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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溪词》魏晋六朝典故运用的心理探因

2019-03-13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魏晋典故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作为辛派词人后劲,刘辰翁的《须溪词》不仅在数量上追步辛弃疾,在思想内容上也显示出与辛弃疾同样深厚的爱国情怀。其词风“遒上似稼轩,情辞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骨干气息全在” “所以不可及乎”[1]57。况周颐的评价切中肯綮地看到了刘辰翁词与苏辛词承继的内在关系,这种关系我们从刘辰翁的《辛稼轩词序》中可以体会到:

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知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嗟乎!以稼轩为坡公少子,岂不痛快灵杰可爱哉![2]177-178

苏轼词“如诗如文”,是以诗为词;辛弃疾词“用经用史”,是以文为词。“稼轩为坡公少子”,强调辛词对苏词的继承;刘辰翁认同苏辛词作挥洒诗文经史,赞其创作“痛快灵杰”,这可说是对继承苏辛词的某种自许。

无论是“以诗为词”还是“以文为词”,贯穿其中的一个重要创作手法就是用典。苏轼无意无事不可入词,辛词被人目为“掉书袋”,刘氏词中的用典亦比比皆是。用典是一种艺术,运用得好,如盐化水,天然无痕,既赏心悦目,倍添文彩;又增加底蕴,耐人咀嚼。用典也是一种心态,选择和运用典故的过程就是一种创作心理的反映。《须溪词》典故运用可以为证。

一、《须溪词》运用魏晋六朝典故概述

刘辰翁“生平耽嗜文史,淹博涵深”[3]559,他于1275年避地虎溪开始评点诗文,一生“点次九种书,子录《老》、《庄》、《列》,于诗选摩诘、长吉、子美,于史辨班马异同,在晋则取《世说》三绝,在宋则喜苏东坡”[3]572,涉及“48位唐代诗人与5位宋代著名诗人的作品”[4],由此可见其学识之赅博。下文所述《须溪词》的魏晋六朝典故,亦可再次证明其学识的深广。

《须溪词》中的魏晋六朝典故主要源自四方面,须溪《水调歌头·寂寂复寂寂》于此颇具典型性。

寂寂复寂寂,此月古时明。银河也变成陆,灰劫断槎横。历落英雄孺子,灭没龙光牛斗,胜败黯然平。玉笛叫空阔,终有故人情。

雁南飞,乌绕树,鹤归城。问君有酒何不,鼓瑟更吹笙。我饮呜呜起舞,我舞僛僛白发,顾影可怜生。旧日中秋客,几处几回晴。[3]416

该词中秋感怀,有世事变迁的悲感、壮志难酬的伤痛、垂老落寞的自怜。词中所用典故较为密集。上阙中,首句“此月古时明”语出《抱朴子·外篇·尚博》:“今月不及古月之朗。”[5]261反用语典,意在对往日追思。次句“灰劫”出自《初学记》卷七所引曹毗《志怪》,言武帝凿昆明池,极深处皆为灰墨。问东方朔不解,后从外国道人处知,此乃天地大劫之余灰。此典以喻南宋王朝覆亡之劫难。“断槎”,用张华《博物志》卷十“浮槎”的典故。“浮槎”乃每年八月从海上至银河的筏,有人乘槎到银河见到牛郎织女。槎断,喻路途不通,这里或暗指南宋崖山海战的失败。第三句用三个典写盛衰兴亡、壮志成空。“历落”,典出《世说新语·容止》:“周伯仁道‘桓茂伦嵚欹历落,可笑人’。”[6]338“历落”,磊落之意。“英雄孺子”典出《晋书·阮籍传》,阮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是竖子成名’”[7]1361。“孺子”即“竖子”,都为童子之意。“龙光牛斗”出自《晋书·张华传》,写张华平吴之后,派雷焕循牛斗之间的紫气,于丰城掘地得太阿、龙泉剑的故事。此处是反用典故,写衰亡。

下阙中,第一、二句借典写无所依凭、茫然若失、借酒浇愁之伤感。“乌绕树”“鼓瑟吹笙”引曹操《短歌行》诗句。“辽鹤归”,引旧题陶潜《搜神后记》卷一中记载的丁令威学道成仙,化鹤归辽的传说故事。第三句“顾影”,反用何晏典。《三国志·魏书卷九》注引《魏略·何晏传》言,“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歩顾影”[8]178,何晏顾影不是自怜,是自恋。词中反用则是顾影自怜之意。

