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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改昙潜为道潜”说辨正

2019-03-14罗昌繁

殷都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苏轼

罗昌繁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北宋著名诗僧道潜,字参寥,或云自号参寥子,杭州於潜人,善诗,亦善书法,与苏轼、秦观、陈师道等交往颇密,尤与苏轼有不少诗文往来,乃苏轼交往最密的僧友(1)喻世华《“道德高风果在世外”——论苏轼与道潜的交往》(载《江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通过仔细统计苏轼与僧友唱和之作,认为道潜与苏轼的交往密切程度超过佛印等人。。作为云门宗禅僧,道潜虽未名盛禅史,但却在文学史上颇有令名。道潜有《参寥子诗集》12卷存世,在中国僧诗史的地位尤重。

一、共识:苏轼改昙潜为道潜

有关道潜改名之说,追本溯源,最早源自两宋之交张邦基所撰的《墨庄漫录》。是书云:“吕温卿为浙漕,既起钱济明狱,又发廖明略事,二人皆废斥。复欲网罗参寥,未有以中之。会有僧与参寥有隙,言参寥度牒冒名。盖参寥本名昙潜,因子瞻改曰道潜。温卿索牒验之,信然,竟坐刑之,归俗编管兖州。未几,温卿亦为孙杰鼎臣发其赃滥,系狱。人以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1](卷一P48)自此,道潜改为昙潜之说流传开来。

至清代,苏轼改道潜为昙潜之说已成定谳。如清初王士禛《池北偶谈·三僧》云:“又《墨庄漫录》载吕温卿为浙漕,屡起大狱,复欲网罗参寥。参寥本名昙潜,东坡改之曰‘道潜’。吕索牒勘验,竟坐刑之;还俗,编管兖州。”[2](卷二十一P496)厉鹗《宋诗纪事》载道潜作者小传也谓《墨庄漫录》载“东坡改之曰道潜”[3](卷九十一P2196)。乾隆时官修《御选唐宋诗醇》亦谓《墨庄漫录》载“东坡改之曰道潜”[4](1448册卷三十九P764)。清末端方《壬寅销夏录》直谓“公(指苏轼)为改名道潜”[5](1089册P314)。今人多认可《墨庄漫录》所载的改名说,如于翠玲《苏轼与道潜的交游探微》[6]、成明明《论北宋诗僧道潜》[7]、高慎涛《北宋诗僧道潜生平事迹考略》[8]、刘涛《诗僧道潜生平稽考》[9]、孔凡礼《宋诗僧道潜生平考略》[10](P130)等皆持此说。除此之外,最新整理本《参寥子诗集》在“整理前言”中也持“苏轼为之改名道潜”[11]说,如此不胜枚举。

道潜是否被苏轼改曰道潜呢?未见有人深究,下面予以探讨。

二、道潜自称

所谓道潜自称,指道潜在他人面前对自己的称谓。既然被传由苏轼改名,则道潜认识苏轼之前与苏轼去世之后,他如何自称就显得较为重要了。相关出土石刻可以为解决此问题提供重要证据。明末清初叶封《嵩阳石刻集记》收录了一篇北宋楼异所作的《少室山三十六峰赋》,此赋曾被刻石,乃楼异任登封令时所作。该赋末尾有题署曰“建中靖国元年九月廿三日,武林僧昙潜参寥书,住持少林禅师传法沙门清江上石,洛阳张士宁刊”[12](P684册卷下P149)。

该赋作者楼异乃南宋著名文人楼钥之祖。楼钥(1137—1213)《跋先大父嵩岳图》有云:

大父为登封宰,家间旧有《嵩山图》……扬州伯父设于云岫堂屏间,而书大父《二十四峰》诗于左右,钥幼时犹及诵之。先是建炎中四明遭兵燬最酷,诸父仅得生全,故庐焚荡,一物不遗,亦不知尝刻之石也。嘉定三年(1210)……忽见《嵩山图》碑下有序文及诗,知其为大父遗迹,远以见寄,如获拱璧,真我家旧物也。惜其岁久,细字欲漫,乃敬书之,移于乐石。于是钥年七十有四矣……大父又于少室山达磨面壁处作庵其上,后山先生陈无已为记,今在集中云。建中靖国元年,则辛巳岁也。昙潜书,潜即参寥子。以二者考之,在县首尾凡三年。大父字试可,参寥集中多有唱和。如《登嵩山绝顶》等诗,大父遗文顾无传焉。《三十六峰赋》亦不知何在,故此碑尤当宝之。[13](卷七十六)

