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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发现:唐宋时期咏黄山诗流变及其文化内涵*

2019-03-14尚丽姝

关键词:黄山李白诗人

尚丽姝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说过:“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有它本身为着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他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1]当然,马克思后来发展了这种思想,认为美感固然是人对外在世界的一种评价、一种态度,而美是人类劳动实践创造的结果。在美的诸形态中,自然美也是人类精神创造的一种形态。

黄山是享誉中外的历史文化名山,历来以雄奇壮美的景色受到人们的称赏。明代文人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在被问到“游历四海山川,何处最奇?”的问题时,欣然答曰:“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2] 97徐霞客的回答被精简为后人所熟知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两句,广为流传,更是为黄山的美名增色不少。黄山,作为华夏最知名的自然景观,在黄山风景的创造与发现过程中,广大诗人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黄山在当今的魅力无可比拟,但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古代特别是明清以前,黄山的知名度远不能与五岳相比,其“被发现”的历史要晚许多。关于诗中黄山的研究,相较黄山在当今旅游界占据的重要地位以及其他以名山大川、景点古迹为描写对象的文学作品相关研究的繁荣,咏黄山诗研究显得有些寂寥,学界对于咏黄山诗的研究,目前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一是以时间顺序为纲,着重呈现历代咏黄山诗创作的整体面貌,比如安徽大学吕维莉2011年硕士论文《中国古代黄山诗研究》;二是跨学科研究,将文学作品与艺术、思想史研究等相结合,比如徐军《黄山古代旅游诗的人文精神》(《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滋芜《历代黄山图题画诗考释》(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三是个别诗人的事迹、作品考辨,比如陈建根的《李白登黄山考辨》[《中国李白研究》(1995—1996年集)]、汪世清的《黄山艺苑诗选》(《合肥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等等①。值得关注的还有各种版本的《黄山志》。《黄山志》的编撰活动肇始于宋代,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在政府的支持下系统开展工作②。这些都为今天的咏黄山诗研究奠定了基础。学界研究对于元、明、清的咏黄山诗研究更为充分,而对之前的咏黄山诗研究还不够充分。

其实,我们要认识到,如果要追溯黄山作为审美对象进入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历史来源,就不得不将眼光投射到元、明、清之前的时代。既然黄山进入文学作品的时间远远晚于其他名山大川,其本身文学化的过程是如何开始的?在这一过程中又呈现出了怎样的面貌?文学作品传播对于黄山自身知名度传播有何积极作用?这些就是本文围绕唐、宋时期黄山诗试图要研究的问题。

一、唐代:发现道教圣山

根据《水经注》里的记载,黄山最初名为“黟山”,因其远望山色浓重似苍黛而得名。受道教传说黄帝在此修道成仙的影响,唐天宝六载(747)六月玄宗敕更名黄山[2]1。《黄山志定本》言,黄山“在县西北百二十八里,高千一百八十仞,东南则歙,西南为休宁,西北则蔽于宁国府之太平县”[2]136,深处内陆,山势崆峒,支系庞大,于水陆交通皆有碍,因此长期远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受地理位置影响,黄山地区相较五岳开发得晚一些,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游踪甚罕。早在《周礼·春官·大宗伯》中已经有祭祀“五岳”的记载:“大宗伯之职,……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3]至汉代祭祀五岳已经正式成为一种制度。然而在唐之前,黄山不仅久久不闻于世,关于黄山的记录,最早也只能推溯到汉代。《三国志》言:“近者太守上虞陈业,絜身清行,志怀霜雪,贞亮之信,同操柳下。遭汉中微,委官弃禄,遁迹黟歙,以求其志。高邈妙踪,天下所闻。”[4]弃官隐居以明志的陈业成为现存文献里最早一位栖身黄山的隐士③。

然而,地理位置的偏僻与交通的闭塞并不意味着黄山的观赏价值完全不为古人所了解,《汉书·郡国志》称“浙江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仅及黄山之麓。山有摩天戛日之势”[2]3。此谓山之高;《黄山志·形胜志》又引宋人评价谓“雄视天都,与庐、岳称三天子鄣。九华得三之一,巫峡十二峰得四之一,则超绝白岳可知”[2]3,“白岳”是徽、赣两地接壤处另一名山齐云山之别称,这里将黄山与九华山、巫峡、齐云山对列,并将黄山置于平视庐、岳,超逾九华、巫峡的地位上,标举山脉之绵延、山峰之众多。