整首词运用了10个魏晋六朝典故,典故源自四个方面:《世说新语》、魏晋六朝史书、小说类书笔记、魏晋诗文。可以说,这首词的魏晋六朝典故运用,很典型地代表了《须溪词》魏晋六朝典故运用的整体状况。下面据此,主要根据吴企明先生的笺注,依次对《须溪词》魏晋六朝典故作粗略梳理。

(一)《须溪词》中所用《世说新语》典故

《世说新语》本是笔记小说,单列出来是因为它所占比重较大的缘故。在《须溪词》中所用《世说新语》典故高达近70则,100余次,涉及《世说新语》36门中的近20门,包括德行、言语、雅量、识鉴、赏誉、品藻、捷悟、容止、企羡、伤逝、术解、巧艺、任诞、简傲、排调、轻抵、侈汰、尤悔、惑溺等。典故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人物和事件大致归纳如表1:

表1 《须溪词》中《世说新语》高频典故统计

(二)魏晋六朝史书中的典故

《须溪词》引用的魏晋六朝史书主要有《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南史》等正史,约130余人次,尤以《晋书》为多。其中《三国志》典故约涉及14人,16人次,出现频率较高的人物典是曹操、孙权、诸葛亮的典故,各约3或4次。《南齐书》4人次。《宋书》3人,近20次,仅陶渊明的典即达10多次,也是用的最多的魏晋六朝人物典。《南史》10余人,20余次。其中运用较多的是江淹“江郎才尽”之典,4次;齐废帝萧宝卷与潘妃的典,3次。

用《晋书》典近40次,约60余人次(不含与《世说新语》重复的)。主要的典故人物事件如表2:

表2 《须溪词》中《晋书》主要典故统计

(三)小说、类书、笔记中的典故

这些典故一方面是指出自魏晋六朝的小说、笔记的典故,它们不一定与魏晋六朝有关,但作者是魏晋六朝人;另一方面是指唐宋的小说、笔记、类书,典故涉及的人物是魏晋六朝人物。这些小说、类书、笔记的用典约100余次,书目大致如下:

〔晋〕:葛洪《神仙传》《抱朴子》、张华《博物志》、陶潜《搜神后记》、王嘉《拾遗记》、干宝《搜神记》;

〔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吴均《续齐谐》、任昉《述异记》、殷芸《小说》、刘义庆《幽冥录》、刘敬叔《异苑》、盛弘之《荆州记》;

〔唐宋〕:张彦远《书法要录》、李吉甫《元和郡县志》、白居易《白氏六贴事类集》、冯贽《云仙杂记》、孟綮《本事诗·情感》、徐坚《初学记》(引虞喜《安天论》、曹毗《志怪》)、欧阳询《艺文类聚》(引周处《风土记》)、徐昉《太平御览》(引南朝梁顾野王《舆地志》)、《太平广记》。

唐宋的小说、类书、笔记不少,但所用典故数量并不多,且类书中大多是用魏晋六朝人的著作,如《风土记》《舆地志》《志怪》《安天论》。

魏晋六朝的笔记、小说中的典故,或与节日习俗有关,如“针楼”“簪萸”等,《荆楚岁时记》《风土记》中尤多;更多的是与神仙道化有关的名词典故,如“蓬壶”“烂柯”“碧莲花”“丹经”之类。笔记、小说中出现频率较多的典故还是颇可关注的,主要有:

《搜神后记》中的“辽东归鹤”典,约用5次;

《荆州记》中“陆凯赠梅寄诗”典,约用6次;

《博物志》中的“泛槎”典,约用10次;

《本事诗》中南朝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典,约用5次;

《志怪》中“昆明劫”的典故,约用4次。

(四)魏晋六朝诗文的引用、化用与栝

魏晋六朝的诗文典相对要少些,主要有60余次,作家近30人,基本上是魏晋六朝的名家名篇,如曹植《洛神赋》、曹操《短歌行》、王粲《登楼赋》、嵇康《送秀才从军》、谢灵运《登池上楼》、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谢庄《月赋》等。其中引用、化用作品次数较多的作家主要有陶渊明约10余次;庾信约6次;曹操、曹植、江淹、徐陵各约3次。