武林乃杭州之旧称,这里的书丹人题署“武林僧昙潜参寥”,无疑即指道潜。说明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二十三日,道潜应自称昙潜。

道潜又有两份书信,也可以提供重要线索。

《与山主宁师乡友帖》云:“道潜顿首:前日伏承宠石,深荷厚意。累日多故,未克走一上谢,殊切媿悚。暑雨连绵,不识近来法候何如,奉惟燕坐清胜。倾念朝夕,稍后当卜拜见,姑勒此少布左右。不宣。道潜再拜山主宁师乡友。晦日。”[14](卷六P369-371)此信的写作时间无法确定,但可知写作对象是道潜乡友,地点是在江南地区,此时他自谓道潜。又有《新秋帖》云:“道潜顿首:违阔滋久,岂胜驰企!迩来新秋气凉,缅惟山中住持,法体清胜。不肖昨以患祸,羁囚吴门,而闻询师远来,而老丈亦不吝挥金见助,益认风义之督,感激尤深。不肖自至东鲁,日欲具书上问动止,盖道远,无行李往还之便,故不能如愿,想高明有以谅之也。末缘占对,希以时重。不宣。道潜顿首再拜,几圣寺主老丈。八月五日。”[15](卷十八P265)此贴行书,跋曰“是帖以庆元己未(1199)岁八月,受之僧惟月,盖师之的孙”[15](卷十八P265),应为真迹无疑。道潜自谓“不肖昨以患祸,羁囚吴门”,即指吕温卿谓其冒领度牒将其系吴门狱,吴门乃指苏州。又谓“不肖自至东鲁”,说明这封信应作于编管兖州期间的某年八月五日,极有可能是在元符元年(1098)八月五日(2)道潜约在绍圣四年(1097)下半年系吴门狱,不久归俗编管兖州。详见本文第四节相关考辨。,道潜此时所使用的法名是道潜。

以上说明,道潜有时候自称道潜,有时候自称昙潜,但并未在同时兼称两名,乃在不同时期分别使用。

三、道潜他称

所谓道潜他称,指他人对道潜的称谓。就现存文献来看,时人多以参寥子称呼道潜。在其被朝廷赐号“妙总大师”之后,也多称其赐号。要考察道潜的他称,最直接的就是在与道潜交往较多,且涉及改名问题的苏轼身上寻找线索,其次也可在与道潜交往颇多的陈师道等人身上寻找佐证。

元丰元年(1078),苏轼知徐州时,有《与文与可》载:“轼启:稍不驰问,不审入冬尊体何如?……近有一僧名道潜字参寥,杭人也。特(时)来相见。诗句清绝,可与林逋相上下,而通了道义,见之令人萧然,有一诗与之,录呈,为一笑也。……轼再拜与可学士亲家翁阁下。十月十六日。”[16](佚文汇编卷二P2445-2446)细味文意,苏轼在徐州与道潜的见面,当是首次见面。此年苏轼还有《次韵僧潜见赠》,此僧潜应是道潜之简称。苏轼又有《与舒教授、张山人、参寥师同游戏马台书西轩壁兼简颜长道二首》。苏轼给文同的信直言“近有一僧名道潜字参寥”,这说明苏轼最初与道潜相交时,道潜名道潜,且已有参寥子的称号。

又道潜书丹《少室山三十六峰赋》前五日,也曾书丹《面壁庵记》,前引楼钥《跋先大父嵩岳图》已载此事。陈师道《面壁庵记》末尾云:“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十八日,居士陈师道记,比丘昙潜书。”[17](卷十二P72)据此记载,在建中靖国元年有“昙潜”之称。

