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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食之范:海鲜为王,以鸡为凤

2019-03-11周松芳

同舟共进 2019年2期
关键词:鲮鱼鱼翅顺德

周松芳

【海鲜当素食】

中国海岸线从北到南,绵延数千上万里,但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像岭南这样具有海洋文化的表征,也没有任何一个地区的饮食文化,有如此鲜明的海洋性特征——说起海鲜,无人不想起岭南;大凡到了岭南,无不冲着其海鲜;岭南河鲜,也是备受追捧,声名远扬。

岭南海鲜著称于世,首先有赖其天然的品质。这种品质,是自然环境决定的。环中国海,南海要干净深邃许多。一来其所受江河泥沙影响小,二来洋景广阔,这就决定了其品质的纯粹与上乘。广东人还在普泛意义上使用“海鲜”这个词,即将河鲜包括在内。这也是有道理的。珠江水质之干净丰沛,在国内是突出的,这是其所产之鲜足以与海鲜相抗的原因。再则,岭南还有一个独特之处是河海鲜的共生。清人张渠在其《粤东闻见录》里就说道:“语云:‘鱼,咸产者不入江,淡产者不入海。唯粤鱼不尽然。”最突出的例子,是珠江入海口的河豚,较之江南地区纯淡水的河豚,味道要好多了。这些天然品质,使岭南人酷嗜海鲜,以至于近海楼台,也售价不菲,文献中多有岭南海鲜腾贵的记载,民间竹枝词也唱道:“要想食海鲜,莫惜腰间钱。”岭西人甚至将海鲜视为素食,以突破办丧事期间不得食荤腥的戒律。

广东人好鲜,饮食自然能就着产地最好,所谓“赶趁鲜鱼入市售,穿波逐浪一扁舟。西风报道明虾美,还有膏黄蟹更优。”当然,广东人嗜食生猛海鲜,也并非仅是贪享口福的需要,而是生存的必需,食风所致,有以海鲜为斋厨者。如清张心泰《粤游小识》载:“蚝豉生水中,虽系动物,然由人布种,故粤中茹素者皆啖之。”清代诗人查慎行《海幢寺》诗中也有:斋厨菜豉丰”的诗句,这说明了岭南食蚝豉为素之风的普遍,这一风尚起码可以追溯到宋代。

岭南海鲜既盛,以至于可以充分讲究,可以严格到“不时不食”,即什么季节最应该吃什么,我们可以看看最能反映历史和民情的谣谚:正月带鱼来看灯。二月溪虾假金龙。三月马鲛价不菲。四月巴浪身无鳞。五月程村生蚝胜牛奶。六月鲈鱼最美肥。七月赤棕穿红袄。八月鳎沙扁又滑。九月螃蟹一肚膏。十月冬蛴脚无毛。十一月墨鱼收烟幕。十二月黄鱼来正好。”

【鱼翅居首】

从内地的角度看,昂贵海味的代表是鲍参肚翅——干鲍鱼于广东人而言,吸引力是不大的;海参可占一席之地,然地位也不甚高——鱼肚与鱼翅,那可是堪为“食在广州”的代表,特别是鱼翅。

从美国人威廉·C·亨特的《旧中国杂记》的记录看,鱼翅尊显于粤菜的历史是很悠久的:“想想一个人如果鱼翅都不觉得美味,他的口味有多么粗俗。”亨特的鱼翅观也不只针对粤菜,全中国都很尊崇鱼翅,但内地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好的,唐鲁孙先生就说,民国北平饭庄于整桌酒席上的鱼翅,素来是中看不中吃的,一道菜,一个14寸白地蓝花细瓷大冰盘,上面整齐铺上一层四寸来长的鱼翅,煞是排场,但“凡是吃过广府大排翅小包翅的老爷们,给这道菜上了一个尊号,称之为怒发冲冠”。