综上,《须溪词》魏晋六朝典故的运用有如下特征:

第一,典故数量众多,词集总计用典约400余人次,博涉魏晋六朝各类典籍诗文。

第二,《世说新语》典故运用尤为突出。

第三,人物事典主要出自《世说新语》及正史,以魏晋时代典故居多。

第四,诗文典故运用相对较少,除却陶渊明的诗歌,则以南朝诗文居多。

第五,小说、类书、笔记中征引的典故,多涉及神仙道化。

第六,熟典,反复运用并且翻新。

二、《须溪词》魏晋六朝典故运用的心理管窥

用典是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手法,典故可以使有限的篇幅中容量大大增加,也可以极大提高诗词的艺术品位。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中可见他对用典的积极态度。但《须溪词》中魏晋六朝典故数量如此之多,不禁引人遐想,个中原因或可以从艺术之外的社会时代与个人生活中探寻。

(一)异代共鸣:《须溪词》大量运用魏晋六朝典故的个人心理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酿成社会秩序的大解体,旧礼教的总崩溃”[9]188。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与刘辰翁的生活时代有太多相似之处:南宋王朝的灭亡、异族的统治、战火的蔓延……相似的时代悲剧,共同的人生体验,在《须溪词》中就通过魏晋六朝典故曲折地予以表现。

异代共鸣的主要层面就是社会时代共同的悲剧引发的共鸣。“中朝”是一个特定时代、特定称谓。西晋士人南渡后建立东晋,于是将覆亡的西晋称为“中朝”,北宋灭亡后,南宋人也称覆亡的北宋称为“中朝”。这样的称谓巧合多少显示出一种异代共鸣。这能否成为《须溪词》多用晋朝典故的心理原因,未为可知。但细读《须溪词》,通过其用典,我们确实能将两个时代联系在一起。试看《摸鱼儿·三百年》上阙及《摸鱼儿·春暮》下阙:

三百年、人间天上,遽如许、遽如许。落花寒食东风雨,漠漠长陵抔土。魂归否。怕些不分明,又堕人笺疏。且无相负。记昔与诸贤,共谈洛下,曾识老人否。[3]496

青过雨,历历远山如洗。暮云堪共谁倚。诸贤洛下风流散,轻薄纷纷余几。聊尔尔。问世事何如,自嗅残花蕊。金铜剑履。但陌上相逢,摩挲一笑,铸此几时矣。[3]504

这两首词运用了一个共同的典故:洛下风流。魏晋尽管是中国史上最富悲剧的时代,但却也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9]188,“洛下风流”就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标志性的印记,《世说新语》中有多条记录,记载了西晋文人洛下的美好时光和东晋文人对此念念不忘的追忆。

无独有偶,北宋也有“洛下风流”,那就是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13人以白居易“九老会”形式组织的一次集会——“洛下耆英会”。这次集会置酒赋诗相乐,序齿不序官,成为北宋乃至南宋士人们长期乐道的美谈。

两个“洛下风流”同是两个“中朝”时代上层文士的精神生活,见证了两个时代的繁华,然而最终都风流云散。刘辰翁两首《摸鱼儿》将自己与友人的聚会比作“洛下风流”,无论是指西晋的“洛下风流”还是指北宋的“洛下风流”都无不可,因为典故的背后,指的都是繁华消失之后的落寞。《摸鱼儿·三百年》是借典追忆往昔太平岁月,《摸鱼儿·春暮》借同样的典写世事变迁之感。亡国之痛的异代共鸣,是“洛下风流”典故运用的基础。

这样的异代共鸣在《水龙吟·和中甫九日》中表现更为明显。词中云“便东篱甲子,花开花谢,不堪重数”[3]325。“东篱甲子”典出《宋书·陶潜传》,言晋亡后,陶渊明忠于晋室,所著文章“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己”[10]2289。翻检《须溪词》可以看到,刘辰翁效法陶潜,以“义熙甲子”为宋朝讳。须溪词大多作于南宋灭亡之后,凡词中标题标注干支的作品都是南宋灭亡、入元之作。刘辰翁以这样的方式,表明自己的遗民身份,表达自己的故国情怀。这样的方式,又何尝不是他与陶渊明的异代共鸣:同是遗民,同怀家国恨。