由上可知,苏轼首次与道潜相识时,他即名道潜,非由苏轼改名曰道潜。在苏轼去世前后,道潜使用的法名是昙潜。

四、道潜改名说考辨

再回过头来考察有关道潜改名的原初记载。《墨庄漫录》并非直言苏轼改昙潜为道潜,其谓“盖参寥本名昙潜,因子瞻改曰道潜”,似乎本有不确定的语气存在,这就有两种理解。一是苏轼为道潜改名,施动者是苏轼,这是有清以来已成定谳的说法。如王士禛《池北偶谈》对《墨庄漫录》的引用并非直接引用,而是加以略改。王士禛谓“东坡改之曰道潜”,即第一种理解;二是道潜自己改名,改名原因是参涉苏轼党争之事,施动者是道潜本人,这一种理解未见有人提及。

《墨庄漫录》载吕温卿网罗道潜一事,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即非吕温卿所为,乃吕升卿所为。北宋释惠洪于靖康元年(1126)所作《乞依例改正为僧诣刑部陈词状》云:“慧洪切见绍圣间杭州僧道潜缘与苏轼内翰相善,仇家吕升卿任浙西使者,收捉道潜,付苏州狱,枉法编管兖州。后来经朝廷雪理,改正为僧……今来具状告投判部尚书,欲乞依道潜、永道例,别赐改正为僧。未敢专擅,伏听台旨。”(3)《全宋文》编者辑自释晓莹《云卧纪谈》卷上。[18](140册卷三〇一五P97)吕温卿、吕升卿皆为吕惠卿之弟。未见有吕升卿任职浙西的记载,释惠洪当误记。

上述释惠洪记载道潜被收捉在绍圣间,未道明具体在哪一年。根据《宋会要辑稿·选举》所载:“(绍圣)四年,七月十九日,光禄卿程嗣恭为直秘阁知扬州。二十一日,鸿胪卿吕温卿为直秘阁权发遣江淮等路发运使。”[19](选举三十三之二十P4765)《续资治通鉴长编》“绍圣四年七月壬申(二十一日)”条也载:“鸿胪卿吕温卿为直秘阁、权发遣江淮等路发运使。”[20](卷四百八十九P11614)所以,网罗道潜事当发生在绍圣四年七月后。《墨庄漫录》所载吕温卿为浙漕时兴起的钱世雄(字济明)、廖正一(字明略)两案,约在网罗参寥之前。据《东都事略·文艺传·廖正一传》记载,“廖正一,字明略,安州人也……绍圣初入党籍,贬监玉山税以卒。”[21](382册卷一百一十六P760)即在绍圣元年(1094),廖正一入章惇请编之党籍(4)参见罗昌繁《元祐党籍碑的立毁与版本源流——兼论元祐党籍名录的变更》,载《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廖正一乃入《元祐党籍碑》之人,与秦观、黄庭坚等同属于余官类。。孔凡礼先生曾将道潜被编管兖州系于绍圣三年[22](卷三十五P1236-1237),后又修改成绍圣四年下半年[10],当以后者为准。

苏轼被贬黄州时,与道潜有过会晤。道潜有《九江与东坡居士话别》,诗不赘引。苏轼又有《次韵道潜留别》,此诗被孔凡礼先生系于元丰七年(1083)[22](卷二十三P632),亦未见异议。诗题“次韵道潜”,说明至少在元丰七年(1083)时,他使用了道潜这个法名。

根据上面的若干线索,可以列表如下:

表1 道潜法名使用时间表

目前有关道潜改名说,孔凡礼先生所说最为详细。孔凡礼《宋诗僧道潜生平考略》认为道潜本曰昙潜,后苏轼改为道潜,又因遭劫改为昙潜,大约最后又改为道潜[10](P130)。即孔先生认为道潜有过三次改名:昙潜(本名)——道潜(苏轼改)——昙潜(遭劫,即指被吕温卿究治)——道潜(最终)。孔先生直述其数次改名,并无详细的考辨过程。若联系上表来核实孔先生所论,当发现其中瑕疵。

