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治理西藏策略之演变*
2019-03-14占堆
占 堆
(拉萨市人民政府,西藏 拉萨 850000)
关于清代西藏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学界已经作了充分的研究。重要的著作有《清代西藏军事制度》《清代西藏法制研究》《清代西藏对中央的进贡制度》《清代西藏开发研究》《清代藏事辑要》《清代西藏开发硏究》等①;近年的研究文章有《清代早期西藏的政教合一制》《清代笔记中的西藏》《清代中央政府治理西藏的历史经验及启示》以及《清代西藏的地方行政建制研究》等②。这些研究的成就是显然的,但是,这些作者对于清代治理西藏的思想脉络并没有作出清晰的梳理。从目前来看,仍存有很多问题需要做深刻解答。比如,清政府如何采用缓和的策略以使得西藏人心归顺、清政府如何抓住合适的时机出兵保护西藏、清政府不同阶段的西藏政策存在哪些不同,以及西藏的政策如何显示清代国力的兴衰等。
本文着重廓清以上这些问题。文章的主体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也就是松散控制期(从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20年代)。这一阶段清政府奉行非常松散的治藏策略,以收归人心为主,一直采用温和的政策,以促进西藏经济的发展,同时不忘用强大的军事力量去保卫西藏,以免受外族入侵。尽管西藏地方从17世纪中叶开始不定期地向中央纳贡,然而在1720年之前,清廷并未在西藏设立完善的行政机构。第二部分着重分析1720年之后的治藏方略,这一时期,清廷已经在西藏地区设立完善的行政机构,并进行行之有效的管理。然而,随着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国力的衰退,清廷对于西藏的控制力逐步削弱。因此,纵观清代的治藏历史,可以窥见如下事实:中央对于西藏的管辖,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国力的昌盛程度。
一、清廷的军事行动、意识形态工作与西藏的归顺
从元代和明代开始,西藏就一直保持与中央政府之间的密切联系。尽管满族人与蒙古人有着不同的祖先,他们也与蒙古人有着一定的共同心理特征。随着满族部落在17世纪初期的巩固与发展,皇太极(1592—1643)于该时期开始与蒙古各部落建立起牢固的军事与政治同盟。由于部族内部统一以及与蒙古人的合作,使得皇太极所领导的军事力量极速壮大,并且迅速将势力扩展至北京周边地区。1644年,满族人攻克了北京并建立起新的朝代。然而皇太极本人并没有活到清朝建立的那一天,他于清朝建立的头一年去世。不过,他本人已于1636年“称帝”(仅在他势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同年,多尔衮(1612—1650)偕年仅六岁的福临(即清世宗顺治帝,1638—1661)率军入关,并指挥清军陆续占领明朝全部领地,统一中原。
然而,满族人在对付明朝残余军事力量这个时期,并没有将精力过多地投放于西藏。于是,这给了蒙古人一个机会。蒙古“卫拉特”部落首领固始汗(1582—1654)趁机攫取了西藏地区的统治权:1642年,固始汗攻占西藏,建立和硕特汗国③。固始汗发现宗教在西藏至关重要,但自己对于宗教方面知之甚少。于是,固始汗开始指定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1617—1682)为西藏的宗教首领。固始汗和达赖喇嘛达成了共管西藏的模式,史称“甘丹颇章政权”[1]。当然,固始汗并没有一统西藏,因为,在当时的西藏,仍存有几股重要势力。比如,势力宏大的第十世噶玛巴喇嘛(1604—1674)一直与固始汗作对。当然,当时西藏各股势力不足以与满族人抗衡,于是,固始汗与其敌对势力噶玛巴喇嘛同时向满族人进贡;进贡的同时,固始汗和噶玛巴喇嘛均欲拉拢满族人支持自己并铲除对方。然而,进贡的结果并没有让西藏的这两大势力感到满意,因为满族人决定保持中立,并不偏颇一方。