在北京最能给“食在广州”长脸的,非红遍北京的谭家菜莫属,谭家菜最出名的,正是黄焖鱼翅。后来张大千酷嗜鱼翅,正因谭家而起。据说他好到瘾上来了,便托人取了刚出锅的鱼翅,即时空运至南京——那年头的空运,可谓稀罕。饮食江湖上还有另一谭家翅,说到底也还是广东翅。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鱼翅》说:“最会做鱼翅的广东人,尤其是广东的富户人家所做的鱼翅。谭组庵(延闿)先生家的厨师曾四做的鱼翅是出了名的,他的这一项手艺还是来自广东。”谭延闿之所以好鱼翅,还因为年少时随做两广总督的父亲谭钟麟在广东生活过。他后来考了清室的功名,却又转投奔孙中山,与广东的渊源更深一层。

1946年至1948年间,岭南名媛吴慧贞在上海的杂志上开设专栏《粤菜烹调法》,先是肯定鱼翅地位:粤东名贵的筵席,必须具有鲍参燕翅,才算上乘。”而“粤席惯例,席单与出菜次序,又必以鱼翅一味为先。”的确,说岭南饮食文化,是不能不说鱼翅的。

鱼翅如今在粤港仍是名贵佳肴,早些年,香港人的口头禅是:有钱了去吃魚翅捞饭,但近年来随着动物保护意识的兴起,食势渐淡。再回过头去看,早在清季民初,著名食家、曾任南洋烟草公司经理的胡子晋的《广州竹枝词》,就极咏贵联升酒楼的鱼翅之贵:“由来好食广州称,菜式家家别样矜。鱼翅干烧银六十,人人争说贵联升。”民国上海名记郁慕侠有一篇文章《一席菜值三百元》,乃是说广州菜之昂贵,并以此作为“食在广州”的注脚——在他看来,广州菜贵,是有道理的,因为“广东人对于别的问题都满不在乎,惟独对于吃的问题,是非常华贵、非常考究,一席酒菜值到几百块,一碗鱼翅值到二十块以上,在广东人看来很平常稀松的事,以故‘吃在广州一句俗语,早已脍炙于人口了”。一碗鱼翅都二十块以上了,一席八位,也要一百六十元以上,当然要几百块了。几百块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呢?古人说:“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若以三百元一席的菜肴而论,要超过穷汉好几年的粮食了。

民国时期,广州饮食界有一段顺口溜,十分形象:“食得系福,着得系禄。四大酒家,人人听到耳都熟。手掌咁大只鲍鱼(南园),食到嘴都喐;江南百花鸡(文园),胜过食龙肉;鼎湖罗汉斋(西园),一味清香无啲浊。喂喂喂,大翅(大三元)更扬名,六十元有价目,食落自己个肚,胜过起大屋。你睇厅房咁排场,四围有格局,仲有广源的美酒,诸君饮过添丁添才添寿又添福。”相对而言,民国时期鱼翅的原材料应该比现在更易得价,为何卖得那么贵呢?看看当时的做法,或许就能明白。

首先,鱼翅的漂洗就是一个难题。解决之道是,先将原翅下锅,加些菜灰和水滚数次,然后捞起原翅,刮去皮沙,如此反复,待刮净后再用清水滚透,取去翅肉,净留翅针,再滚一次,随后放在冷水内浸,宜勤换清水浸透,务使灰味漂清。洗净后,煨炖功夫也繁复:先用上汤煨三次,次下些姜汁、绍酒和葱白二条,以去原翅腥味,煨透取起,去汤,随用净上汤再煨两次,务煨至极腍,翅始入味,而易消化。翅煨好后,取起成只上碗,再以上汤加些蠔油、宪头,或加些火腿细丝在上面,使味美甘芳。吃时还须佐以浙醋一二小碗,既助消化,又令口味香和。

在中国的饮食传统中,山珍海错,以示高贵。海味之中,鱼翅居首,除了闽粤尤其是广东沿海一带外,内地人一般不会弄,因此,居于其次的海参便当仁不让是海味的首选了。笔者小时,听爷爷辈的人形容清朝和民国时期宴客的高贵,便说:那可是吃的海参席啊!”海参席之受到尊崇,还与方便储藏、运输、加工颇有关系。沿海地区,固可用湿海参、鲜海参,内地则用干海参,一发泡即可用,方便得很。加工成菜,也颇为方便,而且款式丰富,味道鲜美,彩头也不错。

