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有此事
2019-03-13邵远庆
邵远庆,男,河南周口人,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有长篇小说《活下去的理由》,小说集《乡村寓言》《容不进半点砂砾》《同和堂故事》。
1
贾清明放出一股风,说,从郑州到合肥要修一条高铁。
政府在所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疆域内修建高铁,原本是分内之事,可以说想在哪儿修在哪儿修,想修到哪儿修到哪儿,就连把高铁延伸到港澳台甚至国外,如今也不是啥稀罕事。跟仁义村没丝毫联系的。关键是,按照项目整体规划,这条从郑州到合肥的高铁,要穿过仁义村。也就是说,下一步,仁义村很有可能面临整体搬迁。
这条信息不是空穴来风,贾清明是从本地一家媒体网站上看到的,因为牵扯到广大村民的切身利益,与村民今后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以他没来得及多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消息转发给大家。仁义村有个微信群,但凡有手机的、思想表现比较活跃的村民,皆为群成员之一。作为村主任,贾清明当初建群的目的,主要是为方便加强联系和沟通交流。仁义村有过半的年轻人,像炸了圈的牛犊一样,跑得七零八散,天南地北都有,都在外地打工,常年不归。村里万一有事,比如说办理合作医疗保险,比如说土地确权,比如说土地转包……想联系他们都难。以前需要通知他们时候,都得贾清明挨门挨户去跑,要么告知他们的留守父母或孩子,要么传达给他们的亲朋和邻居。这样的办事效率显然太差,耽误时间不说,往往还事半功倍。微信群给贾清明提供极大方便,他只需将消息简单汇编后,手指再那么轻轻一点,瞬间工夫,身处天南地北的人全知道。
比如从郑州到合肥修高铁的事。
就这事,在“仁义村爷们儿微信群”,贾清明并没作过多赘言,他只将消息以“简讯”的方式,寥寥数语告知大家,目的是让大家知道仁义村即将面临的问题和打算,让村民思想有所准备而已。他绝对连“拆迁”两个字都没透露。
尽管如此,接下来,“仁义村爷们儿微信群”几乎炸了锅。立即有人问他:消息属实吗?
贾清明回复:确有此事。
又转换成语音说:“不信你们可以登录媒体网站亲自去查。”
大家可能懒得去查,也可能没找到那家网站,却把贾清明当做靶心,万箭齐发,一股脑对准贾清明射去:
“啥时间开始征用?”
“我家在拆迁范围吗?”
“房屋的补偿标准是多少?”
“宅基地怎么个补偿法?”
“麦苗、杨树、水井分别补偿多少?”
……
针对大家所提问题,贾清明还不能逐一给出回答。自打他当上村主任以来,准确地说自从他诞生以来,从没遇见过类似情况。贾清明不是个盲目的人,在没摸清底细之前,他必须先要详尽耐心细致周到地做好“传道、授业、解惑”工作。所做这些工作,无非是想端正他们的思想、稳定他们的情绪、提高他们的认识,从而让他们在外安心工作,多挣些银两来养家糊口,多赚些外快来振兴家乡经济。
没成想却越解释越乱套。大家非但热情不减,所提问题也逐步从简单到复杂、由普通到刁钻:
“室内装修在不在补偿范围?”
“我家的空调、风扇补偿吗?”
“我家的大立柜、灶台怎么个补法?”
“大门口的水泥地坪可不可以补偿?”
“哪些东西属于不动产范畴?”
……
群聊过后,接下来进入私聊空间。贾清明的微信来电提醒,像放鞭炮一样响个不停。常常没等贾清明端起饭碗,没等他把热面条吸进嘴里,孩子就提醒他说:“你手机又响了。”这且不说,最让人恼怒的是,贾清明刚要跟他老婆亲热,却被他老婆异常粗鲁地掀开了,并冲他吼:“先把你手机关掉再说。”
饭不能吃,觉不能寐,活儿不能干,就连最基本的幸福权益都让微信给剥夺了。一時间,贾清明的精神几近崩溃,他想解散“仁义村爷们儿微信群”,却怕失去联系给今后工作带来不便;更想关掉手机,又担心镇领导布置任务时找不到他……
贾清明只能对着手机,无奈地说了声:“我操!”