如果说黄山最早作为一处游览胜地声名远播是在唐代的时候,那么最先使黄山声名大振的头功应归属于诗人李白。李白漫游黄山这一偶然事件的背后其实蕴含着历史的必然,潜伏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诱因。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时局的稳定和经济的富足为文人漫游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物质支持和安定的社会环境;加之唐王朝对于交通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视,不但在前朝大运河开通的基础上广泛疏浚河道、新开运河, 而且支持民间私营旅店,文人漫游从齐鲁至关中、由江南到塞北,沿途官驿、旅店等广布,不必有食宿方面的后顾之忧。这样优越的条件是前朝很难完全具备的。同时,魏晋南北朝时期所形成的山水审美和唐王朝所特有的蓬勃进取的时代精神又感召着唐人走出家门,探索外部更为广阔的世界。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宣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李白,于唐天宝十二载(753)这一年漫游至今天安徽的宣城,次年又先后流连往返于南陵、秋浦、青阳、泾县、当涂等地。黄山景色奇崛秀美,又因道教而更名,纵情山水、笃信道教的李白自然不会错过这次游览的机会。李白在黄山写下了《山中问答》《赠黄山胡公求白鹇》《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等名篇,而真正使黄山声名远扬的,正是后者: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俯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风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回溪十六渡,碧嶂尽晴空。他日还相访,乘桥摄彩虹。

此诗虽是一首赠别诗,但是诗人展开了典型的“李白式”想象,通过大量的道教意象,描绘出一个瑰玮绚烂的世界。黄山山势格外峭立挺拔,与许多名山绵延横亘之态迥异,李白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且印象颇深,因此此诗甫一开篇便全力描写山峰迥然离地、高耸独峙的形态,以芙蓉出水比喻黄山的挺拔之姿。位于黄山北端、名列“七十二峰”之一的芙蓉峰便是由此句得名。诗人还幻想了温处士所居住的白鹅峰的美景,那云气缭绕的绝顶,蹑步而上,颇有羽化而登仙的快感,诗歌与李白另一描写幻境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所构建的画面是如此相类: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运用比喻与联想的手法,先写山势高峻峥嵘,次写求仙问道过程中的所见所闻,这种特征明显的描写方法,正是李白游仙诗的一种共性。受到道教深刻且直接的影响,诗中所呈现的画面和采用的意象都是高度相似的。李白的黄山之行贯穿了整个漫游皖南期间,其诗歌作品也伴随着他的足迹遍布了黄山的山山水水。后人为纪念李白这次黄山之行,除芙蓉峰之外,又以“醉石”之名为桃源仙境(今温泉景区)鸣弦泉旁的一块巨石命名,因为相传李白曾在此饮酒赋诗,醉后绕石大呼,并将手中的残酒泼在石头上,然后醉眠于此④。故事虽不可信,却能从中看出李白游山一事对黄山影响力的巨大推动作用。

“黄山亘古来,吟咏始太白。”(沈德潜《慈光寺怀普门和尚》)李白赋诗黄山确实有开风气之先的效果,自李白之后,许多唐代诗人纷纷来到黄山游历,其中不乏贾岛、杜荀鹤⑤这样的著名诗人。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诗僧释岛云,他不但是最早登上天都峰的人,还有10首咏黄山诗传世,为唐人中留诗最多者,代表作如下面这首《望黄山诸峰》:

峰峰寒列簇芙渠,静想嵩阳秀不如。

峭拔虽传三十六,参差何啻一千余。

浮丘处处留丹灶,黄帝层层隐玉书。

终待登临最高顶,便随鸾鹤五云车。

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释岛云虽是一名佛教徒,但这首诗里提到的浮丘公、黄帝的典故与鸾鹤、五云车的意象却同属道教的范畴。除此诗以外,释岛云的其他咏黄山作品里也不乏这种情况:

轩皇曾向此,金鼎炼还丹。(《白龙潭》)

浮丘与轩后,鹤驭杳难思。(《游黄山怀古》)