首先,道潜并非由苏轼改为道潜,而是在认识苏轼之前就自称道潜。苏轼写给文同的信即是明证。这也是自古及今众人达成共识的“苏轼改昙潜为道潜”说不成立的主要原因。

其次,由表1可知,道潜在世时,确实兼用道潜、昙潜两个法名。由于道潜确实曾冒领度牒,又因为其与苏轼交往密切而牵涉党争,所以被吕温卿究治还俗。但其改名并非与苏轼有直接关系,而是在认识苏轼之前即有冒领之事。作为正式出家的僧人,度牒之名乃官方认可的法名,在某个单位时间内,度牒所载法名应该是唯一的。从现存文献来看,在元符元年(1098)之前,无论自称或他称,其法名皆为道潜。孔凡礼先生认为,绍圣四年(1097),吕温卿谓其冒领度牒,道潜得罪,先系吴门狱,约在绍圣四年下半年,不久归俗编管兖州[10](P171)。道潜诗歌《次韵聪师见寄》自谓“三年东鲁贬”[23](卷九),说明他还俗编管兖州至少约3年。潜说友《咸淳临安志》载:“建中靖国初,曾肇在翰苑,言其非辜,诏复祝发。”[24](4册卷七十P3991)祝发即断发出家,此正与编管兖州3年相契合。所以道潜恢复僧籍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

既然道潜因度牒冒名获罪,说明其本法名非道潜,而为昙潜。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道潜此前法名本为昙潜,冒领度牒曰道潜。至于为何冒领,则难以确考。后道潜恢复僧籍后自谓昙潜,前引道潜书丹题名昙潜,此应是他恢复僧籍后新度牒所载之名。此时的昙潜之称,应是被吕温卿网罗系罪之后恢复的原法名,即新度牒载原法名。

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去世,此年道潜恢复僧籍,自谓武林僧昙潜。道潜《新秋帖》云:“道潜顿首:……不肖昨以患祸,羁囚吴门……不肖自至东鲁,日欲具书上问动止,盖道远,无行李往还之便,故不能如愿……希以时重。不宣。道潜顿首再拜,几圣寺主老丈。八月五日。”可见道潜在还俗之后,在被编管兖州3年的期间,他写信仍自称道潜,说明他自己也比较认可和偏爱道潜这个法名。

为北宋党争研究者熟知的是,从绍圣元年(1094)开始,章惇请编元祐群臣章疏,用以攻击旧党成员,此乃党禁前奏。崇宁元年(1102),分元祐诸臣章疏姓名为正邪各三等、诏始禁元祐学术政事,意味着党禁正式开始。崇宁党禁持续二十余年,完全解除党禁在靖康元年(1126)二月“除元祐学术党籍之禁”的颁布。据孔凡礼先生所考,道潜出生在庆历三年(1043),小苏轼7岁[10](P130)。苏轼去世之后,道潜继续在世,生活在严酷的党禁环境下,他应不会再改回道潜的称谓。且未见道潜晚年又由昙潜改回道潜的相关记载,但却能见其晚年使用法名昙潜的记载,故而道潜晚年应一直使用昙潜法名直至去世,似不存在孔先生所谓大约最后又改为道潜之事。

相比昙潜这个法名,后人之所以多称其为道潜,主要原因是他本人长期与苏轼、陈师道等人交往,已经名盛文坛,道潜名号已经为人熟知,加之他本人也较认可此法名。尤其在北宋末党禁解除、南渡初元祐党人得以平反之后,称其道潜也就无关党争因素了。如前引释惠洪于靖康元年(1126)说“绍圣间杭州僧道潜缘与苏轼内翰相善……经朝廷雪理,改正为僧”,此时释惠洪习称其为道潜,其语境就不关乎党争因素。南宋人称其为道潜的例子就更多了,兹不赘举。

综上,道潜改法名一事应该厘清如下:

道潜本法名昙潜,在与苏轼相识之前,他自称道潜,此乃冒领度牒所载之名。绍圣四年,吕温卿法治道潜,道潜得罪系狱,后还俗编管兖州。建中靖国元年恢复僧籍,从此用原法名昙潜,直至去世。所以,各种有关道潜的介绍,应将众口一词的“苏轼改昙潜为道潜”说删去,避免继续以讹传讹。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关于道潜的自称问题可能较为复杂,本文虽前谓道潜未在同时兼称两名,但如联系具体语境而言,则有另外一种解释。尽管因冒领度牒的罪名被令还俗编管,但在与老友的书信中,道潜仍继续使用“道潜”法名。而恢复僧籍之后在公开场合,如书丹《面壁庵记》与《少室山三十六峰赋》时,则用“昙潜”法名。一私一公,署名有异,这或许是源于党争压力。由于无更多文献可据,此处提及,留待日后再视情况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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