“当晦明绝续之交,胸中之郁郁者,壹泄之于诗,其盘礴襞积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脱于口者,曾不经意,其引而不发者,又何其极也”[3]568。“晦明绝续之交”的时代遭遇,正是刘辰翁广用魏晋六朝典故的主要心理原因:魏晋六朝典故的运用又有助于其宣泄胸中之抑郁。

异代共鸣不仅表现在时代遭遇上,也表现在个人身世上。作为少年早慧,满腹才华的正直文人,时代没有给他提供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也曾“更梦里,尤作封狼居胥意”(《念奴娇》)[3]193,但终其一生是“未老得闲闲到老”(《江城子》)[3]25,只能感叹“回首少年真可笑,无一事、又悲秋”(《唐多令》)[3]254。西晋羊祜曾感叹“不如意事十八九”[7]1014,对此刘辰翁感同身受,《大圣乐》中他说:“天下事,不如意十常八九,无奈何。论兵忍事,对客称好,面皱如靴。广武噫嘻,东陵反覆,欢乐少兮哀怨多。休眉锁。问朱颜去也,还更来么。”[3]237时光老去,功业无成,多少无奈!

人到中年,壮志难酬,亲友之情则是最好的慰藉了,《世说新语》载谢安所言“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6]68,表达了这种人之常情。刘辰翁寄好友邓惔的《忆秦娥》说“古人长恨中年别”[3]74,《摸鱼儿》“正何须、阳关肠断,吴姬苦劝人酒。中年怀抱萦萦处,看取伴烟和柳”[3]511,都用了谢安此典,表达了迟暮伤别的伤感和伤恸。

同样是酒宴,《南乡子》则表现出酒后极为舒心的情感。“归路月相随。儿子门生个个迟。坐久不知无可待,堪疑。向道儿痴直是痴。”[3]15这里连用晋代陶渊明儿子与门生抬轿喝酒的典和《晋书·傅咸传》“生子痴,了官事,官事不易了”[7]1326之典,写出了天伦之乐。这是刘辰翁闲居故里时最珍贵的人生慰藉。

能产生身世共鸣的典故太多,但魏晋六朝典别具一层意义。“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是一种自我宽解;在人人自危的战乱年代,能享父子天伦之乐,是人生一大幸事。魏晋六朝时期的名士,在生命悲剧意识下,多能自在享受生活,追求精神自由,像阮咸晒犊鼻裤“聊复尔耳”的率性,阮孚金貂换酒的旷达,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率意、回答“西山朝爽”的超然,桓伊 “胡床三弄”的坦然……等等,这些典故中的适情任性恰与刘辰翁消解现实苦闷的心理合拍,能让刘辰翁浇心中块垒,纾泄人生抑郁,平复失落的心境,从而在苦难的岁月中平和地生活。

事实上,尽管长忆京华是《须溪词》的主旋律,但作为遗民的刘辰翁,并没一味沉溺在亡国的苦闷与忧愤之中,“故国情怀”“海上心情”之余,他也在日常生活中寻求着“山中岁月”的闲适与宁静。

当然能消解刘辰翁现实苦闷的典故,不单单是魏晋六朝士人的任情自适之典,神仙道化典故也有同样的消解功能,这在下文中可见。

(二)文学活动:《须溪词》大量运用魏晋六朝典故的文化接受心理

在《须溪词》中有两个突出的现象,其一是寿词创作之富,其二是《世说新语》典故运用之多。这两个现象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与南宋当时的文学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

第Ⅲ含矿带赋存于石闫背斜南翼,位于第Ⅱ含矿带以南,以东石门断层为界可分为东西两个区段,东段为石门铁矿黄牛岭铁矿区,向东至白水牛石断层,控制长度约2.4km,矿带核部被剥蚀,矿带倾向SW,S,倾角45°~65°。矿带发育2个矿层,矿层总厚度在13.45~14.94m之间,厚度稳定;西段为中钢山东矿业小闫庄铁矿区南翼,为隐伏矿床,发育核部,与第Ⅱ含矿带在核部相连,矿带倾角由上至下由缓变陡,控制长度约2.6km,向西尚无工程控制,矿带发育3个体,矿体总厚度23.50m,厚度稳定。

