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楠《广雅补疏》初探
2019-03-14陶生魁
陶生魁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
三国魏张揖纂辑的《广雅》是一部解释词义的专书,对于研究汉魏以前的汉语词汇至为重要。《广雅》向无善本,其注本在清以前只有隋代曹宪的《博雅音》4卷。清代乾嘉之际,《广雅》始为学者重视,卢文弨、钱大昭、王念孙都曾精心研治此书,而尤以王氏《广雅疏证》成就卓著,影响很大,遂成为研习训诂之学的必读要籍。《广雅疏证》融校勘、注释于一体,为王氏倾力之作,直到晚年还陆续细加补正,撰成《广雅疏证补正》,改正500余处。在王氏《补正》之后又有学者陆续补订《疏证》,王树楠的《广雅补疏》即是其中的一部。
王树楠(1851—1936),字晋卿,晚号陶庐老人,河北新城县人,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官至新疆布政使。王氏博通经史,著述颇丰,凡经学、小学、史学、文学无所不备。《广雅补疏》(以下称《补疏》)因王念孙《广雅疏证》(以下称《疏证》)而作,凡四卷,作者《自序》云:“余读是书(指《广雅疏证》)数年矣,偶有所疑,辄为条记,并为详其所略者著于篇。惜乎余生也晚,不得一一质辨于高邮父子之前也。”《补疏》篇幅最大的部分是释诂部分,释乐、释丘、释山、释水四部分均未加补疏。其补疏条目数如下:
释诂释言释训释亲释宫释器释天92181328675释地释草释木释虫释鱼释鸟释兽631874512总计278
学界于此书只见零星评述,鲜有专论。笔者不揣浅陋,试将《补疏》的主要内容分条略述如下。
一、补充《疏证》
《补疏》以“补”为名,意即补苴《疏证》之不足。通观此书,所补内容有“《疏证》未注”“《疏证》阙如”“《疏证》简略”“《疏证》例证”“其他训诂资料”等。
(一)补加《疏证》未注
《疏证》训释《广雅》并非全注,王念孙自序云:“义或易晓,略而不论。于所不知,盖阙如也。”[1]王树楠《补疏》因之作了部分注释。如《广雅》“言,从也”,《疏证》未注。《补疏》补云:“《书·洪范》:‘言曰从。’《春秋繁露·五行五事篇》:‘言曰从。从者可从。’”又如,《广雅》“猷,顺也”,《补疏》补云:“猷与犹古字通。《诗·小星》:‘寔命不犹。’《毛传》云:‘犹,若也。’《尔雅·释言》作‘猷,若也’。郭璞注引《诗》作‘猷’,‘命不犹’犹‘命不顺’也。《尔雅》:‘若,顺也。’亦通作由,《诗笺》云:‘由,从也。’从亦顺意。亦通作游,《汉书》注引服虔云:‘游,流也。’《尔雅》‘顺流而下曰泝游。’”
此类补注在《补疏》里还有不少。《疏证》认为“义或易晓”,故“略而不论”,但实际上并不皆是容易理解的,有的甚至是难以理解的。王树楠《补疏》作出注释,对于解读与研究《广雅》无疑是十分有益的。
(二)补加《疏证》阙如
《疏证》遵循“于所不知,盖阙如也”的谨慎原则,所云“未详”“皆未详”皆属这种情况。《补疏》对《疏证》“未详”的条目进行了注释。如,《广雅》“伪言端也”,《补疏》注云:“按,‘端’字应属下条‘樊、裔、边也’,误入于此。《淮南·主术篇》:‘运转而无端。’高诱注云:‘端,厓也。’厓与边同谊。伪言即《释诂》所谓吪言。《诗·沔水》‘民之吪言’,郑笺云‘吪,伪也’,《正月》笺同。”又如,《广雅》“播,抵也”,《补疏》:“《楚词》:‘思古播规矩以背度兮。’王逸注云:‘播,弃也。’《后汉书·祢衡传》:‘刘表尝与诸文人共草章奏,衡见之,毁以抵地。’抵地即弃诸地。”