堪信曾鸾驾,寻仙道已成。(《马迹石》)

暖泛朱砂石壁幽,轩皇曾浴上丹丘。

阴阳相煮连珠浦,今古长煎泻镜流。

紫气晓笼烟色澹,锦霞明照火光浮。

何妨为洗身轻后,便跨飞龙到十洲。(《汤泉》)

傥得神仙惠纤粟,便能轻举自瑶台。(《朱砂石》)

轩辕去后虽然在,争耐凡流无处寻。(《仙桥》)

一位出家人,云游黄山,发思古之幽情,心中想的竟然是曾在此炼丹修道最后驾鹤升仙的轩辕黄帝与浮丘公,诚为怪事。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道教传说对于黄山知名度传播的巨大影响,人们习惯将黄山与道教联系起来,甚至因此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释岛云“少为僧,……唐武宗时敕准还俗”,这组咏黄山诗极有可能作于其还俗之后。释岛云来游黄山的原因,也不仅仅是“仰慕南朝刘宋元嘉时一东国僧人在黄山钵盂峰下建造新罗庵,枯坐三十年的神异”[5],而是因为其本身就是一好寻仙问道者,并不拘于何派宗教、何种神异。

二、宋代:漫游黄山之风初兴

与宋诗创作的繁荣景象相应,宋代也是咏黄山诗创作的高峰期。唐代存世文献数量有限,留下黄山诗作者仅有10人,而宋代达到了56人。与唐代相比,宋人对黄山的认识更加全面和深入,游览范围进一步扩大,慕名而至的游客数量也大大增加。于是,以咏黄山为题材的诗歌数量相较前代多了许多,这些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以赞黄山景物、述黄山故典为主要内容,属于典型的记游诗;另一类则是借观赏或游览黄山以抒发内心情感,只是将黄山作为传情达意的载体,并不关注黄山本身。

宋代著名诗人里与黄山关系最紧密的当属范成大。绍兴二十六年(1156),范成大任徽州司户参军一职,来到徽州。履职的五年时间里,范成大历览徽郡诸县胜景,作有一系列以描绘黄山风光为主题的写景诗,包括《浮丘亭》《天都峰》《温泉》《自横塘桥过黄山》等等。他惯于“取点成诗”,像相机取景一样,先选取某个固定的景点,再以此为题赋诗,浮丘亭、横塘桥这些未被前人描写过的美丽景点通过诗人的笔逐渐呈现在世人眼前。可惜今日天都峰、温泉美丽的身影虽在,浮丘亭和横塘桥却早已不存了。范成大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方登进士第⑥,徽州是其仕途的第一站。首次外放、远离故土的范成大难免忐忑不安,父母早逝的人生经历更加剧了他孤苦无依的感伤心理,特别是出身吴中这样的繁华富庶之地,地处深山的徽歙地区对范成大而言是不啻于“蛮荒”的存在。因此,他这一时期的诗歌作品多流露出愁闷多思的精神气质以及浓郁的思乡之情⑦,还未摆脱青年时代留下的青涩、怯弱的气质,更与后来那个敢于接受使金重任并冒死进献国书的有胆有识的国之肱股形象相去甚远[6]。

从诗歌风格的角度来讲,范成大早年学习江西诗派,可以从这一时期的五古、七古作品里看出诗人努力追摹的痕迹,比如生新峭拔、“以才学为诗”的诗风:“砂床毓灵源,石液漱和气。郁攸甑常蒸,觱沸鼎百沸。人生本无垢,安用涤肠胃。一瓢灩清肥,回首谢罗罻。”(《温泉》)但是绝句一类短小精悍的诗作还是流露出一点类似后来以《四时田园杂兴》为代表的“清新妩丽”[7]的风格特征,如《自横塘桥过黄山》:

阵阵轻寒细马骄,竹林茅店小帘招。

东风已绿南溪水,更染溪南万柳条。

造语朴素自然、明白如话,寥寥四句便勾勒出一派恬静闲适的田园风光。

受理学思潮的影响,南宋还有一些诗人对黄山的描写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写景状物的层面,而是努力突破这一层面达到理学的高度。比如陈著《次韵弟观过黄山》和李弥逊《将至黄山寺细雨微云戏作绝句呈一老禅诗》皆是如此:

