真”→“获得经验”→“完成顿悟”→“认识人生与自我”的过程,在这种线性叙事模式下主人公在经受困难的考验之后,通过顿悟重新认识自我,与自己及他人达成和解,再度融入现实社会,预示着主人公的正向成长;然而,《麦田里的守望者》并没有沿袭传统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主人公霍尔顿从“迷惘”走向“反叛”,从“幻灭”走向“崩溃”,最终又回到“迷惘”与“困顿”之中,这种从“迷惘”回归“迷惘”的环形叙事模式,体现了对传统成长小说线性叙事模式的反叛。文章通过解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反成长的叙事模式,分析其中蕴含的反成长特征,旨在进一步深化对这部小说中的反成长叙事模式内涵的理解和对其文学价值的探索,展现成长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1 从迷惘走向反叛:环形叙事模式的起点
《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尔顿是美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反英雄人物之一,这位困顿迷惘的青少年厌恶成人世界的虚伪与肮脏,但却无力改变现状,如同其他同龄人一样被迫与他所处的成人世界进行着虚无的反叛抗争。霍尔顿的反叛总体可以被分成自暴自弃、谎言伪装和逃离出走三种方式。霍尔顿从迷惘困惑走向反叛出走被视为该小说环形叙事模式的起点。
1.1 自暴自弃
霍尔顿自暴自弃式的反叛主要体现在他的语言特色、衣着装扮和行为举止上。唐纳德·考斯特罗认为霍尔顿的语言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青少年的口头语言特色[1]179。小说文本中充斥着大量的口语化表达,如霍尔顿常用"old"来表达“熟悉”与“喜爱”,用"that killed me"表示“惊奇”与“喜悦”,用"shoot the bull"指代“假话连篇”,用"give her time"隐喻“性行为”。霍尔顿也经常使用咒骂语言来表达“喜爱”与“认可”,全文中共有1026个与“粗俗”和“亵渎”有关的用词,如用"goddam"来描述他的猎人帽和行李,用"so damn much"来表达他“吸烟过度”[2]194,用"the phoniest bastard"来表达对埃克顿中学校长哈斯先生的“厌恶之情”[2]17。除了粗俗用语之外,霍尔顿的口语化表达中还夹杂着大量的模糊用语,全文中 "and all", "or something"和"or anything"等模糊用语共出现了597次,模糊用语的使用客观上造成了表达的不充分与不完整,揭露出主人公拒绝完整表达自己内心所想的真实心态,以及对美国中产阶级规范社交用语的故意反叛背离。霍尔顿的衣着也极具个性,他在纽约地铁里不小心丢失全队击剑比赛装备后购买了一顶红色猎人帽,霍尔顿喜欢将长长的帽檐反转佩戴,他认为这样看起来比较酷[2]21。在寒冷的冬天穿上防风衣、反戴猎人帽的形象是霍尔顿表达与众不同与隐藏内心脆弱的一种方式,此处的猎人帽既是霍尔顿用来防御击剑队员谴责批评的武器,也是其将自己与外在世界隔离的庇护所。霍尔顿的行为举止更是与其高中学生的身份严重不符,他吸烟酗酒、生活毫无节制,对老师、同学、学业以及与校园生活有关的一切都无比厌恶,他三次被学校开除,但他自己到并未感到十分难过。他的父亲想让他毕业后能进入美国常青藤大学联盟之一的学校就读,但他坚持认为自己已然是朽木不可雕也,对学业进步漠不关心[2]145-146;粗俗不堪的语言、极具个性的着装和异与常人的行为举止刻画出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坏学生形象。
1.2 谎言伪装
霍尔顿的反叛还体现在他谎话连篇和善于伪装上,他自己也曾承认是个善于说谎的人[2]19。在离开潘西中学前,霍尔顿专程前往历史老师斯宾塞先生家辞行,斯宾塞先生认为人生就像是一场比赛,每个人都得遵守比赛规则[2]11,然而霍尔顿在内心深处显然不赞同斯宾塞先生的观点,他认为除非个人选择了实力雄厚的参赛队伍,否则视人生为一场比赛则毫无意义可言,但为顾及老师的颜面,霍尔顿仍假装附和认同;虽然霍尔顿极度厌恶同学阿克莱,但他仍虚伪地称赞阿克莱是优秀的青年代表[2]57,虽然同学欧纳斯特·摩罗是潘西中学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学生之一,但为了顾及同学母亲的感受,他却谎称其是整个潘西中学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学生典型,赞扬其谦逊有礼,与同学关系融洽,甚至为他人主动放弃班级干部竞选[2]61-62。