先看寿词创作。

寿词的出现主要在两宋,尤其是南宋。它产生的契因或源于南宋君臣: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了孝宗朝为高宗和太上皇后举办的盛大寿典,《齐东野语》记载了为权臣贾似道祝寿的盛况。南宋君臣的生日享受只是寿词产生的外部推手,深层的文化原因有很多,诚如刘尊民先生所说,包括“社会游乐风气”“特意社会心理”“理学兴盛”及“词体文学发展的内在机制”等[11]322-326。

据刘尊明、甘松二先生依据南京师大制作的《全宋词》的计算机检索统计:两宋寿词总数约2554首,有姓名可考的作者431人。其中,北宋寿词180首左右,有姓名可考的作者约32人。寿词创作数量最多的是魏了翁,100首。其次是刘克庄、刘辰翁,各89首。举凡两宋著名词人都加入了寿词的创作队伍[11]312-313。

上列数据充分说明,寿词的创作在南宋已然是普遍的文学活动、文化现象,寿词的创作已不是简单的恭贺与祝愿,张炎、沈义父曾总结寿词的创作说道:

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12]266

寿曲最难作,切宜戒“寿酒”、“寿香”、“老人星”、“千寿万岁”之类,须打破旧曲规模,只形容当人事业才能,隐然有祝颂之意方好。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12]282

刘辰翁的寿词创作合于此道,又出乎此道。他的词纯然祝寿的比较少,多半在祝寿的同时杂有其他情感,有对寿主能力的称颂,功名事业的祝福,如《洞仙歌·寿中甫》“看明年此日。人在黄金台上。 早整顿、乾坤事了。但细数齐年几人存。更宰相高年。几人能到”[3]215;也有满怀的伤感,《金缕曲·寿朱氏老人七十三岁》“老子平生何曾默(朱氏号默轩),暮年诗、句句皆成史。个亥字,甲申起”[3]457;还有沉郁的身世感慨,如《摸鱼儿·自寿五十》“是耶非、吾年如此,更痴更悔今昨”[3]526。

他的寿词,寿主多为中年以上之人,不少寿主是他相知相交的朋友,与他一道经历了盛世衰亡,所以本应充满喜庆的庆生寿词,却有了不少生命的悲歌、身世的感叹和家国的忧患。词中不少魏晋时期的典故,增添了其寿词的苦调悲情,《最高楼·寿秋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

银河水,洗得世间清。山色雨余青。老子纶巾棋别墅,人家酣睡柝秋城。定谁劳,定谁福,定谁能。

常恨着、景升儿不似。又恨着景升牛小耳。空相望,愧平生。我欲临风扶玉树,自攀承露酌金茎,看昆明,鳞石长,海桑晴。[3]138

该词上片用《晋书·谢安传》淝水之战中谢安下棋赌别墅的典故,喻王秋水退隐。下片用典密集,先用《三国志·孙权传》中曹操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8]664之典及《左传》“执牛耳”典,喻南宋颓败。接着反用《世说新语》“玉树”典、李贺“金铜仙人”、《神仙传》“沧海桑田”典,表达复兴愿望。整首词用了四个魏晋典故,抒发自己的故国情怀及壮志难酬的苦闷,表达渴望有为、盼望复兴的愿望。

无论是热烈的祝颂还是深沉的悲叹,都不能消除对生命的留恋,对长寿的渴望。所以寿词往往仍带有俗世的生活愿望,借神话传说、仙人故事祝颂寿主。至元十八年(1281),刘辰翁托迹方外以归,至此隐居故里,与佛道中人往来。这应该也是刘辰翁消解现实苦难的途径之一,所以词中多用神仙、道化、隐逸、闲适的典故,寿词也不例外。

于是一些带有神话、道教色彩的典故就出现在寿词中,如《双调·寿胡盘居》中引《搜神记》“种玉”典,《乳燕飞·寿周耐轩》引《抱朴子》“金丹”典,《江城子·和默轩初度韵》引《述异记》“烂柯”典,《浣溪沙·寿陈敬之》引《小说》“骑鹤”典,《鹊桥仙·自寿》引《拾遗记》“碧莲花”典,等等。