晓雨才收数点轻,江云未放十分晴。

舟行曲港难为纤,峰有佳山莫问程。(《次韵弟观过黄山》)

试将千里看山眼,来访山中祖佛家。

已识黄山真面目,主山犹放白云遮。(《将至黄山寺细雨微云戏作绝句呈一老禅诗》)

在航道曲折难以为纤、行程有延误的风险时,陈著依旧陶醉在新安江的山光水色里,以至于“忘路之远近”,颇有潇洒从容的气度。李弥逊“已识黄山真面目”的诗句则使人联想起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是相较苏轼,李弥逊在诗里呈现出的已不再是一个哲学问题的思考者形象,对待问题的态度变得更加洒脱。不困于外物,不乱于己心,达观、随性,正是宋人审美品格与人生态度的一种体现。除此之外,李弥逊又有《黄山在歙郡之北雄丽杰出可与嵩少争衡世传黄帝与浮丘容成公炼丹其下功成仙去南有紫阳蓊郁相望唐景云中仙人许宣平旧隐也伯氏来倅之始锄荒聚砾为台数仞揽二山之秀既成予自宣来乘高四顾飘然有凌云意思电旌风驭朝夕往来其间作歌以招之云》《次韵国村送游黄山之作》(二首)《次韵子才汤泉出浴》《至华子岭初见黄山天都峰》等作品,或以大胆的想象渲染山中绮丽多变的风景,或用三言两语点染山中村落的静美安谧气质,抑或不遗余力刻画黄山第一高峰天都峰拔地而起擎天捧日的气势,皆以描写黄山风光见长。

值得关注的还有黄山周边地区的诗人,这些诗人虽然官位诗名皆不显,未能进入当时的主流诗坛,更遑论后世所书写的诗歌史,但其中也不乏亮点,比如汪莘,《两宋名贤小集》称其“卓荦负俊才,不屑习举子业,隐居黄山,……其诗造境生而出语险,不拘绳墨法度,自为方壶一家言”[8],这首模仿李白《蜀道难》而作的《黄山高》颇能体现其独特诗风:

黄山高哉!岿然为江东之巨镇兮,壁立于两浙之上游。摩天戛日以直上,阳支阴派盘数州。四海不知雨根本,行人但见云飞浮。尝试芒鞋竹枝迨乎其间兮,一溪桃杏红烂漫,万壑松柏寒飕飕。悬崖绝磴可望不可到兮,古木倒挂险更遒。上有灵泉瀑布千万道,如银河自天争泻而竞注兮,砅雷溅雪隐现穿林幽。中有青鸾黄鹤千万对,雄唱雌和迭舞而交鸣兮,深林自适复有雪白数点之猿猴。山中自昔无历日,花开叶落成春秋。残英脱叶不如其所从来兮,但见夫涧谷之间桃花如扇,松花如纛,竹叶如笠,莲叶如舟。菖蒲九节喂白鹿,灵芝三秀眠青牛。人间三月春已暮,洞中花卉春长留。奇香异气逐风去,散落尘世谁能酬。

黄山高哉!云际一峰尚可画,云外一峰画不得,霜缯铺了掉首休。丹砂一峰烛天争日月,九龙一峰拔地张旗旒。天都一峰杰出于三十六峰兮,星斗森罗挂珠殿,日月对展琼瑶楼。中有一人兮龙冠而凤裘,左容成兮右浮丘。我时收却钓竿樵具作一束,投诸曹阮溪中流。浴余身兮汤泉,风余袂兮帝所。夔鼓隐隐兮管啾啾,水精盘兮碧玉瓯。帝酌我兮劳我,左右为余兮凝眸。指余以南峰石壁记,授余以红铅黑汞大丹头。