2
最先回到仁义村的人叫贾雨水。
贾雨水在广州做破烂生意。一个“收破烂的”,说起来不太好听,听起来也不多光彩,但是他腰包鼓囊的速度,却非一般人所能超越。如果在全村范围内进行一次福布斯排行榜的话,贾雨水最起码占前五名。
贾雨水是最早外出务工的村民之一。当初跟他一起走出仁义村的人有十来个,其他人纷纷进入工厂,有做鞋的有做衣帽的,有做玩具有做电器的……务工渠道五花八门。上班时间虽说长点儿,却风刮不着雨淋不住,倒也轻松自在。唯独贾雨水执迷不悟,竟然选择收破烂这条门路。收破烂扎本少,除去一辆人力三轮车外,三二百块钱足矣。贾雨水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事先录制好的电喇叭,走一路吆喝一路,不动声色就把生意做了。刚开始因为腰间不够硬实,贾雨水不敢把业务放大,只能零打碎敲的,入户回收些废纸箱旧塑料之类的、软软硬硬的破玩意,收满一车,立即拉到收购点卖掉,然后再收。
看似不起眼的生意,却在不断壮大贾雨水的腰包和胆量。不到两年,贾雨水就鸟枪换炮,既买来一辆“半截头”卡车,又租下一片场地,专门对准企业回收下脚料。贾雨水的手机通讯录上,存的全是老板的号码,而且储存方式清一色的“XX厂X老板”。
包括村主任贾清明在内的人都觉得吃惊,看似龌龌龊龊、稀松平常,而且习惯默不作声的贾雨水,竟成为仁义村第一个盖楼的人。
哑巴蚊子才咬人呢!大家私下里都这么说。
陪贾雨水一并回来的,还有他那辆半截头。随半截头一起到家的,还有满满一车板材。邻居贾谷雨好奇,问他:“大老远跑回来,干嘛呢?”
贾雨水咧嘴一笑,说:“装修。”
“孩子要结婚吗?”
“不是。”
贾谷雨更加好奇:贾雨水室内的墙壁,早已被油漆装扮得油光滑亮,眼下根本用不着二次装修呀。难道这家伙已经烧包到故意作践自己的钱不成?
正想继续追问,脑袋瓜突然一激灵,贾谷雨原本张开大半的嘴又重新合上。他撒腿就往家里跑。
贾谷雨也买回一车板材。
邻居贾立春问他:“半晌不夜的,你这是干嘛?”
贾雨水神秘一笑说:“装修。”
“孩子要结婚吗?”
“不是。”
贾立春的脑袋瓜可比贾谷雨要灵巧得多。从贾谷雨那极其短暂的诡秘一笑中,他立马悟出其中玄机。贾立春冷笑一声,冲着贾谷雨忙碌的背影,轻蔑地说:“不等你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贾立春并没模仿贾谷雨的做法,老去复制别人的套路,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意思。也不是贾立春一贯的做派。贾立春必需别出心裁,不显山不露水的,以创新的手法来达到个人目的。贾立春住在胡同的出口处。胡同的宽度是三米,中间的水泥路为两米。也就是说,靠近贾立春家的院墙这边,还有五十公分的距离。就这半步宽的地方,贾立春平常也没舍得浪费,他种完萝卜种菠菜,种完大蒜种辣椒,原本一小溜公共用地,却被他开成了私家菜园。
屋后还存有一堆砖头,是贾立春当初盖房子剩下的,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也算是废物利用吧。贾立春只花少许的钱,买回些沙子水泥,顺便捣鼓几下,一堵新墙贴着水泥路边拔地而起——他把五十公分宽的一溜地给侵占了。
没等贾立春把院墙砌完,他的对门邻居立即比葫芦画瓢,开始效仿他的做法。没等邻居把院墙砌好,胡同里面的人、对面胡同的人以及隔壁胡同的人,紧跟着闻风而动……整个仁义村瞬间乱成一窝蜂。
3
贾立春只挤走五十公分宽的道路,对门邻居抢占的面积跟他差不多。也就是说,胡同在他们这儿由三米宽变为两米宽,一辆小轿车勉强过得去。可是再往里面走,情况又有所不同。他们前面的邻居,每家占去八十公分;再往前面的邻居,每家占去一米……就数胡同末端的两户人家最得势,两家一嘀咕,干脆直接贴着他们的后墙,在胡同中间装上一扇大铁门,把整个胡同都给抢去了。
胡同如此,街道亦如此。