正因为如此,魏晋六朝的典故就成为须溪词的主要来源之一。因为魏晋六朝是生命意识觉醒的时期,也是儒玄杂糅、佛教兴盛时期,文士们热衷于山水清音、谈玄论道。这合乎刘辰翁闲居故里的生活方式。其次,这时期也出现了大量的志怪和笔记小说,其中不少神话故事隐含着人们长生的愿望,合乎寿词的话语环境。综合两方面因素,刘辰翁一生创作了89首寿词,在接受寿词创作的文化现象后,结合其寿词的内容,多用魏晋六朝典故也自然而然。

须加说明的是,刘辰翁的寿词,相对节日词、唱和词、感春词等,用典相对较少;典故类型上,人物典少于诗文典。就魏晋六朝典故而言,神仙道化的典少于《世说新语》及正史中的典。

再说《世说新语》。

《须溪词》引用《世说新语》典故多达百余条,这么高的引用频率,不由使人联想到刘辰翁的《世说新语》评点。是否因为特别钟情《世说新语》才有此种巧合?就刘辰翁个人而言,不排除这种可能。

刘为先《续刻须溪先生集略序》的一段话说得好:“因忆当赵宋社屋之后,信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先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挂冠史馆,诡迹方外,而惟是放于笔墨,作悲愤无聊之语,无地不记,无书不评,夫岂以文章显哉! 盖亦托文章以隐耳。张孟浩比之伯夷、陶潜,诚论其世以知其人,读其文章以知其节意。”[3]577“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改朝换代、黍离之悲是心头永恒的痛,所以功名利禄可以放下,托迹山林、交往佛道、放笔纸墨是最好的选择。这种隐士、遗民的生活方式,这种亡国的深哀剧痛,不是与《世说新语》中的士人相仿佛吗?这或许就是刘辰翁钟情《世说新语》的原因,当然也是他乐于运用魏晋六朝典故的原因之一。

其实,仅仅如此是不具说服力的。事实上,从文化层面而言,《世说新语》在南宋是广为流传和接受的的。潘建国先生《<世说新语>在宋代的流播及其书籍史意义》一文对此有很好的诠释。通过潘先生对宋代《世说新语》抄本与印本形态的述论,可知:(1)宋代不少知名文人、藏书家都家藏《世说新语》,如:晁迥、钱惟寅、晏殊、王钦臣、王洙、黄庭坚、黄伯思、汪藻、李清照(赵明诚)、陆游、尤袤、晁公武、陈振孙等。他们不仅收藏《世说新语》,甚至酷爱之,将其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沈作喆《寓简》就曾说,“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13]61。(2)从宋初至南北宋之交,《世说新语》的收藏主要局限在高层文人,阅读面相对较小。南宋由于董弅印本的刊行,“阅读《世说新语》已蔚然成风”,读者群的身份“也有从公卿世家向普通士子下移的趋势”[14]。(3)南宋开始,“各类地方及民间著述开始征引《世说新语》”[14],由此大大拓展了南宋的学术与创作空间。

由此看来,《世说新语》在南宋广为传播与接受,刘辰翁评点《世说新语》与《须溪词》博引《世说新语》是有其文化根基与学术渊源的。

《须溪词》征引《世说新语》达十条以上的主要是言语、容止、排调、任诞四门,这些典故主要表现了魏晋士人放旷的生活态度与方式,这些与刘辰翁的遗民心态是有密切关联的,上文已有论述,不复赘言。

(三)典故意象化:《须溪词》大量运用魏晋六朝典故的创作心理

吴企明先生《须溪词校注》前言中对刘辰翁用典有这样的评论:“有些熟典,如西州坠泪、新亭对泣、张良取履等,反复引用,熟而又熟,别无新意。”[3]13此说诚是。换一种角度看,尽管无新意,刘辰翁仍反复运用,其实这表明了他的一种创作心态:典故意象化。

刘辰翁生活在宋元之交,民族存亡的现实深深烙在他的意识中,这种意识在深层心理上影响着他的创作心态。将《须溪词》中反复出现的魏晋六朝典故进行梳理,大致可以反映出以下几种创作心态。

1.隐居之志与陶渊明、谢安典故的反复运用

作为“古今隐逸之宗”的陶渊明,其高峻的人格历来为后人敬仰,“采菊东篱”已成为后世高标人格的象征。陶渊明典故的运用确实“熟而又熟”,而刘辰翁就是要以此表明自己的移民身份、隐士情怀。