虽然女友萨利深受现实的影响,已与霍尔顿毫无共同语言,但霍尔顿仍违心地谎称很爱萨利,与其在出租汽车里卿卿我我[2]139。霍尔顿虽是反英雄的代表人物,但他并不具备寻求人生真理的激情、智慧、意志和坚韧,因此他既不是能够拯救普通民众的史诗英雄,也不是东方集体主义英雄。面对小说中现实世界的丑陋堕落和虚伪冷漠,霍尔顿总是处于两难的困境之中无法自拔,尤其是每当外在现实和内在正直善良的本性发生严重矛盾冲突之时,躲避在自己的谎言与伪装之中就成为他与外在世界抗争的重要方式。
1.3 逃离出走
对于16岁的少年而言,最直接有效的反叛方式就是离家出走,逃离至一个全新的环境之中。他从伍顿中学转学至埃克顿中学,并再次被迫转至潘西中学,虽数次转学,然而假模假式的校园环境却从未有过任何改变,校园里依旧活跃着一群自私自利、傲慢愚蠢的学生,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把性爱、酗酒和抽烟当成日常唯一兴趣;课堂内外依旧充斥着诸如斯宾塞先生和安多里尼先生一般因循守旧、偏执顽固和假模假式的老师,校园管理层中依旧存在着如同哈斯先生和萨摩先生一样虚伪造作、冷漠势利的校长,他们对殷实富裕的家长们热情有加、彬彬有礼,对家境平寒的家长们则不屑一顾、傲慢冷漠。霍尔顿无比厌恶痛苦的校园生活并决心离开校园逃离至纽约街头的成人世界中,以寻求解决其困境之道,然而在成人世界的所见所闻更令其惊愕不已。在埃德蒙特宾馆,他看到穿着女性的衣着、模仿着女性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异装癖,以及以相互向对方脸上喷水为乐的变态男女[2]69。在纽约街头,他感受到了钢琴师厄尼的虚情假意、出租车司机霍兹的蛮横无理、外国女孩的盲目追星、萨利女友的世俗无趣、卡尔学长的冷漠无聊以及英语老师的同性恋倾向。霍尔顿不禁感叹,成人世界中醉汉、变态、同性恋、异装癖和无聊愚蠢之人竟处处可见!三天的纽约街头流浪之旅并未助其缓解精神痛苦,反而大大加重了其忧郁压抑之痛,使之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困境中的霍尔顿能想到的唯一解脱方式就是远离城市的喧嚣,遁入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他向往着能独自生活在某个遥远的西方世界,那里阳光明媚、美不胜收;幻想自己假装成聋哑人,在某个陌生的加油站工作,与他人仅用文字交流,如此一来人人都会把他当成聋哑人,不会与之纠缠。他计划着在丛林深处修建一个小木屋,娶一个同样聋哑的漂亮女人为妻,他们间也仅通过文字来传递信息,如果他们有了子女,他会把子女偷偷隐藏起来,自己来教他们读书写字[2]219。霍尔顿移居西方世界的幻想从本质而言是一种保护其心中理想信念、逃离现实世界的行为。
面对现实世界的异化疏离和现代文明的堕落腐化,迷惘困惑的少年霍尔顿被迫选择自暴自弃、谎言与伪装以及逃离出走等方式与外在世界进行着反叛与抗争,霍尔顿从迷惘困惑走向反叛逃离标志小说环形叙事模式的起点。
2 从幻灭走向崩溃:环形叙事模式的发展
根据弗洛伊德的发展心理学理论,人格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即本我、自我和超我。弗洛伊德认为本我和自我之间的关系如同骑手和马匹一样,一般而言,由骑手指定前行的方向,但有时骑手也不得不跟随马匹的脚步[3]31。个体的行为模式深受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之间复杂变化的相互制衡作用影响。健康的人格源自本我的本能需求和超我的道德约束之间的平衡发展,一旦平衡被打破,人格就会误入歧途,并最终导致精神危机[4]40-46。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被经常用于解读文学作品,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16岁的霍尔顿失衡的人格结构导致他的自我未能有效调和本我和超我之间的矛盾,进而导致精神危机,使之从幻灭走向崩溃。