满族人的这种中立态度持续到顺治帝(1638—1661)统治的中后期。当时固始汗依然稳固地掌握权力。尽管固始汗在这一时期反复被中央政府邀请访问北京,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固始汗于清朝建立大约十余年后(1655)去世,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成为了继固始汗之后的西藏实际最高统治者。大约在1653年4月,清政府正式授予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金印、金册,承认他在西藏政治宗教上的地位。
与固始汗固守本分的方略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阿旺·罗桑嘉措总是试图扩大西藏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达到固始汗本属的蒙古部落,以及当时清代边疆地区以藏语为母语的地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阿旺·罗桑嘉措的影响力当时还渗入到了伊犁地区的准噶尔部落(蒙古族),并与之保持长期紧密的军事及政治联系。这为以后准噶尔部落的发展及其在中亚地区的影响力夯实了基础。
阿旺·罗桑嘉措是一位极具统治力的政治军事首脑,也就是他在位时期,西藏进一步巩固了政教合一的体制。他将藏传佛教的教义进一步发展,并有效地与政治相结合,形成宗教与政治融合的有机整体。同时,他开启了布达拉宫的建设——布达拉宫于固始汗去世前十年(1645)开始建设,并成为了西藏的行政、宗教以及军事指挥中心。
阿旺·罗桑嘉措于1682年去世。第巴(藏语中酋长或首领的意思)桑结嘉措(1653—1705)成为了他的继任者④。由于阿旺·罗桑嘉措在西藏的影响力非常高,桑结嘉错将其死讯秘而不宣,也就是说,他向外界隐瞒了其死讯长达十五年之久。同时,桑结嘉措仍以阿旺·罗桑嘉措名义行使最高权力。在重要的场合与法会上,把阿旺·罗桑嘉措的法衣放至宝座上。蒙古王公们前来拜见时,则让长期跟随罗桑嘉措的老僧装扮成其父模样。然而,西藏隐瞒阿旺·罗桑嘉措去世的消息如此之久,令清廷(当时是康熙在位)异常震怒。他向西藏颁发诏书,对此事进行严厉谴责。这一事件直接导致西藏地方与清廷的关系一度进入紧张状态。
1703年,桑结嘉措表面上从第巴之位上退隐。由其子阿旺仁钦继任第巴之位,但实权却仍旧掌控在桑结嘉措手中。桑结嘉措的性情与其父不同,他的统治风格较为暴虐,因此引起了部下普遍而强烈的不满。这时,固始汗的后裔拉藏汗(?—1717)敏锐洞察到了局势的变化,欲趁机发动兵变,夺回权力。1705年,流亡藏北的拉藏汗进军拉萨,杀死了桑结嘉措。阿旺仁钦在动乱中失踪。事件大致经过如下:1705年,桑结嘉措打算在拉萨举行默朗木祈愿大法会,并邀请拉藏汗来拉萨参加这场法会。同时,桑结嘉措密谋在拉藏汗与僧侣们会面的时候将其抓获并处决。但这一举措受到拉藏汗的经师俄昂宗哲的强烈反对。与此同时,拉藏汗此行的目的也并不简单。在他到达那曲河畔时,突然停了下来,召集了手下各部族的战士。1705年夏,拉藏汗率领三支部队抵达拉萨城下(其中一支由拉藏汗的妻子次仁扎西率领)。桑结嘉措率兵抵抗,但因将士们对其不忠而大败,兵力损失惨重。因意识到败局已定,桑结嘉措放弃了抵抗。拉藏汗主张不杀害他,但将他流放到贡嘎宗。但拉藏汗的妻子次仁扎西不愿宽恕他,率兵追到他并逮捕,将其押至堆龙德庆宗处处死。至此,拉藏汗基本将权力夺回,恢复固始汗昔日的荣光。
部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尽管同属蒙古人,拉藏汗与准噶尔部落蒙古人素来不和。因拉藏汗将桑结嘉措残忍杀害,准噶尔部落蒙古人以此前蒙受阿旺·罗桑嘉措的恩惠为由,趁机攻入西藏,目标直指拉藏汗。此时,大清皇帝(康熙帝)则增兵卫援西藏,并且抓住这个机会对西藏地区进行整治和军事渗透。在康熙帝统治后期,清廷在西藏的控制力得以空前增强。