《须溪词》中的陶渊明典故主要源于史传及其诗文,征引近30 次。诗文典主要集中在《饮酒诗》《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三篇诗文,对其诗文或直引,或化用或檃栝。如:

篱下菊,醉把一枝枝。(《双调·望江南》)[3]10

但梦梦、昨非今是(《金缕曲·寿朱氏老人七十三岁》)[3]457

登高一笑,把菊东篱,聊复尔耳。(《莺啼序》)[3]362

白发红颜溪上叟,不记儿孙年齿。但回首、秦亡汉驶。苦苦渔郎留不住,约后日重来此。(《金缕曲》)[3]489

就事典而言,主要用“北窗高卧”和“王弘送酒”的典故。典出《宋书·陶潜传》。“北窗高卧”写陶渊明五、六月高卧北窗之下,凉风习来,如羲皇上人。“王弘送酒”有两次,一是王弘派庞通送酒,陶渊明在子侄篮舆之下欣然前往;一是某九日,陶渊明坐菊花丛中,王弘派人送酒(檀道鸾《续晋阳秋》言派白衣人送酒),陶渊明酒醉而归。传记中的陶渊明对于隐居生活怡然自得,任情任性。

刘辰翁词中多次运用这二典,如:

高卧何须说打乖。(《浣溪沙》)[3]36

北窗梦转,青阴满眼。抚陈迹、玩新涨。(《水龙吟》)[3]318

赢得皇冠野服,笑傲羲皇。(《宴春台·寿王城山》)[3]326

叹高卧北窗,年过五十,无说答形影。(《摸鱼儿》)[3]498

我谢白衣迢递,吾病矣、不能醉。(《霜天晓角·和中斋九日》)[3]48

种兰处赢得青青种韭,渊明中路相候。(《摸鱼儿》)[3]513

尽管是用陶典写归隐,但类似陶渊明的那份恬淡自适在词中表现并不多,读《须溪词》反倒是感受到隐居生活中的种种情绪波动,有无奈,有兀傲,有伤痛,有苦楚。可以说,用陶渊明的典故,在表达隐居之志的同时,是在展示遗民内心的种种伤痛。

谢安,既有高蹈之志,又能东山再起。这样仕隐结合的生涯,对知识分子来说颇具传奇,也令士人向往。谢安的典也是《须溪词》运用较多的,当然刘辰翁更多运用的是东山高卧的典故,表达自己隐居的志向。相比较而言,“东山高卧”对隐居志向表达的更多,情绪波动较小。

刘辰翁反复多次运用陶、谢典故,“北山高卧”“东山高卧”“把菊饮酒”就在反反复复中成为一种意象,成为“隐居之志”的代名词。

2.黍离悲叹与“新亭对泣”“投鞭起舞”

王导,东晋的开国功臣,为人身正,《世说新语·轻抵》载:王导厌恶庾亮权势逼人,见大风扬尘,便以扇拂尘说“元规尘污人”,表示对庾亮的鄙视。《须溪词》引用该典数次。不过,刘辰翁引用王导典故更多的是“新亭对泣”。《水调歌头》“九日登楼长笑,此日新亭对泣”[3]400,《金缕曲》“千古新亭英雄梦,泪湿神州块土”[3]481,偏重的是典故中“过江诸人的亡国之痛”。《洞仙歌·寿中甫》“六年春易过,赢得青阴,到处持杯藉芳草”[3]215,暗用“新亭对泣”典故(原文有“藉卉饮宴”之句),写邓惔北执放归后的隐居生活,有身世恍惚之感。

刘辰翁“新亭对泣”之典反复运用,其实是在吟叹着亡国的痛楚。

“投鞭起舞”是写祖逖、刘琨闻鸡起舞、击楫中流,欲恢复中原的故事。用此典往往表现出一种正能量,激发人奋发图强。《须溪词》表现此内容处并不多见,《金缕曲》“越石暮年扶风歌,犹解闻鸡起舞”[3]453,《水调歌头》“谁叹东门猎倦,谁笑南阳舞罢”[3]430,似乎仅此而已,更多的时候用祖逖、刘琨的典故是抒发壮志难酬的悲愤,如“起舞更无成,此恨难平”[3]16。