《补疏》补加《疏证》“未详”还有不少,虽然未必均为达诂,但这对于理解《广雅》亦有十分有益。
(三)补充《疏证》训释
《疏证》注释有的很简略,《补疏》则详加补充,使得训释更加详细完备。
如,《广雅》“嫡,日、正,君也”,《疏证》云:“嫡者,《丧服》:‘妾为女君。’郑注云:‘女君,君適妻也。’ 適,与嫡通。《归妹》六五云:‘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君,亦谓嫡也。”《疏补》云:“嫡与適通。《吕览·下贤篇》:‘帝者王天下之適也。’高诱注云:‘適,主也。’主即君主之適子,亦有君人之责,故称为储君。亦犹君適妻称为女君也。公羊昭二十五年《传》:‘又雩者。’何休注云:‘日为君。’《诗·柏舟》:‘日居月诸。’《毛传》云:‘日,君象也。’《太玄》:‘次五,日正于天,利用其辰作主。’‘初一,日幽嫔之,月冥随之。’范注俱云:‘日,君象也。’《易象上传》:‘明出地上。’崔憬注云:‘日,君德也。’《吕览·君守篇》:‘可以为天下正。’高诱注云:‘正,主也。’主即君。《顺民篇》:‘汤克夏而正天下。’‘正天下’亦谓君天下也。”
葛洪《肘后方》:“治齿痛用多年醶酢。”字或作釅。《广韵》:“釅,酒醋味厚。”《本草衍义》:“醋有米醋、麦醋、枣醋,米醋最釅”。《齐民要术·八》亦云“酢熟美釅。”
此例《补疏》指明醶与釅为异体关系,又引《肘后方》《本草衍义》《齐民要术》,训释更为有力。
后世学者指出《疏证》的不足之一即较少利用文字学知识,《补疏》则时常从文字学角度补充《疏证》简略。如,《广雅》“賢,堅也”,《疏证》云:“賢者,《太平御览》引《风俗通》云:‘賢,堅也。’”《补疏》则云:“賢,臤同字。《汉校官碑》:‘亲臤宝智,师臤作朋。’《袁良碑》:‘优臤之宠。’皆只作臤。《说文》:‘臤,堅也。’古文以为賢字。”《补疏》指明賢与臤为异体关系,这就从文字学角度补充了《疏证》。
(四)补充《疏证》例证不足
清代训诂学家是十分重视书证的,总体上说,王氏疏证《广雅》,所搜集的书证亦是十分丰富的。不过就个别条目而言,其书证或尚嫌不足,或不甚直接,《补疏》往往为之添加例证,使解释更加妥帖。如,《广雅》:“捄,法也。”《疏证》引《商颂·长发》“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又引《毛传》云“球,玉也;共,法也”,认为“球、共皆法也。球读为捄,共读为拱。”《补疏》补云:“《诗·下武》:‘世德作求。’求即捄之省字,言世德可为法则也。”《疏证》此条,有了《补疏》的书证和说解,其训解就更为充分明确了。
又如《广雅》“迟迟,长也”,《疏证》引《豳风·七月》“春日迟迟”为例,《补疏》补云:“《诗·四牡》‘周道倭迟’,《毛传》云:‘倭迟,历远之貌。’《诗·采薇》‘行道迟迟’,《毛传》云:‘迟迟,长远也。’”《补疏》增加了两条书证,是对《疏证》的有力补充。
(五)补充训诂材料
《疏证》搜集的故训资料十分丰富,不过王氏以一己之力,亦未免疏漏;加之他的训诂体例,也限制了运用更多的材料。王树楠补充《疏证》,不少地方添加了新的训诂材料,主要是方言材料、音转材料、异文材料和音近义通材料,这里单独提出来作个探讨。
1.方言材料
2.音转材料
3.异文材料
异文是同一语句在不同文献或不同版本中呈现出的文字差异现象,由于这种差异不尽是单纯的文字错讹,而常常反应出某种语言现象,因而训诂学家经常利用它们来考求词义。《补疏》在训释中非常注重这些异文材料。