海参在粤人眼里,更有妙用,就是海参胜良药。清人梁章钜在《浪迹丛谈》里介绍说,他在做广东巡抚(省长)时,属下的桂林知府(市长)兴静山身体极好且滴酒不沾。问他为何能如此守酒戒,他说二十多岁时因为嗜酒,虽然没有醉死,也差不多成为废人。后来有人教他每天将掏洗干净的海参不加盐淡吃两条,不仅酒疾痊愈,而且身体日益强壮。但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因为淡吃海参,实在难以下咽,那些仿效他这样做的人,因为忍不住放了点盐,效果便大打折扣。

孤证不立,梁氏又举了另一例子。说他的一名幕客(私人顾问)八十多岁了,体健无病,全靠海参——海参的功效,简直不可思议。他自幼家贫,后来做幕客也没有多少钱,一生所吃海参,竟然靠亲友招待与馈送维持,“以此至老不服他药,亦不生他病”。

还有一种腾于众口的南海名产,是鱼胶。鱼胶有奇效,广东人大抵是知道的。它的一个重要功效就是助孕、保胎,也助产,此外还防癌抗癌。鱼胶很名贵,而且名目、品种混杂,质量参差不一——太贵的,也吃不起,市面上普通的黄花胶,已由前几年的七八百元一斤涨至一千一二了;便宜,恐属劣次,影响功效。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现今餐馆酒家里一百至几百元一盅的所谓花胶,并不是广东人传统意义上的花胶,而是鱼肚。传统的花胶是鱼鳔来着,几百元的花胶,炖出来后,融入汤中,看不见多少影子,故酒店多不敢用,不然顾客以为你蒙人;酒店所用者,皆鱼肚也。

笔者一个同事的父亲,收藏了一斤上等鱼胶,已历十数年,一直舍不得服用;读者诸君当知道,好的鱼胶,是可以收藏不坏的,而且确有收藏价值——十几年前一千多元一斤的鱼胶,现已涨至逾万了。一次这爷们出差,他老婆检点家什,发现了这玩意儿,以为海鲜之属,留久不宜,遂烹而食之。其夫出差回来闻讯,不由抚掌颓然。

【嘉鱼美,鱼生鲜】

现今岭南以海鲜著称,特别是上世纪80年代岭南的生猛海鲜曾引领全国仿效。其实,长期以来,海鲜获取并非易事,更多的广东人偏好的水产主要是淡水河鲜,而水量丰沛纵横四境的江河湖塘,也为此提供了上佳的保障。顺德菜中,河鲜塘鱼就是首选——比如鱼生、鲮鱼、鳗鱼,都成了广东饮食文化的闪亮名片。

在淡水鱼类中,最能代表岭南的,则非嘉鱼莫属——堪比江南的鲥鱼和松江的鲈鱼。嘉鱼之名,最早见于《诗经》。屈大均《广东新语》对其产地及其何以绝美有详细记载:“孟冬大雾始出,出必于端溪、高峡间,其性洁,不入浊流。尝居石岩,食苔饮乳以自养,霜寒江清,潮汐不至, 乃出穴嘘吸雪水。在粤中大、小湘峡(位于今清远地区)者,以十月出穴,三月入穴,西水未长,则四五月犹未入穴。”所谓一分水养一分鱼,好水当然出好鱼了。

嘉鱼不易得,鱼生则可顿顿吃。现今我们知道,广东人好吃鱼生,且并不以为是舶来之物;但一度有许多人认为鱼生是外面传进来的吃法——多以为来自日本。故名作家高阳《古今食事》说:

谈到生鱼片,并非日本菜中所独有……广东的吃鱼生,则更为讲究。大致凡鱼嫩无刺的淡水鱼,都可以做鱼生;广东的鱼生,还要加上很多作料,最主要的是萝卜丝,须榨得极干,自然不辣不苦;其次是薄脆或麻花、馓子之类香脆之物,捏碎和入;调味品有盐、麻油、胡椒、红辣椒丝、芫荽,细丝切的橘树叶等,独不用酱油。食时中置大盘,倾入材料及调味品,大家一齐动手拌匀,雪白的鱼片及萝卜丝杂以鲜红的辣椒丝、碧绿的芫荽及橘树叶,颜色清新,更增食欲。