黄山高哉!余将览秀巢云炼其下,坐令万物不生疵疠黍稷盈畴。

作者自注云:“新安黄山为吴越诸山之祖,顷临川孟侯在郡,日怪余无黄山诗,因赋此篇。”[9]可见此诗是为应酬之作。诗人用三句“黄山高哉”的感叹联结全篇,层次非常明晰:开端先点明黄山的地理位置,渲染整体山势的雄奇险拔、山上物种的丰富与蓬勃生机;其次展开想象,回顾黄山传说,幻想了天人相接的场景,营造出一派似真似幻、虚空缥缈的气氛;最后以一句洗练的祈语收束全文,表达了自己敬天爱人的心愿。总体说来,汪诗模仿痕迹较重,比如“悬崖绝磴可望不可到兮,古木倒挂险更遒。上有灵泉瀑布千万道,如银河自天争泻而竞注兮,砅雷溅雪隐现穿林幽”的句子,明显脱胎于李白《蜀道难》里的“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还有介于次句和末句“黄山高哉”之间的部分,无论是写法还是内容都有意借鉴了《梦游天姥吟留别》。但是汪诗又有别开生面之处,一些句子遣词造句也是颇有灵气,比如“山中自昔无历日,花开叶落成春秋”一句,寥寥二句营造出一种悠远恍惚的时空感;再如描写涧谷风光的“残英脱叶不如其所从来兮,但见夫涧谷之间桃花如扇,松花如纛,竹叶如笠,莲叶如舟”,四字句前安排楚辞的“兮”字长句以及带有虚词的散句,从而形成一种句式杂沓、节奏跳脱的特殊句式,读来琅琅上口。

三、唐宋咏黄山诗特点及其人文内涵

相较今天黄山在安徽旅游业中所处的重要地位,其“被发现”的过程相对其他名山大川而言是漫长的。受此影响,黄山诗创作也处于整体滞后的状态。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难发现唐、宋咏黄山诗里所具备的一些共通之处:

第一,咏黄山诗创作与宗教之间的紧密关系。纵观唐宋时期的咏黄山诗,多多少少基本都与宗教有所牵涉,诗人或是追寻仙迹遗踪有意来访,或是在游览过程中受到某些景物的激发进而回忆起与此相关的种种神话传说,唐、宋时期咏黄山诗着重表现其道教炼丹地的特点,喜欢渲染黄山的神仙之气、神秘氛围。体现在诗里,主要是意象与典故两种形式。道教方面,诗人着重表现黄山是道教圣地、炼丹妙处的特点,喜欢渲染黄山的神仙之气和神秘氛围。关于这一点,已属于常识,兹不赘言。再看佛教方面,佛教传入黄山的时间很早,“据《黄山图经》记载,佛教早在南朝刘宋间就传入黄山,历代先后修建寺庵近百座。寺庙之中,祥符寺、慈光寺、翠微寺和掷钵禅院,号称黄山‘四大丛林’”[10]。由于黄山人烟稀少,外地人来此一般都会选择寄宿在寺庙里,所以很多诗人对寺庙及其周围的地理环境都非常熟悉,这些人、事、物也就自然而然地形诸诗人笔端。时至今日,虽然有相当一部分古代佛教遗迹已经湮灭在历史的烟尘里,但是,通过古人的诗句,我们还是能够依稀还原出它们当年全盛时的风采:

翠色沉沉万树春,幽怀疑共竹为邻。黄山只在阑干外,溪阁云深认不真。借得云房半榻眠,三生夙结镜中缘。茶炉漫著松枝火,趺坐蒲团听夜禅。

(柳月涧《花山寺看黄山》)

诸峰回合处,古木袍松林。月占秋廊净,云侵画殿阴。有泉通石眼,不火沸池心。净洗多生垢,天风更梵音。

(聂致尧《祥符寺》)

晓色明征辔,疏钟忽断林。谈经惊虎伏,说法引龙吟。竹影残灯暗,苔痕落叶深。客怀无处适,欹枕听霜砧。

(叶秀发《题龙吟寺》)