这一时期,还有一位重要人物不容忽视。他就是仓央嘉措(1683—1706),也就是阿旺·罗桑嘉措官方指定的接班人,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被当时的西藏摄政王桑结嘉措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同年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并由桑结嘉措主持。然而,仓央嘉措并不适合成为最高领袖,他并没有很强的政治野心或者韬略。他的兴趣主要在于文学创作以及对于个人生活品质的追求。其结果是,他后来成为西藏历史上著名的诗人和藏族民歌的创作者,其中最为经典的是拉萨藏文木刻版《仓央嘉措情歌》。然而,他拒绝过清心寡欲的僧侣生活。拉藏汗认为他不适合担任达赖喇嘛,同时宣称仓央嘉措不是真正的达赖喇嘛转世,并于1705年将其废黜。1706年,仓央嘉措被拉藏汗逮捕并派人“遣送”至北京,但是在赴京路上,仓央嘉措神秘地圆寂于途中。无可掩盖的是,仓央嘉措极有可能是被拉藏汗设局暗杀。
尽管仓央嘉措在政治上并不成功,然而正如上文提到的,这些弱点并没有妨碍他成为藏族历史上值得铭记的人物,因为他在西藏文学以及音乐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故,当仓央嘉措被拉藏汗秘密处决之时,藏族内部还是有不少的反对声音的。毕竟,拉藏汗从血缘上来说属于外族(蒙古人),而非藏族;血缘关系在当时的西藏部族关系中是至关重要的因素。不过,就在此时,拉藏汗为西藏又选择了一位新的宗教领袖,以平息众怒。但是,这一举措不是非常奏效。除了藏族内部颇有反对之声,康熙皇帝也并不支持。康熙认为拉藏汗此事处理过于草率,因此,迟迟未下诏书支持拉藏汗所选定的宗教领袖。康熙皇帝的这一举措看似普通,实则深藏高明的政治智慧。因为康熙故意将此事悬而不决,引得拉藏汗欲极力征得清廷对其树立的宗教领袖的支持,他甚至开始向清廷纳贡。于是,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拉藏汗成为了清代首位向清廷纳贡的西藏领袖(尽管他是蒙古人)。
但是,拉藏汗并没有看好后院,很快就遭遇了准噶尔部的猛烈袭击。在1717年,与拉藏汗素来不和的准噶尔蒙古人部落再次发起了对西藏的军事打击,目的就是杀掉拉藏汗,同时为西藏扶植他们自己认为合适的宗教领袖。从军事上来说,准噶尔人成为了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他们很快占据了拉萨,残忍地将拉藏汗杀死,并废除了拉藏汗所指定的宗教领袖接班人。不过,在政治上,康熙皇帝成为了最大赢家。康熙帝并不承认准噶尔蒙古人所扶植的宗教领袖,而是以其高超的政治智慧,策动西藏人民自己选择自己的宗教领袖,从而将拉藏汗所选定的宗教领袖提前架空,而就在准噶尔部落袭击西藏的时候,康熙帝亲自与西藏人民自己选定的这位宗教领袖取得了直接联系,并以巨大的人格魅力感召他归心清廷。
1718年,也就是康熙去世的前四年,清廷正式出兵西藏。事情的经过大致如下:由于准噶尔人1717年攻入西藏并蹂躏拉萨的残暴行径激起了藏族内部的强烈反对。忍无可忍的西藏地方政府于此时向清廷求助,康熙帝果断派兵入藏,但清军1718年的军事行动并不是非常成功,因其在距拉萨不远处被准噶尔蒙古人精锐部队有效拦截。但清廷并没有善罢甘休。康熙于1720年进一步增加兵力并将准噶尔人彻底驱逐出西藏。康熙五十九年(1720)正月初五,清廷派遣士兵再次入藏。正月三十日,他命“抚远大将军”允禵(1688—1755)率军从西宁出发入藏,同时负责管理进藏军务粮饷的调度,实际上允禵为此次入藏清军的最高指挥官;康熙授予延信(1673—1728)为“平逆将军”,是为中路之师;同时,授予噶尔弼(?—1727)为“定西将军”,从四川巴塘(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西南部的一个县)进发,是为南路之师。
这次清军兵分三路进入西藏的军事行动非常奏效。康熙帝汲取了1718年用兵失败的教训,因此对第二次出兵入藏平定准噶尔人的军事行动进行了周密部署。除上述军事行动之外,康熙非常注重意识形态的建设。为了顺应当时大多数西藏僧俗的意愿,康熙在1720年2月16日册封了塔尔寺的噶桑嘉错(1708—1758)为达赖喇嘛,同时派遣满汉官兵及青海之兵护送至西藏坐床。