清人陈徽言认为,岭南人之所以爱吃鱼生,是因为吃时要以沸汤炙酒下之,故能祛寒气。进入民国后,此风仍盛。時下有以吃鱼生易得寄生虫病为由主张禁之,有些不考虑岭南气候水土的实际;再者,关键不是禁,而是建立标准,使其卫生无虞也。需要说明的是,上面所讲的岭南传统鱼生,多仅提及淡水鱼鲜,主要是海鲜相对要贵,平常百姓人家是吃不起的;海鲜由于本身品质好,对配料也不甚讲究,故乏记述,但并不表明岭南人不好海鲜鱼生也。

鱼生在广东,始终是上味。尽管有人考证,《诗经·小雅》里“炰鳖脍鲤”的脍就指鱼生;隋炎帝嗜好的“东南佳味”金齑玉脍”的脍也是鱼生,其实并不见得。孔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把鱼和肉切薄些,炒了吃,涮了吃,都易熟保鲜,更好吃。到了明代,才有文献证实“脍(鲙)”可指鱼生。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的警示,则从反面证明鱼脍为生:“鱼脍、肉生,损人尤甚。”

然而,就在这样的警示声中,文献所见的岭南食鱼生的风气却渐次达至高潮。许多笔记史料,只要写到广东风物,往往都会写到鱼生。如凌扬藻《国朝岭海诗钞》辑录的诗谚说:“鱼熟不作岭南人。”到清末,时事画报》登载了一幅《食鱼生》图,甚为生动形象,附文说:“鱼生一物,不减莼鲈滋味,吾粤人多嗜之。脔鱼作片,雪葡为丝,每到秋风一起,则什锦鱼生,足供大嚼,不必待冬至阳生,然后食此也。”将其与著名的江南松江鲈鱼相媲美,视为岭南的一大特色。

【鲮鱼当莼鲈】

如果嘉鱼近乎传说,罕见于国人之席,顺德鲮鱼,则成为“厨出顺德”的代表之一——且不说入席必点的顺德鱼饼,即甘竹牌的鲮鱼罐头,也风行至今。又不独在本土,即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滩头,也是闻名遐迩。

早年,北京大学顺德籍的教授黄节就曾吟咏故乡这一名菜:客厨自有烹鲜计,不及乡风豉土鲮!”吴慧贞女士则在《粤菜烹调法》中大推特推鲮鱼菜式:“土鲮以产于粤省顺德的最为肥美,以肉滑味鲜见称,运用何种烹调法,风味均佳,乃是粤人独享的口福。” 鲮鱼可以做成各式菜肴,如清蒸土鲮、发财如愿(发菜鱼丸,在斩鱼肉时加少许曹白咸鱼肉同斩,则更为鲜美)、香糟鲮鱼、腌煎鲮鱼、香酱鲮、蟹翅肉丸等,今日多有不闻。

“华人谈吃第一人”唐鲁孙吃过的上海秀色大酒楼的一款“玉葵宝扇”,可谓最具传奇色彩的土鲮鱼菜肴。它里面隐含了一个凄美的故事,说是一位罗公子有一柄传家宝扇,能起死回生。恰巧一天罗公子的未婚妻在溪畔浣衣,不慎失足落水而亡,罗公子亲摇宝扇,一日一夜终于救回。顺德人喜欢用清蒸鱼类下饭,如果用新鲜土鲮鱼跟上品曹白鱼同蒸,一鲜一咸,香味交溶,就如同故事里罗公子救活未婚妻,故名“玉葵宝扇”。如此蒸出来的鱼,红肌白理,令人口味大开,不负美名。

有一款上汤(鲮)鱼面,乃孙科的最爱,系广州北园酒家“鱼王”骆昌的独创。其制法是先用新鲜鲮鱼打成鱼胶,用蛋白拌匀,挞透,蒸熟,再切成面条样烩上汤,爽滑清甜。北园酒家后来的掌门大厨、顺德籍的黎和大师,也用鲮鱼改制出了一款经典名菜:他把北园传统的家常名菜“郊外鱼头”里的豆腐用鲮鱼腐来代替,一时身价倍增,一举成为北园的十大名菜之一。这鲮鱼腐,可是顺德的传统名菜,乐从鱼腐至今仍是顺德的金牌菜式。

