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给大地的呈现
2019-03-13牛旭斌
牛旭斌
黄昏的时候,炊烟让秋寒的村庄多了些许热活。村口陡坡上,陆陆续续跑下来列着队的牛群、羊群,还有沉重的驮着农具驮着收成的牛车,背着柴禾背着青草的人们,在成群结队的牛群羊群中间,不紧不慢地摇回村庄。一家人下地的,念书的,都在这时辰挤在院子里,父亲擦拭着锈在农具上的泥土,让锄头犁铧保持锃亮,母亲进灶房做饭,灶头传出来的火光,让夜幕来临后的厨房,不至于黑得看不见。娃娃们写完作业,给家里的小狗喂食,拾起一根树枝,围堵和追赶不听话的小鸡们上架,收完今天在鸡窝的最后一颗鸡蛋。
我把锄头靠在门框上,把草背篓放在屋檐台上,牛过来扯草吃,耕了一天地的它已经饿极了,但看在与我为伍的面子上,从不表现出每到此刻就周身散架的那种筋疲力尽。它从不抱怨,是因为它时常想一个道理:这黄土地上的光阴,光出死力是最轻松的劳动,没完没了的操心,才真正苦恼和沉重。
在这个每天要去山上劳动的世界里,我与牛的相遇是一种缘分,我们的工种叫修理地球,一片一片的山坡地和水平梯田,等着在一定的节气内,一遍又一遍地去翻耕。这是种庄稼的需要,是打粮食的需要,这是一家子人一口锅里柴米油盐一样都不能少的生活的需要。我们不存在谁是主谁是仆谁是发号施令者谁是埋头流汗者这样的关系,我们亲如兄弟,它的一个眼神、一声哞叫,我的一声叹气,太阳底下汗流浃背不找荫凉歇着的倔脾气,我们无需做出什么举动就心有灵犀。从它第一天下地,开始学着耕地那天起,我握了七八年的鞭子,从来都没有真正抽打过他的身体,乡野里原本打牛的鞭子,我一直挥舞在空中,抽打过山风,抽打过阳光,抽打过雨水,但即使在家里遇到不能过的难肠事情,某一年一季的收成被老天掠空时,我也只是坐在草坡上,狠狠地抽打过草地。
其实,我连鞭笞草地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草养活着牛,牛养活着光阴。每每在我把草地打得一片稀烂,所有草叶草芽折断在地的时候,我便憎恨起自己的粗鲁来。我打成落花流水般的草地下,还有活蹦乱跳的蟋蟀、蚂蚱和蚂蚁,它们是无辜的。特别在孤寂的旷野间,它们不分白昼黑夜地鸣唱,缓解着我困乏的身心。它们也是我劳作时亲密的朋友,在内心觉得荒凉时,能为我免费演奏的交响乐团。
牛看着我的失落,用鼻子拱我脚下的草地,拱我的腿,它一边拱一边看着我,眼神里是那种倔强的柔情,似水的深眸里,是宽容和体谅。牛在前面走,我跟随到地里,它主动站到还没有耕完的茬地畔。让我缓慢地套上缰绳,挂起杠头,我把鞭子朝空中一挥,我的牛,就跟着蓝天上的白云一起舞动了,野茫茫的荒地和茬地,犁铧像翻云一样翻出沉睡的黄土,这是我们共同躬耕的舞台,在有根深蒂固的野草发出来的地方,还需要翻出地里面的深根密须,我得抬起杠头,杠把抬得越高,杠头扎得越深,它每一步向前都蹬紧腿,低下头,缰绳扯成了直线,越难耕的土地,它越卖力。也许,它最了解我的心意,它知道深耕浅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一垄一垄的黄土地,是庄稼人幸福的命根。它毕竟全力支持我,成为满村庄庄稼种得最好、土里刨食还刨出黄金的匠人。