1720年4月,噶尔弼攻克察木多,八月初进抵拉里(今西藏嘉黎),准噶尔军闻风溃逃。清军分三路渡过噶尔招木伦江,并与延信所率领的中路军会师。同时,趁拉萨空虚的机会,于1720年8月中下旬迅速攻克拉萨。清军的军容甚盛,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皆受到了西藏民众以及僧人的热烈拥戴。但是,准噶尔部落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经过整合之后,与清兵在楚玛拉、薄克河及齐嫩果尔等地展开了激烈的殊死搏斗。当然,准噶尔的军力根本无法与清军等量齐观,结果只能是大败而归。最后丢盔弃甲,剩余的只有五百残兵仓皇逃回新疆伊犁。清政府第二次出兵西藏,取得了全面胜利,驱逐了准噶尔割据势力,并进一步加强了对西藏的管理。
在军事行动后,康熙帝一贯的主张是注意意识形态的建设。他命延信将大军留驻达木(也就是今天拉萨市北部当雄县区域)。同时,延信仅率轻骑随从,护送达赖喇嘛于1720年8月中旬在拉萨进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礼。由此树立了藏族人亲自选定的(并由清廷认证的)宗教领袖(这位领袖就是塔尔寺的噶桑嘉措)。
也就是在1720年左右,清廷建立起了治理西藏的一整套成熟而稳固的政策体系。自始至终,康熙并没有出兵针对过西藏地方,相反,清廷在西藏一直采取温和的休养生息政策,为西藏营造了一个良好的社会、政治和宗教环境。康熙在1720年至1721年这一阶段的的英明政策至今仍在拉萨留存有纪念碑:也就是御制平定西藏碑。该碑建于1721年,位于西藏自治区拉萨市布达拉宫南门外西侧,为纪念康熙皇帝平定准噶尔之乱、控制西藏而立⑤。值得注意的是,汉语中的“西藏”一词便由该碑开始正式使用。
二、1720年之后清廷的治藏方略
如上所述,1720年一般被史学界认为是西藏正式纳入清朝体系的开端。是故,所谓“清朝治藏历史”即指清政府于1720年出兵入藏后至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仪(1906—1967)退位前清政府与西藏的关系史。自1720年以来,清朝开始在西藏驻军,并设置驻藏大臣以更好地管理西藏地区,并防止蒙古部落(以及其他部落)的野蛮入侵。在18世纪末,清朝在西藏地区的控制力和威望达到顶峰。大约在19世纪40年代开始,清廷的影响力逐渐减弱。原因非常清楚,清朝在中英鸦片战争(1839—1842)中遭到惨败。满族人的政权在太平天国(1851—1864)与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之后进一步衰落。清朝对西藏的影响力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逐渐变得越来越弱。从清代的治藏经验来看,对于西藏的控制力可以真实地反映中央政府的强大程度。
以下文字着重研究1720年之后清廷对于西藏政治以及宗教上的主要政策。尽管清军在1720年已经击败准噶尔蒙古人,但其仍有残部以及奸细遍布西藏,这些残余势力于1724年才得以彻底清除。1727年(此时是雍正帝执政)正月,清廷派遣内阁大学士僧格(?—1760年)、副都统马喇(1673—1735)驻拉萨。由此开始正式设立驻藏大臣府衙。也就是说,从这时开始,清代朝廷开始建立起相对完善的驻藏行政机构,并一直派两位驻藏大臣办理西藏事务[2]94。
1739年,乾隆帝晋封颇拉·索朗多吉(即噶伦颇罗鼐,1689—1747)为“多罗郡王”⑥。但不幸的是,颇罗鼐八年之后就病故,其次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1750)袭封“郡王”这一头衔。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具有与大部分藏族人不同的脾性,因他素不信奉宗教,并且心怀仇隙[3]。此外,他野心勃勃,仅仅在表面上服从驻藏大臣的行政命令,实际上暗地里联络准噶尔汗国蒙古人,并图谋伺机兵变。
两年后,也就是1749年,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将其势力延展到了西藏阿里地区(此前,该地区由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兄长“阿里公”珠尔默特策布登控制——珠尔默特策布登本人也于1749年被其胞弟害死)。然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统治策略极为暴戾,引起了西藏僧俗的痛恨。1750年,驻藏大臣傅清(?—1750)迫于西藏的民情,设计将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擒拿归案并依法处死。但不幸的是,傅清本人随后被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随从与亲信罗卜藏札什暗杀。