第二,由于唐、宋时期的咏黄山诗创作仍处在初期阶段,所以这一阶段的作品与后世特别是元、明、清时期的作品相比侧重点各有不同。明清时期是咏黄山诗创作的巅峰期,也是成熟期,伴随着整个徽州地区人口猛增与经济腾飞,徽州当地居民的文化水准有机会得到提升,读书人的数量也日渐增多。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下,非但黄山的开发程度与唐宋时期不可同日而语,游客特别是本地游客数量猛增,黄山本地诗人的创作也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而唐宋时期的情况恰恰与之相反。唐宋时期咏黄山诗的作者主体依然以外来漫游诗人为主,本地诗人和被迫来皖履职者较少,从一个游客的角度来讲,他们创作活动的首要目的是从不同维度呈现出黄山的千岩万壑、四时风光,因此在诗里所寄予的身世乃至家国之思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举例而言,唐宋时期诗人们对于黄山的审美还是集中在传统的山、峰、岩、石、寺等方面,真正做到了“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1];元代严士贞开始关注黄山本体之外的生物——山鸟(《山乐鸟》);到了明清,这种描写就更加常见,诗人不但写山写水,也摹花状木,吟风唱月。诸如明人方大治《黄山玉兰》就以黄山玉兰花隐喻自己高蹈于世的品行:

深谷名花何处移,森森玉树媚清漪。国香漫拟猗兰操,秀色还同冰雪姿。

山气凝寒开独后,灵根穿石意偏奇。与君采折充琼佩,独笑傍人应未知。

清代著名诗人施闰章《黄山怪松歌》也有借黄山怪松抒发自己因仕途不得志而产生的苦闷心情的作品:

(效古人,纯用仄转体。松有把门、卧龙、破石、蒲团、接引、扰龙之目。)

山中老松多诡绝,风伯手揉云绾结。青枝如组踵屈铁,根似引绳长百折。高可寻丈短尺许,寄生以石不以土。餐岚饮雾无凡姿,倒身拂地翩跹舞。天门以上两翁立,一迎一送相拱揖。向人两手俨开张,笑语有时风习习。盘石团团翠盖擎,僧趺细雨衣不湿。巉崎一线岩前坐,倏駴苍龙眠欲堕。腾身逾峡复斜空,片石指撑成负荷。又过云梯各呼咤,破石松生莲萼下。怒如利剑刺山顶,迸出青霞穿石罅。平天矼畔蒲团好,围坐数人欢绝倒。软铺熨贴贻阿谁?应待维摩及天老。山樵野火烧半枝,雨渍云滋未枯槁。峰寻始信眩眉睫,断崖恰赖孤柯接。似伸猿臂来引手,位置欹危通步屧。左瞰一峰等卓锡,突出倒垂翻峭壁。纠髯奋角肆盘旋,烟霭冥蒙缠霹雳。徐看知是扰龙松,或称帝松莫与敌。趾无梯磴谢攀缓,胆裂猿猱愁搏击。其余万树难名状,石宝山腰迷背向。曾见轩皇炼药年,瘦筋缘发今无恙。离奇睥睨人间世,盆盎移栽空好事。徂徕山麓尽凡材,天台桥畔差比类。我今作歌非癖异,笑遣胸中盘礴意。厩多肉马怪龙螭,时俗徒夸梁栋贵。

通过对现存文献的爬梳来描写自然景观,这种类型的作品在明清诗人的作品里并不罕见,在唐宋诗人的作品里出现得却极少。这种情况既反映了从唐到清咏黄山诗创作主体身份的变化,也体现出了黄山漫游在一千余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变化,以及由此所带来的诗人视角、眼界、体验的丰富,更折射出了文学创作活动由单一逐渐走向丰富的一般趋势。应该说,黄山的开发与徽州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紧密相关,正是明清时期徽州地区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带动了黄山诗创作的高潮。

唐宋时期黄山诗创作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关键作用:以李白、贾岛、杜荀鹤、释岛云等为代表的唐代诗人通过对黄山的摹写建立起了咏黄山诗与宗教之间的基本联系,奠定了咏黄山诗写作的审美基调;宋代诗人则开拓了咏黄山诗的题材范畴,又将当时盛行的理学思想引入其中,使得其精神内涵愈加丰富;特别是以汪莘为首的徽州本地诗人身体力行黄山诗创作,体现出了地方文化在文学创作中的强大生命力。