有时候我放下鞭子,用不同的吆喝声唤它在地头掉头,“嗷”是向左转,“吁”是向右转,种完麦子耱地的时候,我只在耱上压一小块石头,看见的人都说我不会耱地,舍不得用牛的力气。只有我在心里知道,这个世上,我若不爱它,再没有谁心疼它,更不会有人懂得它除了担当我们所有土地的耕耕种种以外,我们还是陪伴过几千个日日夜夜,最形影不离,谁对谁都舍心不下的兄弟的这种感情。
在我从这片地里第六次种小麦的时候,十二年的耕种倒茬,它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它因为繁重的劳动,带给它身体多少困顿与疲惫。它一直是我最有力的帮手,即使在它身体不适的时候,它也要坚持,只要我坚持上山,只要我把杠头下进泥土里,它就能忍住病痛,抛开一切,哪怕硬撑着,也绝不屈服于杂草丛生的荒芜,不屈服于坚硬板结的料礓石绣实的黄土地。
回家进院的傍晚,一顿青草郁郁的晚饭对我的牛来说十分需要,除了下山时在半路水泉里,它埋头喝过一气子泉水之外,整个身体饥肠辘辘,已经饥困难耐。我赶紧丢下鞭子,把草帽挂在墙上,把架在背篓上面的杠头卸到最边角的屋檐台上,摘下牛嘴上的笼头,抱几大把新新鲜鲜的青草,扔到院边的石槽里,牛儿跟随我来,站在大椿树和石榴树中间的石槽边,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有节奏又愉快地咀嚼,好像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东西,都不及这些青草让自己痛快和快活。在旷野和村庄里,对它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劳动之后的此时此刻,让它吃饱,进圈,睡觉。吃饱后卧下来的牛,感觉到浑身解放的惬意,它临睡前看一眼天,星星月亮是那种晴空万里的高远、稀疏、明亮,它把头往屋檐遮不住的圈外伸了伸,它要让明天的黎明很早地叫醒它,它还惦记着,明天一大早上地,抓紧去耕完因为自己的不努力和能力有限,而在天黑前没有耕完的坡地。它始终把干不完的活,归咎为自己的错误。
一家人坐在院里吃饭,即便微弱的月色,也可以省去点灯。我坐在门墩上吃第一碗饭,第二碗饭我蹲在耳房子的屋檐台上,小黄狗蜷缩在我身边,不住地摆尾巴,它就这样陪我一天又一天,但能等到吃骨头的时间是有限的、特定的,我想小狗数学成绩太差,不会算,也不懂历法。不年不节的时候,我们的碗里是酸菜、白菜、萝卜、洋芋,它灵敏的嗅觉在我们家白瞎了,没有食肉啃骨的机会。
天渐渐锅黑了,似乎起云了,风开始呼号,从院头到门前,吹得门板吱呀,糊在窗户上的纸扑棱扑棱直响。我看不清父亲了,他在树下还收拾着农具,磨镰刀,打楔子,给架子車打气,父亲不容许家里的任何一样农具是散架的、无力的,必须临阵以待,拿起来就能干,个个都顶用。父亲说,劳动是像牛一样架在杠沟的实实在在的流汗,虚情没用,空喊没用,闲摆设也没用。
月亮隐隐约约地照着院子,时而明亮,时而暗淡,风不紧不慢地刮着,一阵狂烈,一阵轻柔,宁静让时间仿佛停滞了,满院满村庄听不见一句说话声。
另外的又一个黄昏,太阳比往常还要早点落山了,绵绵的细雨随风飘舞,细若游丝的雨,烟雾一样在半空中被顺山而起的风拦住了,飘到脸上的我感觉到了,其余的在落叶、牛蹄窝和场院里,没有任何痕迹。我照旧拾起靠在门框上的锄头上山了,天色忽明忽暗,天宇越低越沉,收获完的秋野上,蔓延开抵挡不住的衰败与萧瑟。除了不怕冷、不怕死的野菊花,所有的前山后山沟壑峁梁,都转眼间枯黄了。