其一,霍尔顿的本我需求被过度抑制,导致其强大的本我能量未能得以有效释放,而最终冲破自我的防御机制。本我是推动霍尔顿心理健康发展的原始欲望,本我本身具有强大的破坏性,受自我抑制与调节。罗伊丝·泰森认为,霍尔顿被反复过度抑制的本我中蓄积了大量的能量,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大,使其试图在母亲身上寻求身份认同[5]14。然而,霍尔顿的母亲因小儿子艾力去世而深陷丧子之痛,对霍尔顿缺乏必要的关爱,使其心理需求未能得到积极回应,导致其强大的本我能量未能得以合理释放。因此,少年霍尔顿只能寄希望于在浪漫的感情生活中寻求应答;霍尔顿暗恋的女孩是一位名叫琴的发小,但他却一直羞于表达自己的心声,甚至当得知琴要与自己的室友约会时,仍不敢下楼向琴表白;霍尔顿的现任女友是个名叫萨利的女孩,在霍尔顿看来萨利已变得虚伪低俗、复杂无趣,与其没有精神和情感上的共鸣[2]130;在艾德蒙特旅馆,霍尔顿因受莫里斯诱惑差点与妓女桑尼发生性关系,但他最终拒绝了性诱惑,因为他却感受到了比性欲更加难以排解的郁闷和失落[2]107。由此可见,在与异性交往中,霍尔顿的本我能量也未得以合理释放,反而愈发受抑,他的自我也始终没有建立起有效的防御机制来调节抑制强大的本我能量,濒临精神危机的边缘。
其二,霍尔顿的超我深受时下社会价值观念的扭曲。在小说的世界里到处充满着傲慢势利、虚伪粗俗和行为变态的人群,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作为社会准则和道德标准代表的超我必然会在潜移默化中遭受侵袭扭曲,自然不能对本我的原始欲望再做出有效的约束与抑制。霍尔顿超我的扭曲导致其自我无法对本已失衡的人格结构再做出应有的调整和平衡,在过度抑制的本我和扭曲的超我的合力作用下,霍尔顿的自我逐渐迷失,其人格结构也愈发失衡,最终导致霍尔顿深陷严重的精神危机而不能自拔。对校园生活的厌恶、抽烟酗酒以及过度痴迷于淫词秽语不仅是霍尔顿的个别行为,亦是其同时代青少年的真实写照。最终,霍尔顿的自我未能在过度抑制的本我和扭曲的超我之间建立有效的调节均衡机制,导致霍尔顿的人格失衡并最终爆发精神危机。
面对虚伪的现实世界,霍尔顿不能如他人所愿委曲求全成为社会普通一员,不得已而与现实世界做着虚无的抗争。霍尔顿的精神危机也体现在他虚妄的守望者之梦中,他幻想自己站在一片麦田边缘,守望着那些在麦田里奔跑的儿童,以防止他们跌入成人世界的悬崖之下。只有在那片幻想中的麦田里,守护儿童的纯真以免受成人世界的玷污之梦才能得以真正实现。带着对社会强烈的不满,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以及异于常人的洞察力,霍尔顿最终意识到自己守望者之梦的荒诞性,因为其试图守护的儿童终将从身体和心理上迈向他所憎恶的成人世界,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趋势。在现实世界之中,霍尔顿再也找不到精神归宿,幻灭之后他决意远离城市的喧嚣,遁入西部山林小屋,然而妹妹菲比的出现又让其开始举棋不定,最终因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溃而入院治疗;霍尔顿的精神危机的根源在于其日益失衡的人格结构,幻灭崩溃是其精神危机的现实体现,他从幻灭走向崩溃标志着小说环形叙事模式的进一步发展。
3 从崩溃回归迷惘:环形叙事模式的终结
在小说结尾之际,突然天降大雨,众人皆纷纷四散避雨,唯有霍尔顿仍坐在椅子上,享受着暴雨的洗礼。霍尔顿凝视着妹妹菲比在旋转木马上玩耍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几乎大声咆哮起来[2]233-234,因为霍尔顿在旋转木马的意象中似乎看到了某种永恒,至少在旋转木马上,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停滞了,不管木马如何旋转然而木马上的菲比却始终在原地,永远保持着可爱、纯真而美好的形象。菲比和其他木马上的孩子一样开始伸手争抢面前的金环,霍尔顿原本担心菲比会从木马上摔下来,然而他并未上前提醒守护,因为此刻霍尔顿已从守望童真的虚妄梦想中释然醒悟,他领悟到摔下木马如同跌落麦田悬崖一样都是儿童成长道路上必经的坎坷和曲折,任何对儿童成长的过度保护和守望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徒劳之举。