望着跟歪倒的铁塔一般造型的胡同,以及呈圆锥形状的街道,贾清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一个仁义村,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曾经无数次,贾清明想冲上去出面制止,但是整个仁义村已乱成一锅粥,整村人差不多都一个样,他该先阻拦谁?贾清明只好在“仁义村爷们儿微信群”内发表郑重声明,大意如下:
一、从转发修建“郑合高铁”讯息那天起,所有新近建筑皆属违规,承建人必需在三日内自行拆除,还街道一个本来面目;
二、村里成立“违建纠察队”,作用和权利相当于城市的城管大队。除负责对违规建筑强行拆除外,还要对个别不知悔改的当事人做出相应处罚;
三、政府征用仁义村土地的事尚未敲定,现在大兴土木搞建设,纯属浪费大家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奉劝大家今后必须慎重行事。
声明发布后,乱搭乱建之风总算得到有效遏制,可是对那些已经建好的围墙和窝棚,却没人肯站出来带头拆除。贾清明先去做他堂弟贾小满的思想工作。贾清明怀揣一条玉溪烟,二话不说丢在贾小满面前。贾小满瞬间明白堂哥的来意,复又把烟塞进贾清明怀里,愁眉苦脸地说:“我若敢带头这么干,人家不戳破我脊梁骨才怪。往后叫我咋做人哩!”
贾清明说:“有我给你撑腰,怕啥?”
贾小满继续摇头:“你还是另选他人吧。”
贾清明只能抽身走人。临走又说:“看样子我只有动粗了。”
违建纠察队的成员,皆由村里的党员和干部组成,治安委员贾芒种出任队长。随着贾清明一声令下,賈芒种带着队员们如旋风一般席卷而去。按照先建先推的次序,率先被执行的人应该是贾谷雨。但是执法过程并不顺利。贾谷雨似乎早有防备,命令他老婆在围墙下原地待命,随时做好奋力抗争的准备。没等纠察队走到跟前,贾谷雨的老婆便伸长胳膊,像护犊子一样挡住一帮人的去路。
贾芒种点着一根烟,边抽边思考对策。推墙事小,万一伤了人,他这个治安委员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贾芒种问她:“贾谷雨呢?让你老头子贾谷雨出来说话。”
贾谷雨的老婆瞪着眼,恨不得一口把这群人吃掉,悻悻地说:“贾谷雨死了!有事给我说吧。”
贾芒种丢掉烟头,表情和态度随即软弱下来,他以商量的口气说:“嫂子,你就让我们推点儿吧?我们有重任在身,一点儿不推的话,回去不好交差呀!”
贾谷雨的老婆蛮横地说:“不中!”
贾芒种威胁她说:“你真想把事闹大的话,我们就按妨碍执行公务罪,报请派出所出面逮人。”
贾谷雨的老婆犹豫片刻,问:“推多少?”
贾芒种伸长胳膊比了比,说:“一两米就行。”
贾谷雨的老婆再次回绝:“不中!”
贾芒种又伸了伸胳膊,把距离缩短一些,说:“那就一米吧。”
贾谷雨的老婆想了想,指着围墙的一头说:“就推个墙角吧。”又说,“就这我还得回去跟贾谷雨商量呢!”
贾芒种咂巴几下嘴,回头吩咐身后的人:“就先推个墙角吧。”
原本很大的工作量,纠察队只用大半天就搞定了。汇报工作时,自然少不了贾清明抱怨。贾清明训斥他们说:“每家拆一个墙角,还不如不拆呢!不拆还能保持外观整洁,现在被你们推得豁豁牙牙的,像秃子头上长个大疤瘌,成何体统!”
贾芒种当然满腹委屈,反驳说:“都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咋忍心下手?再说,万一出了人命,到底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贾清明也咂巴几下嘴,无言以对。
4
接下来带头搞室内装修的,是贾夏至和贾立秋。
贾夏至是个泥瓦匠,以前跟随村里建筑队打零工。后来嫌打零工不挣钱,工资还老被包工头随意克扣,一生气就去了郑州,在东新区一处工地打工。
贾立秋则在新疆承包了三百亩地,冬季种小麦,夏季种棉花,平常忙得不亦乐乎,只在过年时间,隔三岔五回来那么一两次。
俩人好像通过微信聊天传递的情报,突然齐刷刷地回了村。
贾清明赶到贾夏至家时,贾夏至正蹄爪不闲,忙着往院里卸板材。
贾清明问他:“准备搞装修呢?”