民国年间,广州西关桨栏路口的味兰粥店制作的一味“菊花鲮鱼球粥”,土鲮鱼味正鲜甜,加入秋季开放的菊花瓣,色香味绝堪称一绝,耸动食肆,历久不衰。

今天的顺德厨师,又不断推陈出新,而且精益求精。代表性的一款鲮鱼新菜是八宝酿鲮鱼,那可是让民国的食家恨不得长生不老以求尝的。在款式上,现在也比民国时期更繁复多样;顺德厨师协会会长罗福南先生说,他们可以用鲮鱼做出130多道菜,是超标准的百鱼宴。

【以鸡为凤,味甲天下】

俗语谓“杀鸡安客”,意即杀鸡待客,总是很有礼数了;孟浩然诗言“丰年留客足鸡豚”,鸡也是过年的主打菜。因此,可以说吃鸡在何种情形下,都上得了档次。吃鸡,也是中国饮食最重要的传统之一。但是,重中之重,还得看广东,尽管广东菜给人的印象是以海鲜为主,但鸡同样顿顿难离。

民国时就有人列举了一系列优良鸡种:“粤省所产的十全竹丝鸡、佛山的贮丝鸡、防城的白肉鸡,以及文昌鸡、牛奶鸡等都是优越的品种,且以饲养得法,为所食者所称誉。”“如十全竹丝鸡具有重冠、黑舌、有髻(头上缨毛)、配裙(脾茸毛)、穿裤(足有茸毛)、孒孓脚指、竹丝毛、鸟面、绿耳、黑骨肉这十种特点的,它不但被视为席上珍馐,且用以配药,为白凤丸的主要原料,其滋补力之大可知。”

像贮丝鸡如何饲养得法以成佳味呢:先择身矮而足骨细,冠红大及脚脾如八字叉开者,放于暗室内,以玉糠煮糟连饲两个星期,不使它动,自能肉足脂丰,软滑甘香。贮丝鸡也叫槽鸡,民国作家兼画家、《文华》主编张亦庵先生也有一说:“‘槽鸡之法,其法将鸡禁闭于暗无天日的狭小异常的笼子里,使其没有可以回旋活动的余地,又受不着异性的诱惑,饲以充分的芝麻等富有脂肪性的食料。这样的清心寡欲、养尊处优生活下去,经过若干时日,这鸡便被‘槽得脑满肠肥,全身发福,不特肉嫩油多,连骨头也变得软了。”

其实先贤屈大均早已论证过岭南之所以产好鸡了:“鸡为阳积”,而“岭南阳明之地,乃鸡之宅”,故岭南不仅产好鸡,而且产神鸡、仙鸡;以鸡为卜,是岭南最为悠久的文化传统之一。祭天而食人,所以,鸡成为粤人最佳的上味。

鸡、吉谐音,无鸡不成筵。广东人不仅过年要吃鸡,过冬大于年,更要吃鸡;结婚生子,要摆鸡酒宴;其他各种名膳里,也通常离不开鸡,如最名貴的菜式之一——鱼翅,常常要用到鸡,称为“鸡煲翅”。又如岭南人好吃蛇,蛇馔里通常也加入鸡,称为“龙凤呈祥”,再加入猫,则称为“龙虎凤”。连最不起眼的鸡爪子,在广东都是一道名菜——除了茶点必备之凤爪,即以之与山瑞同炖。

一招鲜,吃遍天。由于鸡在粤菜中的这种独特地位,许多酒家便主打食鸡,当然各有各的秘方专制。睘庵的《广州情调·吃风》,历数当年广州食肆,河南成珠楼的小凤饼、联春馆的三蛇宴、洞天的双英鸡、馨记的市师鸡、南园的文昌鸡、佳栈的烧鹅、大三元的裙翅、西园的罗汉斋、泮溪的油煎饼、陈意斋的雀肉酥等,都是别有风味的食品,聊举数家之中,鸡已占其三。