因此清廷派四川总督策楞(?—1756)领兵入藏平定珠尔默特那木札勒旧部对于朝廷的忤逆。此次军事行动取得了巨大胜利。通过以上的一些事件,清朝皇帝意识到了驻藏大臣制度仍然不够完善,应在西藏着力增加行政以及军事的力量。所以也就是在这个时期(18世纪中叶左右),清政府驻藏大臣制度最终得以完善,并正式成为清廷的法定制度[2]48。
1751年,清朝颁行驻藏大臣策楞所奏的《西藏善后章程》。该章程规定,噶伦必须于噶厦(驻藏公所)办理政事。策楞奏曰:“原有噶伦之公所衙门。自颇罗鼐后,各噶伦竟不赴公所,俱于私宅办事……今噶伦业已照例补放,自应遵照旧例,遇有应办事件,俱赴公所会办公。”[4]当然,策楞所奏章程的最终目的是扩大驻藏大臣的权力,并首次以明文的方式正式确立达赖喇嘛的世俗权力。因此西藏在这一时期形成了驻藏大臣、达赖与班禅共治的僧官复合型系统——这种系统有利于提高行政管理的有效性,避免内部矛盾的发生,同时兼顾西藏地方强烈的宗教需要。
这种复合型政府系统就称为“噶厦俗官系统”。它的优势非常明显,因为它强调了权力制衡的状态,有利于西藏的持续稳定与繁荣。那时所设立噶厦政府驻地就在拉萨大昭寺。在这个体系中,驻藏大臣以及达赖喇嘛具有最高权力,但实际开展工作的人就是噶伦(噶伦按照上级的旨意开展有效的行政工作)。
从1720年一直到18世纪末期,清廷对西藏的控制都非常有效,并且权力呈逐步稳固的态势。这主要归功于英明的清高宗乾隆皇帝(1711—1799)。乾隆当政时期,西藏万民归心。在乾隆七十大寿时,西藏的六世班禅(罗桑班丹益西贝桑布,1738—1780)亲自赴京觐见皇帝,为其庆祝七十大寿。但由于内地具有与西藏不同的地理与气候,班禅水土不服并且不幸感染了天花(此前,班禅拒绝接种天花)。非常可惜的是,那时候天花属于不治之症,因此班禅感染天花后无法康复,不久在承德避暑山庄去世。乾隆对班禅敬重有加,因为班禅曾经还是乾隆皇帝的老师。班禅的去世令乾隆悲痛万分,因此赐给了班禅的兄弟姊妹大量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从这件事可以窥见当时清廷与西藏之间的融洽关系。
在18世纪末期的时候,清廷在西藏地区的控制力依然非常稳固。这从尼泊尔人入侵事件可以看出。1791年,廓尔喀(今尼泊尔)因与西藏盐税银钱发生纠纷,遣军队入侵西藏,意图劫掠遍布西藏各地寺庙中的金银财宝。野蛮的廓尔喀人属于未先警告的突然袭击,西藏方面当时并没有做好充足准备,情况万分危急,西藏地方政府火速请求中央政府出兵驱逐廓尔喀人。1792年,乾隆命清朝大将军福康安(1754—1796)领清廷军队支援,并火速将廓尔喀盗贼驱返其老巢(喜马拉雅山南麓)。同时,清军甚至还顺势攻克了廓尔喀的首都,并迫使廓尔喀加入清政府的朝贡体系(准五年纳贡一次)。清政府的高明政治手腕还体现在驱逐尼泊尔人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清廷因欲完善西藏行政而订立了治理西藏的多项章程,要求以“金瓶掣签”的方式来选定达赖喇嘛和班禅的接班人(转世灵童)。这一系列章程后来汇总成《藏内善后章程》。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藏内善后章程”进一步扩大了驻藏大臣的行政权力。该章程于一年后得到进一步完善(辑录汇编而成更为详尽的《钦定藏内善后章程》——该章程有数种文字版本)。《藏内善后章程》也是一部非常完善的法律文件,细致规定了涵盖西藏行政工作基本所有方面的事物,包括宗教、外事、军事、行政以及司法权力。最重要的当然还包括达赖和班禅转世程序。这部法典之后,西藏的政权组织结构得到显著完善。同时,划定了西藏与其相邻省份的边界线(包括与新疆、青海以及四川等省份的边界)。这些为日后西藏的长治久安提供了基础。