贾夏至说是。
贾清明说:“不趁大好春光在外干活,跑回来瞎折腾个啥?”
贾夏至说以防万一。
贾清明问:“你敢肯定装修后就能得到赔偿?”
贾夏至告诉贾清明,郑州的拆迁规模可比咱仁义村厉害多了!速度快得跟地震一样,呼啦一下子,整片房屋就没了。又说,按照政府拆迁补偿规定,凡是个人不动产都能得到补偿。又说,郑州的“城中村”拆迁,就是这么个包赔法。
贾清明问:“村里已经开始着手治理‘两违,难道你没看见?”
贾夏至放下手中板材,然后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并没违规乱建啊!难道我家搞装修也算违法?”
贾清明再次卡了壳,又来到贾立秋家。贾立秋的说法,竟然跟贾夏至如出一辙。
既然是他们的家务事,贾清明也不便过多干预,只好愤愤离开,边走边感叹:“看样子,他们在拆迁补助方面,比我这个村主任都精通!”
刚出贾立秋家门,贾芒种匆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告诉贾清明:“快去看看吧,贾小满正往自家麦地里栽树呢!”
疾步赶至贾小满的工作地点,他已经刨好二十多个树坑。正常情况下,树与树的间距,保守说应该在三四米左右,这种情况下,等树长大后还稍显拥挤,树冠挨着树冠,树枝交叉着树枝,通风和采光都困难。而贾小满所留间距,充其量也就一步之遥,无须解释便知道他意图所指。
贾清明揶揄他说:“你这是栽树还是种玉米?”
贾小满指着地头儿一堆杨树苗说:“我树苗都买好了。”
贾清明说:“间距那么稠,能生长吗?”
贾小满满不在乎地说:“栽不栽是我的事,长不长是它的事。”又反过来讥讽贾清明说,“既然土地已经确权。我把树栽进自家地里,不算违法吧?”
贾清明知道多说没用,只能抱憾提醒贾小满:“好端端的麦子给毁了,真可惜!搞不好还会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贾小满嘻嘻一笑,说:“我高兴!”
再到贾夏至家时,他家室内已经面目皆非:除去门窗通道外,所有房间的所有墙壁,都给装上了壁柜。而且壁柜的造型設计极其简单,几乎全部采用整块木板拼扣而成。室内空间一下子狭小许多。贾夏至指着数不清的壁柜,颇为得意地对贾清明说:“怎么样?简洁而又大方吧!”
贾清明伸手拉一下柜门,整块儿木板呼啦一下子掉了,差点儿把贾清明给捂进去。
贾夏至顿时像踩着一泡狗屎样大呼小叫起来:“胶水还没凝固,就被你拉坏了。”
贾清明揉搓着跟豆腐渣一样的碎木料,冷笑一声说:“你这还叫壁柜吗?分明在墙壁上钉了个泡沫箱。”又指着他家院内的鸡窝,提醒贾夏至:“鸡窝里面还没装修呢!”
接着来到贾立秋家,发现他正在拎着铁锨铲泥巴,就问贾立秋:“忙啥呢?”
贾立秋头也不抬回答说:“垒锅台。”
贾清明惊讶地问:“你家厨房内不是有地锅吗?”
贾立秋说:“少!不够用。”
贾清明问:“打算再垒几个?”
贾立秋说:“俩。”
贾清明说:“你打算开养猪场啊?”
贾立秋这才放下铁锨,抬起头,一脸不友好地说:“你怎能埋汰人哩?”
贾清明转身而去。
既然属于他们的个人行为,阻止已成为不切合实际的事,贾清明知道再多说也没用,纯属自找没趣而已。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任凭电锯声和油漆味,像洪水一样吞没整个仁义村。
走到贾立冬门口时,贾清明本没打算停下脚步,既然全村人都一个样了,进去和不进去有何区别?省却一口气力,还不如趁早回家歇息呢。刚要加快脚步,贾立冬却主动跟他打招呼。贾立冬大概是仁义村唯一清闲的人,此刻他正站在平房顶上,手抓一把金黄的玉米,咕咕咕、咕咕咕地叫。
贾清明问他:“喂鸡呢?”