某地一种食品出名,往往便有这种食品的全宴之说,如全猪宴、全牛宴、全蚝宴等。广东以食鸡出名,广东要做全鸡宴,那真是“湿湿碎”(小意思)。以鸡作主菜,在民国的粤味鸡谱中可搜索出一围来,比如“鸳鸯巧合”,制法先把净瘦火腿用姜汁绍酒蒸熟,取起停冷,切成薄骨牌样。又肥姑鸡以滚汤浸热,取起停冷,起骨切片,将火腿一片拼合鸡肉一片,排开上碟,大约片数以每客二三片为宜,食时佐以芥末、浙醋,或再加炸松马铃薯片同食,则更见甘香爽口。“凤碎琼浆”,即酒糟香鸡的别名,以甘香嫩滑胜长,尤适用于夏季菜式。制法先将肥嫩姑鸡去毛起骨,隔水蒸至仅熟,取起俟冷,切成薄片,用糯米香糟腌约两点钟后,加些姜汁、生豉油、熟油及麻油数滴调和拌匀上碟。在临食时,再加炸松粉条、元荽、葱花同食也好。

【还看今朝:国宴主菜】

民国以后,粤菜鸡肴,更是升级换代,臻于极致。上海“锦江饭店首任行政总厨”,先后服务过一百多个国家的国王、总统、首相等政要,有“国宴主厨”之称的萧良初先生,是顺德籍人士。从工资待遇上,便可看出他的地位——据说,1961年顺德大良公社书记的月工资是70元,大学一级教授如中山大学陈寅恪先生的工资也才381元(俗称“381”高地),而萧良初在锦江饭店的月工资是540元,可见其身价之高,没有特殊的本领,是享受不了这特殊待遇的。古语云“君子远庖厨”,这一回,庖厨可是压倒了“君子”。无独有偶,顺德本土的点心大师梁娣,当时的工资也达到一级——125元——这是“厨出顺德”最深厚的政治基础和经济基础。

萧良初代表性的“三大杰作”,均为鸡馔,堪入烹饪史。其一是1952年,作为新中国派出的第一位厨师代表参加莱比锡国际博览会,不仅以一款“荷叶盐鸡”夺得烹调表演会金奖,而且“征服”了民主德国总统皮克,获赠金笔和亲笔签名个人照片,堪称外交轶事。

其二是在1961年的联合国日内瓦会议上创制八珍盐焗鸡。要知道,1954年,新中国首次以五大国身份参加联合国的讨论重大国际问题的会议,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为了维护这一成果,1961年联合国再开日内瓦会议。古语云:折冲樽俎,即在酒席宴会、觥筹交错间,解决重大问题。这也是总理兼外长周恩来最为擅长的技巧之一。折冲樽俎的效果如何,掌厨政者的表现非常关键。当此之际,外交部长陈毅钦点了萧良初。而萧也倾情回报,所创制的八珍盐焗鸡,受到各国嘉宾的交口称誉。这款名菜,乃是在广东客家菜东江盐焗鸡的基础上,在鸡腔内加入鸡肝、鸭肝、腊肉、腊肠、腊鸭肝、腊鸭肠、腊板底筋、酱凤鹅粒等配料,用荷叶包裹,外以锡纸包住,在海盐中焗熟,鸡肉的鲜冶、盐香的浓郁、荷香的清淡、腊味的馥郁,能神奇地集于一体。

1961年,萧良初休假回顺德省亲,在岭南四大名园之一的清晖园献艺,将这道名菜传授给了当时并肩下厨,后任顺德市副市长的欧阳洪,欧阳洪后又传授给顺德十大名厨之首、长期主政京穗著名的粤菜馆顺峰山庄的罗福南先生,堪称沪粤厨坛佳话。

其三则是撒切尔夫人1982年访问上海,香港船王包玉刚在锦江设宴款待,萧良初以七十六岁高龄重出掌勺,一下引爆了香港媒体的兴奋点,报道几欲喧宾夺主:“船王午宴英相,顺德厨师掌灶”;“主厨是七十八岁(应为七十六)岁萧良初,顺德大良人……”

其实,这三款鸡馔,只是萧良初的“冰山一角”;鸡馔在他手艺中的地位,就如同在粤菜中的地位一样,渊源十分深厚;据曾受萧良初亲炙的前顺德市副市长欧阳洪说,萧良初曾亲口对他说能做三百多款鸡馔。