院边刮进来的风,吹得整排子玉米秸秆堵起来的院墙沙沙作响,樱桃树昨天还绿的叶子,今天淡黄淡黄地就飘零了,父亲和我们在院子里挖地窖,一季的洋芋、萝卜,还有即将收回家的一百多棵白菜,都要下到地窖里越冬了,上面支起木头,铺上厚厚的麦秸和荞草,再用玉米秸秆压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院子里开花的树、水缸都要用草秸围起来,防止冰冻。曾经遮蔽房前屋后的树木,几夜之间就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任风自由地穿越,毫无障碍,毫不减速和停留。村庄通透起来,山野豁朗起来,院门一开一合,被过来的风关住,被过去的风推开。
风的手掌,把我们推向瓜果累累的秋天,又推向白雪皑皑的冬天。我们静静地等着下雪,等着过年,等着春暖花开,不向任何人诉说任何秘密。我們多说一句话,就会消耗我们抵御即将而来的寒冷的一丝温暖。黑夜比白天漫长,在临睡觉前,我要去院门口,把松松散散的玉米秸秆用葛条全部绕起来,把窗户推紧关严实,再看一看顶在柴门上的木棍被风吹掉了没有,我还要看一眼睡着和准备睡着的牛、鸡、狗,拴好它们的圈门和缰绳,另外还要打着手电查看架在墙台上的铁锚,在不在老鼠经过的位置上,最后要用火棍把填在炕眼里的麦衣搅一搅,以确保后半夜的夜里能够保准燃烧,不让亲人在越来越冷的生活面前,感到半夜的风和冷。
越是在秋分之后天凉下来的时候,我越知道每天重复这些琐事的重要性。世界上有一万种的千难万难,其实让自己遇到的只不过其中几难。乡里人一遍遍的重复和毫无意义,就是生活的安详福顺。我们共同捱过寒冷,还有黑黑的深长的夜晚,我们等出门的人回来,等春山醒绿,哪怕我们没有等到谁,没有等到这座院落走失的任何一个身影,风都在传送这个世界的所有好消息。
站在院落里,风让树叶接连不断地飘过我的头顶,让旷野一览无余地展现出刚刚过去的季节,那贫瘠的土地上曾经的丰腴与现在的身孕。我辨不清方向,老眼昏花地看太阳,太阳周围团团围守的片片白云遮不住太阳,云朵环绕着四周的山梁,覆盖和包围着这鸟儿飞走后冷清的天空,漏出来的阳光,一倾万丈地直射着村庄。
我知道风在野地里说过的话,知道留守在田野和草垛中间的秘密,知道世间的甜是无数的苦换来的,知道枝条接上屋檐的生长是太阳和雨水的功劳,我还知道十几年来从泥地里苦苦挣扎的夏家湾人度过的局蹐与冷暖,我同样知道靠着墙根抽旱烟晒太阳的人和出家守庙居家修道的人,是在同样有所事事地挥霍和无所事事地消耗着弥留世间的颀长时光。
每一次天黑前、下雨时,树木都非常准时地顺夕阳而立,立在院边等我,树木担心我走夜路,没有月亮时迷路或者害怕,村庄太黑了,鸦雀无声,锁门闭院的村落更黑,一片死寂,听不到一只夜猫或老鼠追逃的动静。一场风过去,星辰显得分外明亮,照着劳累和旅途后夜归的人,再晚也踏进家门。伴在我身旁的风,从不背叛并肩而行的记忆,顺着风拾上的路,就是家的方向,跟着风推开的门,我就回到了亲切的院落。几十年过去了,那扇院门至今虚掩着,等我回去,等我推开,等我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一枚枚落叶,我怕穿着鞋子的双脚踩疼从小从家园长大的树叶。
我双手抚摸门框,眼前已一片模糊,或许还是十多年前离乡时刮过的风,瞬间把院门紧闭,时间的隔阂那么长也甩出这么远了,它不许我再从此脱逃。风在传送天地的荒凉与冷暖,风在呈现天地的局蹐与深远。
责任编辑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