贾立冬说:“不,我在喂喜鹊。”
贾清明立马愣住,喜鹊是野生动物,压根儿就喂不熟,贾立冬怎么突发奇想,跟喜鹊打起交道来了?因此问他:“人家要么养鸡,要么养鸽,你怎么跟喜鹊攀上亲戚了?”
贾立冬指着矗立在院中的一棵大杨树说:“我想让喜鹊在这棵树上搭窝哩。”
贾清明既好气又好笑,问:“要喜鹊窝干啥?”
贾立冬一本正经地说:“喜鹊窝也算我家的固定资产嘛!”
——原来也跟拆迁有瓜葛。
贾清明感觉自己肚子像孕妇一样,越来越鼓胀了,咬牙切齿说:“我看你是穷疯了吧!”
贾立冬对着贾清明的背影诉委屈:“人家都有钱搞装修。我家尽管没钱,却也总不能傻坐着干等吧……”
贾立冬说得没错。他这几年走背运,既要偿还以前建房时的借款,又要给得癌症的老婆做化疗,还要兼顾两个孩子的学费。三管齐下,把贾立冬折腾得,兜里经常比脸都干净。
5
这篇小说的素材,是一个叫贾大寒的朋友提供的。
十年前,我和贾大寒同在《文娱报》工作,我当编辑,他当记者,岗位虽然不同,但脾性相投,好起来恨不得同穿一条裤子。报纸原本以文化娱乐内容为主打,新老总为赢得政府财政支持,间或捞取点儿政治资本,便有意向时政新闻方面靠拢。这样一来,报纸就显得不伦不类了,犹如一个男童取了个女孩儿的名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效益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我正是在那个青黄不接时代跳的槽。
尽管已分道扬镳多年,但是我跟贾大寒仍保持紧密联系。一天晚上他请我喝酒,要的是一百多一瓶的泸州老窖。以前他请客,都是十来块钱一斤的鹿邑大曲,这次突然慷慨解囊,莫非发了意外之财?
NO!贾大寒摆动着食指说,报社已经拖欠大半年工资了,日常生活全靠广告提成维持。又说,最近采访任务增加了,每月需见报二十一篇新闻稿件,还要划分ABC稿。贾大寒撸起裤腿让我看,瞧,腿肚子都跑细了,月任务还差好几篇呢。小报记者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贾大寒感慨说:“压力山大啊!就连晚上趴在老婆身上时,还在想文章标题怎么拟!”
我问他今天怎么舍得破费。
贾大寒叹口气,说:“赔罪呗。上次借你的钱,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三个月前,贾大寒突然开口跟我借钱,说是老家搞装修用,并许诺三个月必还。
贾大寒的老家就在仁义村。
我问:“拆迁的事有没有眉目?”
“别提了,改道了。”賈大寒越发沮丧,“我刚到指挥部问过,高铁线路规划重新做了调整,绕过我们仁义村,从田间穿过去了。”
瞬间,我不知该用何话语安慰贾大寒。
贾大寒又透露说:“当初贾清明散布的那条消息,还是我在我们报社网站上发表的。”
我急问:“消息来源可靠吗?”
贾大寒痛心疾首地说:“日他娘!老总出去遛弯得到的消息,回来后非让我按他的描述,比葫芦画瓢写稿子,想以此来提高网站知名度和点击率。”
正说着,他手机响起。贾大寒自己先看一下,又转过来让我扫一眼屏幕,然后“嘘”了一声说:“千万要替我保密!仁义村的爷们儿一旦知道真相,不把我撕扯成碎片才怪!”
电话是仁义村的村主任贾清明打来的。贾清明在那头儿坐不住,心急火燎地问他到底有没有修高铁这回事。
贾大寒硬着头皮说了句“确有此事”,随即以陪领导吃饭为借口,把电话挂断。
那晚贾大寒喝多了,趴在酒桌上呼呼大睡。直到饭店老板不耐烦地呼喊打烊时,我才使劲将他推醒。贾大寒醒后对我说的头一句话是,他梦见郑州到合肥的高铁已经修好,犹如长龙一般秀美的车身,正横穿他们村呼啸而过……
同是那晚,我躺要床上辗转反侧、彻底难眠。我清晰记得,我有两个哥们儿都是忠厚村的,所以我一直担心,他们会不会跟贾大寒一样,因为装修的事向我开口借钱。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