“击楫中流”的典,原是刘琨恐祖逖先渡江,有早建功业之意,但《须溪词》却全然不见此意,《酹江月》中是“休说起舞登楼,那人已先我,渡江横楫”[3]292。《沁园春·和槐成见寿》更是别调,“成佛升天,自是两途,任祖生先”[3]376。这种消极其实也是对现实的清醒体认,虽然没有了悲苦的吟叹,但同样暗示了亡国的命运。

典故是熟典,但词人不是用来鞭策、抒壮志,而是用来写心态,抒哀情。

3.节日感怀与南楼夜咏、龙山游宴

“南楼夜咏”是《世说新语·容止》中关于庾亮与属官殷浩、王胡之等,在秋夜登上南楼吟诗咏唱的故事,后往往指吟咏欢谑的雅兴或场所。

《须溪词》将南楼典故都用在中秋词中,往往指赏月。如《烛影摇红》用南楼典,写王槐成赏月月不圆;《八声甘州》用南楼典,写赏月心事悠悠;《水调歌头》用南楼典,写赏月风起凉生。“南楼”典故自是望月怀想的代名词,不关雅兴,不关雅所。

“龙山游宴”典出《晋书孟嘉传》,写桓温与僚属九日龙山游宴,孟嘉落帽,从容应答孙盛戏文。后指九日登山兴会。

《须溪词》“龙山落帽”典故几乎都用在九日诗中,约11首。但真正写九日兴会的几乎没有,九日登高或今夕对比,感伤岁月流逝,“今日登高,今又夕,几人健”(《金缕曲》)[3]479,“残念唯有重阳好”(《玉楼春》)[3]109;或表达隐居志向,“天下有大老,携手盖归乎”(《水调歌头》)[3]407;或悲叹世事,借酒浇愁,“酒亦有何好,暂醉相忘”(《水调歌头》)[3]423。

在《须溪词》中,“龙山游宴”的典故与风雅的兴会不相符,而是感伤情绪的流淌,与“南楼”典故一样,成为节日的感怀的意象。

4.感怀国事与“寄梅赠诗”“八月浮槎”

盛弘之《荆州记》载:陆凯与范晔友善,曾通过驿使寄一枝梅花给远在长安的范晔。后来“寄梅赠诗”就用来表达深厚的友情。《须溪词》中用该典表达友情的仅有《行香子》,借梅花表达对北客白氏的友情。更多的时候,寄梅典故是用在感春词中,如:

驿使不来春又老,南共北,断人肠。(《江城子》)[3]22

佳人怨我。不寄江南春一朵。我怨佳人。憔悴江南不似春。(《减字木兰花》)[3]91

归到海边方忆我。作尽花归。欲赠君时少一枝。(《减字木兰花》)[3]94

北驿不来春又远,只向窗前埋灭。(《酹江月》)[3]290

这些感春词都是对故国的思念,思念江南故都,思念海上崖山作战的君臣,思念北狩的君臣。“一枝梅”成为词人与故国的驿使,传递着词人浓郁的故国情思。

张华《博物志》言:相传海上与天河有通道,年年八月有浮槎来往。“浮槎”是海天之间的交通工具。“浮槎”典多次出现在《须溪词》中,尽管反复出现,却有不同的喻义。它在词中可以指人间天上相通,如《酹江月》“雪白长城,金明故驿,尽是乘槎路”[3]293,这里指的就是写月光洒满人间。也可代银河鹊桥,指人间男女相会,如《浣溪沙·十日千机可复谐》。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对现实的感怀,如《鹊桥仙》用典描绘了一个神话境界,以反衬现实的苦闷;《水龙吟·看人削树乘槎》,表达了隐居之志;《烛影摇红》“乘槎相问,万里银河,欲归无路”[3]187、《水调歌头》“银河也变成陆,灰劫断槎横”[3]416则表达了亡国之痛。可见“浮槎”与“梅花”一样可以成为思念的载体,传达词人的心声。

综上可见,尽管不少典故是熟典,但刘辰翁通过反复使用,有意使之成为情感表达的意象,传递出与典故本义不尽相同甚或完全不同的喻义,使之与自己的创作心态相吻合。

典故的选择与运用实际就是心境的折射,魏晋六朝大量的典故运用,实际就是探视刘辰翁内心世界的一个窗口。当我们从异代共鸣的时代心理、文化接受心理及创作心理等角度反观刘辰翁创作中的用典,对其大量运用魏晋六朝典故也就释然于心,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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