然而这种短暂的狂喜和片刻的释然并未能真正化解霍尔顿的精神危机,在小说落笔之时,霍尔顿因身体和精神上的病痛而入院治疗。霍尔顿所在的医院是一个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可怜的住处”(a crumby place)[2]1,这里的医生都是喜欢问来问去的“傻子”[2] 234。当被医生问起下个学年复学之际是否会回校好好表现时,霍尔顿对此毫无兴趣并拒绝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因为他不想正视更不愿接受自己是精神疾病患者的事实,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在身体“垮掉”后被迫来到这个“可怜的住处”的。他的哥哥D.B.也经常来医院探望,当被问起是如何看待自己两天三夜的纽约街头流浪生活时,霍尔顿竟也不知如何回答。实际上,此时的霍尔顿依旧迷惘、困惑如初,对生活中的一切均已失去了兴趣,他不想回忆过往更不愿思考未来,仍无法违心接受外在世界的虚伪冷漠,与自己、他人和世界和解,回归并重新融入社会,完成其个人的正向成长。霍尔顿说他为已告诉很多人他的经历而感到难过,甚至开始有点“想念”这段过往中所出现的所有人,其中包括像斯特拉德莱、阿克莱和莫里斯这些曾是他极度厌恶并敬而远之的虚伪冷漠、粗俗变态的代表性人物, 这似乎表明此时的霍尔顿仍对周围的人有所“牵挂”,然而,事实上霍尔顿仍未能与心中极度憎恶的各色人群以及与外在成人世界达成和解,这种所谓的“牵挂”或“想念”只是霍尔顿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无力准确表达其内心真实感受的一种外在模糊表现而已。
对小说开放式的结局文学评论界多有评述,小说中虚伪冷漠的家庭环境、假模假式的校园生活和堕落腐化的社会环境仍没有半点改变,霍尔顿所期待的健康和谐的成长环境仍不复存在;在经历流浪之旅的种种艰辛和医务人员的专业治疗之后,霍尔顿理应精神康复并以成熟的心态重新审视自己的反叛逃离和对社会以及他人的偏见与积怨,释然并接受先前所痛恨的社会准则与道德标准,与自我及现实世界达成和解,然而小说结尾时他仍依旧愤世嫉俗、迷惘困惑的精神状态表明霍尔顿的精神危机仍未彻底解除,其失衡的人格结构仍在进一步恶化,而且其能轻易看透事物本质的敏感天性在三天的流浪之旅中更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少年霍尔顿不可能永远待在被其鄙视、唾骂的精神病院,他终将如同父母所愿重返校园,但导致他反叛逃离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仍在持续激化,可以预见的是被迫重返校园也仅是霍尔顿再度反叛逃离的起点而已,他终将继续与残酷丑陋的现实世界进行着虚无的抗争。霍尔顿从幻灭崩溃回归至困惑迷惘标志小说环形叙事模式的终结,也预示着霍尔顿下一次反叛的开始。
4 结语
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塞林格并未沿袭传统成长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而是采用从迷惘走向反叛,从幻灭走向崩溃,从崩溃回归迷惘的环形叙事模式,通过这种反成长的叙事模式艺术地再现了在堕落腐化、异化疏离和虚伪冷漠的小说世界中青少年成长的苦难历程,展现了个体成长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即并非人人都能在荒诞的小说世界里通过艰辛的救赎之旅实现个人的正向成长,有些人会始终处在“半成熟”的状态之中,有些人则会如霍尔顿一样怀揣着对美好纯真的向往,拒绝与其憎恨的现实世界和解,最终迷失在成长的大门之外。通过对《麦田里的守望者》环形叙事模式与传统成长小说线性叙事模式的对比研究,明确了环形叙事模式所体现的反成长特征,深化了对反成长小说叙事模式的内涵理解和对其文学价值的理论探索,为解读反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新视角。成长是人类发展的永恒主题,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社会主义新时代,如何切实提高对青少年成长多样性和复杂性的认识与关注力度,为青少年的健康正向成长努力营造文明、和谐的社会环境是当今社会应重点关注与研究的现实课题, 对《麦田里的守望者》反成长的叙事模式和小说文本中反成长的社会背景的研究解读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