4.声近义同材料
有时《补疏》并不解词释义,而只揭明音近之字。如《广雅》:“培塿,冢也。”《补疏》指出:“《墨子》:‘培塿之侧,则生松柏,民衣焉,食焉,家焉。’左氏襄二十四年《传》‘部娄无松柏’《说文》引作‘附娄’。附、部、培皆音近字。”
二、校订《广雅》之文
《广雅》一书向无善本,王念孙撰作《疏证》,对《广雅》做了详尽的校订,但难免有遗漏,王树楠作《补疏》,又将这一工作向前推进了一步。《疏补》主要校订了《广雅》正文中的讹文、脱文与衍文。
(一)校订《广雅》讹文
此番考订有理有据,当为不刊之论。
(二)校补《广雅》脱文
此条《疏证》仅云“《吕氏春秋·直谏篇》:‘荆文王得茹黄之犬,宛路之矰,以畋于云梦。’” 《补疏》则据《太平御览》与《经典释文》所引《广雅》及傅玄《走狗赋》,足证今《广雅》脱“犷”“茹”二字。
(三)指出《广雅》衍文
《补疏》还指出了《广雅》衍文。如:“貳、福、簉、倅、愤,盈也”条,《补疏》云:“按,貳、福、簉、倅与盈谊不属,‘愤、盈也’三字重见《释言》,乃是彼文误衍于此者,当删‘愤盈’二字。”王氏此说虽无确凿证据,亦足成一家之言。
《补疏》在校订《广雅》的同时还对《疏证》已有的校勘质疑辨证,表现出求真求是的学术精神。如:“莧,笑也。”
《补疏》:莧,王改作莞。按原本作萖,乃莧字之误。《论语·阳货篇》:“夫子莧尔而笑。”《释文》云:“今作莞。”《易·夬》:“莧陆夬夬。”《释文》云:“莧本作莞。”《列子·天瑞篇》:“老韭之为莞也。”《释文》云:“莞,一作莧。”则莞莧盖同字。观其字形正作莧,不作莞。
此例认为《疏证》改萖为莞是错误的。《疏证》原文云:“莞,各本作萖,乃隶书之讹,今订正。” 《补疏》认为“萖乃莧字之误”,莞、莧同字,这是对的。《集韵·潸韵》:“莧,莧尔,笑貌。或作莞。”萖与莧字形相近,而与莞字字形较远。
此例王引之改儵为鯈,《补疏》认为儵为鯈之借字,不必改字。
三、指正《疏证》之误
再如,“酲,长也”条,《疏证》认为“酲与长义不相近,凡病酒谓之酲,烦病亦谓之酲”,根据《玉篇》“酲,陈贞切”,《广韵》“直贞切”二音均与“长”、“贞”同音,推断此条“酲”下脱去一字,而“长”字为反语之上一字误入正文。《补疏》则根据《左传·成公十年》“将食,张”杜预注“张,腹满也”与《文选·西京赋》“心酲醉”薛综注“酲,饱也”,认为“饱”与“腹满”同义,長即張之一省字,亦通作痮。又以《广雅》本书“痮,病也”为证。按,《释言》一篇以单字为训为常,《疏证》认为“酲”下脱去一字不可靠,《补疏》则认为“長即張之一省字”,以“张”训“酲”,义通字圆。
四、《补疏》存在的问题
以上四端,是《补疏》补苴《疏证》的主要方面。另外,《补疏》有时还会指出《广雅》注释的根据,既可知晓《广雅》的训释所本,又为之补充了文献证据。如《广雅》:“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补疏》指出:“《论衡·讲瑞篇》引《礼记·瑞命篇》云:‘雄鸣曰即即,雌鸣足足。’此《广雅》所本。”这样的补证资料虽然在《补疏》中所占比重不大,却也是很有用的。
综上,王树楠的《广雅补疏》搜罗故训,考订《广雅》,补益《疏证》,虽有失误,然仍不失为研究《广雅》、补苴《疏证》的重要文献。台湾学者林尹在《训诂学概要》里认为此书“虽非专补王念孙《广雅疏证》之所不及,然旁罗搜辑,每在王氏《疏证》之外,可补《疏证》之不足。”[2]林说可谓公允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