然而,这种稳定的结构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遭到破坏。第一次鸦片战争发生在1840年至1842年。清朝和英国因为“港脚商人”(指为大英帝国服务在东亚南亚从事经商的英国公民、印度人等)以飞剪式帆船在广东沿海武装公开贩运鸦片而发起对中国的侵略战争。战争以英国远征舰队(大约4 000士兵)炮击广东九龙为起点,最后以清朝失败及签订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1842)而告终。第一次鸦片战争是西方国家对中国发起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它打开了中国的闭关大门,也标志着中国近代受侵略历史的开端[5]。当然,这场战争也是清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1846年,驻藏大臣琦善(1786—185年)拟定《裁禁商上积弊章程》,奏准道光皇帝施行。这个奏折削弱了驻藏大臣的权力 (比如,放松对于商业的控制,以及军事上权力的丧失)。也有学者认为该章程让清朝丧失了对西藏的财权和兵权[6]。
光绪十四年,由于藏锡边界纠纷引发“土鼠年战争”(英国方面是英属印度军队),此役以满清政府战败求和收场⑦。两年后,满清政府与英国人签订《中英藏印条约》(签约地点为印度的加尔各答),清政府被迫承认锡金是英国的保护国(锡金这个国家非常平和,此前一直充当西藏的屏障)。于是,西藏失去了与英属殖民地的天然屏障,并与英国所辖区域形成直接接壤的态势。1903年,西藏边境委员会在英国官员荣赫鹏爵士(Sir Francis Younghusband,曾任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主席,1863—1942)率领下从锡金越界进入西藏,要求谈判边界与通商问题,但是西藏地方要求使团先退出西藏才可谈判[7]。同年12月,由于对噶厦政府拒绝执行《中英藏印条约》,导致“木龙年战争”(英国方面叫“荣赫鹏远征西藏战争”)[8]。这次战争持续大概七个月左右,也就是到了1904年7月,英军攻陷江孜宗山,达赖喇嘛感到败局已定,派人与英国人谈判,要求不得进入拉萨。由于和议未成,英军仍率军前进,七月底渡过雅鲁藏布江。于是十三世达赖喇嘛于7月29日率亲信途经青海逃往蒙古。8月3日,英军占领拉萨。而英国人与尼泊尔人那种野蛮劫掠式侵略风格有所不同,英国人要的不是直接的财物,而是意在签约,从军事和行政方面全面控制西藏,并依此为据点,进一步剑指内地。但是,因为达赖喇嘛已经出走,所以无法与达赖进行谈判。加上英国人对西藏气候极不适应,故也不可能长期驻扎在拉萨。于是,荣赫鹏不得不找到驻藏大臣有泰(1846—1910),并拿出业已备好的拉萨条约草案,要求驻藏大臣签约。此后,有泰上奏朝廷,说“达赖喇嘛兵败潜逃,声名狼藉”,请求革除达赖喇嘛的封号,由班禅额尔德尼来拉萨掌理宗教事务。清政府表示同意,并于该年8月份下令“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革去,并著班禅额尔德尼暂摄”[9]。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开始,以孙中山、黄兴为首的革命党人一度主张“驱除鞑虏”,排斥满族,建立汉族内地十八行省的政权(后来孙中山发现此议欠妥,遂改为“五族共和”)。随着末代皇帝溥仪于1912年2月12日退位,西藏的命运由此也翻开新的篇章。尽管,这个新的篇章需要等待三十九年后才能真正进入新纪元。
三、结语
从清朝建立伊始,西藏就已经有了与清代统治者的接触。当然,西藏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在1720年之前都处于相对松散的状态。然而,这种松散并不能影响到中央对于西藏的控制力。或者说,松散的背后隐藏着高深的政治智慧——这种智慧使得西藏地方对于中央产生好感,慢慢这种好感变成一种依赖(譬如,当准噶尔汗国蒙古人入侵的时候,西藏地方果断向清廷求助;当拉藏汗试图策立自己扶植的宗教领袖时,西藏地方则在清廷的关怀下选出他们自己的宗教领袖)。清廷的方式一直是温和且贤德的,康熙并没有动一兵一卒就将西藏人心收归。西藏臣服于中央是发自内心的,方式则是和平的。