需要说明的是,萧良初的烹调技艺,并非来自海派粤菜,而是粤菜的正宗嫡传。他1926年20岁时,到广州文昌巷广州酒家正式拜师学艺,三年期满,前往南京安乐酒家、生活饮冰室,上海老广东、心心、美华等酒家事厨,一步步成为上海广帮厨师的领头人,嗣后入主锦江厨政,也就顺理成章。

据说,现今香港春节的喜庆菜式“生财显贵鸡”也是源于民国时期的大良。先是宜春园创制了与广州大同酒家“大同脆皮鸡”齐名的“凤城脆皮鸡”。后来为了让鸡味鲜上加鲜,发明了一种用蚬肉、汾酒、姜末、陈皮等腌制,有“水乡XO酱”之誉的海鲜酱——蚬蚧酱,更令顺德鸡馔“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款“翡翠蚬蚧鸡”,竟传衍成大牌的惠如酒家的招牌菜——“菜胆蚬蚧鸡”,再传至香港,则成为“生财显贵鸡”。

解放后,广东人吃鸡的热情并未因提倡“节俭”而减半,1956年广州市举行的“名菜美点评比”,竟有210款鸡肴参评;北园酒家顺德籍名厨黎和创制的“瓦煲花雕鸡”、利口福海鲜饭店顺德籍名厨戴锦棠创制的“口福鸡”脱颖而出,获评名菜,也可谓顺德鸡肴传统的结晶。今天顺德人做鸡,更有新招,比如铜盘蒸鸡、毋米粥煮鸡,香甜无比。大良的乌糟鸡、桂州南桥的盐焗鸡、勒流山庄的白切阉鸡、顺府餐厅的四杯鸡等,也甚为中国烹饪大师罗福南先生所推重;順德坊间的五大名鸡、十大名鸡之说,也表明鸡肴在顺德饮食中的地位。“食无止境”,上世纪90年代,顺德均安北海渔村的厨师李佑枝,还别出心裁地创制了一种“熏香鸡”,乃是利用“打点滴”的方法,将调料注入密闭的烹器内,使鸡受香均匀,通体皆香,且入肉三分,香醇馥郁。

顺德鸡肴既如此丰盛,因此,与百(鲮)鱼宴相媲美,同样也有百鸡宴的传统,而这百鸡宴也是往少里说,实际的菜式多达180款,近200款。更有甚者,这百鸡宴,可是在改革开放前的上世纪70年代就诞生了,顺德人真是不怕扣“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大帽子,可谓欹哉盛欤!现在你到普通的顺德餐馆,至少可以吃到普通的铜盘蒸鸡;铜盘传热快,受热均匀,蒸出来的鸡细滑清香。

改革开放后,还有两款鸡肴,使得“食在广州”名声大噪。一款是清平鸡,即清平饭店用清远鸡做出来的白切鸡,因连获国家大奖,被誉为“广州第一鸡”;在上世纪80年代,白切鸡和海鲜,在外地人眼里,是广州最有代表性的两道菜。另一款“太爷鸡”,曾经与东江盐焗鸡、大同脆皮鸡、广东文昌鸡并列广东“四大名鸡”之一,由曾任新会县令周桂生创制于清末,后相继成为六国饭店、大三元的招牌名菜,在“文革”期间淡出市场。没曾想,在1980年被个体户,也是周桂生的曾外孙高德良重新推出江湖,一时食客如云,连香港的饕餮客都跑来尝味,代销点设到了深圳、珠海以至香港;高老板自然也是年入数万(万元户在当年是发财的标志),受到美国《时代周刊》、英国BBC的追访。真正把“太爷鸡”带入史册的是——高德良生意做大了,要扩大生产、雇佣人手,这在当时属于禁区,不能遂意,便上书中央,竟得到国务院领导的批示——成为改革开放的标志性事件。

及至今日,鸡的地位在粤菜中依然显赫,清远鸡、文昌鸡依然足资招徕,只是民国时不见经传的湛江鸡,倒有后来居上之势,主打餐馆在粤垦路一带成行成市,其中的白切阉鸡,几乎成为广州所有湛江、茂名饭店的必点招牌,其以沙姜为主体的调料,确别具风味;据说当地政府还制定了饲养标准,以为品牌之推广。还听说佛山的柱侯鸡也注册了,不过影响尚未及于市场,能否重塑当年英姿,值得食家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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