黄山的风景,既是自然的风景,也是文化的风景,是自然的超越与生命的美化,而文学艺术作品正是美化、升华自然之美的那一缕灵光。从古到今,无数文人墨客登览黄山,流连忘返,展开一次次心灵的旅行,诗情勃发,留下了两万多首(篇)优美的诗篇。这些作品,是文学家们辛勤发现黄山之美的生动记录,其本身也构成了一座“文化黄山”。黄山这些流传古今的诗文佳作,发现了黄山独有的景观——山峰、巉岩、怪石、松树、云海、瀑布、温泉,命名了我们今天在黄山流连忘返的很多景点——莲花峰、天都峰、白鹅峰等,生动地展示了黄山集众美——宏伟、雄奇、秀丽、缥缈于一身的特点,其中每一篇作品,既是对自然风景的刻画,也是作者艺术才华、思想情感乃至生命境界的流露,它们的丰富多彩正是黄山千姿百态风景的艺术呈现。

古往今来,文学家们虽然才华横溢,笔力过人,但面对黄山鬼斧神工之精美,也不禁发出文思枯竭的喟叹,明代程敏政说:“眼看奇绝口难名,变态分明似化成。”清代金照吟道:“黄山变态自天公,移步看看又改容。”然而,置身于黄山,诗人们又无一不身心陶醉,都情不自禁引吭高歌,力敌自然,黄山的美景又变成了诗人笔下迸泻的灵感和曼妙的意象,逼真如画,气象万千,巧夺天工;有的诗篇还被镌刻在黄山的岩石上,正是自然胜景的点化和补充,与时光同在。——眼中丘壑,笔底波澜,胸中豪情,这些美丽的诗篇,是人类对大自然美景的感应,也是对大自然神力的超越,更是人类无限想象力、创造力的充分展示。美在自然,更在人心。笔底黄山,风景更美!

注释:

①除了上文所提及的黄山诗研究成果,还有一些非学术性的黄山诗研究文献,比较普遍的形式是诗配书法、诗配图,作品性质介于诗集、图册与摄影集之间,代表作有《黄山诗百家书法精萃》(黄山书社编,黄山书社,1986年)、《诗画黄山》(刘传喜主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等,收录了古代咏黄山的代表诗作并配以书法或摄影作品;还有文学作品典型的裒次形式——诗选,代表作如《黄山诗选》(刘夜烽、徐传礼选注,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选取了自唐至清(以清代为主)百余位诗人的咏黄山作品并加以注释。

②据《黄山志》(《黄山志》编纂委员会编,黄山书社,1988年),北宋《黄山图经》是已知最早的一部黄山图志,著者不详,今存残本,刊于民国时期的《黄山丛刊》。明清时期是修撰黄山志的繁荣期,先后有潘之恒《黄海》、闵麟嗣《黄山志定本》、洪眉、程弘志、汪士鋐、黄身先、张佩芳等人的《黄山志》面世。

③关于陈业归隐地是否是黄山一事存疑。有人认为陈业遁迹“黟歙”乃黟县和歙县,并非特指黟山,参见徐玉基《陈业“遁迹”考》(《徽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3期)。此说可以成立。

④经陈建根《李白登黄山考辨》一文考证,“醉石”二字为明人吴良琦所书。也许是后人仰慕“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诗仙风采,故想象出李白醉酒这一富于传奇色彩的浪漫故事。

⑤贾岛有《纪汤泉》,杜荀鹤有《汤泉》,皆是以赞美黄山温泉为主题。可见黄山之所以突然在唐代大受青睐,一方面是受到唐人普遍崇尚道教的宗教信仰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生活风气息息相关。“四绝”之一的黄山温泉,自古就已受到人们的关注。黄山名泉众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前山温泉,古称汤泉,《黄山志》记载:“在朱砂峰下,长丈许,阔半之。泉口大如碗,涌沸石间,虽沍寒,如温春时。色微红,盖朱砂泉也。”唐大历年间(766—779),歙州刺史薛邕首建庐舍供人洗浴。诗人慕温泉之名而来黄山,也就不奇怪了。

⑥《宋史·范成大传》:“绍兴二十四年,擢进士第。”

⑦“百叠海山乡梦熟, 三年江路旅愁生”(《天平先陇道中时将赴新安掾》)、“客行落此乱山中, 但欲寻人诉羁旅”(《次温伯用林公正刘庆充倡和韵》)、“浮生饱外莫求余, 羁旅东来计已疏”(《再韵答子文》)等都是诗人这种心境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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