西藏地方自17世纪中期开始向清廷纳贡——拉藏汗成为了清代首位向清廷纳贡的西藏领袖。不过,在这一时期,西藏定期向中央纳贡并没有成为一种定制。拉藏汗并没有看好后院,因他自己很快就遭遇了准噶尔蒙古人的猛烈袭击。1718年,清廷正式出兵支援西藏。康熙对于保护西藏的重视程度从他的两次军事行动可以看出:第一次军事行动并不成功,他则再次整顿军队,发动保卫西藏的战争。在政治上,康熙也成为了最大赢家;同时,康熙非常注重宗教的功能以及意识形态的建设。
尽管清廷在17世纪中晚期已经取得了对西藏的一定控制,但1720年仍被认为是西藏正式纳入清朝体系的开端。在18世纪20年代左右,西藏地方自己看到了清廷的保护必不可少,因此正式纳入清代行政体系。清廷于是从18世纪中叶开始设定驻藏大臣制度,这为西藏的和平与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之后一百年左右西藏的发展提供了完善的行政框架。因此,西藏在这一时期形成了驻藏大臣、喇嘛与班禅共治的僧官复合型系统——“噶厦俗官系统”。这种系统有利于西藏地区行政管理的有效开展,同时还可兼顾到西藏强烈的宗教需求。从1720年一直到18世纪末期,清廷对西藏的控制非常行之有效,并且权力呈逐步稳固之态势。
第一次鸦片战争(1839—1842)是西方国家对中国发起的第一次大规模战争,它打开了中国的国门,也标志着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当然,这场战争也是清代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清代的国运开始走下坡路,从而对于西藏的控制力逐步削弱(因此,中央对于西藏地方的控制力从一定程度上反应了中央政府的国力强盛程度)。西藏地处边疆,与印度等西方势力控制下的异邦敌对势力相毗邻,因此,英国人看到了西藏的重要战略地位,对于西藏虎视眈眈(当然,西藏并非他们的终极目标,他们的目标或许更加远大;在西方人的眼中,西藏仅仅是一个跳板而已)。清代的有识之士已经认识到西藏的重要地位并识破了西方人的企图。随着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于1912年2月12日退位,西藏由此也翻开了新的篇章。尽管,这个新的篇章需要等待数十年后才能真正进入新纪元。国力的强盛,无论是在古代还是今天,都无疑是保卫西藏重要战略地位的唯一途径。
注释:
①嘉铭《清代西藏军事制度》,唐山出版社1996年版;孙镇平《清代西藏法制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04版;杨嘉铭、吴化鹏 《清代西藏对中央的进贡制度》,蒙藏委员会,1987;成崇德《清代西藏开发研究》,燕山出版社,1996版;张其勤《清代藏事辑要》,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版;成崇德、张世明《清代西藏开发硏究》,燕山出版社,1996版。
②戴发旺《清代早期西藏的政教合一制》,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第2期;马元明、蒋至群《清代笔记中的西藏》,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邓晓川《清代中央政府治理西藏的历史经验及启示》,厦门特区党校学报,2017年第5期;周伟洲《清代西藏的地方行政建制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4期。
③固始汗原游牧于天山北麓,后受到准噶尔的排挤,转移至天山南麓发展,一度与安多北部的喀尔喀蒙古部落发生冲突,后和平解决,被著名藏传佛教格鲁派活佛东科尔呼图克图赠予“大国师”的称号,音转为“固始”,遂自称“固始汗”。
④1679年,桑结嘉措就任,是为第五任第巴(第巴是藏语中“酋长、头目、首领”的意思,也就是西藏的最高行政长官)。
⑤康熙六十年(1721),康熙帝亲撰碑文,用满文、汉文、蒙古文、藏文四体文字镌刻,记述了清朝派兵平定入侵西藏的蒙古准噶尔部的功德。
⑥噶伦是清代西藏官府噶厦的长官,综理藏务。
⑦也叫隆吐山战役,该战是1888年英属印度陆军与藏军之间因为锡金、西藏边界纠纷而发生的战争,英国方面称为“锡金远征”(Sikkim Expedition)(王家伟、尼玛坚赞《中国西藏的历史地位》,五洲传播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